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地区语言接触研究:跨学科研究的背景及其方法

2023-06-26 09:18肖雁云敏春芳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民族学

肖雁云 敏春芳

摘  要:西北地区处于我国著名的“语言走廊”北段,有非常丰富的语言资源和文化资源。从跨学科合作的角度,结合并参考分子人类学、民族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理论,考察西北地区语言接触跨学科研究的背景及其方法,以期为西北语言接触研究提供新视角和新材料的同时,也为促进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发展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参考意见。

关键词:语言接触;跨学科研究;分子人类学;民族学;历史比较语言学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3)02 - 0132 - 11

一、引言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且最常用的思维、交际工具,是人类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得以运行的重要保障。人类的语言,不仅可以描述现时世界,而且可以追忆过去和悬想未来,可以臧否社会成员和评价成员之间的社会关系,可以虚构出各种故事,并能够将这些故事推演为群体的信仰。1任何一种语言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总是或多或少地与其他语言产生某种联系。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指“使用两种或多种不同语言或变体的个人或群体,在直接或间接接触过程中所发生的各种语言使用现象及其结果所产生的各种变化情况”2。每种语言都经过了不断演变,才形成现在的语言面貌,语言演变过程中语言接触的影响作用巨大。中国自古以来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各民族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共同创造了灿烂的中华文化。各民族在长期交往交流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语言接触现象。西北地区是三大语系(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印欧语系)、四大文明(华夏文明、印度文明、罗马文明与埃及文明)的交汇地,也是各民族间交往的舞台,各民族语言的演变既有自身独特的规律,同时也受到周边语言的影响。

语言学研究一直存在两种倾向。一是纵深发展,对本学科的研究越挖越深;一是横向发展,力求与不同学科建立联系,以解决种种复杂的语言问题。当今各研究领域,跨学科研究越来越普遍。1学科交叉点往往是科学新的生长点,最容易成为学科研究前沿,也最有可能产生重大的学科突破。国家“十一五”基础研究发展规划层列出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交叉学科,要求“积极推进神经科学与计算机科学、信息科学、语言学、社会学等学科的交叉”2。

本文对西北地区语言接触研究现状进行梳理,该区的多语言多方言分布格局为语言接触提供了天然的研究条件,语言接触的跨学科研究方法应运而生,将成为西北地区语言研究的一大趋势。

二、西北地区语言接触研究的现状

本文对西北地区语言接触研究现状的梳理,基于大数据穷尽式的检索(时间截止到2022 - 12 - 31T24:00)。以“语言接触”和“西北”作为关键词,以中国知网收录的期刊文献和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数据库中的项目为研究对象进行检索。时间跨度为1978年至今,对所获取的文献和项目进行筛选,剔除与西北地区语言接触无关的文献和项目,共获得225篇有效文献(CSSCI来源期刊102篇,其他刊物123篇),硕博士论文18篇(硕士论文8篇,博士论文10篇),学术专著5部(国家级出版社3部,一般出版社2部),国家社科项目18项。整体而言,西北地区语言接触研究相关文献发文数量甚少;从发文期刊级别来看,有少半研究成果发表在CSSCI刊物上,论文质量较高;从研究深度来看,系统性论著和硕博士研究论文相对较少。

语言演变一方面是其内部自身发展演变的结果,另一方面则是外部语言之间的相互接触后导致的变化,语言接触是人类语言发展过程中的常见现象。西北地区多民族聚居和多语言多方言共存的人文社会环境,受到语言接触研究相关学者们的青睐,研究成果日渐丰硕。回顾学者们关于西北接触语言的探讨,理论方面主要集中于接触机制与历史比较语言学理论等;研究内容多关注语言接触背景下的借词、语法相互渗透等;研究对象则更多关注西北地区汉语方言中的特殊语言现象。西北地区语言多样复杂,既有汉语、藏语等汉藏语系的语言,也有东乡语、保安语、土族语、撒拉语、东西部裕固语、维吾尔语等阿尔泰语系诸语言;因语言接触而产生的有特色的汉语方言主要集中在甘肃、青海和新疆等地区。

