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静
导读
“讽谏”是汉赋的重要思想特征之一,汉代散体大赋形成的标志始于枚乘《七发》,其颇有战国策士之遗风,讽谏精神溢于言表。武帝时发展经学,加大皇权对政治的笼罩,汉赋的“讽谏”思想也逐渐减弱,转为美颂,形成汉代散体大赋铺采摛文、以大为美的汉大赋。汉赋从讽谏向美颂的转变与经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有密切关联,赋家成为“言语侍从之臣”,对汉帝王进行歌颂与美饰。
一、汉赋的讽谏精神
汉赋是什么?在汉代儒者看来:“赋者,古诗之流也。”赋被看做《诗经》流变而来的文体。汉代儒生对《诗经》采取“以三百五篇当谏书”的态度,借《诗经》以刺上,强调诗歌对政治的反作用,因而对汉赋,经学家也以讽谏为旨归。枚乘《七发》作为汉代散体大赋形成的标志,以主客问答形式,假设楚太子生病,吴客上前探望,描述音乐、饮食等七件事,提出“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峨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意在劝诫贵族不要过分沉迷于享乐,对其奢侈淫靡进行批判。楚辞对汉赋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屈原作品中的铺陈排比,绚丽的辞藻以及虚构夸张的浪漫主义手法都为汉赋所继承,同时也沿袭了楚辞中以物写志的讽谏风格。正如王逸评屈原《离骚》:“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邪,忧心烦乱,不知所愬,乃作《离骚经》……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也。”
从《离骚》到《七发》,体制上的宏大、辞彩的华美以及蕴含的讽谏思想无不昭示着二者的内在渊源,因此汉代赋论家对《楚辞》也十分肯定。班固《离骚序》言屈原的文章为:“其文弘博丽稚,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形容。”同时汉赋的讽谏思想也与汉初赋家所处的政治环境有关。枚乘作为汉代赋家,也是汉代士人的一分子,其与邹阳、庄忌原为吴王刘濞门客。吴王有反意,邹、枚、严均进谏劝说吴王,未能成功,于是转投梁孝王刘武幕下。作为诸侯卿大夫之士,枚乘有着战国游士相类似的经历,入幕离去都是自己的人身自由,因而思想也较为自由,有着纵横家的风采,对于诸侯的政治德行,赋家也会作赋以讽,达到规劝君主的目的。文帝时曾下诏令“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这一举措也增强了汉赋的“讽谏”思想。司马相如为汉代最为著名的赋家,其《子虚赋》中乌有先生说子虚“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上林赋》中亡是公又斥言子虚乌有先生“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借主客问答形式婉而以风天子的奢侈,还有针对武帝好神仙之术而讽的《大人赋》以及“过秦”的《哀二世赋》,都有讽谏之意,徐复观先生曰:“相如各赋,无不有深刻的讽谏意味,尤以《秦二世赋》及《大人赋》为最”。
二、汉赋讽谏向颂美的转变
武帝即位后是汉赋发展最为兴盛的时期,汉赋名作迭出。刘勰《文心雕龙》写道:“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第》,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这时汉赋已经形成唯美的倾向。两汉辞赋家多因擅长文而进入仕途,显然汉大赋这种铺张扬厉、博物体物的“巨丽之美”受到其仕途经历的影响。
汉辞赋家常常奉命作赋,汉赋创作有时被当作入仕的手段,如枚皋因善于作赋而登上仕途:“上书北阙,自陈枚乘之子,上得之大喜,召入见待诏,皋因赋殿中。诏使赋平乐馆,善之。拜为郎……”有时又奉命而作,如宣帝时“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当朝廷有重大喜事,皇帝也常令辞赋家作赋以贺,“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太子禖祝》,受诏所为,皆不从故事也”。甚至太子生病了,皇帝竟然“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洞箫》和《甘泉》为赋体,班固以“颂”称之,由此可见赋体中讽谏意味的淡化。
