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母亲的一生,一面被父亲家暴,一面在扮演幸福的妻子。目睹这一切的女儿愤怒悲伤,却无力回天。直到父亲离开,母女抛开庸碌拮据的现实,决定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奢华之旅。跳出原本生活的秩序,隔着转世般的距离,她们终于可以重新审视过去,重新接纳彼此,并无预谋地开始一场隐秘的复仇。
一
王寅初躺在地板上,侧卧,双脚赤裸,未穿鞋袜,身体佝偻畸曲,右侧面孔贴住地面,露出大睁的左眼,目光盯视门口,仿佛要对推门进屋的人报以一目了然的仇视。
鲍芬芳站在门口,左手提着白色帆布环保袋,袋子里装着一把上海青、一块排骨和两个长萝卜,右手正要拔下插在锁口里的钥匙。房门已推开大半,午间强光从窗外投射到地板上,王寅初像一尊倒地的雕塑,赫然横陈于聚光灯下的舞台。
鲍芬芳站在门口呆怔了三十秒,手里依然提着沉甸甸的环保袋,三十秒后,她几近衰老的嗓子里迸发出一声超越年龄的尖叫。
120急救车和110警车相继呼啸着开进小区,警察在楼洞口拉起红白间色警戒绳,绳外迅速聚拢起围观群众。晌午时分,非节假日,被惊动的都是退休大叔大妈。二楼窗口暴雨般砸下一阵鲍芬芳号哭的声音,以及断断续续的嘶吼。
半小时后,急救员提着空担架下楼,120救护车空着开走了。一个小时后,来了一辆黑色殡葬车,两名担架员上楼,不多久,抬下一个巨大的人形隔热袋,银色,仿佛包装妥帖的巨型冷冻肉食,即刻要进入冷链运输的样子。殡葬车开走了,又是半个多小时后,数名警察鱼贯下楼,撤掉拦在楼洞口的红白警戒绳,上车走人。
一切回归常态,围观群众却还聚在楼下,不甘心散去。小区里住的都是拆迁户,很多是老邻居,知根知底。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息以及疑问:老王是电工,怎么可能触电?
有人答:正因为是电工,晓得怎么做才能死得痛快。
来晚了的人惊叫:啊?自杀?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凶了一辈子,怎么可能?
洞悉人性的人回答:生了癌,自己晓得没希望了,长痛不如短痛。
正议论着,一辆出租车开至楼洞口,戛然停下,有人轻叫:海云回来了。
王海云一下车就往楼里冲,眼圈和鼻子红着,身上穿着深蓝色职业套裙,显然是从公司直接赶来。她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所有人也都不介意王海云是否和他们打招呼。王海云的身影消失在楼洞里,人们再次抬头仰望二楼那扇窗户,等待着即将爆发出的意料中的哭声。三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没有哭声,什么声音都没有。37号,二楼,左单元,一个小时前他们还听见鲍芬芳的号哭和嘶吼,这会儿,什么都没有。
丧事办得几近简陋,没听见什么动静,偶有亲人或王寅初单位的工会干部提着花篮和水果上门慰问,37号楼洞内持续缭绕了几天香烛烟灰没落陈腐的气味,以及白菊花尚存生命痕迹的植物气息。然而,只是七天,七天后,连同空气,一切都恢复了洁净与安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寅初触电身亡,属自杀,不予立案。虽然未留遗书,但从触电的方式来看,绝非专业人士能做到,王寅初是电工,谁都知道。
王寅初十年前从机械厂退休,五年前患直肠癌,手术后好了两年,一年前癌细胞转移,直至病入膏肓,终于熬不下去,自行了断了人生。“触电身亡”这个词语,像暗夜里的一声惊雷,猛然炸响,令左邻右舍眩晕了一阵之后,产生无限恐怖遐想。然而,没有人敢在鲍芬芳面前主动提及有关话题,他们不敢问鲍芬芳,那天,推开家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
是的,鲍芬芳是第一个目击倒地身亡的王寅初的人,她是他的妻子,任何一个妻子,看见丈夫倒在地上,一定会伸出手去扶他,或者去摇他,于是她就会无法避免地触摸到他,而彼时,他身上有电,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布满电流,死亡触手可及,鲍芬芳是如何让自己与死神擦手而过、毫发无损的?
二
王寅初去世三个月后,王海云决定带鲍芬芳去北京旅游,网上预订宾馆时犹豫了许久,最终选了北京饭店,两个标间,一间一千二,住两天,总价四千八。付钱只在一瞬间,点击“确定”,钱就消失了,王海云明显感觉到肉痛。可是,带母亲去旅游,于她,是人生第一次,也许会是唯一一次,与其说旅游,不如说是作为女儿表达孝心的一种仪式。上海人出门旅游,很少选北京,谁还没去过北京啊?可是鲍芬芳活了六十七岁,竟从未去过首都,王海云说:姆妈,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我们上北京。
“上北京”三个字,特别加重了语气。鲍芬芳那个年代的人,是把首都当偶像看的,這个词语还出现在很多老歌中,譬如,“挑担茶叶上北京”,“库尔班大叔上北京”,老歌老调的,偶尔会从鲍芬芳嘴里哼出来,王海云听过。
鲍芬芳发了片刻愣,随即流露出些微兴奋:真的吗?好啊!我很久没乘火车了。
王海云咧嘴,脸上浮起一个微笑:姆妈,我们乘飞机,你还没乘过飞机呢。
哦,飞机啊!鲍芬芳说,带点失望的语气,好像,这辈子从未坐过飞机并未使她有半分遗憾,倒是火车,于她而言是一种情结。王海云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在从上海去云南插队的火车上认识的,给她起名海云,即是此番寓意。虽然自打海云有记忆起,父母总在吵架,可这并不妨碍她也有青春的怀念。
王海云改了主意:那我们乘火车去,再乘飞机回。
王海云带着鲍芬芳,一路高铁、出租车,大半天,就进了北京饭店富丽堂皇的大门。海云指着大堂吧外面的沙发说:姆妈,你坐一会儿,我去总台拿房卡。
沙发像一只硕大松软的长面包,焦糖色,几乎要让人闻出烘焙坊里的巧克力奶油香味。鲍芬芳坐得拘谨,她弓着脊,后背与靠背之间保持半尺距离,双腿并拢,手撑膝盖,又因要出门旅游,隔天去烫了头,新做的发型,刻板而夸张,整个人,就像一只待煮的不太新鲜的大头虾。鲍芬芳扭着膨大的脑袋看落地玻璃窗外,外面就是长安街,车流如梭,下午四点多,日照依然剧烈,宽大的马路上烟尘蓬勃,酒店内却听不见喇叭声抑或轰鸣的发动机声。
大饭店,隔音也是一流的好,王海云站在总台边等着服务员办房卡,心里思忖,倘若母亲问她酒店的价格,她该说多少?如实说,怕母亲认为她不知俭省,或者,误以为她经济状况相当不错。事实上,她很“穷”,为了自己的一份小生活,她把钱包捂得紧紧的。可也不能说少了,要不然,她为母亲的“巨额”付出就不能传达到位,日后在街坊亲友面前提及,不能起到被传颂的效果。孝顺不孝顺,谁又能看得见呢?只有钱是可见的,是量化的孝心,可以拿出来衡量比较。
