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的长沙体验与诗歌书写

2023-06-14 20:51王钺发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张枣诗风楚文化

王钺发

因张枣于1986年旅居德国,所以国内学界对张枣的关注度不足。2010年,张枣逝世,“诗人之死”引发了张枣研究的一个高潮。近年来,张枣研究方兴未艾。目前,有关张枣的研究主要围绕文本细读、诗学理念、对话结构、“化欧化古”等方面。作为楚地之子,张枣早期诗风构建深受原始自然的巫傩文化的影响,长沙的自然与人文地理条件培育了其对传统和母语的坚守精神,更进一步丰盈了张枣诗歌的情感意蕴。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通过梳理长沙的地域文化渊源,以地理空间为视角继续深入探析张枣早期诗风的精神源头、构建及内核,从而发掘出张枣诗歌中的地缘生命力。

一、精神源头:“弥漫着浓郁的楚文化日常微妙的地方”

湖南长沙作为我国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是一个“弥漫着浓郁的楚文化日常微妙的地方”(张枣《销魂》)。张枣于1962年出生于此,其个人的生命意识萌发与乡土长沙的文化积淀密切相关,独特的地理空间为孕育张枣诗歌创造了客观条件,而深厚的地域文化更是张枣早期诗风形成的精神源头。

湖南省因环山临江的地理特征被称为“四塞之国”,而长沙是湖南省会,从秦朝开始就是天下三十六郡之一,三千年城址未变,有“楚汉名城”之称。长沙位于盆地西缘,地处湘江下游,河网密布、水系完整,因优越的地理位置,长沙成为我国重要的交通枢纽,素有“京豫唇齿,黔越咽喉”之称。亚热带季风气候使长沙四季分明,降水充沛,因而山林茂盛,岳麓山、橘子洲、黑麋峰等壮丽风景滋养了一代又一代长沙人。作为承载了集体楚文化记忆的长沙,它的自然物候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独特的自然环境使长沙成为湘楚文化的渊薮:岳麓书院凝练了深厚的底蕴,是世界上古老的学府之一,体现出历史淬炼的人文精神;被誉为“臻于极致的青铜典范”的四羊方尊位列十大传世国宝之一;天心阁麓屏耸翠、高峰为伴,俯瞰万家灯火;马王堆汉墓等遗迹见证了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而湘绣、湘剧、长沙弹词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更弥散出长沙人民的智慧,闪耀着灼灼光华……“或曰楚之地富于东南,其山川草木之英秀,文人才士遇而有感,足以发其情致而动其精思,故言语辄妙,可以歌咏而流行,特岂楚人之风哉,奕山川之气或使然也。”(韩元吉《张安国诗集序(南涧甲乙稿)》)对于情感更为敏感细腻的文人来说,一方面自然地理环境为他们提供了创作场域,是文学创作的绝好素材,他们能够将长沙的气候、山川、河流、湖畔等自然物质形态通过自己的体验与思考转化为生命意识;另一方面地域空间文化也能够通过文字的形式转化为精神现象,融入文学作品中,成为荆楚文化景观的一部分,影响后来的文人创作,因此长沙成为古往今来不少文人墨客直接描写的对象。从诗歌的角度来看,古有“诗仙”之称的李白为“南连湘水滨”的“七郡长沙国”(《送长沙陈太守》其二)留下了佳句若干,其“风清长沙浦,山空云梦田”(《秋登巴陵望洞庭》)将湘水由长沙入洞庭湖的绝美秋景进行了生动描摹。有“诗圣”之称的杜甫将愁绪化作悠悠湘水,念“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发潭州》),又吟“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清明》)道出长沙古之风华。今有毛泽东立橘子洲,将湘江美景尽收眼底,感慨“万类霜天竞自由”(《沁园春·长沙》),思索民族未来。为将底蕴深厚的湖湘诗脉传承下去,湖南省诗歌学会2015年在长沙应运而生,并创设刊物《诗歌世界》,进一步推动了湖南诗歌的发展,众多诗人如谭仲池、陈惠芳、罗鹿鸣、谭克修等,着眼于长沙本土资源,从各个方面对长沙进行了诗性书写,壮大了“诗歌湘军”的队伍。

二、传统诗风的构建:“阳光照亮童年的眼睛”

