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叙事与身体实践:城市移民生活空间中的乡土底色

2023-06-26 09:18郭旭东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3年2期

郭旭东

摘 要:基于常人方法论,聚焦移民群体聚居的城市生活空间,选取X市K社区为案例。以移民的日常活动入手,考察移民使用何种手段对生活空间赋予特定意义。使用观察法和访谈法,从个体叙事与身体实践两个层面,通过阐释零散就业移民群体在城乡接合部的生活状态,揭示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乡土性特征。研究发现,城市移民生活空间所呈现的乡土样态,是由乡土图式所提供的行动预设与合理性行动,教化了移民主体的动态实践;也是移民受双二元结构割裂的大环境所迫,摸索出一套自我规避与自救的实践样态。所以远景意义上重新审视与重构城市移民生活空间,既要破除双二元结构对移民的束缚,也要继承和发扬优秀的乡土文化。这就需要重新认识乡土,发掘曾经被掩藏但有助于社会良性协调发展的乡土价值。

关键词:城市移民生活空间;乡土底色;个体叙事;身体实践

中图分类号:C912/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3)02 - 0118 - 14

一、引言

随着全球化和现代文明的推进,很多较为 “原始”生活境遇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1984年随着中共中央一号文件规定“允许务工、经商的农民自理口粮到城镇落户”1,20多年来严苛的城乡隔绝有所松动,人口迁移愈发成为影响社会结构变动的重要因素。2“因生活所迫离乡背井”成为当前人口迁移的主要类型,并日益受到学者们的关注。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深刻改变了中国的社会形貌和空间格局,“城乡接合部”介于城乡之间的“第三种生活空间”在此基础上得以形成。3 生活空间——作为人们日常生活和各种活动所占据的空间,是每天例行的、重复的,熟视无睹的自在世界,包括了移民的饮食、出行和社会交往等方面,它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1 学术界对生活空间的认知,一些学者从现象学层面对物理学主义或实证主义空间论进行批判,2 主张将研究的立足点转移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用普通人处理日常生活的方法研究社会现象。3尤其是外来人口在城市聚集现象的日渐凸显,学者们还对“移民聚居区”,这一独特的城市空间阐明了各异的立场。4

常人方法论假定,人是理性的,日常生活也是有秩序和逻辑的。5 关注实践主体置身于其中的、并且不断建构的生活空间,就需要揭示人们在其中进行的各种日常行动。6 “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7 ,这是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书中的核心观点。正如他在序言所讲的那样:“这里所讲的乡土中国,并不是具体中国社会的素描,而是包含在中国基层传统社会,支配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特具体系。”8含蓄、稳定、保守、重视伦理道德等,几千年来深刻影响中国人的惯习。

但是,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推进和产业结构升级,促使人口流动速度日趋加快,城乡之间的生活空间转换的客观事实已经不可避免。因此有人提出,乡土性与现代性之间难以共存已成必然。农民工到城市居住和生活本身就是“现代性的追求”与“乡土性的摆脱”同步进行的过程。9农民工适应城市生活的最终结果是对乡土文化的告别和对城市文化的认可,否则就有适应不良问题的发生。10 但也有学者对此提出反对意见。乡土性与现代性并非彼此互斥,而是可以在相互独立中保持并存,移民在接受都市文化的同时也会保留原有文化。 11面对空间的转置,人们对往日乡土的记忆并未随着人口迁移而彻底忘却,而是保留集体记忆的同时乡土文化也得到延续。

当前学界对移民生活空间的研究,从研究范式上看,一些学者采用人类生态学的研究范式,研究人和社会运营机构的地理分布形成过程及随时间变化所呈现的分布规律。将移民群体预先置于“社会底层”的社会地位,将 “集中与分散、侵入与接替”等术语用于移民生活空间的变迁机制分析中。通过对“非正常”空间样态的展现和对移民“诉苦式”生存处境的描述,以谴责城乡二元背景下,空间发展不均衡的社会事实。还有部分学者使用“空间生产”的研究范式,强调了“国家权威在特定空间区域内,对不合理的地方进行空间秩序改造”12 。将权力话语(表现为政府威望、专家知识和意识形态)向实际权力转化视为空间变动的主要机制。

遗憾的是传统学界对于空间的研究过程中忽略了对日常生活的现实分析。日常生活作为人们置身于其中的生活环境,它并非外在于人的“客体”,而是人们在特定情境中不断参与结构化的过程。所以要将研究的立足点放在日常生活中,用普通人处理日常生活的办法来研究社会现象。同时,部分学者也缺乏一定的乡土关怀,面对日益现代化的今天,乡土性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仍发挥积极作用。在当代中国,文化自信的挺立,对内有助于凝聚文化认同而不陷入文化自卑的精神状态;对外有助于保持文化定力而不陷入精神困惑和迷茫。1尤其国家为实现乡村振兴而实施的文化振兴戰略,乡土作为文化传承的基本载体,它不仅凝聚着乡村命运共同体,而且为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添砖加瓦。