(一)西北地区不同语言间的接触研究

语言接触现象既可能发生在不同系属的语言之间,如阿尔泰语系与漢藏语系语言的接触;也可能发生在相邻地区的亲属语言之间,如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的保安语与东乡语的接触,两种接触各有其特点,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更多地发生在相邻地区的亲属语言之间。语言接触的过程是相当复杂的,仅从语言接触内容,便包括语音、词汇、语义、语法等不同层面的接触,而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研究主要表现为语言接触后产生的词汇借用和语法渗透现象。

1.描写语言接触与借词研究的实际状况及相关问题

语言接触中的借用一般为词汇的借用,即借词。不同语言使用者在相互接触、交融的过程中,无论是个人接触还是群体性接触,都会产生同一结果——词汇借用,因为词汇是语言中最活跃、最敏感、易变化和渗透的语言要素。在语言接触与借词研究方面,学者们更加关注词汇借贷的历史层次和借词的来源问题。徐丹1考察了甘青一带词汇借贷的历史层次问题,她认为东乡语和汉语长期接触,借贷了大量汉语词汇,这些汉语借词的历史层次比较分明,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从东乡语的词汇底层也可以大致看出突厥语可能是当时东乡族祖先群体的通用语,而波斯语 - 阿拉伯语词汇都限于文化和宗教词汇,应当是后融入进去的。西部裕固语和维吾尔语同属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但由于政治、宗教、文化等多方面的差异,这两种语言各有不同的借词来源。陈宗振2通过比较西部裕固语与维吾尔语的借词来源,指出西部裕固语主要从汉语借词,其次是蒙语和藏语;而维吾尔语主要从阿拉伯语、波斯语借词,其次是俄语。王景荣3基于词汇角度,列举了语言接触视角下新疆汉语方言中的维吾尔语借词及其出处,同时分析了这些借词的历史和特点。敏春芳4等人进一步表明,保安语与阿拉伯语、波斯语的接触属于跨地缘文化性接触,是一种接触强度不高的接触,借词多为文化词语,而非核心词。积石山保安语的借词系统符合语言接触中普遍存在的借贷等级。

2.分析与探讨语言接触与语法渗透现象

语言的深层接触会引发语法变异,主要表现在词法和句法两方面。西北地区语言接触视野下的语法渗透研究有两种:一是对参与接触的语言进行共时对比,描写诸语言之间相互影响的状况。敏春芳5探究了东乡语中的“?i?”与汉语中的“些”之间的关系,不仅将东乡语与西北方言如民勤話、唐汪话、临夏话进行比较,还同与东乡语关系密切的保安语和土族语进行比较,研究发现,东乡语中的复数标记“些”是借自汉语的“些”,属于语言接触过程中的借用现象。王双成6考察了西宁方言的介词类型,一方面将西宁方言与乐都、循化、民和等汉语方言进行比较,另一方面将西宁方言与土族语、藏语等少数民族语言进行对比,其研究显示西宁方言前置介词数量最多,但从使用习惯、频率来看,西宁方言更倾向于使用后置词。二是在横向比较的基础上,根据前人研究成果进行纵向历时对比,探寻接触语言的古今演变规律。莫超7着眼于短语语序和格助词,比较了河州话与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的东乡语、突厥语族的维吾尔语、汉藏语系藏语支的安多藏语(个别用白马藏语),再辅之以相关历史文献的考释,其研究表明,河州话产生的基础是居优势地位的少数民族之第二语言,河州话的成分从强到弱依次为:西北汉语方言、蒙古语族习得的汉语、突厥语族习得的汉语、藏族习得的汉语。

