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与魏晋清谈

2023-06-26 00:56葛启成
中国故事 2023年3期
关键词:殷浩世说新语名士

导读

魏晋之间,清谈逐渐融入士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一种社交方式。其中,玄论派是清谈的主流,而名理派亦存在一定影响,至东晋时期,呈现出玄佛合流的局面。从《世说新语》来看,清谈是一门语言的艺术,以说理为要务,并讲究修辞与技巧,重视机智与敏捷。非功利被视为一种美德,但清谈也成为部分魏晋士人求名进身的一种途径,并助长了争强好胜的心态。

作者:葛启成,武汉大学文学院。

清谈是魏晋士人以探讨玄理为主要内容、以谈说辩论为基本方式而进行的一种学术与社交活动。南朝宋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是中国志人小说中的经典作品,对魏晋清谈之风多有提及。鲁迅先生指出:“东晋以后,不做文章而流为清谈,由《世说新语》一书里可以看到。”陈寅恪先生更是称《世说新语》为“记录魏晋清谈之书”,是“一部清谈全集”。可以说,《世说新语》广收汉晋以来名流的佚事佳话,虽然属于子部小说家类,却起到了一定记录历史的作用,不仅反映了清谈的发展历程,而且展现了清谈的风采面貌。

一、《世说新语》所载清谈之发展

清谈在形成之初,有偏于名家的名理派和偏于道家的玄論派两种派别。曹魏太和初年,荀粲与傅嘏在京城相遇,《世说新语·文学》第9则记载:“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此则下刘孝标注引《荀粲别传》云:“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傅、荀二人各有所长,相互争辩却不能达成共识,而裴徽能兼释二者,正反映出早期“名理”与“玄远”两种流派存在较大不同,也表明清谈活动在当时已经相当成熟。

魏正始年间,何晏、王弼贵谈《老子》《庄子》《周易》等书,“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玄论派由此成为清谈的主流,引领玄学思潮。王弼曾拜访何晏,作难折服满座谈客,又自问自答,令众人望尘莫及,这既体现出王弼清谈水平之高超,也真实反映了当时清谈之盛况: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魏晋易代之际,竹林七贤谈玄论道,进一步推动了清谈的盛行。七贤交游密切,对话间常常充满智慧与趣味,例如,《简傲篇》第2则注中,阮籍造访王戎的父亲王浑,表示“与卿语,不如与阿戎语”,于是“就戎,必日夕而返”。再如《排调篇》第4则,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在竹林间畅饮美酒,王戎后至,于是阮籍开玩笑道:“俗物已复来败人意!”(你这俗人,这么晚才来,败坏我们的兴致!)而王戎笑答:“卿辈意,亦复可败邪?”(你们喝得这么开心,还有什么能败坏你们的兴致吗?)

西晋时期,名士们热衷于玄学,不以世务为念,清谈完全融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例如《言语篇》第23则,诸名士游于洛水,并以清谈为乐,王衍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这也表明,名理派在元康年间仍然存在一定影响力。又如《文学篇》第19则,王、裴两家婚礼后的集会上,郭象特地向新郎裴遐发难,“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郭象是西晋注解《庄子》的大家,他与裴遐唇枪舌战,势均力敌,博得众人交口称赞,可知清谈已经成为一种社交方式,成为魏晋士族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东晋偏安江南,玄学随世家大族渡江南移,江左清谈蔚然成风。例如《文学篇》第22则,丞相王导在公务之余带头与殷浩“共谈析理”,桓温、谢尚等大臣在座听讲,“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第63则中殷仲堪更是表示:“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这足见当时清谈风气之盛。唐翼明先生指出:“《世说新语·文学》所载故事与魏晋清谈有关的大约六十来则,而发生在(东晋)咸康至永和间的就有将近四十则之多。”此外,名家思想虽然始终未能发扬光大,却仍对东晋的清谈活动产生了影响,例如《文学篇》第24则中,阮裕与谢安谈论公孙龙《白马论》,第58则中,司马道子与谢玄谈论惠子。