本研究采用的是定性研究,田野地点是内蒙古X市东郊的K社区。X市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中部,依据当地统计年鉴(2019年)显示,市内常住人口为26.96万人。K社区前身是生态移民奶牛养殖区,2001年当地政府为恢复脆弱的草原生态和帮扶当地牧民致富,由市城建环保局统一规划设计,在X市东5公里处建成了生态移民奶牛养殖区。通过相关优惠政策和补贴,吸引周边嘎查的牧民搬迁至此发展特色养殖。牧民搬迁至K社区后,虽然草场产权不变,但他们的户籍由牧区户籍转为城镇户籍。时间跨越到2015年,因经营不善,通过政府一系列的运作,将这些养殖户的城镇户籍又转回为牧区户籍,搬回到原来的嘎查居住。已搬走的牧民将空置房屋转租或者转卖给外地来X市的务工人员。以X市周边的河北省张家口市,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和赤峰市人员居多,在K社区内逐渐形成了以外来人口居多,本土居民占少数的移民聚居社区。

本文采用加芬克尔(Harold Garfinkel)的“常人方法论”(ethnomethodology)作为方法论指导,关注人们置身于其中、不断建构的日常生活空间。正如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言:“阐明世界之必然性,就必须回到实践中来,将认识简化成一种记录,人们只需要进入置身于其中的实践关系中。”2 本文试图以微观视角深入到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内部,通过观察法和访谈法,关注零散就业移民在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个情境,然后将各种情境串联起来充分了解移民们的日常生活,依据个体叙事和身体实践的坐标去刻画城市移民生活空间样态。探析移民在个人领域中的个体叙事与公共领域中的身体实践中,二者都保留了哪些“乡土底色”?乡土底色对移民生活空间的形塑,发挥着何种的作用?最终从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审视思辨出发,当前城市移民生活空间所呈现的乡土底色样态,是由乡土图式所提供的行动预设与合理性行动,教化了移民主体的动态实践;也是移民受双二元结构割裂的大环境所迫,摸索出一套自我规避与自救的实践样态。所以在远景意义上重新审视与重构城市移民生活空间,既要破除双二元结构对移民的束缚,也要继承和发扬优秀的乡土文化,发掘曾经被掩藏但有助于社会良性协调发展的乡土价值。

二、个体叙事:空间转换与内心留守中难以磨灭的乡土精神

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下农民远离故土,原有乡土生活空间出现悬置与断裂,但也意味着新的空间——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产生。深入了解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内个体叙事,解读社会变迁中的人性审思与个人情怀的真实袒露,为我们打开一扇移民者的精神大门。

(一)改写乡土:移民对“定”心理期待的调整

土地,作为农民的安身立命之本,是传统乡村的重要文化载体,也是传统社会财富的直接象征。乡土中的人们似乎是附着在土地上的,它从诞生开始就与人们建立亲密的联系,对土地赋予了特殊的情感依赖与内涵符号,然后引发了人们对土地的客观思考。在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社会的基本性质已经发生根本变化,农民向市民身份的转变中,移民深受客观环境的影响,“对土地的认知”有了新的解读和思考。大批移民涌入到城市之中,让移民陷入现代化引致的风险境遇和无安全感的生活方式。虽然远离故土,但移民对土地的核心价值观念并没有动摇。传统土地观念中的“定”的心理感知一直印刻在移民心中,但“定”心理感知的具体含义已发生调整,体现为从“土地观”到“土地感”的重塑。

我老家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市的一个小村庄, 2003年从老家搬到X市,说实话我到城市打工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土地是农民的衣食父母,农民没有土地吃什么,大家都清楚,但是连年干旱土地收成太差了,后来我把自家地承包出去了。刚来这儿的那几年中搬家好几次,我后来觉得,买了房子才算在城市有个窝,与土地一样是人的命根子。所以我通过打工攒钱买了这里的平房,虽然房子简陋,但我住得很踏实。1

土地观是将土地视为主观立场下的认知和评价,而土地感是将土地习性、意识和倾向系统看作是“感”逻辑。城乡之间的人口流动,一方面,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关联中脱离出来,导致时空抽离化(disembedding)现象的出现;2另一方面,个体从乡土社会的脱嵌,丧失了原有共同体对个体庇佑,游离中个体不得不面临命运的抉择。传统社会里的人们是扎根于广袤的土地,但人口从乡村向城市转移过程中不得不面对空间离散化的问题,这种“离散化”违背中国人安土重迁“定”的认知。为了缓和这种背离带来的忐忑,游离的人们将对“土地”的情感转移到“住房”上来。由于移民没有过多的经济资本,所以他们来到城市以后,没有能力也不愿意高价购买或者租赁住房,但会选择低价格的住房作为其首选目标,他们对低成本的房屋会有强烈的租赁和购买欲望, 对移民群体而言,拥有了住房后才感觉真正归属于这座城市,住房背后所蕴含的是深刻的农耕文化印记,土地和房屋在他们心中均是最坚实的保障。当然,移民群体对住房的渴求不只是“土地遗存”那么简单,还包括对过往乡土生活空间深层次的情感表达,在身体里标识了对土地的那份执念。