(二)西北地区语言接触与汉语方言研究

语言接触研究领域中,考察语言接触影响下的西北汉语方言特殊的词汇、语法现象的较多。张安生1考察了宁夏同心方言的选择问句,通过考察句中“吗、哩”的用法和性质,得出西北方言“X吗Y”句式是近代汉语选择性问句地域性演变的结果。贾晞儒2从语言接触视角出发,探究了语言接触的影响与青海汉语方言之间的关系,认为青海汉语方言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可能会吸收其他民族的语言成分,但随着历史条件的不断变化,它会走向“停泊”状态,不会继续更多地吸收当地民族的语言成分。王双成3的研究表明,西宁方言既有前置词也有后置词,但是后置介词更为活跃,后置词的使用特点既与西宁方言语序类型的变异相和谐,也与SOV语言的接触密切相关。张洋4探讨了新疆哈密方言中处所疑问代词“哪达”,对比了哈密方言的“哪达”与阿尔泰语系的维吾尔、哈萨克及蒙古语中相应的时位格,提出哈密方言的“哪达”与阿尔泰语系语言具有渊源关系。莫超5通过考察临夏方言中的程度表示法,认为临夏方言中通过声音的延长来强调程度的方式,是少数民族语言底层的映射。

(三)西北地区语言接触跨学科研究

近年来,学者们逐渐开始从跨学科研究的视角关注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马小玲、洪勇明6从文化语言学、应用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历史语言学等相关学科出发透视了新疆民汉语言接触的圈层规律,同时运用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总结出新疆民汉语言圈层规律:一是语言是个层级结构,语言集团呈梯形分布;二是语言以祖语为核心,语言集团以优势语言为中心;三是语言按混合—推移方式形成,语言集团按波浪式发展等。闪兰靖7从人类学角度对回族语言代码进行分析,认为回族语言代码在文化内部认同与整合下,在异质的汉文化语境下不同族群之间互动、边界刻画作用下反映出独特的民族心理特征。孟达来将语言学与历史学、人类学、考古学等研究方法相结合对阿尔泰语系诸语言进行语音、语法和词汇方面的比较,展示了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语言、蒙古语族语言和满通古斯语族语言相似的词汇之间存在的“推移性分布”状况。8分子人类学的研究和历史文献指出,除了藏语及其方言,甘青一带的语言均应是在14至16世纪形成。根据周伟洲9的观点,这些新融生的群体形成于这个时期。语言学相关研究表明,近几百年来,西北方言已发生重大的变化,民族语言的某些句法表达已经深深植入汉语。10

三、西北地区的语言的形成和分布格局

(一)西北地区语言的形成

如果语言单独传播,没有本语种人群的迁徙或扩散,则永远不可能产生我们所讨论的这种跨洲际的基因相似的语言群。人们只需要考察过去许多帝国的多种多样的语言历史—亚述、阿契曼尼德、希腊、罗马、蒙古、阿兹特克,甚至西班牙和英国就会意识到这一点。如果征服者没有进行大规模永久性移民,单靠帝国征服本身,长期来看,当地很少会使用外来语。1

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与人口迁徙密切相关。历史上的蒙元时期既是北方汉语形成的重要阶段,也是北方阿尔泰语同汉语发生大规模接触互动的主要历史时期。元代是汉族人、女真人、蒙古人在地域和文化上长期交汇杂处时期,民族融合与人口迁徙异常活跃。