枚皋、王褒之后,汉赋颂美成为主流,班固在《两都赋序》中称《诗经》之中“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汉赋“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班固认为赋可以讽谕抒情,但更为重要的价值在于可以宣扬上德,即肯定赋的颂美功能。在班固之后,王延寿也明确主张赋应颂美,《鲁灵光殿序》曰:“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肯定文学要起到宣颂事物,反映现实生活的作用。此后颂美之声成为文坛共识,坚持上书以讽的为少数人,扬雄即为特例。《汉书·扬雄传》记述了扬雄诸赋撰写的缘由:“孝成帝时……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其三月,将祭后土,上乃帅群臣横大河,凑汾阴。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顾龙门,览盐池,登历观,陟西岳以望八荒,迹殷周之虚,眇然以思唐虞之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勸……其十二月羽猎,雄从……故聊因《校猎赋》以风……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网罝罘,捕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糜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网为周阹,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这是扬雄从上亲历其事而旨归讽谏,相较于司马相如的大赋劝百讽一有着不同,扬雄征引《诗》《书》,将赋作贯彻讽谏思想。扬雄强调赋的讽谏有“用”,在认识到赋没有起到讽谏作用时,就对赋予以否定。他对司马相如的赋从最初的佩服变为否定,在他看来司马相如的赋是丽而无用的。
《汉书·扬雄传》曰:“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髠、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扬雄在晚年放弃赋作,在看清赋作并不能达到讽谏的效果之后发出“雕虫纂刻,壮夫不为”的激昂之语。在扬雄看来,汉赋过多的唯美辞藻遮蔽了作者的讽喻意图,并且很容易走向反面而“劝百讽一”。在扬雄之后,以赋讽谏归于沉寂,只有如杜笃《论都赋》、崔琦《白鹄赋》、边让《章华台赋》几篇讽刺赋作,讽谏功能已处于边缘地位。
三、辞赋接受的经学尺度
汉初统治者正确的政治策略,促进了汉王朝政治经济的发展。汉武帝继位后,采取了一些列措施:政治上,颁布推恩令,进一步削弱藩王的力量,加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统治制度;经济上,盐铁官营制度的实行垄断了经济命脉,打击了商人;外交上,张骞出使西域,开辟连接东西方的“丝绸之路”,加强了东西方的较量交流,同时开疆拓土、对外征战,消除了困扰朝廷数百年的边患,终于开创了一个四夷臣服、海内清平的大汉盛世。
强大的经济基础建立之后,汉武帝迫切要求强有力的政治思想来加强政治上的统一。显然“无为而治”的道家学说已经不符合发展的社会现状,宣扬君臣之道、大同社会的儒学引起统治者的注意。大臣卫琯恳请武帝罢免非儒学之士,倡导一家之言,认为法、道、纵横等家的言论都是祸国殃民。同时,武帝亲自策问天下的青年才俊,在听取了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之后对其提出的“大一统”“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儒学思想大为赞赏。当然,董仲舒所倡导的儒學不同于先秦时期的孔孟之学,为了迎合统治的需要糅合了法、道、阴阳五行等家的观点,体现出新儒学兼收并蓄、取长补短的特点。于是,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办太学,置五经博士,大力提拔录用儒生。这些措施加强了思想专制,实现了强权政治,建立起了一套成熟的封建专制思想制度,并深深影响了后续两千多年的中国封建社会。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正式确立了儒家学说的正统地位,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学也深刻的影响着文人,进而影响着汉赋的创作。新儒学“大一统”思想影响下的汉赋呈现出“唯美”的审美意蕴,铺采摘文、堆砌辞藻的汉大赋流行起来。《诗经》中的颂美传统也对汉赋影响巨大,经学中的颂美理论也是依据《诗经》形成的,汉儒对《诗经》中雅、颂进行了曲解,就像对风有意进行“误读”一样,目的在于以诗进行教化。《毛诗序》曰:“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雅、颂本指音乐,汉儒将雅、颂的阐释与政治相连,旨归颂美。在经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后,雅、颂的颂美功能得到强化,汉儒通经致用,于是大赋中出现了颂上之声。