大批移民选择到K社区居住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第一,K社区前身叫生态移民养殖区,是政府统一规划建设的奶牛村,因为某些原因绝大多数牧民已经将户籍搬回到原来的牧区,所以闲置了大量的空房。同时K社区是为养殖业所建设,每户配有2间住房,900平方米大院以及牛棚、水电,基础设施较为完善。第二,K社区位于X市以东5公里处,南临主干公路,虽然北、西、东三个方向均被污染企业包围,生活环境比较恶劣,但是房屋的售价远远低于市区均价,是外来移民群体定居的首选居住地。

这些移民对“土地”的观念认知已经发生巨大改变,完成了从“依赖土地”到“拥有住房”的认知调整。生活在城市中的他们,对“土地的衍生品”的住房有了特殊的情感烙痕。它已经超越了物质存在本身,是乡土文化系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定”心理期待的重塑,反映着移民对乡土的认知已经从 “土地观”扩大理解为“土地感”。这种观念为移民融入现代城市生活提供了认知图式。土地感和土地观念作为在不同情境中的结构性表达,二者之间存在很大的关联性。虽然大多数移民不善表达,很难用言语表达对土地和住房的情感,但是他们在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中,通过具体实践形式完成了对“安身立命之本”的本体寻求。他们在城与乡生活境遇的比对中,找到了自身存在和发展的生活尺度。“定”成了他们生活的尺度,不管是身在乡土还是城市均是绝对自在的存在。

(二)守忆乡土:乡土习性的生活体验

条件制约与特定生存条件相结合产生了习性(habitus),习性是持久的、可转换的行为倾向体统。1 换句话说,習性是实践主体为适应某些情境而形成的图式系统,以经验感知、思维和行为等图式存储在实践主体者的身体中,在特定条件下支配着主体的实践逻辑,为实践活动的结构化发挥组织作用。传统的乡土社会是一个生活很安稳的社会,人们在熟悉的环境中生活成长。长辈所掌握的地方性知识被晚辈所习得,每一个人所学到的习性,可能就是同一种方式的反复重演,继而形成了基于乡土抽象能力和象征体系的习性。每个人的“当前”就是他过去的“投影”,历史对个人是实用、不可或缺的生活基础。2 生活在“生于斯,死于斯”的乡土社会中,不需要通过“试错”的办法来获取个别经验,只需要“忆”,通过“苦忆历史”的方式,将从前辈所习得的,并深入身体之内的思想感知和行为倾向系统激活出来指导日常生活实践。

首先,守艺乡土是“关联系统”所操纵身体的结果。对移民来说,他们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世界中:它存在的时间已十分长久,对它的理解和解释都是建立在前人所储备的乡土经验常识,并被后人当作系统性的知识库存获取经验解释。正如许茨(Alfred Schutz)所言,对它的全部解释是建立在常识经验为前提的经验储备上,并以“专家系统”的形式发挥参照图式的作用。3乡土图式作为关联系统主要发挥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是依靠内在规制性保证生产活动的有序进行;二是兼具身体化属性和社会化属性,确保能烙印在身体上持久传承。

在工作上,K社区的移民除了往返于市内务工以外,还有很多移民住户从事舍饲养牛和畜产品收购行业。舍饲养牛就是集约化的养殖技术将牲畜安置到房舍中,用购买的牧草或者人工饲料喂养,将产出的牛奶销售给附近的奶站。一些移民也从事畜产品收购行业,去牧区收购牛羊,然后再育肥一段时间,销售给当地的肉类加工企业来赚取差价。“我是农民出身,什么都学得慢。后来换了好多工作,还是觉得养牛的营生适合我。以前在农村种地家家户户都在饲养耕牛,懂得养牛技巧。养牛看似简单,其实里面的学问很大”1。在生活上,K社区的移民大多还秉持着“囤积型”的消费文化,往往会在院落中种菜、养鸡,保持着谨慎消费、节俭持家的生活习惯。在生活景观上,一些家庭在家里垒砌了土炕,尽力还原以往农村的生活方式。

由于移民早期社会化都是在乡村中完成,乡土图式在他们的身体和心理留下很深的印记。乡土习性作为关联系统的规制和资源,可以在具体实践中表现出来,它不仅是实践的外显模式,而且也是记忆中的原则,必须依靠过去知识库存和记忆才能延续实践存在。同时,乡土图式作为一种结构形塑机制,是主体在生活空间内长期积淀的结果,所以从关联系统上讲图式具有滞后性的特点。关联系统会基于过往的实践经验对外界的刺激进行过滤和筛选,构建出感知和行动框架。即使移民在生活空间地再嵌入过程中遇到水土不服,但是作为“场域根植性”的安全策略,通过关联系统为基础的理性选择,将自己尽可能置于一个预先设计好的环境中。他们会固守原有的行为方式和思想观念,继续使用乡土图式的实践技能,应对在城市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

其次,守忆乡土是“城市二元结构”被动适应的结果。弗里德曼(John Friedmann)的“核心 - 边缘”发展模式认为,从经济发展角度看国家都由核心区域和边缘区域组成。2 核心区域城市人口、工业、资金、人才相对密集的地区,而边缘地区各项指标均落后核心区域。由于地区发展不平衡,不仅导致边缘地区发展受到抑制,而且增加了当地居民就业的难度。