使用阿尔泰语系诸语族语言的人在历史的早期都起源于幅员辽阔的中国北方并长期生活在这个地区。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满族等多个民族在这一地区建立过政权,一个民族在军事和政治上取得统治地位后,往往还没有来得及在经济和文化上达到高度统一时,统治权又转移到另一个民族手中去,如此循环递嬗。对于语言发展来说,由一种语言分化为地域方言并在方言基础上形成不同语言的发展道路是很不稳定的。阿尔泰语言的发展历史有很多复杂性,因战争、生存环境等各种原因,各民族的流动性很大,接触其他语言的机会很多,讲一种语言的人转用另一种语言的机会也很多。如蒙古乞颜部落领袖铁木真统一蒙古高原诸部落,建立了统一的蒙古国,从公元1219年至1260年率领蒙古军队对西域各国进行了三次(1219年 - 1225年、1235年 - 1242年、1252年 - 1260年)规模较大的西征。在近半个世纪的西征中,征服了中亚和西亚的广大地区,包括葱岭以西,黑海以东和以南的各个国家。每次战争后,蒙古军都将大批的阿拉伯人、波斯人和中亚各族人迁徙到东方,其中有被签发的军士、工匠,平民百姓,还有携带家族投顺蒙古的达官贵族、东来经商的商人、学者、科技人才等及其他色目人,人数多达两百万。蒙古乞颜部落领袖铁木真的子孙们在欧亚大陆建立了诸多汗国,疆域横跨欧亚,蒙古族各部落亦散居各地,其所使用的语言也随之带到了各处。甘青地区特有的东乡族、保安族、土族、东部裕固族等民族语言都源于同一种语言—蒙古语,故将其称为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因此,没有人群的迁徙,就没有语言的大规模传播。

我国西北五省区的建置和行政区划基本是近代完成的。清朝在西北仅设陕西和甘肃两省,青海和新疆是两个特别行政区域。甘肃省在近代以前,包括今宁夏、青海东部和新疆北部乌鲁木齐及其以东地区,地域范围比较广阔。从方言分区来说陕西省分布有中原官话、晋语和西南官话,甘肃省分布有中原官话、兰银官话和西南官话,其中陕西的中原官話和甘肃的中原官话内部有很强的一致性,听感上十分接近。古代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是我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因此对周边地区辐射较大。陕甘宁交界处的平凉、庆阳、天水和宁夏南部市县在唐朝时期都是拱卫京师长安的京畿之地,语言文化自然一脉相承,即使一些区域在清朝从陕西分出去,其在语言文化上仍具有很强的一致性。这也正好印证了周振鹤、游汝杰提出的“中国古代的行政区划对方言的发展演化有很大的影响,一府(或与府相当的州、郡)或一省(或与省相当的路、州)之内的语言有一体化的趋势。特别是唐宋的州和明清的府所辖的地域,对一体化来说非常适中”1。乔全生指出,唐五代时的西北方言地盘较大,范围很广,西起敦煌、宁夏,东达陕北、山西。在后来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原来的西北方言故地甘肃、宁夏等方言均被由关中而来的中原官话以及兰银官话覆盖。由此,西北方言当年所盘踞的范围,其西半部丧失,而东半部仍保持。原来的西北方言,虽然地盘缩小、东移,但它的子嗣方言并未消失。2因此,当陕西人漫步甘肃时,入耳尽是乡音。

人口的流动与迁徙往往会导致文化从一个地区扩散到另一个地区,而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人口的迁徙必然会引起语言的扩散,移民语言也会融合土著语言而形成一种新的方言。宁夏回族自治区的人口迁移活动在西北地区较为活跃。

宁夏回族自治区位于我国西北部黄河上游地区,东邻陕西省,南接甘肃省,西部与北部与内蒙古自治区相连。地势南高北低,北部河套平原,沃野千里,俗称“北部川区”;南部黄土高原,塬峁纵横,俗称“南部山区”。3宁夏本区内方言属于北方官话系统。根据古入声的今调类,宁夏境内汉语方言可划分为兰银官话和中原官话两部分,北部川区方言属于兰银官话银吴片,南部山区方言属于中原官话秦陇片、陇中片、关中片。

宁夏自西夏始,南北分治的行政区划大致形成;商周时为羌戎聚居;战国时期,秦惠王攻占乌戎地,并在此设置乌氏县(今固原市);忽必烈建立元朝后,北设宁夏府路,隶属甘肃省行中书省,南设开城府,隶属陕西省行中书省;明朝北设宁夏卫,南设固原州,属平凉府;清朝北改宁夏府,隶属甘肃省,并设宁夏将军;民国时北建宁夏省,南属甘肃省;新中国成立后撤销并入甘肃省,1958年设宁夏回族自治区,南北政区合一。

