莫秋月 李华礼
摘要:现存于四川省自贡市高新区板仓坝的玉川公祠是晚清大盐商王余照主持修建的王氏木支祠堂。玉川公祠自建成起,即具备传统祠堂的管理功能、经济功能、文化功能以及情感功能。作为血缘型建筑的玉川公祠和毗邻的承德堂共同构成了王三畏堂宗族建筑文化的特色景观。然而从宗族伦理角度看,二者在空间布局以及规格上都与我国传统宗族等级制度相悖,体现了清代四川宗族势力相对于南方其他地区较弱的事实。
关键词:玉川公祠;建筑功能;宗族礼制
中图分类号:C912.4;TU-8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11-0010-04
宗族文化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宗族祠堂是宗族文化的建筑载体。王笛认为,川西平原由于移民的流动性,故宗族的权力不如中国南方那么强大[1]。实际上,除了川西平原,整个清代四川人口都具有很强的迁移性。四川宗族祠堂往往伴随人口的迁移而形成,具有其自身的特色。在四川现存的祠堂建筑中,位于自贡市高新区板仓坝的玉川公祠无论是在形制、结构,还是用材、保存现状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也是全省少有的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宗族祠堂。然而,作为祭祀区的玉川公祠与毗邻的附属建筑承德堂在空间布局、建筑规模以及奢华程度等方面都与我国古代宗法制度相违背,探寻其相悖的原因有助于我们理解清代四川移民与地方宗族势力。
一、玉川公祠建筑的形成
王宝善祠是富荣王氏宗祠。王氏先祖于明初移民至富顺,以煎盐为业,明末遭遇农民起义,族人四处逃难。至清初年,部分族人重新回到故地,与当地王姓人联宗,结为兄弟,这是王氏宗族的起源。王氏通过经营井盐,获利颇丰。1759年冬,全族在“珍珠山坎下”建立宗祠,祠周修建祠垣,祠右、祠前和祠后距离祠垣各仅十数丈。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秋,王氏置买祠后珍珠寺周围的田地,整个宗祠的占地面积较之前宽广了不少。同时,王家还对祠内的故宇石垣进行培补,增修了园亭风景。根据《富顺自流井珍珠山王氏宝善祠四修家谱》[2]的宗祠结构图可以看出,原来的宗祠部分称为宝善祠,增修的部分名为王家园。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为纪念祖父王玉川,王三畏堂当家人王余照在今自贡板仓坝倡建了玉川公祠。自贡王氏分为金、木、水、火、土五支,王三畏堂属于木支,玉川公祠即为王氏木支支祠。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王余照去世后,王惠堂继任王三畏堂当家人。王惠堂在玉川公祠左侧并列修建了承德堂,后又在原承德堂的基础上扩建了介院和南院,介院建成时间与承德堂基本相同,南院的建成则更晚。自此,玉川公祠与承德堂共同构成了王三畏堂家族祠堂的建筑景观(如图1)。
图1玉川公祠与承德堂平面图
资料来源:李华礼绘制。
二、玉川公祠的建筑结构
据2018年玉川公祠《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申报登记表》显示,玉川公祠与承德堂坐西北朝东南,东西长110米,南北宽45米,二者共同构成占地面积6000多平方米的庞大建筑体。玉川公祠与承德堂建筑的主要结构相似,都是四合院布局、二进院落,由门厅、二门、正殿、左右厢房、柴房、偏房等组成,只是承德堂在建成之后又扩建了侧院以及花厅等部分。
玉川公祠在建筑风格上属于穿斗、抬梁结构,小青瓦屋面,硬山、悬山式屋顶,四周以山墙、封火墙环绕与衔接,是典型的川南民居。进入玉川公祠大门,即可看见门楣上刻有“玉川公祠”四个红色的大字。大门两边刻着门联“支系下邳於太原瓜绵瓞衍,世居江阳之自井玉润金熙”,木门左右各镶门神。玉川公祠的二门为厅房,左右为偏房。正殿为五开间,硬山式屋顶,通高9.5米。正殿前有5根檐柱,柱础为狮子、大象的石雕。两侧的厢房为四开间,正殿左侧向后设后院。
承德堂位于玉川公祠左侧,进入大门,向左为花厅,二门为厅房,左右为偏房,向右设有偏门可直接通向玉川公祠的右厢房。二門与正殿及左右厢房组成天井,天井内设有独特的排水系统。正殿为五开间,硬山式屋顶,通高8.5米。正殿前有5根由金丝楠木制成的檐柱,柱础为狮子、蟾蜍的石雕。