我家里一共养了10头奶牛,去年有一段时间奶牛生病了,不得不给奶牛打消炎药,结果牲畜服用药物后牛奶质量不达标,奶站不收,最后只能将这些不合格的牛奶贱卖给小作坊做成奶制品。去年辛苦一年差点赔钱。我也有把牛卖了从事其他营生的想法,但是不敢转行,怕赔钱。我只会种地,养鸡鸭牛羊。这里的工厂太少了,工作不好找,有点出路的年轻人都喜欢往大城市跑。3

X市位于内蒙古中部经济欠发达地区,作为一个以屠宰加工、煤炭开采为主体行业的资源型中小城市,产业结构还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工业基础单薄,与大城市相比不具资源禀赋优势。移民从原有乡土空间抽离化到城市空间域后会带来原有体系的破坏和社会位置的缺失,资本匮乏的移民难以在新场域中获得有利位置。与大城市的移民群体相比,他们工作环境更加恶劣,很少有机会从事体面的工作。尽管他们有融入城市的强烈愿望,甚至已经开始自觉承担城市的责任与义务,但是他们暂时还没有能足够融入城市的资本。

可以看出二元结构不仅体现在城乡之间,发达与欠发达城市之间也存在二元结构。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分异与区隔,导致移民群体始终处于相对弱势的境况,有进一步陷入“底层社会”的风险。面对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带来的未知风险,移民需要尽快做出选择。但是人的理性是有限的,面对必须处理但又无法认清现实情境中,不得不依靠以往的资源禀赋优势,试图从乡土习性中找寻他们的生活保障。移民对某些事情感兴趣,对另一些事情无动于衷,源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所有经验和行为都受到乡土习性的限制。他们从乡土记忆中找寻适合城市夹缝生存的实践逻辑,避免因抽离化所导致的社会风险。在城市生活空间的特定范围内,尽管他们的实践逻辑还能基本满足当前生活,但是身为弱者的他们也有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奈,受各方面所限不得不接受被乡土行为倾向系统影响的社会事实。

(三)重回乡土:异乡人的乡土自觉与身份认同

费孝通先生于1997年针对不同文化的相处首次提出了“文化自覺”的概念,文化自觉,即对所属文化的自知之明。1 文化自觉既是对传统文化和社会发展事实的尊重和重视,也是每个群体所认可的行为准则和价值体系,更是对自身文明和其他文明的反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曾用“特质”作为区分文化类型的依据,认为一种文化之所以与其他文化不同类型,在于无形中同“它者”文化的整合中发现了自我的文化特质。2 随着农村人口向城市人口迁移,城乡文化碰撞的生活体验过程,也是代表乡土的 “自觉文化”与代表城市的 “它觉文化”在彼此互动过程中边界清晰的过程。换言之在与它者文化的碰撞中形成了对自身文化的觉知,由此对“我是谁”的身份归属有了较为清楚的认识。而人的身份认同具有情境性和流动性,个体可能根据不同的情境,采取不同的认同策略或产生不同的主观认同感,即双重理解路径。3而文化自觉的觉醒,意味着在接触和理解“它者”文化的过程中认识到自我所属的文化领域。由此文化自觉的过程,是自觉认知在成员中集体显现的过程。文化自觉,作为过程,它遵从了群体规范、内化了群体价值;作为结果,它是自我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

首先,乡土自觉形塑了“我们”与“他们”的结构边界。“我其实刚搬到城市时有一点崇洋媚外的,觉得以前家乡的那些观念都太土气了。好几年没回家了现在忒想家,每当在电视、手机里看到关于家乡的新闻都会特别关注”。她对家乡话的理解也经历了复杂的转变,曾经自视为累赘的家乡话在其心中重新树立了自信。“我刚到城市打工的时候普通话不太好,所以当时觉得能说好普通话是挺让人自豪的,后来觉得家乡话每个地方都有,用家乡话与别人交谈没什么不好的。我住在这里和老乡都用家乡话打招呼,相比在市中心,我更愿意在这里居住”4。

从群体参照角度看,移民群体固有的乡土观念,生活方式与主流城市文化的裂隙,极大强化了对“移民”身份的自我认同。城市亚文化理论强调,在城市化进程中不同群体间的互动会存在“所属群体间的凝聚”和“参照群体间的摩擦”两种现象。1 虽然他们的身体“进城”了,但是他们的身份和心理感知却依然无法摆脱“乡土人”的身份。当自身欠缺融入城市的能力以及受到交往对象(大多为城市人)成见的双重压迫下,他们会不断强化自我移民身份的认同,并增强所属群体间的凝聚力;而与参照群体间的摩擦,使得他们主动与城市人划清界限。

