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小品文作为苏轼文学创作中的一部分,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尤其是其中包孕的趣味性,使得苏轼的小品文千百年来久经不衰。而这种趣味性最富代表的當属文字中流露出来的机警幽默的谐趣、含蓄隽永的理趣和殷诚真切的情趣,这是作者心底最诚挚情感和放旷豁达天性的生动反映。
作者:李胜,湖北大学文学院。
作为北宋文坛上的一颗明珠和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代大家,苏轼以独树一帜并臻化境的诗词文显示了其过人的文学天赋。除却文学成就外,苏轼亦是一个精通多样本领的天才,于书法、绘画、医药、制艺乃至美食等领域皆有所涉猎,且成绩斐然。但更吸引人之处,在于苏轼身处人生逆境、面对穷厄挫折时始终积极向上、随缘自适的豁达心态和高尚人格。林语堂先生说:“中国老百姓在遇到艰难和挫折的时候就会想起苏轼,然后,嘴角就浮现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诚如斯言,苏轼的这种人格魅力是他千百年来仍为后人所敬仰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这种魅力往往通过他的文字作品体现出来,尤其是苏轼那些短小精悍、流淌着真情实意的小品散文体现得尤为明显。这些主要由各式书简、题跋、尺牍乃至一些杂说、游记、散文赋等为代表的小品,皆是苏轼真诚心灵的自然袒露,他在写这类文章时,多信手拈来,随意挥洒,最能体现其开阔的胸襟和坦荡幽默的个性,生动具体地反映了他生活和思想的各个方面。因而,苏轼的这些小品文无不带有其赤诚人格的影子,因其人格魅力和天性之趣的投射,也自然而然地蕴含无穷的趣味。
一.机警幽默的谐趣
所谓幽默,是一种因所指对象富有趣味或意味深远而使人发出会心一笑的美学范畴,它不同于那种浅俗油滑的揶揄,亦有别于咄咄逼人的挖苦讥讪。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出:“古之嘲隐,振危释惫。虽有丝麻,无弃管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而苏轼小品文中的幽默往往是发自性灵,是他坦率真挚人格的真实写照,轻松活泼却又不流于俚俗,使得文字间充满着一种机警明快的谐趣。如他的《书临皋亭》: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这是一篇很具有代表性的小品,在这篇文章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颇为风趣的东坡居士形象。起首说自己酒醉饭饱,心情舒畅,倚靠在亭几上休憩。面对“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的美景,苏轼似乎感觉自己灵机顿悟,有什么想法将要呼之欲出,然终“有所思而无所思”,只能自嘲白白享受了这眼前天地万物的绝美景致,两句“惭愧”看似是在自责,但读者读后领略到的反而是他那轻松洒脱的悠然自得之意,因这种谐谑而发出淡淡一笑。又如他的另一篇《二红饭》:
今年收大麦二十余石,卖之价甚贱。而粳米适尽,乃课奴婢舂以为饭。嚼之,啧啧有声,小儿女相调云,是嚼虱子。日中饥,用浆水淘食之,自然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气味。今日复令庖人杂小豆作饭,尤有味。老妻大笑曰∶“此新样二红饭也!”
这篇小品是苏轼被贬谪黄州期间所作,因生活困顿,故友马正卿为他请得城东的营防废地数十亩,让他躬耕其中,生活逐步有所改善。此文即记叙苏轼所种大麦丰收,但因麦价太贱,而家里也到了“粳米适尽”的艰难时日,故苏轼让人把这些大麦舂烧成饭。大麦是粗粮,自然是难以下咽,但他的儿女不仅没有抱怨,反而调侃是在嚼虱子。后来又用浆水淘洗烧成饭,苏轼竟觉别有一番味道,评价为“甘酸浮滑,有西北村落气味”。以至于厨子把大麦和小豆混杂在一起做饭,苏轼仍觉“尤有味”,她的妻子也开玩笑说这是一种新异的“二红饭”。生活虽苦,但一家人却能苦中作乐,其乐融融,显然是受到苏轼那随遇而安、触处皆春的性格感染。明代王如锡评该文是“没紧要话,一涉笔,都觉有致”。读者在读到这样轻松幽默的文字时,不禁忘却了苏轼当时所处的艰难困境,所体验到的唯有那流泻于字里行间的阵阵谐趣。
苏轼有时也会用幽默之语来表讽刺之意,但话语平实巧妙,无锋芒毕露之感。初读时令人发笑,然细细思之不觉意味深长。例如他的《记服绢》一文:
医官张君传服绢方,真神仙上药也。服绢本以御寒,今乃以充服食,至寒时当盖稻草席耳。世言著衣吃饭,今乃吃衣著饭耶!