三、玉川公祠的社会功能
(一)管理功能
对宗族社会的管理,精英往往扮演着核心的角色,而祠堂则是宗族进行宗族管理的场所。祠堂的运营、财产收支、祭祀等事务都需要专人进行管理。祠堂一般通过建立分工明确的管理主体、制订详细的宗祠规范及严格的财产管理制度等来推动祠堂的运行。
据王氏后人回忆,玉川公祠设总管事一人,管事五六人,“听差”十余人,还有专门负责侍候的贴身保镖。总管事负责制订家规、管理祠堂财产、账目、支付教育经费等[3]36。王氏族谱有类似记载:“本祠酌派各房子孙贤能勤慎者一人总理祠事,每岁给舆马前二百四十钏,至中元日齐集族众算结年账,除公用外,如有赢余,以一半添业,一半添置三房产业,按股均分以期久远而免争执。”[4]81
(二)经济功能
族产是宗族或家族的共有财产,历史上主要以土地的形式出现。清代族产来源或通过捐献集资,或通过经营族产获取收益[5]。这种经营主要通过租佃获取地租,是传统小农经济作用的结果。富荣地区自古盛产盐卤,自然资源赋予这片土地特殊的意义。土地不仅可以用来种地收租,还能开发井盐经济。族产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借宗族蒸尝(祭祀)的手段,供后人世代享有。这一特点为富荣地区井盐家族的兴起提供了原始资本,同时也决定了该地区早期的经济组织大多以家族堂的形式出现。青年时期的王余照就是利用祖上传下来的高山井、扇子坝等产业,走上独立经营盐业的道路。
清代的祭祀财产保护制度促使祭祀产业所有权的稳定性远远高于宗族名下的其他财产。为祭祀服务的土地或房产是最具安全性的财产,不仅其自身容易保值增值,还能在法律上受到保护,避免政治风险,因此,大宗族常常利用这一制度来规避财产的风险[6]。
王余照晚年为防自家产业遭遇不测,于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联同王余炇和王余升上奏清廷立案,将后承买的盐井及六百亩常年丰收的土地先后提留,永作蒸尝。这些产业共价值丝银四万六千八百九十两,每年租息约六千余金,将永远作为公业用作支祠祭祀、修墓、拜扫,家塾延师课读,亲族中婚、丧、葬、衰、老、孤、寡以及子弟科考等的费用,剩下的则积存下来以备荒年[4]80。
(三)文化功能
我国古代宗族十分重视祠堂的修建,他们将宗祠风水看作一个宗族兴衰的关键。王宝善祠在选址时即十分重视风水学中的左右位置:“堪舆家所谓土角流金也,祠左青龙,砂下垂一带地长而阔,昔凿数井,获利颇饶,祠右并祠前祠后,距祠垣各仅十数丈。”扩建后“其界由祠左青龙,老界起转上山……直逮土地龛,即祠右白虎,山后吊角也……老界由岩脚翻路跌转,左旁岩下跟脚直上倒拐上岩竟达平路,顺上包络,祠左青龙脚老界合界……”[2]6。
玉川公祠是王三畏堂行使家族教育功能与社会教育功能的场所。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清廷正式废除科举制,玉川公祠将家塾扩大为王氏私立树人两等学堂,从此兼收外姓学生,成为造福地方教育的建筑。
(四)情感功能
祠堂是家族维系情感的载体。宋代程颐提出四时祭高祖、曾祖、祖、考四世祖先,冬至祭始祖,立春祭始祖以下、高祖而上的先祖[7]。据王氏后人回忆,玉川公祠一般每年举行四次祭祀,分别在春节、清明节、中元节和冬至。春节和中元节的基本形式较相似,都是在祠堂内摆好祭品,之后王三畏堂的子孙们依辈分、分批次向祖宗的神位跪拜,烧钱纸。清明节由当家人主持,率王氏子孙到祖宗坟上祭拜。冬至盂兰会不一定每年举办,但却非常隆重。盛世时的玉川公祠甚至举办过四十九天的祭祀活动[3]37-38。
对于宗族来说,修谱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活动。据1946年《建国日报》载,王宝善祠第五次修谱,通知金、木、水、火、土五支的族人各自前往相应地点登记:“金支本市高洞柏扬冲王泽铭店中,木支本市灯杆坝同协公酱园,水支本市灯杆坝迴龙别墅,火支本市十字口同春全酱园,土支本市大文堡爱仁药室。”10月,族谱修成[8]。
家族集体活动的隆重举办使家族成员之间增进了交流,联络了感情,同时也有利于增强成员的集体认同感和家族自豪感。
四、宗族伦理与冲突
明清时期,家庙祭祖制度发展比较成熟。宗族在始祖之下往往设若干房、若干支,在家族之下也细分为若干房、若干支。修建祠堂时,宗族一般设一个总祠,当各房、支人丁兴旺到一定程度,各房、支则会建立自己的房祠和支祠,而各房、各支下也分房、支,可建自己的房支祠、支房祠。当然,为适应礼制需要,作为起居用房的附属建筑,用材和建筑规格应比祭祀建筑稍次一等[9]。
