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的悲剧

2021-01-19 13:18张晓政
领导文萃 2021年1期
关键词:殷浩桓温永和

张晓政

在魏晋时期众多的名士中,殷浩不算最突出的,然而,他在当时所获得的评价,却可以说是最高的,甚至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的。

殷浩,字渊源(因唐人避高祖李渊讳,故《晋书》改为“深源”),出身于陈郡殷氏,与王、谢、桓、庾等世家大族相比,其出身不算显赫。《晋书·殷浩传》记载,殷浩“识度清远,弱冠有美名”,尤其擅长解喻《老子》《易经》,因此“为风流谈论者所宗”。就是说他年纪轻轻就负有盛名,受人推崇,在众多玄学名家中亦不遑多让。有人曾经问过殷浩:“梦见棺材预示着要做官,梦见粪土预示着要发财,这是为什么呢?”殷浩回答:“官位本是臭腐,钱财原为粪土,所以梦见这两物而升官发财,又有何奇!”此言一出,时人皆深表叹服,以为至理名言。

或许是因为这番对答过于著名,殷浩虽然名声在外,但似乎志不在官,他忠实地践行着自己视官位金钱如粪土的理念。朝廷几次征召,他都坚辞不就;征西将军庾亮、安西将军庾翼接连为其加官进职,他也始终称病不出,隐居山林几近十年。就这样,他辞的官越高,名气就越大,神秘感也就越多,甚至被人比作管仲和诸葛亮。名士王濛、谢尚专程登门探视,想通过他的进退取舍来预测江东兴亡,当猜度他确有避世之心时,相互叹息道:“深(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意思是殷浩再不出山,天下苍生可如何是好啊!

永和二年(346),殷浩终于接受朝廷征召,出任建武将军、扬州刺史,坐镇一方。

殷浩之所以一出仕便获得如此高位,与当时的政局有莫大关系。时值晋穆帝永和年间,拥兵在外的桓温羽翼渐丰,不服朝廷节制。由于晋穆帝年幼,朝政由何充主持,何充死后,又由司马昱(后被桓温所立,即简文帝,形同傀儡,忧愤而卒)执掌。司马昱为牵制桓温,有意引揽名望正隆的殷浩与之相抗衡。因此,殷浩刚一出仕,便迅速进入了朝廷中枢。

殷浩出仕的这一年,桓温不等朝廷命令,率军伐蜀,并迅速平定成汉政权。之后,他挟胜兵之势,屡次上书要求北伐。永和五年(349),北方因后赵石虎之死陷入混乱,桓温加紧催迫朝廷北伐。为遏制桓温坐大之势,朝廷决定由殷浩主持北伐,并于永和六年任其为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諸军事。永和八年,在经历了多年内部纷争之后,殷浩终于领兵开始了北伐征程。

东晋一百余年的历史,尽管偏安一隅,但从祖逖起至刘裕代晋建宋,亦经历了多次北伐。然而,由于内部争权,加之势不如人,几次北伐尽管取得过局部胜利,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殷浩这次北伐,同样是在内有掣肘、外生不测的情形下仓促进行的。在接连遭受严重军事失利之后,殷浩不得不于永和九年(353)匆匆结束了北伐,吞下了又一次北伐失败的苦果。

殷浩北伐的失败,对于当时南北分治的格局,或许没有太大影响;但对于殷浩本人,却是致命性的打击。北伐才失败,桓温立即向朝廷上书,历数殷浩“侵官离局,高下在心”“虚生狡说,疑误朝听”等行状,更说他辜负重托,以北伐为名,“外声进讨,内求苟免”“生长乱阶,自浩始也”,致使“神怒人怨,众之所弃,倾危之忧,将及社稷”。总之,殷浩俨然成了祸国殃民、极恶不赦的罪人。因此,纵使不能诛之而后快,也必须将其贬斥流放,“以宣诫于将来”。在桓温的步步紧逼之下,朝廷不得不将殷浩废为庶人,并流放至东阳郡信安县(今浙江衢州)。而殷浩也在两年之后即永和十二年(356)郁郁而终。