李树俨指出,宁夏人口经历了两次中断,两次中断的原因都是由于战乱导致宁夏两次“空城”。4即历史上宁夏方言的发展过程中的中断的原因是人口迁徙。明清之际,五方屯戍军民和回汉各族人民杂居长期共存,各种南腔北调的移民方言经数百年整合统一,遂形成宁夏北部的兰银官话银吴片方言。而宁夏南部自战国时期秦惠王攻占乌戎地始,大部分时期都隶属于中原王朝,因此南部方言文化与秦陇之地十分相似。

(二)西北地区语言的分布格局

1.汉语方言的分布

《中国语言地图集(第二版)》将北方方言分为两类:山西省及其毗邻地区有入声的方言为晋语,其他地区方言称为官话。官话方言分为西南官话、中原官话、北方官话、兰银官话、东北官话、北京官话、胶辽官话、江淮官话八种。西北地区的汉语方言,广泛分布于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五省,包括中原官话、兰银官话、晋语、西南官话等。中原官话在西北五省的分布最广,主要分布于陕西关中、陕南大部分地区、陕北小部分地区、甘肃兰州以东和以南地区、宁夏固原地区、青海省东部、新疆南疆地区,中原官话内部分为关中片、秦陇片、陇中片、河州片;兰银官话分布在西北地区的56个市县中,可细分为四个片:金城片、河西片、银吴片、北疆片;晋语在西北地区主要分布在陕西北部,方言归属为晋语志延片;西南官话在主要分布于陕南临近四川一带,陕南与关中交界的镇巴、紫阳、镇坪等9县和甘肃文县碧口镇、两当县广金乡、泰山乡、武都县枫相乡,内部主要为川黔片陕南小片。

2.民族语言的分布

我国西北地区资源非常丰富,既有属于汉藏语系的汉语和藏语,也有属于阿尔泰语系的东乡语、保安语、撒拉语、土族语和东、西裕固语等。其中东乡、保安、东部裕固和土族语属于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撒拉语和西部裕固语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阿尔泰语系的各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语言,但是没有文字。大部分聚居区的民族使用本族语,也有的使用两种民族语言,裕固族使用东部裕固语和西部裕固语。散居区的民族除了使用本民族语外,部分人转用了汉语,如甘肃临夏州东乡县的河滩乡、东源乡、百合乡、临夏积石山县梅坡村、天祝县等。现在大部分人既能使用民族语,也能使用汉语。

使用汉藏语系藏语的民族,主要集中在甘南藏族自治州和天祝藏族自治县。其中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夏河、玛曲、碌曲以及天祝藏族自治县等地使用安多方言。安多方言没有声调,通过不同的声母和韵母来区别词义;卓尼、迭部和舟曲的藏语属于藏语康方言,康方言有声调。卫藏方言和康方言之间在语音、词汇和语法上存在较大差别,互相通话有不少困难。

3.语言接触影响下汉语方言的特殊语法现象

在现代汉语中,“把门打开”“用刀砍柴”“(李四)比张三高”之类的句式,均使用介词在前、宾语在后的“介+宾”结构,但在西北民族地区的汉语方言中,“阿”“啦”“哈”“撒”等介词都用于宾语后形成“宾+介”结构,如“门哈/阿打开”“刀啦砍柴”等,甚至会出现连词位于被连接的并列词语后的结构,如“李四张三啦一搭里回家”(李四和张三一起回家)。在与甘肃、青海一带的东乡语、土族语等阿尔泰语系语言比较后发现,甘青地区的汉语方言属于后加格助词的结构,介词的读音也十分接近。这种在全国不见于其它汉语方言中的“宾+介”结构,是民汉语言接触的结果。