根据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研究》中的观点,故乡对文学家的影响是重大且持久的,青年时期在故乡的经历总是如影随形地伴随文学家一生,并在其创作中表现出来。湘楚文化的浸染使得张枣的精神气质孕育出原始的诗意,神秘奇谲的楚文化为张枣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其早期诗歌语言风格的甜美、婉转与楚地神秘的方言、饮食、气候有着不可忽视的血缘关系。张枣在故乡长沙的原野上,就为早期诗风整体框架的构建做好了准备。

作为一位南方诗人,张枣先天性地继承了传统语言的亲密性,张枣的诗歌想象力,对独特意象的捕捉,对外部世界和内部心灵的感知,是在他的家乡,是在少年时代就已完成的。张枣曾表示,他最早的诗歌教养来源于家庭,因此谈到张枣早期诗风构建与故里长沙之间的关联,不得不提到其家庭对他的影响。而张枣的外婆,可谓是他诗歌世界的启蒙者,外婆大概在张枣十岁的时候开始带他,钟情于中国传统古典诗歌的外婆将这种热爱直接传承给了张枣,她的一句“娇儿恶卧踏里裂”(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第一次让张枣体会到诗的愉悦。张枣还提到父亲也对他走进诗歌世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他的眼里,父亲是个诗人,常常用俄语朗诵诗歌的父亲身上带有浓厚的传奇色彩。实际上,他家所有人都喜爱诗歌,日常的交流都会谈到“诗仙”李白,正是如此爱诗家庭氛围完成了张枣最早的诗歌教养,为其涂上了斑斓的底色。

“文学对地域的呈现也绝非是直线和硬性的,而是要融入作者的诗性的发现、创造、命名、想象甚至某种合理的虚构。”(霍俊明《地方性知识和文学想象》)湘楚文化为张枣提供了丰富的养料,而张枣也在此浸染中完成了自己早期诗风的构建。可以发现,张枣的部分诗歌下意识地呈现了别具一格的長沙景观,遂逐渐形成了甜美温润、婉转唯美的独特诗风。且看《杜鹃鸟》:“你的耳语把半片湘绣/引入同一个瞬间/一个美丽的中国少年/正在捐献一条黄色的河流。”诗中有“湘绣”“黄色的河流”等具有浓郁地域色彩的意象,整首诗风格奇谲,颇有楚风;而杜鹃花是长沙的市花,当地人都喜欢称其为“映山红”,那么“杜鹃鸟”明显也是具有长沙特色的意象。在《危险的旅程》中,“杜鹃鸟”再次出现:“我已把自己的全部/全部全部啊,全部交给了/霜雾中的这只杜鹃鸟抬起头/看我飞/你给予了痛苦的/诞生/漫长的万里长城/是你千百年坦开的温柔/‘在河之洲/在河之洲听我/啼/清悦地啼/用心啼/拢拢发。”诗人仿佛已经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他的思绪已经飞回了《风》之始的诗歌,他自由地穿梭于千百年间的万里长城,他对故乡中那只霜雾中的杜鹃鸟给予了完全的信任,以至于自己都幻化为鸟,轻啼着传唱了千年的古诗。整首诗营造了清幽唯美的意境,昭示着早期古典书写所蕴含的玄思古典美。张枣早期诗作《南岸第一次雪花》中的“一个驿站一朵梅花/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更是发掘出古典意象的魅力,具有自由张弛的法度。张枣还在《早春二月》中直截了当地描绘了晶莹纯真的快乐童年。童年的时光总是那么天真无邪、活泼欢乐,在故乡湖南的生活变成诗人笔下具体的感受,而诗题“早春二月”般传统蕴藉的诗风,也成为张枣诗歌的一大特色。

当张枣只身入蜀,甚至远赴德国后,遥远的乡土长沙更是成为他最怀念的精神原乡。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视野中的乡愁》中认为“时间感”和“空间感”是乡愁的两大特点,这样一种情绪体验包括了对与家乡有关的情感、环境和经历的回忆。张枣是在经历流亡之后,让怀乡的精神飞跃了辽远的时空,回到故乡。张枣在异乡遥望故土,由空间阻隔造成的乡愁油然而生,长沙的湘江、麓山逐渐映入眼帘,故乡的亲人甚至记忆中的那个不知姓名的农妇,也慢慢地涌入脑海,他从中获取诗的养分,如《湘君》中的“纽约的脆的薄荷味儿:我突然/想起长沙的一条飘飘的红领巾……那时湘江的水真是清得钻心/‘鱼翔浅底,我说。‘嗯,你说”,《麓山的记忆》中的“你”就像诗人自己,曾在阳光普照、空气新鲜的岳麓山下起舞、读书,承载了张枣整个中学时代的悠悠岁月,一连串的故乡画面进入诗人的思绪,带领他回到原始的诗意中去。钟鸣指出:“他早期的历史感依赖的还不是历史本身,而是一种音势。这种音势,发源于古汉语那种先验的甜美。”(颜炼军《化欧化古的当代汉语诗艺:张枣研究集》)当诗踽踽独行于异乡,他闻见“一只剥开的橘子”,而“那种元素的甜,思乡的甜”萦绕在诗人四周,故乡如橘香,甜润进诗人的心田。张枣用极其温润、精练的语言描绘了长沙独有的地域自然环境和人文景观,更抒发了作为一个长沙人的含蓄又热烈的长沙情结。因此,其诗的肌理中,总是透露出一种与古典诗最高审美标准相一致的境界美,诗人在高速发展的现代历史场域中,仍然守护着中国古典诗歌含蓄蕴藉的审美氛围。