王海云拿到房卡,转身,见鲍芬芳身侧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衣着花哨的中年妇女,貌似刚进来的客人。鲍芬芳正和人家聊天,声音不大,却面带笑容,滔滔不绝的样子,仿佛已然与人相熟。王海云不禁皺了皱眉头。
自从王寅初去世,鲍芬芳变成了一个逮谁就“搭讪”的话痨,上海人叫“百搭”。奇怪的是,她与王海云说话却战战兢兢,欲言又止,有时候也啰唆,却语焉不详,抓不住重点,或是羞于切题?王海云从不追究,是下意识的逃避,因为不喜欢听母亲说话,更不希望听到母亲说出一些她拒绝知晓的信息,譬如父亲的自杀。那天她赶到家里时,父亲的遗体已被殡仪馆拉走,现场也已清理干净。为什么会这样?她没问母亲,她不太想知道那些原委、过程、细节,不过,倘若母亲要倾诉,她会安静地聆听。然而,鲍芬芳只是默默地淌眼泪,而后重复了很多遍:我哪能想到会这样?自始至终,她没有详说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王海云不问,正中她下怀。
鲍芬芳坐在大堂内的沙发上,身姿比适才放松了些许,她正用歪歪扭扭的普通话与陌生人聊天,只字片言,王海云听见了:我们浦东,房价已经涨到五万多……北京房价也高,你们东北……短短十来分钟,鲍芬芳已经获知一个陌生人的诸多信息,可见她的社交积极性,以及能力,实在不错。王海云走近:姆妈,我们进房间吧。她没有看一眼正与鲍芬芳闲聊的陌生客人,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进电梯,王海云说:姆妈,我睡觉习惯开着灯和电视,就不和你住一个房间了。
鲍芬芳回答:晓得的。
王海云一直宣称自己睡觉必须亮一盏台灯,还必须开着电视,最好是体育频道,斯诺克比赛,或者交响乐团沉闷的演奏,没有故事情节,也没有剧烈的色彩变换,音量调到最小,近似白噪音,只有这样她才能入睡。但她从未说过,有些习惯,只在特定的时候为维护自己莫名的需要而存在。
王海云不想与母亲同处一室,只要与鲍芬芳在一间房里多待一会儿,她就感觉有种不知来处的压力,越积越重,最后生成一股厌弃一切的情绪,这一日,她的脾气一定会坏得离谱,不想和高晓东说话,不想陪莹莹读英语卡片,不想吃饭,不想与高晓东睡一个被窝,不接受他求欢的暗示……总之,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觉,唯其睡着,才能不对万事抱有态度,喜欢,或者讨厌,都没有。她依稀记得,自从父亲生病,她就不愿意接近母亲,似乎,是因为某种气味,来自父亲身上,排泄系统发生故障后引发的腐臭,并不剧烈,却萦绕不散,久之,母亲身上也散发出同样的气味。
可是小时候,海云天天与母亲同处一室,晚上睡在母亲的大床上,除了周末。那时候,王寅初在市区的机械厂上班,住集体宿舍,周末回家。每个周六晚上,王寅初提着他的长方形白色帆布工具包,穿着他那双单位发的又厚又重的工作皮鞋闯进家门时,总要用他沙哑的大嗓门嚷一句:饿死我了!接下去,王寅初把他的脚从工作皮鞋里拔出来,脱掉袜子,把自己安顿在饭桌前,跷起泛着盐霜的潮湿的双脚,等待着鲍芬芳为他开饭。
周末的晚饭一般会有红烧肉,或者葱烤鲫鱼,可是王海云吃得郁郁寡欢,因为,接下去的两夜,她将无法睡在鲍芬芳的床上,她的位置将被王寅初占据。随着领地的失去,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镇上,连绵不绝的农田包围着小镇,国际机场还未在这片土地上动工。他们的家,是两排平房的其中一间,房管所分配的,大约二十平方米。王寅初在房间里拦腰砌了一堵墙,一个大房间变成了两个小房间。母亲在居委会的缝纫厂上班,她的缝纫女工同事们经常对她嫁了一个“上海工人”集体流露出羡慕之情。可是,王海云却觉得,母亲嫁给父亲,完全是一场灾难。
晚上,王海云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单薄的墙壁不能阻挡隔壁房间的响动。她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三五句对话,王寅初突然爆出沙哑的笑骂声,紧接着,在床架子摇动的“吱嘎”声中,母亲零碎的笑声掺杂其间,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压抑的,像咬着被子抽泣,又像被堵住了嘴,无法发出求救的呼声。父亲的骂声再度响起,接下去,便是更为复杂的声音,撕打、踢腾、凳子被撞翻、不知哪一副身躯突然倒下,撞击到柜子……王海云在持续不断的声音中拼凑发生在隔壁房间的故事,拼着拼着,就睡着了。
周一的早上却令人轻松,王海云醒来,王寅初已经出门,这让她长舒一口气。每个周一的清晨,王寅初都要坐最早的班车去市区上班,接下去的五个夜晚,王海云将重新夺回大床上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周一早上的鲍芬芳,却是最落魄的女人,她一定在炉子前忙碌,低着头,蓬头垢面。粥热好了,她喊海云吃早饭,头一抬,下巴或者眼角总会有几块淤青,或者红肿。果然,战争已经发生过,从不例外。
王海云期待父亲从此不再回家,家里只有自己和母亲,安静而安全。她还期待,有一天,母亲有勇气拒绝父亲睡在她的大床上,甚至,有勇气把他赶出家门。可是,周末总是如期而至,并且,母亲不是一个有志气的女人,正念小学三年级的王海云已经学会用“志气”这个词。很多次深夜,她听见隔壁房间母亲的笑声,尽管最后笑声总会变成哭声,可她一次次地发出笑声,展示着作为一个女人没有志气的下贱特征,这让王海云常常产生“恨铁不成钢”的怨愤。
二十多年后,退休了的王寅初每天都占据着鲍芬芳的大床,没有任何人干涉。王海云已经工作,她不再住家里,她无须目睹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战争,无须眼见鲍芬芳下巴抑或眼角的淤青和红肿,这让她感到安心。王海云用掩耳盗铃的方式获得了安全感,就好像雷雨的夜晚,堵上耳朵,闭上眼睛,炸响的雷声和惊悚的闪电被隔离,就能睡着。后来,她拥有了自己的大床,与她共享大床的是高晓东。高晓东是一个温和的男人,他们从未打架,她也从不需要与同床的男人在亦哭亦笑中完成婚姻的必经之路,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他们早已过了浓情蜜意的时段,但一切尚好。
再后来,王寅初生病了,动手术,切去一段直肠,装上人造瘘,腰部的洞孔连接着热水袋大小的塑料袋,他失去了控制下水道的阀门,排泄物随时落入袋中……他变成了一个身上时刻缭绕着腐败气味的废人,他再没有打架的力气,却以他生病的躯体始终占据着大床。一段日子后,鲍芬芳的身上也开始散发出王寅初的气味,她裹挟着一股腐败气味的风,走到哪里,这股风就吹到哪里,她把王寅初的气息带出卧室,带到所有她能到达的地方。王海云怀疑,这两个打了一辈子架的人,正日渐变成同一个人。