(一)冲突表现
历史的演变中,玉川公祠与承德堂都幸运地被保存下来,我们才能在今天亲身感受这两座祠堂曾经的辉煌,表1为2018年现场测量数据:
表1玉川公祠与承德堂建筑规模对比情况
规格类型建筑名玉川公祠承德堂占地面积1363平方米2133平方米院落进数二进院落二进院落正殿开间五开间五开间正殿通高9.5米8.5米正殿檐柱根数5根5根檐柱材质柏木金丝楠木数据来源:2018年玉川公祠《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申报登记表》。
玉川公祠是王余照为纪念其曾祖王玉川而建,属于祭祀区,承德堂是王惠堂自建的附属建筑。关于承德堂规格超过玉川公祠以及族人对此的反应,史料记载很少。据王三畏堂学徒罗筱元回忆:“王惠堂在板仓坝玉川祠侧修建其私人的承德堂大厦,尽用楠木,高广皆过于玉川祠,以族人反对,乃将已成中柱锯短三尺,因此房大而高度不称。”[10]据上下文推测,族人反对的时间大致在承德堂刚建成不久,王惠堂迫于族人压力,降低中柱高度至8.5米。然而,承德堂后来还进行过两次扩建,即今天我们看到的介院和南院,规模很大。以现存的玉川公祠和承德堂的建筑实体看,承德堂除了正殿通高矮于玉川公祠外,其余各方面的规格几乎都等于甚至高于玉川公祠。
由于史料的缺乏,很难得知承德堂在扩建后王氏族人的反应,但我们知道的是,扩建后的承德堂被保留下来了,且保留至今。
(二)原因探讨
王询认为:“在一个地域内,现有人口的始迁祖迁入该地的时间越早,则该地宗族聚居之势越强。反之,现有人口的始迁祖迁入该地时间越晚,则宗族聚居之势越弱。”[11]这主要是由人口繁衍和宗族形成所需的时间所决定的。一个地区人口迁移年代越早,其定居时间则越长,则越有利于族人在此地繁衍生息,从而形成庞大的宗族群体,进而出现宗族聚居的现象。因此,虽然南方保留了较多的聚居宗族,但作为人口迁入时间较晚的四川,其宗族聚居程度明显弱于同时期的华南、华东大部分地区。
拿明清时期祠堂及相关制度高度发达的徽州宗族祠堂来说,其在宋代即已创建。明中期后,徽州宗族社会掀起大规模兴建祠堂的热潮。明清时期,徽州祠堂则是全面发展,数量激增[12]。像徽州这样的地区,其宗族起源早,且一直延续未发生中断,到了清代,祠堂发展已相当成熟,其宗族权力亦愈强。
受农民起义影响,清代四川宗族社会自清初才开始重建。据王氏族谱载:“甲申献贼之乱,有迁成都、嘉定、邛州、泸州,亦有避难至黔省平越、遵义及仁怀之孙界坝者,骨肉四散,谱失其传。”至清初年,部分族人才又重新返回定居。
王氏家族在富荣地区财力可谓数一数二,但并没有形成宗族聚居的现象。王宝善宗祠、玉川公祠、承德堂以及水支的子诚公祠都是王氏宗族血缘型建筑体系的组成部分,但在地理位置上都处于各自分散的状态。玉川公祠虽紧邻承德堂,但也只是独立的大型建筑,并没有像南方其他地区一样,形成庞大的宗族乡村聚落。
此外,根据王氏后人回忆,承德堂后来以八万两卖与王德谦[3]48。自此,承德堂成为王德谦的私人建筑。
五、结语
玉川公祠与承德堂是富荣王氏宗族血缘型建筑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分别为王三畏堂的支祠与支祠附属建筑。从宗族礼制的角度看,二者在建筑规格等方面与我国传统宗族等级制度相悖。究其原因,与明末农民起义对地方宗族势力发展的打断以及清代四川移民密切相关。清代四川宗族力量明显不及南方其他地区,宗族聚居程度较弱,其表现到宗族建筑上也具有自身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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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莫秋月(1992—),女,汉族,四川宜宾人,自贡市盐业历史博物馆中级馆员,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盐业史。
李华礼(1974—),男,汉族,四川自贡人,成都市宏泰建筑有限责任公司民工建高級工程师、文物保护工程责任工程师,自贡市古迹遗址保护协会专家组成员,研究方向为古建筑、古遗址保护。
(责任编辑: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