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未
在村庄,总有几个特立独行的能人。
大叔从年轻时就是乡村能人。并无丰富物理知识的他,无师自通,扯电线、装电表,成了附近御用的电工。我们村的首富承包了十里八乡的有线电视业务,大叔效力于首富,挨家挨户地装电缆、安插头,像个熟练的技术工人。
大叔的老婆,我叫大婶子,一个干瘦的农村妇女,总是低着头,语速缓慢。大婶子担负起家中所有农活。大叔是高贵的工人,怎么能下地干活呢?这位工人即使在休息的时候,也很少下地干活,他的这种高贵被村庄里的人视为一种懒惰。
“我谁都不服,就服俺五哥。五哥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他说的五哥,就是我父亲。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我家的常客,常常不请自来。如果刚好是饭点,他也不推辞,泰然地坐下。母亲已经习惯了这位不速之客,自然地多加一双筷子。
我喜欢跟在大叔身后玩。他是长辈,也是可爱的顽童。那时村子里还有气枪的存在,他朝着树冠放枪,惊得鸟雀四散而逃。我感觉他放枪不是为了真的狩猎,那种心理就像孩子拿着玩具枪对着虚空“啪啪”。他似乎永远没有长大,他喜欢我爸,或许是他和父亲有着某种相似的性格——对游戏充满热情,对家庭缺乏责任。
有一天,大叔竟然带了只鹰给我。那是只小鹰,介于雏鹰与成年鹰之间,它瑟缩着翅膀,很冷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鹰。鹰总是飞得很高,降临人间的鹰没了傲气。它受了伤,鼻孔里蠕动着白色的虫子。我小心地照看它,依然无法延缓它的衰弱,如此下去怕是命不久矣。大叔担心我看到小鹰的死亡,就把它带走了。很多年过去,那只鹰可怜虚弱的表情和大叔玩世不恭的形象,总重叠交错在一起。那画面让我看到了那个高大男人的一腔柔情。
一个黄昏,大叔披着欢快的夜色来了。“生了,是个男孩。”他是专程来告诉五哥、五嫂这个好消息的。在他心里,五哥、五嫂是他的至亲。
从那晚开始,大叔成为一名父亲。
成为父亲的事实并未让他有所变化。孩子就像他家屋外的杨树,无论年成如何,树总会长高的,他任凭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仍在各种活计中奔走,有时是电工,有时去帮人打井,手头实在拮据了,也可以做几天装卸工。孩子顽劣,打架上树,学业荒芜,这些并不能使他烦恼。母亲看到他散漫的态度,替他着急:“你大叔难道想孩子长大后像他那样吗?”大叔那样的生活态度,当然没有什么不好。
偶尔,我也会到大叔家去玩。他家里没有太多家具,房子显得空旷。他喜欢和农村的妇人调笑,当然也会和自己的老婆打闹。他嬉皮笑脸地抓了下大婶子的胸部,大婶子瞅了他一眼,意思是还有孩子在场呢,注意点!我不觉得惊讶,许多农村男性就喜欢开这种荤玩笑。
其实我知道,村里人大多看不起他。在农村,有儿子的家庭,会在儿子成年之前给他盖好房子,到城里买房那是后来的事情。盖好新房,才有娶媳妇的资格。儿子日渐长大,大叔对盖房没有任何规划。他的散漫在村人看来,是不负责任、极不靠谱的表现。那些年中,大叔身上的气质与村庄有些格格不入,他就像一个充滿浪漫气息的骑士,醉酒后与风车进行势均力敌的搏斗。
后来,我们一家在外地生活,大叔很久没有见到父亲。母亲在某次返乡时,遇到了大叔。大叔拉着母亲去他家吃饭:“就俺五哥对我最好了,俺很想五哥。”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大叔的态度是真诚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是真的想他的五哥。父亲不在老家的那些年,我仿佛看到一个落寞的身影走到我家门前,发现大门紧锁,然后凄惶地离开。他一直记着五哥五嫂对他的好。
又过了一些年,他的儿子长大了,他也慢慢变老了。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玩世不恭,乱谈女朋友,借高利贷。要债的人在他家院墙上喷上红色大字,“咚咚”地拍打他家的大门。如果他还年轻,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而衰老带来的是锐气的骤减,他躲在屋子里没有出门,直到拍打铁门的声音沉寂下来。我从二伯的转述中听到了这段要债的细节,二伯的讲述中充满了鄙夷。我忽然觉得很难过,衰老是真实发生的,随着时间逝去的不仅仅是年岁,还有回不来的力气。在二伯眼里,大叔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
微信流行以后,大叔经常发朋友圈,每条状态文字很短促,诸如“今天的午饭”“今晚值夜班”,然后配上盒饭的照片或身着迷彩服的自拍。有一段时间他在青岛地铁做安保,他打电话给我,骄傲地对我说:“大侄子,我现在和地铁派出所的都很熟,都是兄弟,咱现在怕谁?”认识几位派出所的民警,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份都显贵了。我听着他的吹嘘,并没有打断他,我知道,聆听他的讲述对他来说很重要。
年关将近,我从南方回到故乡。在一条苍老的巷子里,我看到大叔正在帮人扯电线。他站在梯子上,挎着工具包,右手握着钳子,胡子稀疏,脚上踩着高筒的皮靴。他看见我问:“大侄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下午回来的,刚去上坟了。我和他聊了一会儿,大婶子和弟弟都没有回来,这个春节他一个人过。
当我要离开的时候,又碰到了大叔。他指挥我倒车,嘱咐我路上慢点开。汽车徐徐前进,后视镜里的大叔变得越来越小,当汽车拐进大路,故乡也倏忽地从后视镜里消失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