甘青地区汉语方言中大量使用“你饭哈/啊吃”(你吃饭)“我你啊/哈看来了”(我看你来了)“我老师是”(我是老师)等“SOV”句型,有时使用“SVOV”的混合型判断句。新疆汉语方言受维吾尔语SOV语序的影响,常出现SOV语序的“你们饭吃了吗”句式。西北地区的阿尔泰语系诸语族语言及汉藏语系的藏语都属于SOV语言,西北地区汉语方言中的这种特殊句式应是民汉语言接触过程中,汉语受当地民族语言语序影响的产物,而非汉语自身发展演化的结果。

西北地区汉语方言的声调多为三个声调,近年来发现了两声调方言。现代汉语方言中,南方汉语的声调数普遍比较多,大多数南方汉语方言有七八个声调;东北至陕西关中一带的汉语方言基本是四个声调。声调数量较少且呈递减趋势是西北方言语音方面的一个重要特征。由于西北地区的阿尔泰语系诸语族语言和汉藏语系的藏语都属于无声调语言,学术界普遍认为西北汉语方言中声调减少甚至可能消失的情况系受了当地无声调民族语言的影响,1是民汉语言接触所致。2

四、西北地区语言接触跨学科研究方法

(一)语言接触与分子人类学研究方法的结合

分子人类学(molecular anthropology)是分子生物学和人类学的交叉学科。人类学是一个庞大的、包括众多学科的领域。分子人类学是近30年发展出来的新兴学科。20世纪后半叶以来,人类语言起源的问题逐渐成为历史语言学和遗传学等学科共同关注的对象,分子人类学家在研究人类起源的同时也注意到语言演变与生物的遗传演变存在类同关系。3两种不同类型的语言在长期共存、密切接触的过程中会引发语言变异。每一种语言与其他语言有两种接近,一种是基因相似,即语言跟遗传有关系;一种是地域接近,即语言具有区域性特征,为互相影响所致,这正好能解释语言的形成、语言与基因的关系。历史语言学领域的语言谱系假说是一种“母系”式研究,他们试图通过探究语言间的亲属关系而构拟原始母语。澳大利亚语言学家Dixon在语言学基元理论模型框架下提出了“父语”:“在语言常态演变过程中,每一种语言都只有单一的父语。即当说完全不同语言的两个群体的人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社会群体时,讲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将是其中一种而不是两个来源语的后代(然而很可能会存在第二语言的相当大量的底层或者上位层)。”4

最近20年的多项分子人类学研究表明,族群的语言归属经常是与父系的组成相关联的,讲同一语系或语族的语言的人群经常共享相同的Y染色體。我们可以从遗传学角度找到依据:每个人都有23+23条染色体,23条来自父亲,23条来自母亲。在基因遗传过程中,来源不同的两组染色体结合后,会发生重组,父本和母本的染色体相同位置会发生交换而把遗传特征重新组合。5

遗传不仅与语言有关,还能够说明族源问题。日本学者桥本万太郎6提出了北方汉语“阿尔泰化”的观点,即西北方言声调系统比南方方言简单,且语序上表现为SOV型语序类型等,这些特点与中国西北广泛分布的阿尔泰语系诸语族语言保持高度的相似性。北方汉语“阿尔泰化”的观点与遗传学家们的结论是一致的:基因分析证明,南方汉族人表现出更多的与东南亚民族的同源性,而西北汉族人则与周边少数民族(蒙古族、东乡族、保安族等)表现出密切的生物学关系。