出电梯,两条长长的走廊分别通向左右两侧的客房,王海云拉着行李箱,往左边走廊大踏步走去,鲍芬芳背着包小碎步紧随其后。铺着紫红暗花地毯的走廊很長,两边的房门一扇接一扇掠过,一模一样的深棕色长方格子。王海云脑中闪过福寿堂里的方格子,上百个,一模一样,层层叠叠整齐排列,倘若不看贴在上面的名字和照片,根本无以辨别哪一格里安顿着王寅初。
鲍芬芳快步跟上王海云,凑到她耳边说话:刚刚在楼下,我看见墙上有个牌子,上面有五颗星,海云,这酒店是不是五星级啊……
排泄物的气味绕过肩头,钻入鼻息。已经过去三个月,还是未能散尽,王海云的心里又一次升起莫名厌弃的情绪。她停在831房门口,刷开门,把房卡交给鲍芬芳:姆妈,这是你的房间,进去吧,把门关好,我就在隔壁833,有事叫我。
王海云成功避开母亲意欲展开的话题,她刷开833房门,进入,听到隔壁发出闭门的“咔嚓”声,才关上了自己的门。
三
鲍芬芳从重创中渐渐恢复,是在王寅初去世一个月后,那个后背稍稍驼起的身影重又频繁出现在小区里。人们在健身步道以及社区菜场里看见她,提着白色帆布环保袋,在蔬菜与油盐酱醋摊位上挑挑拣拣,花白的短发,略微耸起的肉肩膀,脖子显得粗短,似乎,胖了些许。
除了有些发胖,人们还发现,鲍芬芳走路比过去慢了,以前她总是步履匆匆,忙碌而又辛劳。现在,她无须赶路,没有人等着她买菜做饭、喂药擦身,她可以缓慢地走在路上,以散步的节奏。遇见熟人,她郑重其事地打招呼,聊上几句,一点都不敷衍,倘若那人正好也闲着,她便从环保袋里掏出一捆打折的蔬菜或者一盒买一送一的牛奶塞给人家,她从来看不见人家尴尬甚至嫌恶的表情,她满腔的热情急需表达:拿去吃嘛!不要客气,我一个人来不及吃,浪费不好……
鲍芬芳买菜的量少了,黄瓜买一根,萝卜买一个,偶尔买荤菜,称半斤排骨,叫斩肉师傅劈开,五六个小块,说,炖汤,足够了,一个人吃。斩肉师傅并非熟人,她却要在他面前表白自己是“孤家寡人”,仿佛怕人家嫌弃她只买半斤排骨。
鲍芬芳成了一个总是走在路上的人,她走得那么慢,好像就是为了遇见熟人,停下来说几句话。鲍芬芳与人说话,并不避讳谈论自己的寡居生活:一个人吃饭,很难烧的,多了吃不掉,少了不好吃……海云住在市区,要上班,还要带小孩,我不给伊添麻烦……兜兜转转地聊,总有机会提到王寅初。
王寅初小菜烧得比我好吃,现在我是随便烧烧,就自己吃,没人嫌贬。
王寅初欢喜讲笑话,我菜烧咸了,伊讲,盐钵头打翻了?烧淡了,伊又问:最近盐涨价了?伊活着的辰光,讲话总要引我发笑……她捂住嘴,肩膀耸动,愈发没了脖子:伊这个人不坏,就是脾气差一点……鲍芬芳的描述令老邻居们不甚确信,似乎,这个王寅初,并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凶了一辈子”的王寅初。
王寅初去世两个月了,鲍芬芳发胖得更趋明显。与她的发胖同样明显的,是她的社交也更积极了。23号里的业余佛教信徒,人们叫她陆居士。陆居士遇见鲍芬芳,总要规劝她认命:你的此番遭际,就是前世带来的罪孽,此生必须“修行”,来生才能去到极乐世界,不如,你从此就皈依佛门吧,以后我有佛事活动带上你……
鲍芬芳一低头,露出第二个下巴:我天天念经的,早上一睁眼,第一句就是“南无观世音菩萨”,除了这一句,我还念“南无阿弥陀佛”……她就是不说“好啊,那下次你做佛事活动记得带上我”。令陆居士更为失望的是,她居然说:等王寅初过了百日,我要去跳广场舞了……
王寅初去世三个月了,鲍芬芳非但没有半点颓唐的样子,还胖了一大圈。现在,广场舞的圈子里,总有她并不长袖善舞的肥胖身影。中场休息时,老太太们聚堆闲聊,她是最积极的话题发起者。似乎,她已完全从丧夫之痛中恢复过来。只是,她的样子总归令人生疑,据说,有的人悲伤过度,反而会表现出超常的热情与亢奋。当然也有可能,鲍芬芳历经苦难,终于拥有了自由,社交欲报复性爆发?就好像患了严重的传染病,终于痊愈了,却时刻担心被人防备与疏远,急于想要被接纳,表现夸张了?
可是,人生在世,除了吃喝拉撒,人际交往也很重要,孤独的人,终归活得痛苦。难道要像王寅初那样,用一把螺丝刀拧开电门面板,拔出电线,再用电工专用钳子剥出一段金属线,要足够长,好了,可以伸出手了,对,握住金属段,瞬间,电流从手掌进入身体,流经心脏,流经大脑,死亡刹那间降临……
鲍芬芳没有不想活下去的迹象,她正在努力生活,以及努力社交。人们渐渐习惯看她缓慢地走在小区步道和菜场里的样子,也接受了她像个“百搭”一样见人就聊的习惯。然而,人们最感兴趣的那个话题,关于王寅初“触电身亡”的前后细节,终究没有从鲍芬芳嘴里流露过半句。
四
酒店的被褥枕头干燥松软,房间温度也适宜,王海云本想稍歇片刻,再带鲍芬芳出门去走走。一躺下竟睡着了,醒来已是傍晚六点半,窗帘遮光太好,睡得又熟,此刻醒来,已感觉到饥饿。午饭是在高铁上吃的,自己带的泡面,王海云告诉鲍芬芳,火车上的盒饭很难吃,她没说火车上的盒饭很贵。鲍芬芳的位置靠窗,她一路看着车窗外,半天没说话,直到海云给她泡好康师傅碗面,鲍芬芳端起来,喝了一口汤,嘬了一口面,突然就开了记忆的闸门: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十七岁,上海到昆明,三天两夜,你爸爸坐在我对面,他给我打了两次开水,买了一次包子,下火车的时候,他抢过我的箱子扛在肩上,一手提着自己的旅行包,朝我甩了一下头,就往车厢外面挤……
鲍芬芳喃喃絮语,飞驰的列车让故事变得浪漫。王海云知道,他们是在去云南的火车上认识的,她几乎能想象,十七岁的鲍芬芳跟在十八岁的王寅初身后,带着一张三天两夜未洗的蒙尘的脸,以及不谙世事的天真,挤过人群,挤下火车。从那以后,她跟了他一辈子,年轻的鲍芬芳肯定不会想到,她将与这个给她打过两次开水,买过一次包子,对她做出一个潇洒的甩头动作的人纠缠一辈子,打一辈子架。
谁想到,到了昆明,还要坐两天长途汽车到西双版纳,接着再坐一天汽车,从景洪到勐腊,还要步行八里地,运气好的时候,能搭一段傣族人家的牛车,翻过两座山,最后到我们连队,路上的时间,加起来起码一个星期。我被分在水利兵团八连十三排,就一排破砖房,你爸爸分在十一连……鲍芬芳沉浸在意犹未尽的回忆中,王海云打断她:姆妈快点吃,泡面要坨了。
中午十二点左右吃的泡面,现在已是晚饭时间,早该饿了。鲍芬芳在隔壁房间,无声无息,大概舟车劳顿,也睡着了。王海云备份了一张831的房卡,方便进母亲房间。她起身,穿着拖鞋出房间,到831门口,刷卡,“咔嚓”一声,解锁的声音。推开房门,屋内黑魆魆的,薄纱窗帘挡着窗外透入的夕阳余光,以及依稀的城市霓虹。房内没亮灯,却能看见鲍芬芳蹲在电视柜边,猫着腰,低着头,手里捏着一截电线,正往墙根的插座里捅。王海云一个猛子扑进去,在扑到鲍芬芳身上的当口刹车,立定在她跟前,大喝一声:姆妈,你做什么?