从集体记忆角度看,对乡土的眷恋是移民群体对家乡的热爱与文化底蕴的回忆,作为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文本,互相接触会强化这种记忆。笔者与K社区几位居民交谈后发现,他们常常用都市文化熏陶过的见识回忆乡土往事,并与同属群体的互相接触后找回了乡土自觉。虽然原有的乡土空间已不存在,但移民基于参照图示所建立的行为倾向系统很难随着空间的变化而改变。因为个体具有“社会”的印记,通过社会化将社会价值内化为个人价值,当社会被建构出来后,社会以自身运行的逻辑和机制深刻影响着个体的行动。2因此,在交往实践中他们会不断回忆起那些持久的记忆系统,当他们对过去的记忆重新进行定位时如果出现相似的内容会强化群体认同感,从主观意识方面勾勒出了“我们”与“他们”的边界轮廓。

其次,重回乡土是参照同质群体后的自我界定。具有相似生活经历的群体更容易成为个体的参照对象,个体通常基于参照比较后的成本得失做出权衡。3 虽然移民在适应新城市环境的过程中在社会认同上缺乏亲近感,在心理上会存在紧张、失落和自卑;在行为上过分的小心和谨慎。但是这些外在的消极情绪并没有过多地干扰他们的生活以及对自我的信念。他们有强烈的群体意识,对自我也有了清晰的定位。他们更愿意与熟人、老乡,或者与自己一样都是移民身份的人交往。

几年前我在市里租了套房子,我经常去牧区收牲畜的缘故,身上可能有股牛羊身上的味道,住在一个楼道里的邻居看见我都故意躲开我,还有些人做出掩鼻子的动作,我感觉没啥,咱就是干苦力的。后来我想,与其每天看他们脸色上还不如换个地方住。现在住这儿好多人和我一样,很多都是养牛或者收牲畜的,我和大家条件都差不多。4

不得不承认,进入到城市的移民群体受城市环境的诸多影响,他们也在尽力适应城市生活节奏,但受制于社会资本、经济资本的匮乏,他们还达不到城市市民认同的理想状态。但是也应看到移民身上的优点,例如天然的乐观精神,外在负面评价的积极应对。所以这些移民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秉持乡土哲学的精神理念,以群体内在化的低姿态中顽强驻足于城市。虽然他们暂时还无法摆脱移民的身份,但是他们采取逆来顺受、放弃争辩的生活理念,接受了移民的身份。虽然每位个体都希望把自己归类为优越的社群,但现实情况是不管是声望还是话语权均不及城市居民。为了维护自尊和获得认同感,他们在认同策略上以“转换参照群体”和“转变比较维度”的策略机制对自我重新定位。通过维度的重新评估,自主搬迁到所属群体居住聚集的社区。

三、身体实践:生活空间重构的集体实践再生

传统的乡土空间已不复存在,远离故土的他们也成了一群“无乡之众”,在现代文明的侵蚀下,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已不再是自给自足的结构。但移民内在尚存的“自性”试图在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公共领域内恢复以往的集体实践。

(一)双标的人情:“内核 - 外围”差序格局的层间关系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书中表明传统中国人社会关系的特点,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以“丢在水面的圈圈波纹”和“围绕北极星旋转的星辰”为拟喻,是以“己”的中心的自我所画出的圈子,被圈子波纹推及的范围就会发生联系。1 这极富有洞见和启发的思想对理解传统中国社会关系的自性提供了无限的社会学想象力。后续社科命题探讨中,将“差序格局”置于透视关系结构乃至社会结构的重要窗口。在于对“己”的理解已经超越了以往个人主义的含义,从横向的以己为中心的“差”和纵向等级化的“序”两大维度加以考察。2“己”作为差序格局的分析单位,从横向看是被血缘和地缘所裹挟,从属于血缘地缘的个体;3 从纵向看是受资源配置影响所形成的人伦等级观念。4 所以形成了以“己”为中心,像石头投入水中一圈圈波纹那样的连续谱式结构。但转型期内引发的空间结构协变,例如计划生育的严格执行导致家庭规模急剧缩小,以及工业经济与社会化大生产的运用,多数家庭的劳动生产功能已经从家庭中剥离出来。其结果是理性化进入到人们视野,利益支配下的社会交往改造了原有的差序格局,5 社会关系结构也随之调整。所以从人伦性关系与工具型关系的两分法中,抛弃以往的連续谱式架构,以两个非连续性的谱式结构阐释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内的差序格局。

2017年我儿子考上大学,升学宴是8月底办的,那时候把我亲戚和关系比较好的邻居都通知了,结果除了本家亲戚来了以外,绝大多数邻居都以“不在家、没时间”的理由搪塞,平时我们都是见面打招呼的,寒心啊。不过大家对彼此的态度我也是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再也找不回以前在老家的那种亲近感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两个生意伙伴,也在这个社区住,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主动给我打电话贺喜,其中一个还给我转了200元钱,我以前没给他送过礼,或许他的意思是希望今后在生意上继续合作吧。6

首先,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内核呈现人伦型差序格局。与经典差序格局不同,人伦型差序格局内部已经高度情感化。在费孝通差序格局语境中,“差”和“序”的界限是模糊的、可伸缩的,其中混杂着伦理和利益维度的差序,二者之间的界限并非清晰明了。但在人伦型差序格局中,内部功能也趋于简单化,就是满足情感的需求,内核关系纽带强劲。以己为中心,根据移民个体所拥有的情感能量彼此互动,并希望能在情感能量上获得回报。当然人伦型差序格局不仅仅是依靠血缘和姻缘建构的,有时会把业缘关系转化为拟血缘的非正式关系,纳入到人伦型差序格局的范围之内。移民成员之间的相互交往不仅停留在就事论事的表层关系,而且还有富有人情味下的相互关照与安慰,形成共同的心理维系。