该文开头先以一番溢美之词大肆夸赞医官张君的服绢方乃是“神仙上药”,读者不禁被深深吸引,并带着疑惑继续往下读。岂知下文却笔调一转,从夸赞变为讥讽。绢作为一种丝织品,本是穿在身上的御寒之物,可是医官却将其火化成灰作为一剂药给人服用,实在是荒谬至极。难怪苏轼会发出“世言著衣吃饭,今乃吃衣著饭耶”的疑问,虽未直接点明,但前后反语早已将庸医误人的讽刺之旨生动地表露了出来,诙谐而不失深意。又如《僧文荤食名》一文:
僧谓酒为般若汤,谓鱼为水梭花,鸡为钻篱菜。竟无所益,但欺而已,世常笑之。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哉!
僧人作为出家之人,本应杜绝口腹之欲,可是长时间的素食修行总让有些人忍受不了,但在佛门弟子戒食酒肉的禁令面前,他们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喝酒吃肉,只好为这些佛门“禁忌之物”取个好听一点的代名,比如“谓酒为般若汤,谓鱼为水梭花,鸡为钻篱菜”。在给佛祖一个交代的同时又可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苏轼对这种可笑行为的看法是“竟无所益,但欺而已”,并进一步指出“有为不义而文之以美名者,与此何异哉”,对天下像这些僧人一样自欺欺人的行径给予了不动声色的嘲讽,读来备感谐谑有味。
像这样充满幽默感的文章,在苏轼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苏轼不是为了故意引人发笑而生造硬作的,而是运用自己的慧眼,将生活中亲历或听闻的种种情状从脑海中调度出来,发挥个人秉性随手化于笔端,自然天成,不着痕迹。
二.含蓄隽永的理趣
苏轼诗文中专门大谈其理的作品不多,而往往是通过生动的事例,使所传之理于无声中悄然自现。苏轼不是一个爱说教的经师老儒,但他却拥有超乎常人的哲学家般的思辨能力,这使得他能洞察生活中处处蕴藏的事理,当它们与苏轼诗人般的气质邂逅并和谐融合之时,所造就的必然是富有理趣但绝不令人生厌的生机盎然的作品。这一点,苏轼的小品文体现得尤为鲜明。比如《书砚》一文:
砚之发墨者必费笔,不费笔则退墨,二德难兼。非独砚也,大字难结密,小字常局促;真书患不放,草书苦无法;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万事无不然,可一大笑也。
这则小品十分通俗易懂,作者说砚质粗糙虽利于磨墨但也容易磨损笔,而细腻的砚台虽不易磨损笔却又不便于出墨,这二长不可兼得于同一方砚之中。至于后面所列的“大字”与“小字”,“真书”与“草书”,“茶”与“酒”皆是此理。苏轼从事物的对立中尽力把握客体的统一,但追求完美实不可得,“非独砚也”,实则“万物无不然”。文章虽短,但辞浅理深,自成妙谛。再举一则与砚相关的小品,如《砚铭》:
或问居士:“吾当往端溪,可为公购砚。”居士曰:“吾两手,其一解写字,而有三砚,何以多为?”曰:“以备损坏。”居士曰:“吾手或先砚坏。”曰:“真手不坏。”居士曰:“真砚不坏。”
这篇小品篇幅同样很短,并以对话的形式展开,作者在此着重探讨的是物质与精神的相互关系。所谓“真手不坏”和“真砚不坏”近似于佛家的偈语,辞约义丰,文辞虽短但其中所藏之意已徐徐流出,待读者反复品味后更生韵致。
苏轼有时也会借助比喻、寓言等形式来进行说理,读起来妙趣横生。比如《河之鱼》:
河之鱼,有豚其名者。游于桥间,而触其柱,不知远去。怒其柱之触己也,则张颊植鬣,怒腹而浮于水,久之莫动。飞鸢过而攫之,磔其腹而食之。好游而不知止,因游以触物,而不知罪己,乃妄肆其忿,至于磔腹而死,可悲也夫。
这里的“河之鱼”即是河豚,它在水里游动的时候,无意中触到了桥柱,本只须绕路而行即可,可它偏偏认为这是柱子的错,“张颊植鬣,怒腹而浮于水,久之莫动。”摆出一副非要和柱子分出胜负的姿态,结果被路过的水鹰叼走,落得个破腹而死的下场。与此篇相似的还有《海之鱼》,写的是一只乌贼在岸边游玩想避免被天敌发现而口吐黑墨遮蔽自己,结果被水鸟看见黑雾而直接抓走了它。苏轼很欣赏柳宗元的《三戒》,于是也写了上面的《二鱼说》,自谓“非意乎续子厚者,亦聊以自警云”。《海之鱼》是讽戒那些自己犯了错误不知悔改反而迁怒于客观条件之人,而后篇则是对那些欲盖弥彰者的可笑行径无情地嘲弄了一番。很显然,这才是作者想借二鱼“聊以自警”之处,也可以看作是用这些道理来警示观者,不要“步二鱼后尘”。