鲍芬芳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我,手机没电了,充电……
王海云这才看清楚,鲍芬芳手里捏着的不是电线,而是白色的手机充电线,可也无法自控地拔高嗓门,厉声问:干吗要用这个插座?床头柜上不是有充电口吗?
鲍芬芳席地而坐,惊魂未定,语无伦次地解释:没电,充了,没充上,我,换一个试试……
怎么可能?王海云的语气明显烦躁,天都快黑了为啥不开灯?说完走到床柜边,按开关,房灯没亮起来,所有开关一一试过,依然没亮,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房卡是否没插好,一查看,取电口是空的。
房灯大亮,鲍芬芳一脸惊喜,转着脑袋四处看,壁灯、夜灯、阅读灯、廊灯,后脖颈滚动着厚肉:怪不得手机充不上电,没住过这种高级酒店,真不晓得还要插卡。
王海云犹豫了一下,吞回即将说出的话。并不是高级酒店才需要插卡取电,一辈子没住过像样的酒店,鲍芬芳不知道进客房的第一件事要做什么,权且让她把一切乌龙都归结于酒店的“高级”,这也未尝不是王海云愿意看到的效果。
王海云接过鲍芬芳手里的充电线和手机,替她插到床头柜上的充电口里,一低头,发现鲍芬芳光着脚站在地毯上:姆妈,你为啥不穿拖鞋?
啊?你没告诉我要带拖鞋。鲍芬芳再度紧张起来:不过没关系,房间里都是地毯,不冷的。
王海云脑中闪过一個倒在地上的男人,两只手捏着两根电线,脚上没有袜子,也没有鞋子,赤裸的脚跟泛着白,因皲裂,脚上碎皮零落,像覆了一层盐霜。那是一双长期封闭在电工鞋里的脚,过度的保护使这双脚总是处于潮湿中,于是滋生出真菌。退休以后他不再整天穿那双电工鞋,脚就变得干燥起来,脚气却依然顽固,只是以碎皮的方式存在。
小时候,王海云见过无数次父亲那双真菌泛滥的脚。周末回家的王寅初,有一档隆重的节目,就是在晚饭后泡脚。他坐在一张竹椅子里,一边抚摸着饱胀的肚皮,一边伸出两只斑驳的脚,伸进鲍芬芳端到他跟前的木脚盆里。有时候,他会喊:娘的水怎么不热?鲍芬芳就提着开水壶过来,王寅初把脚搁在木盆边沿,等热水加入后,再次抬脚探入水中。有一回,开水加多了,他刚把脚伸进去,立即惨叫一声:娘的你要烫死我啊!话音未落,木脚盆已被他踢翻,热水横流,屋里升腾起蒸汽,他光着脚跳起来,向提着空开水壶的女人扑去……战争提前爆发了,还未到睡觉时间,他们已经顾不上女儿在场。王寅初光着脚,在地面上踩出“啪啪”的水声,追逐着做出逃跑姿势的女人。鲍芬芳的拖鞋也已不在脚上,她逃到屋角,再无处可逃。他一把揪住她,她努力抵挡着他的拳头和手掌,咬着嘴唇,没有招架之力……那是王海云第一次目睹他们的战争,无须通过声音来拼凑,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她开始大哭,她的哭声为他们的战争平添了丰富的声效,却没有让战争提前结束。
不知道过了多久,披头散发的鲍芬芳开始打扫狼藉的屋子,她低着头扫地上的水,她推开挡在她面前的王海云:去,去睡觉。散落的头发无法遮挡她脸上的淤青和红肿,王海云想说:把他赶出去,我帮你一起把他赶出去。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这一夜,鲍芬芳依然让王寅初睡在了她的大床上,并且,王海云依然听见隔壁房间里男人的笑声和骂声,以及女人的呻吟,和床架子的“吱嘎”声。王海云伤心欲绝,一个不配被同情的女人,堕落的女人。那时候,王海云已经上初一,她学会了“堕落”这个词,她把“堕落”用在母亲身上,她觉得,她用对了。从那以后,王海云再没有睡到鲍芬芳的大床上去,即便王寅初去上班的日子,她也不再与母亲睡在一起。
王海云并未见到倒地身亡的父亲,但她见过他生病之后躺在床上的干裂的脚,更见过他年轻时布满真菌的潮湿的脚,以及他踩在水里追逐母亲的略微发红的脚。
双脚赤裸,在水里走,最容易触电,这是电工的常识。小时候,有一个周一清晨,海云被雷声惊醒,天色微亮,暴雨冲刷着窗外的世界,她光脚下床,走出房间,看见王寅初正在吃早饭,暴雨砸击屋顶的声音淹没了他咀嚼萝卜干的“嘎嘣”声。王寅初端着饭碗,突然伸出筷子指着王海云的光脚吼:你娘的,怎么不穿鞋?你给我记住,不准赤脚在雨里走,手上有水也不准去摸开关,电灯、电扇,带电字的,都不可以……
王寅初用骂人的方式展示了他的专业知识,十岁的王海云无法判断,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关心,还是一个电工的炫耀,但她还是怯怯地问:那手电筒呢,可不可以摸?
王寅初被女儿请教,扯着耀武扬威的沙嗓子宣布:笨蛋!手电筒是用电池的,那叫直流电,用插头的叫交流电,交流电很危险,不可以摸,晓得了没有?