其次,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外围呈现工具型差序格局。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中,虽然以血缘、姻缘的社会关系结构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但“自家人”的边界正逐步向内核缩小。移民个体对自己交往的价值取向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出现了为适应现代社会而构建的关系模式,“利”成了新格局的重要取向。利益上的合作需要双方彼此良好的关系为基础,人际互动与利益相关联成为划分关系亲疏的主要原则。“工具型差序格局”是从工具价值的逐级递减来解释交往成员之间的亲疏。工具型差序格局依然保留着“差序格局”的结构,行为者根据一定的利益偏好,以己为中心,关系逐渐向外围递减,越推越薄。移民在关系建立的过程中主要考虑的是有利可图,同事关系越紧密就越有可能实现目标。因此也可以说工具型差序格局是人们为适应社会转型过程中对差序格局理性化的改造。

人伦型差序格局与工具型差序格局,既是乡土文化惯性在城市的继续延伸,也是适应新环境的进化使然。在不同认知态度与关系需求的影响下,移民会采取不同的策略来实现社会交往的情境需求。各种“应激反应”在他们身上得到体现,形成了兼具“礼俗社会”与“法理社会”双重性质的关系结构。当然,两种差序格局均是以“己”为中心,根据各种互动仪式中的资源进行评估,然后根据递减程度来确定“他者”在“己”心中所处的位置。所以说当前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差序格局已经分化为两个子系统:一个是由父母、配偶、子女和拟血缘关系所组成的亲密关联系统,该系统的维持机制主要依靠情感的互动;另一种是基于地缘和业缘所组成的利益关联系统,该系统的维持机制主要是依靠利益的交换。人伦型差序格局与工具型差序格局二者之间存在清晰的边界。当前差序格局的结构类型既源于历史,又超越现实,它是一种具体的行动取向,也是一种社会关系类型。

(二) 礼序的模式:意义生产中的道德自律

在语境中“礼序”具有深厚内涵,是指导礼仪的制度化模式。费孝通先生认为,“礼序”是社会公认合适的行为规范,1 是经过长期教化过程主动服膺于传统的习性。礼序被看作是行为之礼、制度之礼和观念之礼,作为可视化的社会文本,它能为我们了解和参与实践提供范本。2 礼序最初起源于宗教,是宗教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信仰(舆论的状态)和仪式(行为范畴)两个部分组成,3 以恐惧和敬畏的心态来约束个人和集体。但在“现代国家的构建”和“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个体已经纳入到整个国家之中,礼序中的神圣元素不断地消解,1使得宗教元素趋于淡化,演化为彰显制度化和人文性的社会礼仪,成为衡量道德行为和人伦观念的价值标准。礼序的世代传承过程也是概念和意义不断内化的过程,人们在世代繁衍中沿袭了这种秩序,最终内化为人们的道德理性。礼序,不仅是各种规制的指导规范,也是调节人际关系的礼节,更是生活空间系统化运作的屏障。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戳中了精神情感的两大痛点,一个是对故土的思乡之情,另一个是对亲人的深深思念。乡土底色所形塑的人文特性已经沉积到背井离乡的移民身上。祖宗情结,在无意识和潜意识中的自然表露,是中国人很难摆脱的情感羁绊。家祭作为一种特定的情愫和思绪,所蕴含的是发自内心地对逝去亲人怀念和牵挂。

在K社区内每逢清明和中元,不少人会携妻儿或者指派家庭成员赶赴老家祭祖。但更多身在异地不能亲自回家的居民,便在社区十字路口空地上,面朝家乡的位置燃香焚纸,呈上碗筷和酒食,祷告自己和周围亲人的状况和祈祷祖宗保佑事业有成、家业兴旺。虽然家祭仪式只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私人行为,但是临近举办日期,家家户户会准备祭祀物品,每当街头碰面,大家的共同话语都是询问家祭准备得怎么样了。因此家祭仪式对大多数家庭来说都是很重视的。虽然家祭仪式只是以家庭为单位的私人行为,但家祭仪式所涉及的影响范围已经从家庭扩展到整个社区。家祭仪式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人们会在路旁围坐在一起,或者通过微信等社交媒体聊天叙事,回忆与分享自己的家乡和先人的过往事迹。

因为身处异地,K社区家庭的家祭已经简化了不少,仅保留其中的路祭,但社会功能未发生本质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讲,家祭为这个移民社区呈现出特有的精神面貌与道德秩序。家祭作为对传统秩序的服膺,这是在长期教诲中把外在的规则内化为习性的过程。家祭作为乡土惯习和认知相结合的集体实践,通过集体实践强化了以乡土图式为主体的道德认知,继而实现对生活秩序的形塑。对K社区内的居民而言,家祭已经超出了家庭范畴,归属到整个社区,以“孝道”营造出“道德理性”的空间秩序。对个人和家庭而言,家祭传承了优良家风,对社区而言弘扬了公共责任担当。