从永和二年(346)出仕到永和十年(354)被贬,殷浩在政治舞台上只活跃了八年时间。他的政治生命虽已结束,但名士风度却仍要保持。殷浩被贬后,心虽“愁怨”,却“不假辞色”,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波澜变化,只是常常用手在空中书划“咄咄怪事”四字。这也是“咄咄怪事”这一成语的由来。只不过,殷浩心中这份“愁怨”,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承受。殷浩的外甥韩伯曾陪伴殷浩到流放之地,一年后韩伯辞行之日,殷浩送他到江边,眼望滔滔江水,殷浩情不自禁地念出西晋曹摅的诗句:“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吟罢,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殷浩与桓温,可以说是一对生死冤家。两人年轻时便双双齐名,但彼此都不服对方。桓温一向轻视殷浩,甚至在殷浩被罢官之后还对人说:“我小的时候,曾与殷浩同骑竹马,我把竹竿扔到一边,殷浩却捡起来继续玩耍,由此可见,他如何比得上我。”不过,殷浩同样对桓温毫不买账。有一次桓温曾经咄咄逼人地问他:“你和我相比,谁更出色?”殷浩不慌不忙平静地回答:“我和你相交一生,还是做我自己更好(我与君周旋久,宁作我也)。”也因此,尽管心知朝廷重用自己乃是为了制衡桓温,殷浩也不排斥,并断然拒绝了王羲之劝他与桓温修复关系的忠告;而桓温对于殷浩领兵北伐,虽心中恼怒,却也并不害怕。

事实上,不论是从前的刻意压制也好,还是如今心态已发生巨变也罢,殷浩对于仕途的牵挂可能比旁人甚至自己所意识到的还要强烈。殷浩被贬后,曾经同他势如水火的对手桓温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他向谋士郗超说:“殷浩这个人,德行言谈还是颇有可取之处的,如果让其担任尚书令或仆射,亦足以为百官楷模。可惜朝廷用非其才,才导致如今的结局。”不仅如此,桓温还写信给殷浩,表示有意让其出任尚书令。否极而泰来,乍落而忽起,桓温的信无疑在殷浩心中掀起了汹涌波澜。殷浩迅速回信,“欣然许焉”。但或许是心情太过复杂与忐忑,殷浩对于自己写的这封回信是一万个不放心,总担心其中有什么纰漏或不妥,于是将信折好又拆开,拆开又折好,这样反反复复几十回,等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将信发出,却竟然忘了将回信放进信封内。而另一边,一直等待回音的桓温发现自己收到的竟是一个空信封,自是怒不可遏,从此与殷浩断绝往来。围绕两人之间的种种恩怨,也自此画上了句号。

殷浩的失败,使北伐这面大旗最终还是落到了桓温手中。殷浩本人也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阵微小的涟漪。这时候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深(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这句话,仿佛成了殷浩悲剧人生的一个反讽注脚。

殷浩的悲剧,最根本的就是不能够正确认识自己。

可惜的是,殷浩本人却未能意识到这个问题。“深(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这顶帽子固然过于沉重,但事实证明,殷浩本人也没有将帅之才,因此,当殷浩接受并担当起北伐重任的时候,其悲剧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更让人唏嘘的是,尽管遭遇了巨大的失败与耻辱,殷浩仍要竭力维持自己的名士风度,纵使内心痛苦无比,在人前人后也不能有丝毫展现,只有实在无法抑制自己感情的时候才宣泄一二。如果说之前这顶沉重的帽子是别人给他戴上的,到后来,他却用双手紧紧地拉住帽带,不愿、不能也不敢松手。这种戴着面具做人的痛楚,内心深处的无限焦灼和焦虑,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殷浩北伐的失败,与当时的时代和环境有很大关系,但他的郁郁而终,却不能不说是自己造成的。

(摘自《月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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