晓得了,我们家的半导体可以摸,胡兵家的金星彩电不可以摸。王海云声音很轻,几乎是自言自语,但王寅初一定听见了,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然后,喝尽碗里最后一口泡饭,昂着趾高气扬的脑袋,把他那双真菌泛滥的脚塞进“电工鞋”,拎着长方形白色帆布工具包,一头钻进雨里,去赶早班车了。
王寅初的电工鞋是单位发的,一年发一双,硬邦邦的土黄色鞋帮,系带,橡胶鞋底足有一寸厚,穿上电工鞋,个子会高出一大截。海云偷偷穿过一次,一个周日的午后,鲍芬芳去缝纫厂加班,王寅初在大床上发出午睡的鼾声。她把脚丫子放进大鞋,就像躺进了一艘船,鞋子太重了,像是铁做的,居然走不动路。那时候,她以为,只有电工才可以穿电工鞋,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那双大鞋子,学名叫“绝缘鞋”。
王海云打开客房壁橱,拿出一双白色毛巾布拖鞋递给鲍芬芳:姆妈,酒店里有拖鞋的。
鲍芬芳缩着手不接:不要不要,我不要穿别人的拖鞋。王海云叹了一口气:唉!姆妈,这是一次性的,没人穿过。
晚饭,王海云在美团上找到离酒店最近的“庆丰包子铺”东单路口店,带着鲍芬芳步行了大约一公里,进店排队,点了一份二十一元的招牌套餐,六个猪肉大葱包子,一碗炒肝,一盘芥菜。收银员是个小姑娘,操着胶东口音的普通话问:一人一份吗?王海云与鲍芬芳相视一秒,几乎同时回答:就要一份。收银员似笑非笑,目光略带嘲弄,动作又极其粗暴,打印餐单时把键盘敲得“啪啪”响,单子从打印机里吐出来,她一把撕下来,扔到柜台上。鲍芬芳一愣,王海云脱口而出:价钿倒不贵,就是吃不掉,浪费……鲍芬芳接着说:六个包子,一个人哪能吃得光?北方人胃口真好……王海云捅了捅母亲,鲍芬芳领会,闭嘴,又抿了抿嘴角,得意的样子,转头在王海云耳边说:骇啥?讲上海话,伊拉(他们)听勿懂。
母女俩找位置坐下,吃的时候,王海云向鲍芬芳介绍套餐的来历:姆妈,你不要看价钿便宜,全中国人来北京都要吃一吃的,这叫打卡,没吃过庆丰包子,等于没到过北京……鲍芬芳点头,一边从黏糊糊的酱油稠汁里捞出一片硬翘翘的猪肝:嗯,老有名的,我晓得。
王海云全程上海话,鲍芬芳也用上海话应答。母女俩似达成共识,她们断定没人能听懂,放心大胆地说话,还比平时高了一两分嗓音,有些给自己壮胆的意思。作为上海人,出门旅游,总归应该是越乡村越闭塞,越该表现出好奇与惊喜,大城市里的一切,岂能没见识过?不能露怯。
从东单回酒店的路上,鲍芬芳终于吐露心声:那个猪肝,硬得像纸板,猪肝就应该爆炒,一分半钟出锅,雪雪嫩,才好吃。还有包子,不好和南翔小笼包比,南翔小笼包一笼六个,十八元,两个人起码要吃两笼,要是再点一份爆炒猪肝、一份白灼芥兰,一百元打不住。二十一元,也太便宜了,这个价,味道也只好和大排档比比了……
王海云脸色忽阴:姆妈,你不可以这么算的,我大老遠带你来北京,怎么可能让你去吃大排档?人家可是名声响当当的大牌包子好不好……
鲍芬芳立即噤声,她可能忘了此刻与她交谈的人不是小区里的邻居,她有些过于放松了。
回到酒店,王海云替鲍芬芳刷开房门,把房卡插进取电口,说了一句“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去长城”,便回了自己房间。
五
王海云洗完澡,往床上一靠,开始给高晓东发微信:冰箱里的馄饨,明天早饭吃,莹莹吃八个,剩下的你吃,别放猪油。
晚上莹莹有手风琴课,琶音第三节,不要忘了。
梅园中学要赞助十五万才能上,除非买学区房,房贷的事,抓紧吧。
三条信息,高晓东连续回了三个“好的”。好脾气的男人,本来说要一起来北京,但被王海云阻止:我陪姆妈去就可以,你又不是没去过北京。
王海云不让高晓东去,并非体谅,而是节俭。高晓东是新上海人,私营公司一介销售,在上海,除了一副躯体和一张文凭,一无所有,唯一的优势就是每个月的薪水比王海云多八千元。女儿即将升初中,他们正在筹划买学区房,即便卖掉现在居住的小二室户,还需要几百万的付出。两个月前,他们又花了四万二千元在福寿园给王寅初买了一个壁葬格位,虽然比起学区房就是个零头数,但总觉得这钱花得不值,便想要把这笔莫名的付出快快攒回来,于是,样样消费都变得抠门起来。这两个月,女儿喜欢吃的黄鳝她都舍不得买,旅游,其实可以等手头宽松些再去的,为什么非要这时候去?王海云没向高晓东解释。
三个月前,出事那天,王海云在公司上班,正是午餐时间,她捧着一盒自带的冷馄饨,边刷手机边吃。刚吃了两口,就接到父母家小区居委会打来的电话,丢下饭盒,出公司。王海云赶到时,鲍芬芳已经平静下来,她窝在沙发里,仿佛怕冷,身上披着毛巾被。海云进门,她抬起眼皮看她,然后,两行眼泪忽地挂落,没有哭声。
王海云也没有哭,她拉一把椅子,摆在沙发旁边,在母亲身旁坐下,说了一句:姆妈,爸爸解脱了,你也解脱了。两人无声地坐着,没有抱头痛哭,没有抱团取暖,更没有相互倾诉。
鲍芬芳没有肝肠寸断的悲伤,这在王海云的预料中。她落泪,也许是为自己重获自由而百感交集吧?这些年,王海云见证了母亲被捆绑的生活,每时每刻,王寅初的一口水、一碗粥、一件内衣、一双袜子,都离不开鲍芬芳。她为他清洗人造肛瘘,更换垂挂在腹部的粪袋,在他每一次想要宣泄时,她站到他面前,让他对着自己破口大骂。她一边听他骂,一边给他喂药,或者,擦洗他粪迹斑驳的腹部,清理他发怒时朝她扔过来的杯子碎片和药瓶……只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在她的下巴或脸庞上留下淤青和红肿。没有“志气”的鲍芬芳,连报复一个欺负了她一辈子的男人都要仰仗命运的安排。可是,以王寅初的脾气,他怎么会自杀呢?这么想的时候,王海云总会一激灵,她不敢确定,这究竟是命运眷顾了鲍芬芳,还是鲍芬芳终于主动掌握了一次命运。
可是触电的方式,只有王寅初能做到。王海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鲍芬芳是一个没“志气”了一辈子的女人,那个她想象中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
王寅初住进了福寿堂,壁葬的格位是鲍芬芳选的,一平方尺的空间,最高七层,价位却与活人的住宅一样,金三银四。王寅初患病五年,家里早已掏空积蓄。鲍芬芳说:海云,给你爸爸买壁葬格位的钞票,我实在拿不出了,你能不能先出一下?算我借的,等你爸爸单位的丧葬费和抚恤金到账,还有最后两个月的退休金,我再七七八八拼一下,很快还你。
鲍芬芳说得一脸歉疚,几乎低声下气。王海云问:多少钱?鲍芬芳压低嗓门,凑到王海云肩头:最贵的是三层,四万二,四层三万八,最底层的最便宜,一万八,不过,我想,给你爸爸买好一点的……
一股熟悉的气味在肩头萦绕,王海云退后一步,让自己与鲍芬芳保持一米以上距离,沉默了两分钟,用几近讥讽的语气说:好啊!你愿意的,随你。
鲍芬芳如愿了,她给王寅初选了最贵的第三层,朝东,算下来,小小的一平方尺,单价超过黄浦江边最贵的豪宅。付钱的时候,王海云脑中再次升起疑虑。她非要给他买最贵的格位,这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疑似患者的习惯性举动,还是她内心有愧,要用这样的方式自我救赎?