葛晓音先生说:“苏轼富有理趣的代表作所孕含的哲理虽然涉及社会、人生、自然等各个方面,但大多数都本于庄子‘任自然的宗旨,兼取禅家的空幻之说,从宦海浮沉、贬谪迁徙的生涯或眼前景物、身边小事悟出人生的偶然、世事的虚幻,追求自在一时的意趣,归结到适意为乐、随遇而安的处世哲学。”这概括得十分贴切,至少就苏轼的小品文来说,确能见出他佛禅老庄思想和内圣外儒形象的影子。无论是人生哲理、万物事理还是道法禅理,苏轼皆能用通俗浅近、简洁明了的文字传达而出,信手拈来,读者观之毫无生涩阻滞或枯燥乏味之感。这既显示了他高超的文字技法,也体现了他小品文含蓄隽永的理趣,更增其作乃至其人的独特魅力。
三.殷诚真切的情趣
苏轼利用小品文记录生活点滴,凡思绪触发,情致攒动,便隨笔录之。所记虽都是一些小事,比如饮食起居、游山玩水、平日见闻、品评字画、亲友往来等,但经他一番点染,往往涉笔成趣,韵味无穷。由于这些内容多是作者亲身经历或耳闻目见得来,故里面渗透的情思往往是他心底最诚挚情感的流露,读来亲切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因而往往能引起读者心灵的共鸣。比如《众狗不悦》一文: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占微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祭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语,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北宋时岭南地区为偏僻穷荒之地,惠州亦然,此地虽然市井贸易不兴,但仍每天宰一羊售卖。苏轼被贬惠州时,身贫穷困,他无力购买上好的羊肉,也不想与豪绅显贵争夺,故只能买一些别人剩下的羊脊骨。这些本来只是一些价值不高的边角料般的东西,只因上面仍残留一些肉屑且价格甚贱,苏轼便买回来烹制,“渍酒中,占微盐,炙微焦食之”。为了吃到美食,他不惜耐着性子,从本无多少肉的羊骨上细细“抉剔”,最后终于得到微量的肉,“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甚觉有补”。他戏言“三年食堂庖”的弟弟是无法理解这种别有一番风味的体验的,结尾还不忘调侃,如果自己这种争抢骨头烹制的吃法流行开来,那些习惯以骨头为食的众狗则会不悦,读来令人忍俊不禁,苦中寻乐,实属难得。又看《撷菜》一文:
吾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而吾与过终岁饱菜。夜半饮醉,无以解酒,辄撷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人生须底物而贪耶?
这篇是苏轼叙述自己在海南时自食其力,锄田种菜的生活,每当醉饮之时,则从园中采撷一二菜煮食,用之佐酒。虽不是啥珍馐佳肴,但由于是自己一手栽培,付出辛勤劳动而得,食用起来妙处当然无与伦比。坡公自言“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本是极为寻常的田蔬,但在苏轼这里胜过人间一切美味,并发出了“人生须底物而贪耶”的感受。苏辙说他兄长在海南时“日啖薯芋,而华堂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这篇如同田园诗般的小品当是这句话的一个实证,以苦为美,甘之如饴,苏轼的生活情趣可见一斑。
总之,苏轼的小品文在其一生浩繁的文学创作中可能占不得多大分量,而且他本人也不太看重这些小品,只是把它们当作消遣的游戏文字,一时兴起随手而为,然后就弃置一旁。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些作者本人都不甚爱惜的小品,却构成了苏轼整个创作肌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跨越千百年的时间之后,读者仍能在欣赏这些平易浅近的文字中获得情操陶冶,领略其中蕴含的真意和趣味,即便不论它们的艺术性何如,单凭这一点也足以看出苏轼小品文的深刻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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