司马相如之《子虚》《上林》虽为讽谏,但宏篇华丽之词,讽谏效果不大,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到:“《子虚》之事,《上林》赋说,糜丽多夸。然其讽谏,归于无为。”反而赋中颂美之词使得皇帝大悦,上读《子虚赋》后感慨道:“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武帝得知司马相如为当代之人,召见司马相如,随后司马相如为得圣上重用,献《天子游猎赋》,但未能迁升。这是因为赋家没能将赋和经术相结合,皇帝重视的是经术对治理国家的价值。此后司马相如也开始研究经术,《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司马相如晚年呕心沥血创作《封禅文》,作为绝笔交给皇帝,“天子异之”。封禅自古以来尤为经学所重视,司马相如晚年没有留下文学作品,反而是向皇帝展示自己对于经学方面的才华,极力向帝王证明自己也是可以对政治有所助益的。由此可见赋家在汉代政治影响下也逐渐向经学靠拢,在赋中极尽颂美之词,歌颂汉天子的丰功伟绩。在《封禅文》中司马相如用大量祥瑞符命来证明武帝应该封禅,文章说到大汉盛德广被天下,化用“甘露”“驺虞”“麒麟”“黄龙”等代表祥瑞特征的词语,皆是为证明汉武帝乃上天命定之人。甚至扬雄作品中虽以讽为主,但也有以祥瑞为劝的句子,如《甘泉赋》中写天子的仪仗:“于是乘舆乃登夫凤凰兮而翳华芝,驷苍螭兮六素虬。”以“凤凰”“华芝”“苍螭”“素虬”将天子的仪仗祥瑞化以颂圣主。汉代赋家“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极尽铺陈排比之能事,将各方草木、山川、鸟兽串联类比,与经学相结合,化之为祥瑞,在数量上体现国家海晏河清,宣扬汉德,为汉代帝王统治提供合法性证明。
秦汉时期天下一统,建立起强大的中央集权制国家,文人不再是周游列国的游士,而是共侍一主的大汉臣民。臣子深有抱负,但不得志者大有人在,东方朔《答客难》曰:“馁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另有扬雄《解嘲》:“当途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拳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董仲舒《士不遇赋》:“皇皇匪宁,只增辱矣。努力触藩,徒摧角矣。不出户庭,庶无过矣……虽日三省于吾身兮,犹怀进退之惟谷……退洗心而内讼兮,亦未知其所从也。”可见,此时汉代辞赋家的命运往往系于当朝的皇帝。在中央集权的专制统治下,先秦时期士人所倚仗的学识与智慧对于帝王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在才智与顺从二者间比较,顺从则显得更为重要,一旦忤逆皇帝,士人往往失宠而变得毫无价值甚至丢掉性命。因而辞赋家仰慕先秦士人的际遇,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作为仰禄之士,不得不一切依靠皇帝的恩典,因此他们不得不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
经学影响下汉赋转型确立
随着游士时代的结束,士人从诸侯身边进入朝廷,思想和人身自由都受到限制,这体现在赋家和经学的相互融合上。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学的地位得到确立,它代表官方意识形态并影响到文学,影响赋家的创作内容。赋家成为“言语侍从之臣”。来到帝王身边,必然要迎合其喜好,上位者大多喜欢听颂美夸赞之言,即使有“忠言逆耳”者,也定在少数,于是对于帝王之治,赋家极力赞扬有功的地方,若是没有政绩也会得到汉赋家的美化粉饰。因此,汉赋颂美意识的形成,与经学作为汉代官方意识形态是密不可分的。在汉代经学的建构下,一个由儒家思想主导的圣君世界形成了。 文学必须符合经学的尺度,内容偏向于美颂,故而汉赋赞颂君主,经学为统治者提供合法性证明,二者自然而然结合在了一起。《汉书·艺文志》曰:“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馋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学者重视赋的讽谏之意,对西汉赋家多指责。司马相如晚年致力于经学,扬雄坚持讽谏却不得重用,皆可看出经学对汉赋的影响。汉赋“尚美”的转变,在赋中多征引祥瑞符命,为汉帝国润色鸿业起到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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