王海云想起小时候,每天晚上只想赖在母亲的大床上睡觉,格子老布床单虽然粗糙,但是厚实,棉花填充的被子又厚又暖,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有种安定感。在周末到来前的每一个晚上,王海云躺在被母亲的身躯焐暖的被窝里,一伸手,就能触到母亲的手臂,或者肚子,柔软光滑的肌肤,像是她与生俱来的安抚剂。很多时候,海云就是这样抱着母亲的胳膊,躺在被窝里,心里暗暗祈祷,王寅初永远别再回家了……现在,他终于远离,永远不会回家了,王海云看着壁葬格位里那张已然逝去却还咄咄逼人的男人的照片,鼻子竟一酸。她赶紧伸手揉了揉鼻子,酸感消失,她确信自己不是悲伤,她只是有些感慨,那个无助的女孩在三十年前许下的愿,今天终于实现,可是,那已经不是她最迫切的愿望了。
王寅初去世后的最初一個月,海云每个周末都要回一趟浦东看望母亲,早上把莹莹送去辅导班,转头奔地铁二号线,三十五分钟到站,十分钟走到家,就看一眼,与鲍芬芳聊几句,半小时后折返,十一点半赶回辅导学校接莹莹。高晓东十有八九要加班,销售员是没有周末的,她靠不上他。有一次,王海云赶到娘家,进小区,看见鲍芬芳正在健身步道上与人聊天,背对着小区大门,手势活跃,脖颈后叠着一层肉,忽上忽下地滑动,貌似聊兴不错。她喊了一声:姆妈!鲍芬芳回头,胖了一圈的脸上挂着微笑,心情似也不错。王海云想,好了,以后不用每个星期来了。
王海云把每周回家一次改成了不定期回家,平均一个月一次。最近一次,并非周末,她被公司派去浦东参加财务政策学习,结束是在下午三点半,接莹莹还早,正好去一趟娘家。
王海云推开家门,一脚闯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鲍芬芳被惊得跳起:海云?你怎么回来了?为啥不告诉我今朝回来?
王海云也被惊住,她站在门口,家里的每一堵墙都在她视野内,只见墙上开着好几个方形黑洞,二十厘米见方,是插座或开关的位置,被卸掉了面板,露出嵌在墙里的电线和零件。
姆妈,为啥拆掉面板?这样不安全的。王海云的声音有些尖利。鲍芬芳咧嘴尴尬地笑:有一个面板裂开了,我想叫物业来修,一检查,全都老化了,插头插进去,用力大一点就要碎,很多年了,搬进来的时候装的,干脆全部换新的算了……
王海云不甚相信,盯着鲍芬芳看:姆妈,你不要开玩笑,这种东西不能随便碰的,你又不懂,万一触……电字未及说出口,鲍芬芳就截断她的话头:不会不会,我穿着这双鞋呢。说着抬了抬脚。
王海云低头看,又是一惊,鲍芬芳穿着她那件有二十年历史的绒布睡裙,小腿露出一截,脚踝以下,竟是那双巨大的黄色涂胶高帮鞋,鞋底足有一寸厚。
鲍芬芳放回抬起来只一寸不到的右脚,说:这是你爸爸退休前领到的最后一双电工鞋,没穿过几回,之前一直找不到,要是他穿这双鞋修插座,就不会出事了……王寅初去世已经快三个月,鲍芬芳突然这么说,似乎,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而非自杀事件。王海云惊异不已:可是姆妈,你干吗要穿这双鞋?
安全操作啊!鲍芬芳指着墙上的黑洞说:我找了好半天,在壁橱的废物箱里,一点都没坏,这鞋质量真好。
王寅初的电工鞋,穿在鲍芬芳脚上,使她陡然增高。刚才她从沙发上惊跳起来,王海云来不及注意,这会儿看她,整个人就像一个穿着大木头鞋的荷兰挤奶农妇,高大健壮。可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都要穿电工鞋吗?王海云想,心脏却莫名急跳起来:姆妈,我还是帮你把面板装回去吧。
“我已经和物业的修理工说好了,那个老张,你不认识,这两天他忙不过来,过几天就来帮我装新的,你装回去他还是要拆掉的。”鲍芬芳说得坚决,面色与语气都正常,王海云便不再坚持,心里犹豫许久,终是没说出要让母亲去自己家住一段时间的话。
房子小并不是主要原因,王海云只是不想让鲍芬芳参与自己的生活。譬如买黄鳝,她只买莹莹吃的量;譬如早餐,莹莹吃面包煎蛋酸奶坚果,她和高晓东吃豆浆馒头。倘若母亲和他们住在一起,是给她莹莹的待遇,还是与自己一样?再譬如,她会带莹莹去必胜客、麦当劳,偶尔全家也要去吃一次海底捞,这样的消费,在鲍芬芳眼里一定是“奢侈”的,而她一直以来在母亲面前经营的“缺钱”生活,便要不告自破。她并不是不缺钱,而是,不吃必胜客、麦当劳和海底捞并不会让她变得不缺钱,这些,母亲理解不了。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忍受天长日久地身陷于那股排泄器官故障引发的腐臭气味中,那是王寅初的气味,给她带来压迫感,让她抗拒,继而厌弃一切的气味。她不愿意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是因为不想生活在王寅初的余味中,这话,她从未对谁说过。
回市区的地铁上,王海云想了一路,晚上,她向高晓东宣布,要带母亲去北京旅游。
六
鲍芬芳爬上了好汉坡,“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打卡点,她站在坡顶,向比她落后十多米的女儿招手呼唤:海云,加油!
王海云喘着气,仰起头看兴致勃勃的鲍芬芳,硕大的脑袋,短壮的脖子,花白的头发被吹成一团风滚草,隐约的腐臭气味往下风处飘来,心里不由得泛起厌倦,以及无以名状的压迫感。
鲍芬芳的状态好得过分,她一路表现出超常的兴奋,体力惊人,她让王海云给她拍照,说回去要给48号的老丁看。老丁在下午六点半的健身区说过不止一次,说他爬上过好汉坡,大串联那一年,十八岁,他断定没人能爬到那么高,他指着围住他的老头老太太们说:你们,都不可能爬上好汉坡,以我现在的岁数,也不可能爬上去……可是,鲍芬芳做到了。
下午回到市区,他们去天安门广场溜达了一圈。鲍芬芳呆站在天安门前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接着又不停地让王海云给她拍照,正面、侧面、举剪刀手、仰望天空,摆无数个姿势,每一张照片,都要以天安门为背景。拍完照片,她凑到王海云身边,看她一张张翻阅手机照片预览。似有而无的气味从肩头飘来,王海云下意识地后仰,却听鲍芬芳说:你爸爸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站在天安门前面。
王海云看了一眼鲍芬芳,忽然有些怜悯她,于是摆正后仰的身躯,说:我记得,我们家以前有个搪瓷茶杯,上面就印着一个天安门。鲍芬芳立即兴奋起来:对对对,有的,你爸爸的奖品,有一年,他得了个先进工作者……
王海云清晰地记得,大茶杯上的天安门是红色的,还散发出大片放射状光芒。那个年代,天安门是荣誉的象征,是的,这个先进工作者,他的确是工作的一把好手。可他不是一个“好人”——幼时的王海云就是这么想的。
王海云带着鲍芬芳一路逛到王府井,已是晚饭时分。经过全聚德王府井店,只见琉璃瓦、红廊柱,门口还蹲着两个石狮子。鲍芬芳指着门楣上的金字招牌说:老早以前,有部电影,陈宝国演的,叫什么?对,《老店》,看完电影,你爸爸说,他这辈子一定要吃一顿正宗的全聚德烤鴨。
王海云不记得有一部叫《老店》的电影,应该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的王寅初还是壮年,王海云记得,有一个夏末的周六,他带回一只“邵万生”板鸭,因为他帮车间主任做了一些接电线、排电路的私活,主任送给他的。鲍芬芳把板鸭斩成小块,放在水里煮熟,起锅时被王寅初看见,顿时破口大骂。他质问她为什么要剁碎,为什么不是整只蒸熟?鲍芬芳争辩了几句,王寅初举起手,一掌挥去,她的脸上霎时浮起五个指印。那日的晚饭,王寅初就着小块水煮板鸭,以及满嘴骂人的脏话,喝下了半瓶熊猫白酒。
第二天,鲍芬芳去缝纫厂上班,午间,王海云给母亲送饭,她提着水壶和饭盒走进摆着几十台缝纫机的车间。工作的间歇,女人们正坐在自己的机子前吃饭聊天,鲍芬芳的说话声响亮而自豪:昨天我们家王寅初回来,给我带了一只板鸭,我不会烧,他就教我,板鸭千万不能斩成小块煮,要整只隔水蒸,那才香……我们家王寅初欢喜烧菜,礼拜天都是他烧,他烧得比我好吃……
王海云气极,大吼一声:姆妈!