三、精神内核:“梦想发明一种自己的汉语”

长沙的地缘文化对张枣诗歌的精神内核产生了重要影响,即使张枣在后面选择离开长沙,去往巴蜀、德国,但“我是一个湖南人”的自我定位一直没有改变,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来源,并始终坚持“梦想发明一种自己的汉语”。这种坚强的韧性源于既有中原文化的慷慨大气,又兼具南方文化的开放兼容的长沙文化,张枣作为生长在长沙的子孙,继承了既具有典型的南方人的灵性和理想精神,又有北方人的堅韧强毅和浓重的爱国情怀的长沙人特质。

1984年初的某天,友人在歌乐山下吟诵屈原的《山鬼》,张枣顿悟,他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诗歌“调式”,即楚文化的,抒情的—一种传统的先锋性。这为张枣的诗歌生命指引了方向,此后,他一生坚持并追寻着这样的诗歌“调式”。张枣在讲课时谈到,故乡是一种诗歌心理。故乡对张枣产生的影响已经不再局限于诗歌作品,而是已渗入他的精神。作为楚地之子,他内在地继承着长沙大地赋予他的坚守精神,最有代表性的是《父亲》一诗,父亲承受着历史的重担,诗中并没有消解严肃,正视了父亲所遭受的苦难,读者读到这首诗,并不只是简单地共情,还会严肃地思考、分析,会感受到父亲身上的力量。张枣身上也始终贯穿着如父亲一般的坚强,他有着自己独特的诗歌观,“梦想发明一种自己的汉语”,坚守的关键词之一就是“传统”,“传统……一个民族所遗忘了的,或者那些它至今为之缄默的,很可能是构成一个传统的最优秀的成分。……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张枣《张枣随笔集》)。张枣写诗伊始,就从古典文化中汲取精华,丰盈写作,“试图从汉语古典精神中衍生现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启示的诗歌方法”(张枣《张枣随笔集》)。张枣早期、中期和后期三个阶段的诗歌创作,如《十月之水》《镜中》《何人斯》《刺客之歌》《桃花园》《断章》《春秋来信》等一系列诗歌都体现出他对传统的坚守。他在传统和母语的创作道路上风雨兼程,当其旅居德国,这种坚持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历久弥坚。实际上,这种坚守精神深受长沙地理空间的影响,长沙的原始文化潜移默化地渗透进张枣诗歌精神的骨髓,张枣将长沙的物质地理空间顺利地转化为自身独特的精神空间,并在这个地理空间中完成了对生命的表达。

长沙钟灵毓秀的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为张枣诗歌注入了来自远古时代的传统之音。甜美温润、婉转唯美的诗风构建离不开湘楚南国的灵山秀水,尽管后来张枣从长沙到四川,从祖国到异国,地理空间多次转移,诗歌风格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但其追寻传统纯粹的诗意则始终如一,这都源于长沙这一地理空间文化对他产生的深刻影响。长沙的地域文化在张枣一生的诗歌构建中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从“地”到“人”再到“诗”是互相塑造、互相成就的过程,诗人通过诗歌完成了自身地理经验性的表达,而长沙的地域文化特色也在诗人的作品中进一步凸显出来,从“地域文化”到“文学作品”再到“精神内核”则形成一个独特的有机系统。长沙,已经不再仅作为物质形态的家乡而存在,它已然成为张枣诗歌的精神家园,与张枣后期在巴蜀与德国的诗歌创作形成一种良性互动,不断形塑并内在地影响着张枣的诗意抒发。

本文系2022年度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地理空间视域下的张枣诗歌研究”(项目编号:YJSCX2022-15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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