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萍
太奶奶的长夜
怎么说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的乡村,我周围的一切,都是魔法变的。“一开始,就这么一丢丢大,”我爸伸出小拇指,“后来呀,我吹口气,说声‘变,你就一下子这么大了。”
没错,我爸是乡村魔法师,给块红布,就能玩出几十种花样,乒乓球变成煮熟的鸡蛋,揉皱的纸变成飞鸽,青菜叶变成绿丝巾,最奇妙的是,青菜叶上蠕动的虫还变成蝴蝶满场飞。玩着玩着,两只袖子就成了百宝箱,玫瑰花、香蕉、红色的荔枝软糖、曲奇饼干。要什么,有什么。观众席中变出条活蹦乱跳的大鱼,那是小菜一碟。
但,在我面前,我爸的魔法怎就失灵了?时常,他搓半天手,一个字搓不出来。
“你爸呀,两袖孤寒和冷清。”村里八十老妪、王婆太奶奶穿着丝绸睡衣盘腿坐在凉席上,折好纸,拿起那把张小泉剪刀,咔嚓、咔嚓,剪刀像条灵巧的蛇,游走在方寸之间,随即抖出一张窗纸,一个酷似我爸的小老头儿,皱着眉,舞着戏台上那种长长宽宽的水袖,从袖子里跑出一圈又一圈雪花、冰凌、闪电。我看得咯咯笑,疯劲一上来,我就在太奶奶家的凉席上翻筋斗。翻累了,就央求太奶奶教我做手指游戏。
“这次变什么?”
“狐狸。”
“好呐,闭上眼。”
睫毛扑簌簌,我心里的得意像毛毛虫拱啊拱。兔子、狗、鸟早已难不住太奶奶了。“黄丫,睁眼。”我眼一张,哇,帐子里走来一只瘸腿的老狐狸。是只馋嘴狐。“我想吃小鸡仔。”它团团转。小鸡叽叽叫,狐狸一见,扑过来,“啊呜”一口咬下来,我赶紧撤。没咬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竟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太奶奶这句话是个钩子,一下子钩出我的伤心事。我站在太奶奶家的大衣镜前,左照右照,為镜里一头像烧焦般的黄毛而发愁。黄就黄吧,关键还稀,稀得能看见头皮。“痴子头上黑似顶,”太奶奶摩挲着我的黄发,试图把这个结论木楔一样揳进我的大脑,“聪明,绝顶。”这丝毫安慰不了我。我掰着手指,数给太奶奶听:“胖丫眼睛像稻叶梭,可人家头发黑洞洞的;甜丫皮肤黑得像炭,可人家一头乌油油的,用她妈的话来说,用菜刀砍,都伤不到头皮。哪像我。”太奶奶手多轻,每天早晨替我梳头,我都悬着一颗心,头发结球,梳子难免带出几根黄毛,我一看见就心疼得哇哇叫。
我爸在家,一听到像小猪嗷嗷叫的声音,就知道我在沉痛哀悼我的黄毛。我爸说,倒立能长头发,我就倒立。看我爸头在下,脚在上,我想笑,却怕笑声惊落了黄毛。我爸告诉我,女孩子家家,要“金”持。我分不清“金”持、“银”持。我听大人的话总是半懂不懂。我猜,“金”持,大概就是嘴巴不要张得太大,不要把豁牙露出来。我就抿着嘴唇,把野蛮生长的笑容收得紧紧的。每晚临睡前,我都练倒立。练着练着,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总在床上。我的檀树床,硬得硌骨头。我爸连捆稻草都不肯替我铺一下,就让我一年到头睡在硬床上。胖丫、甜丫,她们的床上都铺着棉花垫絮,真软和呀。有一次,我玩得实在太疯了,一躺到胖丫的软床上,全身骨头就酥了。第二天醒来一看,还是睡在家里的硬板床上。我气得一连三天不睬我爸。一晚软床都不让我睡,是亲爹吗?
我小嘴像把菜刀,把对我爸的不满扔砧板上,斩斩剁剁。老花镜垂在鼻梁,太奶奶从镜子上方看着我,喃喃道:“可怜见的,黄丫想爸爸了。”
我这个鬼灵精,趁机敲竹杠,要太奶奶给我讲古。
“想听什么?”