(二)语言接触与民族学研究方法的结合

语言接触是指各民族之间的经济往来、文化交流、人口流动、移民杂居等多种活动所引起的语言之间相互接触。西北地区民族众多,各民族在长期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中语言产生接触,各民族主要是通过语言这个“桥梁”进行经济往来和文化交流,进而形成“族际通用语”。通过“族际通用语”又会使各民族语言之间的接触更加密切和频繁;各民族语言之间的接触状况,在一定程度反映了民族关系的发展状况。因此,语言接触研究也是民族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民族语言,是民族表达思想、交流思想的载体,又是民族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因而,以民族为研究对象的民族学自然就与语言学有着密切关系。Heine&Kuteva在讨论语言接触造成的语言改变时,把由语言接触引发的语言变化分为“借用”和“复制”两种。1“借用”是指形式或者音—义单位转移的过程,包含接触导致的某种语音形式的转移。“复制”则是一种创新机制,是指复制语(Repleca language)的用户利用自己语言里可的语言材料,仿照模型语(Model language)的特定模式,在其语言里产生出一个新的语法结构。

民族学主要是靠实地调查和搜集史料的方法研究民族。在实地调查记录材料中较多地需要语音学、方言学和语言接触学知识的帮助。在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过程中,“母语干扰”和“借用”两种机制并存。如阿尔泰语系的语言使用者从汉语(或其他语言)借入大量的词汇。陈乃雄注意到甘肃甘河滩的保安汉语借词为58.11%(词汇总数3 624个),2敏春芳3的统计结果显示,东乡语中汉语借词占了58%。在借用的整个过程中,起作用的主要机制是语码转换。名词成系统的格范畴、OV语序以及SVOV混合句式、复数标记“们”的复杂用法、“着”与东乡语进行体“ - t??wo/d??wo”、并列副动词“ - zhi”的对应关系等,这是二语学习者在习得目标语时,把母语里的一些特征、特别是有标记的特征(Marked features),名词的复数标记、动词的时体等带到他们所说的目标语中。东乡语、保安语的使用者,将母语的格标记“ - da/ta”“ - la”“ - s?”对译成了相应的汉语词汇“搭/塔”“啦”“些”,因此,“搭/塔”“啦”“些”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域选用的不同用字。这种干扰来源于少数民族语的使用者对目标语的“不完善学习”。这些特殊现象有的改变了汉语原有的语序和句型;有的引入了汉语语法本身没有的语法范畴。需要说明的是,语言接触是不断变化发展的动态过程,它在语法化进程中会和汉语不断地“协商”、不断地修订自己的错误,达到区域性趋同。

语言接触研究中的比较法与民族学比较法互为补充、相辅相成。在西北地区,语言接触过程中的比较研究对考察西北民族的源流、迁徙、分化和融合具有参考作用。西北地区各民族语言在相互接触过程中,随着借词数量的增加,语音和语法的影响已有所显现。语音的变化主要体现为音位和音节形式,以积石山保安语为例,比较明显的语音特征为齐齿呼前的辅音由舌尖中音[t][t?]变为舌面前音[?][??]、塞擦音[??]变为擦音[s]等。4在维吾尔语[f]音位的巩固、辅音+元音+元音音节的使用中,“方针”“发糕”“辅导”等汉语借词中使用了[f]音位而不是[p]。5在词首[p]的对应关系上,原始蒙古语为[p],中古蒙古语为[h],前突厥语和原始突厥语为[h]。6通过比较,可以揭示出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和突厥语族之间在历史上有族属上的渊源关系。

无论是汉语从少数民族语言中借用词汇,还是少数民族语言向汉语借用词汇,实质上都是文化的吸收和积淀,是文化思想、文化观念的认同和融合的过程。西北地区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在相互接触的过程中借用词汇,在吸收各自语言成分的过程中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无论是汉语方言还是民族语言,各自的词汇及其结构特点正是融合了各民族语言文化成分的集中体现。