与此同时,随着佛教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僧人受到清谈的影响,并且加入清谈的行列。例如《文学篇》第32则,支遁在白马寺与人谈论《庄子·逍遥游》,于西晋向秀、郭象的注解外另出新义,为后人所采用:“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文学篇》第47则,康僧渊初至江左,默默无闻,直到遇到殷浩,大谈玄学义理,才得以崭露头角:“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遂及义理,语言辞旨,曾无愧色,领略祖举,一往参诣。由是知之。”又如《文学篇》第61则,殷浩曾问竺法深“《易》以何为体”,竺法深回答“《易》以感为体”,认为感应是《周易》中的核心思想。

在这样的背景下,佛理随之进入清谈领域,演化为新的论题。例如《文学篇》第43则,殷浩读《小品般若经》,欲与支遁辩论;第48则中,殷浩、谢安等人集会,谢安以《成实论》中的典故向殷浩问对:“眼往属万形,万形来入眼不?”第54则中,竺法汰引述佛经云:“六通、三明同归,正异名耳。”由此,东晋思想界呈现出玄学与佛学合流的局面,加速了佛教的中国化进程。

二、《世说新语》所见清谈之风貌

清谈以玄学为根基,玄学之“玄”出自《老子》“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因而《世说新语》所记清谈语言往往玄妙高雅、钩深极奥。例如《文学篇》第8则,王弼拜访裴徽,主客二人论圣人无言而老子强调“无”之缘由,为后人保留了一条精彩的清谈实录: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

清谈是一门语言的艺术,以说理为要务。例如《文学篇》第30则,支遁在瓦官寺遇到“好才理”的北来道人,“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面对善于说理的对手,支遁以理服人,水平更勝一筹。而第38则中的许询则称得上是反面教材,他因为对王脩不服气,特意与对方苦苦争执,非将王脩驳倒不可,双方交换论题后,许询极尽机辩之能事,再次胜出,支遁批评他虽然言辞犀利,但已经不是为了辩明义理,而是为了逞强争名:

许掾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林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

除了注重所谈的内容,清谈还十分讲究修辞与技巧,文辞的优美常常可以增强清谈的艺术性与说服力。例如《文学篇》第28则,殷浩为谢尚讲解义理,意趣高雅,语言富丽,以至于谢尚全神贯注,听得汗流满面,而殷浩则从容不迫、意气风发,名士风采跃然纸上:

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再如《品藻篇》第48则,刘惔与王濛清谈,王濛自评虽然自己在声调、辞令等形式要素上占据优势,但在说理击中要害的能力上不如刘惔:“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又如《文学篇》第36则,支遁与王羲之相遇,讲论《庄子·逍遥游》,妙语连珠、滔滔不绝,令原本轻视他的王羲之大为倾倒:“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流连不能已。”《文学篇》第55则中,王濛、支遁、许询、谢安共聚,众人随机选中《庄子·渔父》,支遁率先疏通文义,语言华美,深受赞赏,“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而大名士谢安更是“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如此惊人的才华,可谓世间罕有。

当然,清谈也并不都是长篇大论,有时更讲究机智敏捷的应对,如能以精炼的语言一语中的,也能赢得众人的好评。并且,这样的言论往往含蓄隽永,耐人寻味。例如《文学篇》第16则,乐广以极其简约的语言,辅以手中的麈尾来回答客人的提问,颇有后世禅宗打机锋的意味: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又如《文学篇》第46则,殷浩问世间好人少、恶人多的原因,刘惔以水作喻,令人拍案叫绝:

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诸人莫有言者。刘尹答曰:“譬如泄水注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