“包黑子。”
我爸闯江湖,就把我托付给太奶奶。都说太奶奶糍粑心肠,“阿弥陀佛”一个人。太奶奶常年系条黑围腰。围腰上缝个笆斗大的明口袋,很神秘。孩子们总盯着那袋子!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掏出黄杏、红李子、白桃、沙梨、红红紫紫的葡萄、蜜枣、结着一层糖霜的野柿子、乌黑的烀毛栗。下雪天,没水果,口袋还是鼓鼓囊囊的,直往下坠。“来来来,锻炼锻炼牙齿,”太奶奶一声招呼,山墙头“挤油渣”取暖的孩子们呼啦围上来,“老头恨呐,小伢们爱。”考考你,孩子们嘴里嘎嘣嘎嘣响的是啥?
照我讲,太奶奶才是真正的魔法师呢。她那把无所不能的剪刀,剪出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人、花草、动物,像一家人。“咔嚓、咔嚓”,说话间,太奶奶剪出一个个古装历史人物,明太祖朱元璋、北宋文曲星包青天、女英雄花木兰……都是我们安徽人。她随手拎出头戴乌纱帽的官人,吟哦:“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讲不尽那五千年,道不完这眼前事,诸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别忘带上手绢,听老身讲讲古。”把剪纸套在手指上,做出各种造型:“长江滚滚向东流,英雄故事永不休。我的家乡在安徽,安徽个个唱黄梅。今天不把别的念,念一念,铁面无私包青天。包拯是个苦出身,从小就没好娘亲,嫂娘乳汁赛黄金……”听到好笑处,跌地上翻筋斗;听到恓惶处,金豆子扑簌簌滚下来。
老猫的呵欠,传染给我了。“ 关灯睡觉,”太奶奶把月光闩在门外,“你爸呀,肠子都打结啦。”
一台落地扇摇着头,吹出热风。一停电,我就钻太奶奶腿下,太奶奶慢悠悠地摇着一把三河羽毛扇,风都往我身上招呼。我喜欢摸她腿上的肉,那些肉松松软软,就像挂着一皮囊温热水,我手一打,它就摇来晃去。太奶奶捏捏我的小胖腿儿,都是板肉。我吃了太奶奶家多少只鸡大腿啊。太奶奶睡着了,手里的扇子还在慢悠悠地扇,越扇越慢,渐渐就凝住不动。肠子打结?我开始满床烙饼。脸颊、后背压上凉席印。太奶奶惊醒了,手中的扇子又悠悠扇起来。月光从纱窗溜进来,细的像猫胡须,长的像刀片,山墙跟蟋蟀在叫。
乡村被施了魔法,在黑暗中打盹儿。
我和大白鹅
我爸散养着我,我散养着大白鹅。我爸用白米饭、荞麦面耙耙把我养成村花,我用井井箍、苦麦菜、粗糠把大白鹅养成村霸。我一声令下,它就追着人鹐,直把人鹐得屁滚尿流,我一声“停”,它收住红掌,扇动翅膀,我们俩班师回朝。
我训练大白鹅。比如,它会把散乱的卡片鹐成一句话。我打个响指,向空气中连续下几道命令:“灯光。音响。舞美。”我和大白鹅就跳起“人鹅”双人舞。说白了,其实就是我一个人独舞,大白鹅笨拙地模仿我动作。我的动作都是即兴发挥,大白鹅也只能模仿个形散而“神似”。我劈叉,它也劈。我下腰,它也下。我倒立,它傻眼了,把脖子拧成麻花,把头藏起来,做害羞状。观众,是屋梁上的燕子、屋檐下的麻雀、从土墙洞里钻出的蜜蜂,还有桁梁上卧着的一条专门捕捉老鼠的粗大家蛇。我爸严禁我在外表演人鹅舞。据说我家祖上也曾阔过,中过举人,放过道台。
一出家门,就围过来几位婶婶。“来来来,黄丫,劈一个。”我凌空一劈。“啧啧,像用墨斗弹出来一样。”“下个腰。”我问:“是站下腰,还是跪下腰?”“两个都要。”我先跪下腰。双手往下,逐渐靠拢,抓住脚踝。“黄丫,动动。”我就前、旁、后,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用腰画圆。大家都叫好。我正在束腰,准备表演翻筋斗,突然,一个声音陡然响起,这声音像刺刀,刺伤了耳朵。大白鹅朝人群凶凶地叫了两声,也随我往家赶。全村的狗、蝉、蛙都静默了。