家祭仪式本是报本答恩、缅怀先人和激励后人的仪式,虽然家祭仪式的一举一动是神圣神秘的,但是其更多指向了对世俗层面的关照,与此同时他们也参与了生活空间内的秩序生产。家祭作为日常生活实践中具有普遍性和恒久性的惯习,在“孝道”之名的道德理性加持下,成为社区的主流价值取向,并成为移民之间同心共圆的合力。一方面,通过个体或集体高度熟悉和重复的实践活动,以开放性和群体性的特点支撑了传统礼序文化的延续,强化了移民生活空间内诸种关系的存在合理性。另一方面,家祭仪式包含着居民的道德体验与道德期望等元素,让居民们找到了情感归属。虽然人口的迁移与流动扩大了时空的断裂,但是家祭仪式在生活空间内的举办,不仅弥合了时空断裂造成的个体化风险,而且铸牢了移民生活空间内居民的命运共同体意识。

总而言之,家祭仪式作为一种德性实践活动,以道德为心灵秩序的内核,既还原了过去乡土生活空间的图景,又凝结了彼此的社会关系结构,这正是礼序的价值所在。与传统的法理秩序不同,家祭仪式并非对人进行符号操控,而是人们发自内心地对家庭、家族和社区成员的孝道情怀和家训家规做出表达和确认,仪式的举行对生活空间秩序(包含家庭空间秩序)发挥了校准作用。在K社区中,家祭充当着言语和符号,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但这种言语和符号的传播不是唯一和单向的,既包括家庭内部的交流,也包括社区居民之间的交流。家祭仪式作为社区内部的人伦道德表述,纳入到了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集体实践中。

四、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审视思辨

(一)双二元裂隙:向乡土内卷的城市移民生活空间

生活空间作为社会关系和生产秩序所构建的场所,人口向城市转移过程社会关系和生产秩序也会相应调整。但是我们所看到的情况是,移民群体蜷缩于城乡接合部的K社区,他们在向城市转移过程中并没有向上、向外方向伸展,而是阻滞和收缩,无法演进成更高更好的样态。它给我们所呈现的城市移民生活空间,是乡土底色的城市移民生活空间,也是朝乡土方向内卷的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对于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乡土内卷化问题,应该从“双二元结构”的视角做出解读。

首先,从城乡二元结构看,虽然城乡二元结构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打破,但是长期城乡二元割裂所形成的身份概念意识,在短期内很难改变。不管是“市民”还是“移民”,都对“我们”和“他们”的身份有清晰的概念界定。城乡文化之间巨大的二元差异,他们会通过乡音、共同经历等特征标识我与他的差别,在这个比较过程中形成了“我群”的圈内意识和“他群”的圈外意识。在他们眼中,“市民”和“移民”甚至已经超出了身份概念,含有了社会阶层的成分在里面。可以说基于乡土观念所派生出来的血缘、地缘和业缘关系,会继续在身处异地的城市里延续,他们更愿意與熟人圈、老乡或者是同为移民身份的群体打交道。当外部社会资本被锁定的前提下会向“我群”方向精细化经营,这既是受社会排斥的缘由也是自我保护的目的。

其次,从城市二元结构看,“核心 - 边缘”所导致的城市间发展不平衡问题,身处欠发达地区的移民,他们的日常生活不得不回归乡土。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发展,虽然欠发达地区的中小城市已经发展到较高水准。但是作为中小城市的X市,与大城市相比竞争能力弱,工业发展水平较为落后,很难实现农业劳动力向工业劳动力的顺利转型。所以身处欠发达中小城市的移民,他们的生存境况依然堪忧。受制于经济资本的匮乏,他们不得不迁居到城乡接合部的K社区。为了生活,他们只能依靠过往的资源禀赋,试图从过往的乡土实践中寻求生活保障。虽然他们对于这个选择并不满意,但这也是目前情况下的最优解决方案。

归根结底,零散就业移民、欠发达中小城市和当地市民,共同构筑了双二元结构壁垒。移民受到城乡二元结构和城市二元结构的双重制约,既导致移民生活空间的内外分异与边界隔离,也导致移民的日常生活陷入了困境。

(二)乡土图式:城市移民生活空间边界形塑的关键

城市移民生活空间作为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作为在一定地理区间内所结成的社会范围,历史和文化的积淀会制约和影响移民生活空间的样态。乡土图式代表着社会历史区域下的普遍认知和实践参照系统。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指出,空间作为社会历史的产物,是生产实践的过程和结果。1城市移民生活空间作为生产实践的结果,特定的图式会潜移默化地植入到人们的思想意识之中,内化为自觉自律的行为模式,反身成为移民生活空间的模塑力量。当前,个体化、原子化正在挑战以血缘、宗族为基础的伦理本位,成为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不过乡土图式作为一种稳定的特征,为行动者提供预设性与合理性行动,其中蕴含的价值理念在规范实践的过程中形塑了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边界。