清谈不仅融入了名士们的日常社交活动,更为他们提供了互相较量、展示自身才学的舞台。例如《文学篇》第56则,孙盛作《易象妙于见形论》,与殷浩辩论,在座的名士均善于清谈,却不能驳倒孙盛,于是司马昱派人请来刘惔,孙盛的气势立即受到压制,很快被刘惔驳倒,众人均以为美谈: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既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抚掌而笑,称美良久。

在名士们心目中,贵虚无、轻功利被视为一种美德。例如《品藻》篇第36则,孙绰自承在很多方面不如其他名士,但在谈玄论道、忘怀时务上却当仁不让:

抚军问孙兴公:“刘真长何如?”曰:“清蔚简令。”“王仲祖何如?”曰:“温润恬和。”“桓温何如?”曰:“高爽迈出。”“谢仁祖何如?”曰:“清易令达。”“阮思旷何如?”曰:“弘润通长。”“袁羊何如?”曰:“洮洮清便。”“殷洪远何如?”曰:“远有致思。”“卿自谓何如?”曰:“下官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至于斟酌时宜,笼罩当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

与此同时,清谈也成为了部分魏晋士人求名进身的一种途径,在《世说新语》中,不乏通过清谈得到前辈赏识的案例。例如《文学》篇第18则,阮脩仅凭三个字的回答就深受王衍赞赏,被予以重用。卫玠一开始并不服气,但交谈之后也被阮脩所折服,于是二人结为朋友。两人最初针锋相对,却因为对方的幽默与智慧而惺惺相惜,这展现出名士间清谈与思辨的独到魅力: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

又如《文学》篇第53则,张凭初举孝廉,尚未知名,他主动拜访刘惔,在席间最远的座位上侃侃而谈,解说主人与其他宾客的不通之处,凭借清谈能力获得了刘惔的举荐:

长史诸贤来清言,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一坐皆惊。真长延之上坐,清言弥日,因留宿至晓。……即同载诣抚军。至门,刘前进谓抚军曰:“下官今日为公得一太常博士妙选。”既前,抚军与之话言,咨嗟称善,曰:“张凭勃窣为理窟。”即用为太常博士。

然而,清谈攻难辩论与品评人物高下的风气,也助长了魏晋士人们争强好胜的心态。例如《文学篇》第31则中,孙盛与殷浩争论良久,二人针尖对麦芒,不仅废寝忘食,而且口出恶言,毫不示弱,足见辩论场面之激烈: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人当穿卿颊!”

又如《文学篇》第45则,于法开输给支遁后一直存心“复仇”,他将攻诘支遁的方法教给弟子,果然将支遁驳倒,以至于支遁大为气恼。佛家谓“贪、嗔、痴”为三毒,则于法开贪图胜负,支遁心生嗔怒,实已有违此戒,可见高僧亦难免俗人之性情:

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来!”

结语

清谈推崇人的智慧与才情、容止与风度、品行与心性,是士人们思辨能力、语言才华、人格魅力的集中展示,也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它不仅反映出士大夫阶层的生活趣味,表现出对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与心灵境界的探寻,还推动了儒释道三教的交流与融合,促进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发展。

唐代编修《晋书》,采用了许多《世说新语》中的材料。宋代董弅《世说新语跋》云:“晋人雅尚清谈,唐初史臣修书,率意窜定,多非旧语,尚赖此书以传后世。”他指出,唐初史书对原始材料有所窜改,而《世说新语》保存了很多魏晋清谈的语料,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刘义庆及其门客以生花之妙笔,叙述一则则生动的故事,总结汉末至刘宋初年的名士风流,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清谈记录,因而鲁迅先生称《世说新语》是“名士底教科书”,可谓确论。

参考文献

[1] 鲁迅. 而已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2] 陈寅恪. 金明馆丛稿初编[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3] 刘义庆. 世说新语笺疏[M]. 北京:中华书局,2016.

[4] 唐翼明. 魏晋清谈[M]. 成都:天地出版社,2018.

[5] 王弼 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 北京:中华书局,2008.

[6] 鲁迅. 鲁迅全集(第九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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