我爸不在家。香案上摆放着那本线装书。我搭小板凳,够到那本书。我把书摊在膝盖上翻。从里面掉下几张粉红色的纸来。都是脚印,大的,小的,左脚,右脚。把我爸的黄军鞋放上去,正好。找一张小的,把我的小脚丫放上去,哇,一样大小哎!这时我爸进来了,一眼看到地上的脚印,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劈手夺过去,用嘴巴吹去上面的灰尘,又用衣袖把脚印揩了又揩。他把脚印用报纸小心地包了又包,放进床头柜里,锁起来。“爸,那些,你裁的?”我小着心问。风野得很,把玻璃窗砰地推开,我爸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张出来;他使劲地搓着手,手搓得通红,一个字也没搓出来。
我就到东厢房去翻百子柜。百子柜外面有一根绳,我一拽绳,盖子就开了,百子柜里全是鞋,灯芯绒面料。带鞋袢的船鞋、系鞋带的冬棉窝。我翻到一双最小的鞋,好小啊,像小扁豆。我把“小扁豆”托在手中。我把手穿到鞋里去,一只手一只鞋,在床上,表演一前一后走路。走着走着,我咯咯地笑将起来。我爸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东厢房来了。看着我,看着鞋,他的眼里红彤彤的。我不敢去看我爸的眼,我怕他全身的血都跑到眼中,这样,眼睛就成了一道红色的伤口,会从里面滴滴答答,滴出鲜红的血来。
每年,我爸都会从里面拎出一双来。“惜护着穿啊。”他总是如此交代。一下雨,我就脱下鞋,把鞋带拴在一起,挂在脖子上跑回家,我高兴地举着鞋:“爸,看——”我爸一把搂住我,把我搂得喘不过气。有滚烫的东西,一滴一滴滴进我脖子里,一直滴进我滚烫的心里。
自从我爸把那本线装书摆在香案上,我就时不时去翻翻那些图。我家后院好些花、树也在书上。我爸就指着图边上的字,“呶,芍药,野百合,半夏。”我看一眼图,再看一眼字,渐渐地,就把这些字都记在脑袋瓜里。大人都说“脑袋瓜”,照我想,人脑定和西瓜差不多,剖开来,红瓤,嵌着一粒粒西瓜子。我多认识一个字,脑袋瓜就多插一个黑瓜子?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太奶奶。就这样,我认识了很多字。我准备有一天大声地读出来,吓我爸一大跳,让他摸着脑袋,嘿嘿地乐半天。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他这样亮开嗓子笑过了。他的脸,怎么说呢,总是紧绷绷的,像生铁一样硬邦邦的,有时候,我真担心我爸那张脸真的变成一块生铁。一想到这儿,心就紧起来,我就赶紧用小胖手去摸爸的脸,热乎乎、软乎乎的,我才放下心来。
野地的婆婆纳,开着蓝色的野花。为什么一看到这些蓝色小花,我就想哭?想哭的时候,我就大声唱歌。我一唱歌,我爸就会夸张地把手掌放在嘴上,冲着外面大声喊:“喂——张大爷,你家老黄牛放出来啦!”我就哈哈笑。我果真哈哈笑了,笑得蹲下去了,笑得婆婆纳一眨一眨的。它们好像在笑,又好像笑哭了。
我挎着大竹篮,到河湾洗菜。小鱼来啄我的小脚丫,把我啄得“咯咯咯”地笑。我不怕小魚,我怕石头缝里的螃蟹。有一次,我在河里洗澡,一只螃蟹来夹我的屁股,把我夹得哇哇大哭。
大白鹅来帮我,却怎么也鹐不下来那只螃蟹。我哭得快背过气,我爸才赶来,把我从那只小青蟹钳中解救出来。太奶奶赶紧煮了个鸡蛋,在被螃蟹钳青的地方滚来滚去。
蒜子被红汤泡过,显得又白又肥。我把炒好的苋菜盛在一个白瓷盘里,我得给这道菜起个名字。
总记起,我爸让我背“艳雨”。我敲了半天脑袋,敲不出个名堂,小胖手一指天:“像天上彩霞那样红艳艳的雨吗?”我爸抚了下我头顶上的旋儿。“到底是不是啊?”我很头疼。很长时间,我对人们嘴里吐出的词语都半懂不懂的。大人嘴里吐出的骨头,我是瞧得准准的,听得明明白白的,可有些词,我瞧不见,听不到,只能靠琢磨。这养成了我喜欢琢磨的习惯。
现在,我准备抛个难题给我爸,让他猜猜哪道菜是“艳雨”。太奶奶说得没错,我爸的肠子打结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