(三)语言接触与历史比较语言学研究方法的结合

历史比较语言学是语言学中的一个分支,它用比较的方法确定语言之间的亲属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亲疏远近,重建原始语(proto - language),把各亲属语言纳入母女繁衍式的直线发展关系之中,因而提出语系、语族之类的概念。1它借鉴生物学研究方法确立语言分化理论,使用严格语音对应的同源词比较法确认语言历史谱系关系,探求语言发展规律,为科学语言学奠定了基础。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基础理念和研究方法具有一定科学性,在语言接触、方言、语言演变规律等研究领域不可或缺,其最核心的工作即对语音进行历史构拟,涉及同源词的确认、建立不同阶段的共同语、确定历史比较的出发点、研究语音演变的规律等多个方面。

目前,除了大量对汉语上古音、中古音和近古音的历史构拟之外,学者们也对汉藏语系诸语言的语音进行了构拟。林向荣对嘉戎语语音的历史构拟,2王辅世、毛宗武对苗瑶语族语言语音的历史构拟,3梁敏、张均如对壮侗语族语言语音的历史构拟,4都对汉藏语系的历史比较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也推動了历史语言学的发展。相比汉藏语系语言的语音构拟研究,西北地区阿尔泰语系诸语族语音的历史构拟研究起步相对较晚,研究成果相对较少,如胡振华对柯尔克孜语语音的构拟,5吴宏伟对原始突厥语语音的历史构拟,6孟和宝音对蒙古语语音的历史构拟7等。

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跨学科研究多集中于借词和语法的研究,鲜少从历史比较语言学角度出发进行语音研究。而语言系统的研究包括语音、词汇、语法研究,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研究应结合这三方面进行系统的考察,并深入微观层面分析语料,探究语言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机制。

五、结语

随着跨学科研究的兴起与应用,打破学科之间的壁垒,是学科发展的趋势和需要。西北地区的语言接触研究要打破学科壁垒,加强不同学科间的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实现对问题的整合性研究。单一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往往难以进行全方位的、深入的探讨和系统理论的建构,传统“两重证据法”强调地上的文献与地下出土文物与文献之间的互证。实际上,在中国民族史研究的实践活动中,“两重证据法”的理念早就在向“三重证据法”过渡了,这就是地上文献、地下文物及文献,以及民族学田野调查之间的互释与互证。方言作为有声资料,是语言历史的活化石,能弥补古代文献之不足,极其宝贵。在民族语言研究尤其是西北民族语言接触的研究中,特别强调分子人类学、民族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交叉融合。分子人类学即生命遗传科学,分子人类学往往与语言的分类联系在一起,即根据人们所使用的语言的不同,将其划分为不同人群来分辨考察,这主要是指父系遗传的Y染色体DNA和母系遗传的线粒体DNA。兰州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谢小冬教授等,1从群体遗传动态的角度探讨东乡族的族源,通过血样分析,认为东乡族的起源与历史上中亚色目人的迁入有关,而跟属于同一语系语族的蒙古人没有联系。民族社会学要分清楚操某种语言的人群的来源及其形成问题。甘肃省东乡县的唐汪镇有唐、汪二姓,据马兆熙2、马鹤天3研究,他们是元明之际的汉族先后迁入唐汪地。唐姓原籍四川柳树庄;汪姓于何时迁于此处不可考,但在唐女生之后,因户口渐多,故名唐汪川,他们的语言底层是汉语,汉语受到了东乡语的影响。历史比较语言学通过语言的谱系树来判断不同语言之间是亲属关系还是接触关系。语言接触研究和分子人类学、民族社会学和历史比较语言学之间互相印证,一些复杂问题就如同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因此,西北地区语言接触跨学科研究日益成为人类发展中复杂性、综合性和交融性的重大问题研究的重要范式。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全面贯彻党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4。西北地区是一个多民族地区,语言资源丰富,是语言接触研究的富矿地区。各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且具有地域性、灵活性、多样性等特征。语言接触的跨学科研究一方面为西北语言理论研究提供新视角和新材料,一方面在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语言文化的相互学习交流中,增进感情、增加理解、建立友谊,真正发挥语言接触在沟通情感中的重要桥梁和纽带作用,实现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协同共进。

[责任编辑:唐巧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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