鲍芬芳从一堆五颜六色的尼龙布里抬起头,尴尬地笑,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羞愧,脸色有些发红,但这正好掩盖了她脸上五个淡淡的指印。车间里簇拥着女人们的脑袋,缝纫机之间堆满了布匹,并不宽大的车间显得拥挤而空气浑浊。王海云在心里怒骂了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把水壶和饭盒重重地蹾在鲍芬芳的缝纫机上,转身愤然离去。
那一年,王海云念高一,她已经学会比“志气”和“堕落”更有力量的语言。不久以后,国际机场建设启动,老房子拆迁,他们搬进了新建的动迁小区。再后来,王海云考上了一所财会大专,开始了寄宿生活。
带母亲来北京旅游,吃烤鸭原不在计划中,因为太贵。可是,王海云改主意了:姆妈,今晚我们就吃一吃这个正宗的全聚德烤鸭吧!说着率先朝全聚德富丽堂皇的大门走去。
晚饭后,回酒店的路上,鲍芬芳又开始唠叨:太不划算了,半只鸭子要三百八十元,什么鸭子啊!金子喂大的?不过,我也算是来过北京了,我爬了长城,看了天安门,还吃了正宗的全聚德烤鸭,你爸爸没有,他没福气……
说完目视前方,沉默下来,路灯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浑圆间流溢出一丝烤鸭的油光。晚上八点半,长安街依然车水马龙,永远不缺游客的首都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前方,“北京饭店”四个巨大的红字架在酒店楼顶,发出正红色的光芒。
回到酒店,王海云关照母亲:明天是下午的飞机,上午还可以去一趟什刹海。
鲍芬芳怔了一下:明天就要回去了?
王海云点头:是。
鲍芬芳说:我都过糊涂了,外面的日子,比在家里好过。
这么贵的日子,当然好过,王海云这么想,嘴上没说出来,只与鲍芬芳说早点休息,便回了自己房间。
王海云冲了个热水澡,靠在床上刷了一会儿手机。客房里开着台灯,柔软的橘色光,有安全感的暖调。电视也开着,是音乐频道,某外国交响乐团的访华演出,音量很小,只一点点乐声,陌生而遥远,因为听不懂,没有期待与防备,最是催眠。
王海云已经很久没在父母家过夜了,小时候的粗布床单和棉絮被子早已从记忆里逃逸,大约,十多年了吧?可是那天,她忽然感觉莫名心悸,预感不太好,并非周末的日子,她决定回家看望父母。地铁很快把她送到了浦东的父母家,进楼洞,上二楼,她左手提着白色帆布环保袋,袋子里装着一把上海青、一块排骨和两个长萝卜,右手拿起钥匙插进锁口。房门很顺利地被打开,她推开门,一眼看见王寅初正蹲在沙发旁边的墙角里,他在修一个坏掉的插座。
王海云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她怕打扰到王寅初,他是埋在家里的一颗地雷,一触即发,哪怕他此刻正在抠脚、挖耳朵,一旦被打断,他都会破口大骂。彼时,王寅初正用一把改锥拆卸墙根的插座面板,阳光穿越洞开的窗户照到他身上,使他像一个话剧舞台上的演员,他扮演的是一个电工的角色,这个电工正在聚光灯下修一个插座,他演得极其投入,近乎目中无人。王海云决定暂时不进家门,她站在门口,她想看着这个已然入戏的演员如何把表演进行下去。
王寅初脾气很坏,可是手艺真不错,他熟练地卸下白色插座面板,墙上露出一个方形黑洞。他从黑洞里拖出三根不同颜色的电线,又从工具包里摸出一把尖嘴钳,剪掉红色与蓝色电线的塑料皮,露出两截明晃晃的铜丝。王海云觉得奇怪,客厅里的插座已经坏了好几个月,为什么今天忽然想要修?也许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想帮家里做一件好事?难道是,即将到来的死亡会让一个人变得善良体贴?如果真是这样,死亡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那就让他修完吧,那是他的手艺,他已经很久没沾他的手艺活了。她站定在门外,隔着门框,继续观赏着埋头操作的话剧演员。
王寅初停顿了片刻,仿佛正做一场教学演示,又仿佛很久没有操作,业务有些生疏,正思考着要怎么进行下去。片刻,他拿起一卷黑色胶布,撕下一块,把蓝色电线贴在左手掌心里。王海云紧张起来,她看见王寅初光着脚,照理,带电作业他会穿那双又厚又重的电工鞋,现在他连袜子都没穿,竟光脚踩在地上。王海云打了一个激灵,心跳加速,她猜测,他不是在修插座,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你要做什么?可她没有喊出声,她闭着嘴,继续看着门内的他。
黑色胶布已经把蓝色电线的金属端粘在他的左手掌心,紧接着,他让自己靠住墙壁,缓缓下滑,坐在了地上。他似乎觉得这个坐姿挺舒服,方脸上露出带点狰狞的满足表情,仿佛刚喝下一口呛人的烈酒。而后,他伸出右手,他要去拿红色电线了……她依然站在门外看着他,沉默着,屏住气息,生怕胸腔里涌动的潮声被他听见。
他张开了手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咬紧牙关,垂下眼皮。她站在门外,紧张到几乎窒息,只见他一把握住红色电线的金属端,刹那间,嘴角开裂,仿佛即刻便要张嘴骂人,可是声音未及发出,身躯一阵抽搐,然后,他从一头靠墙而坐的动物,变成了一只歪倒在地上的动物,庞大的身躯与地面温柔碰撞,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午间强光从窗外投射到地板上,一尊被推倒的雕塑赫然横陈于聚光灯下的舞台:侧卧,双脚赤裸,未穿鞋袜,身体佝偻畸曲,右边面孔贴着地面,露出大睁的左眼,目光盯视门口,仿佛要对推门进屋的人报以一目了然的仇视。
站在门外的观众,手里依然提着沉甸甸的环保袋,三十秒后,发出一声尖叫,连同心脏,一并从口腔里迸跃而出……
王海云惊醒,心狂跳,薄纱窗帘外,北京的天空沉浸在黑暗中。她摸了一把脖子,湿漉漉的,心里生出些许恍惚,她怀疑,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真的?在梦中,她替鲍芬芳目击了王寅初摸电的那一刻,她本可以阻止他,但在梦里,她没有。梦中的场景真实得可怕,依据,来源于警察的告知。
出事那天下午,王海云接到派出所的召唤,去做了一趟笔录,例行公事而已,没有人怀疑王寅初的自杀动机。警察说,110接到鲍芬芳的电话后立即出警了,上楼就见她站在家门口,嘴里喃喃道:我推开家门就看见他倒在地上,我不敢进去……警察朝门内看了一眼,找到总电闸,关闭,才进到屋内。而她,始终提着环保袋站在门口,袋子里装着她刚去市场买的菜,一把上海青、一块排骨和两个长萝卜。接下去,120急救车来了,又走了,殡仪馆的接尸车来了,王寅初被拉走了。然后,警察给鲍芬芳做完笔录,也走了,那时候,海云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要是穿着电工鞋去修插座,就不会出事了……王海云想起鲍芬芳说过这么一句话,似是要为自己开脱,又像是要给女儿一个交代,他摸电,从她口中说出,似是一起意外事故,而非自杀事件。
客房电话忽然响起,接听,是总台:您好,请问是王海云女士吗?您是鲍芬芳的亲属吗?她在酒店里到处乱跑,值班监控发现了,服务员把她带到了总台……
王海云吓一跳,看时间,凌晨一点半,赶紧穿衣下楼。出电梯,见鲍芬芳衣冠整齐地坐在大堂吧外的焦糖色沙发上,仰着大脑袋与夜班服务员说话。空旷的大堂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你们这盏大吊灯,里面有几百只灯泡吧?坏掉一只就要换,浪费啊,还危险……
王海云走到沙发边:姆妈,你在做什么?现在几点了?