城市移民生活空间作为移民者在城市生活的安身立命之地,不应仅仅将其看作是客体,而是应视为是主体与客体相结合的一种亲密关系。乡土图式作为人们长期实践与交往过程中所形成的思维定式,孕育了广大乡土人的生活逻辑和人生观念。事实上传统乡土所孕育的生活逻辑和人生观念仍然延续,浸润于移民者的血液之中。虽然他们很多人已经适应了城市生活,但是在长期动态实践中所世代传承的思维方式和伦理规范,对居住在城乡接合部的移民仍有较强约束力。

乡土图式作为相对稳定的行动预设,其中包含着节俭朴素的生活方式、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式;也包含着实干、勤劳的打拼精神。这既是移民成员对过去乡土生活的一致性理解和共同价值在日常生活中被制度化的过程;也是以社会继替的方式,将共识内化为社会成员行为准则的过程。离乡离土,但不弃乡土,面对风险社会中的各类冲击,乡土图式对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建构所发挥的作用,从客体视角看形成了空间域,从主体视角看为移民提供了安定人心的秩序基础。所以说历史积淀所形成的乡土图式,它以自身特有的物质表现和价值理念,陶冶着移民的情操,感化着移民的心理,潜移默化影响移民的言行和实践,彰显了乡土文化独特的精神价值。

虽然乡土图式虽然很难用坚实的理论进行解释说明,但其存在的合理性已经验证,其存在的价值不可估量。它记录着本土文明的发展轨迹,牵动着每位远离故土游子的本心,形塑着“土味”的人文景观。它是团结凝聚广大移民群体的纽带,也是城市移民生活空间长久保持活力的资本。

五、结论

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建构过程其实就是类似于加芬克尔所提到的“破坏性试验”(breaking experiments),通过打破正常生活秩序来观察社会现实的恢复建构过程。外来移民从农村迁移到城市,面对双二元结构与陌生环境所产生的紧张、不安、尴尬等非正常情况,他们会运用各种策略希望回归正常模式。对回归正常模式的实践路径包含着大量现成的背景假设、共享知识和隐含模式。对此从常人方法论的视角看,乡土图式是已经被“黑箱化”了的社会事实,其中包含着大量共同完成且未经申明的共享知识、社会成员对社会的一致性理解、被制度化的道德规范和共同价值等,行动者在之前社会化过程中已经习得了这些共识。乡土图式实质成为移民内化了的行为准则,移民生活空间的建构过程就是重新打开黑箱后的现实建构过程,乡土图式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空间的变迁作为不可逆的发展过程,但本文研究的立意就是研究变化中的不变。在K社区的日常生活中,移民不仅没有轻视和抛弃乡土,反而让移民们陷入了对乡土的迷思。移民生活空间建构的过程,其实就是移民对“乡土图式”重新赋予意义的过程。虽然原汁原味的乡土生活空间早已不复存在,但当他们脱嵌于原有的空间,再嵌入到了新的空间结构中,通过对以往实践的回忆、反省和反思,将持续的意识流转化为空间化的完成状态,移民的动态实践再次赋予了乡土元素。通过对K社区的田野调查为我们展现了城市移民生活空间中的乡土底色。从个体叙事上看包括了对“定”心理期待的调整、“乡土习性的生活体验”和异乡人的乡土自觉和身份认同;从身体实践上看,包括了在“内核 - 外围”差序格局中呈现的层间关系和“礼序”仪式中蕴含的道德自律。

城市移民生活空间作为容纳移民社会关系和社会秩序的场所,它的空间边界绝非偶然建构。一方面是双二元结构所构筑的边界裂隙。双二元裂隙既包括城乡之间的二元裂隙,也包括大城市与中小城市因地区发展差异造成的二元裂隙。双二元结构迫使移民依靠乡土的生存逻辑寻求保障,进一步造成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内外分异与边界隔离。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乡土图式对强化群体的区域认同感、帮助移民适应城市生活节奏,发挥着积极作用。乡土图式所内含的勤劳、实干、节俭和随遇而安等价值理念无疑对移民的生活、行为和思维方式产生正面影响。对维系命运共同体,保持城市移民生活空间活力也发挥着建设作用。

中小城市作为承接人口迁移的重要载体,从远景意义上讲,需要重新审视与重构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破除城市移民生活空间的分异与隔离、建立现代化城市管理体系、构建命運共同体,成为相关部门的工作重心和难点。第一,要有破解双二元结构的坚定信念,消除城市移民生活空间分异与隔离。政府要优化公共服务供给,实现本地居民与外来人口公共服务均等化,推进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体系均衡发展。培育区域支柱产业,聚合当地资源禀赋优势,推动企业转型升级,助力移民就业创业。第二,乡土元素有能力继续演绎和表达时代要义,这就需要弘扬乡土文化,传承乡土情怀,对传统乡土的尊重视为一种文化自觉。乡土之爱的含义不仅是亲亲之爱和路人之爱,更是社会之爱和人类之爱。所以要尊重传统文化,善于挖掘中华文化和乡土文化的优秀成分,发扬团结和睦、积极向上和自强不息的乡土精神。对凝聚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必然发挥积极作用。

[责任编辑: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