鲍芬芳扭头,脸上立即堆起笑意:哎呀,海云,你怎么来了?我睡不著,出来走走,等一歇就要回房间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房卡。
王海云绷着脸搀起鲍芬芳:回房困觉吧。
鲍芬芳朗声道:好呀好呀,我没带手机,不晓得几点。话声太大,回音在大堂里缭绕。王海云对服务员说了声“对不起”,搀起鲍芬芳往电梯方向走,眼角余光里,服务员的脸上挂着同情的微笑。
进电梯,鲍芬芳依然兴奋:海云,我看过了,这个酒店真的是五星级,大得来一塌糊涂,有游泳池、保龄球馆、美容美发馆,还有室内网球场,餐厅多得数不清,我按照房间里的说明书,一样样参观过来,别的都找到了,就是没找到金色大厅,你晓得金色大厅是派什么用场的吗?我走得腿都酸了,说明书上明明写着的……
电梯过于密闭,王海云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排泄器官故障引发的腐臭,她断喝一声:姆妈,你到底要做什么?
鲍芬芳怔住,电梯到达八层,门自动打开,王海云一脚跨出,鲍芬芳反应过来,跟着跨出电梯:服务员大惊小怪,我只不过到处看看,你爸爸没来过北京,我替他多看看。说完“嘿嘿”笑了两声。
王海云扭头看鲍芬芳,六十七岁的老太太,肥大的圆脸上没有一丝疲惫之色,眼中还带着几分狡黠,是偷袭成功后窃喜的光芒。看出来了,她很快乐,是的,她来到了他从未来过的北京,她住进了他从未住过的五星级酒店,她爬上了好汉坡,她站在天安门前拍照,她还吃了他心心念念想吃一回的正宗的全聚德烤鸭……她像一个隐秘的复仇者,正用她的活着、她的健康、她的社交、她的快乐,悄悄地庆祝胜利。
鲍芬芳转身,向一侧走廊顾自而去。王海云看着她肥厚的后背,以及短粗的脖子,叹息着喊道:唉,姆妈,走反了,在这一头!
七
飞机从首都国际机场腾空飞起,王海云给鲍芬芳选了靠窗位,她趴在舷窗上朝外看,身躯几乎堵住整面窗口。机翼划破天空,越升越高,天际线渐渐倾斜,飞机钻入云层的一瞬,鲍芬芳忽然转头问:这就上天了?
王海云忍不住笑了:是的,上天了。
飞机持续攀升,耳鼓开始胀痛,王海云轻拍鲍芬芳的肩膀:姆妈,耳朵痛吗?给你一块口香糖放在嘴里嚼嚼。鲍芬芳回头,盯着海云看,显然听不清。王海云不再追究,低头翻看飞机上的杂志,鲍芬芳重新扭回脑袋,再次扑到舷窗上。
空姐开始送餐,餐盘里有饭菜、水果、小点心,还有饮料,鲍芬芳露出惊异的表情,一张嘴,竟大声问:这些吃的,要花多少钞票?
王海云吓一跳,她看住她,眼睛瞪得很大,食指压住嘴唇,噤声的意思。她显然看懂了海云的眼神和手势,慌忙低下头,学着海云的样子,打开餐盒,撕开餐具袋,拿出一次性汤匙和叉子……飞机摇晃起来,鲍芬芳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女儿。王海云正慢慢咬着一片哈密瓜,镇定自若。鲍芬芳便拿起餐盒里的小包装饼干,撕开,取出。飞机依然在摇晃,鲍芬芳把饼干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广播里温柔的女声正说话: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飞越气流带,有小小的颠簸,洗手间已关闭,请大家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
飞机停止颠簸,餐盒被收回,四十五分钟后,广播再次响起,飞机即将降落浦东国际机场。鲍芬芳又一次扑到舷窗上,窗外,夕阳正陷入云层边缘,小小的日头,一点儿都不耀眼。地面的景致开始出现,树影、滩涂、道路、房子,一瞬间,上海就到了。起落架接触地面,剧烈颠簸,鲍芬芳捂住胸口,一脸紧张。飞机高速滑行,越来越慢,缓缓停下,它带着鲍芬芳上了天,此刻,又回到人间。
飞机停止轰鸣,空乘播报:本次航班落地浦东国际机场,地面温度27℃,感谢大家选择东方航空……王海云伸手替鲍芬芳解开安全带:姆妈,到了,爸爸没有乘过飞机,你乘过了。
机舱里的旅客陆陆续续站起来,开行李架,启动手机,人流开始往机舱头部移动。出舱门的一瞬间,一阵傍晚的凉风吹到脸上,几许清新。王海云这才发现,航班没有停靠航站楼,而是在空旷的停机坪上,站在云梯上抬头眺望,可以看见海岸线。这样挺好,对于从未坐过飞机的鲍芬芳而言,从云梯下飞机更有仪式感,像某个重要人物的一次访问,就差在云梯上站定,向著停机坪上云集的接机人员挥手了……王海云这么想着,却听见身侧鲍芬芳大声说:我答应老张的,要把那双电工鞋送给他,到家我就找他去,老底子的东西,质量真好。
王海云不甚相信:“老张?是物业的那个修理工吗?”
鲍芬芳没有回答。要下云梯了,王海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搀住了鲍芬芳圆胖的胳膊。触摸到母亲冰凉而又粗糙的手臂的一刹那,王海云心头涌起了一阵莫名轻松。她已经多久没有触摸过母亲的肌肤了?自从拒绝睡到鲍芬芳那张大床上开始,她再没有触碰过她的母亲,这在于曾经还是少女的她,是与她“不争气”的母亲绝交的宣言。然而现在,她似是与她和解了,因为一次北京之旅,她们母女心照不宣而又配合默契地完成了一次隐秘的复仇计划。
很幸运,她们成功了。现在,鲍芬芳终于舍得把那双学名叫“绝缘鞋”的电工鞋扔掉了。
原载《山东文学》2023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孟祥鹏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