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中短篇小说中的动物叙事

2023-06-14 15:43丁婷婷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迟子建温情人性

丁婷婷

迟子建是黑龙江文坛上一位文学素养丰厚,且具有创作灵性的著名本土女作家。迟子建在创作的文本中塑造了丰富的动物意象,这些意象超越了自身的动物属性,被人格化,展现了作者对美好人性的赞美。

迟子建的童年是在中国最北端小镇上的外祖母家度过的,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她的朋友,她对黑龙江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都有直接的体会和深刻的感悟。因此,她能够用温情的语言来展现一幅平凡又绮丽的黑龙江人的生活画卷和最清新又壮丽的自然图景。她笔下的大自然充满了灵性,有生命、会呼吸,能和人类产生思想和情感的共鸣,鲜明地体现出她对大自然的关注与热爱。当翻开她的中短篇小说时,一幅栩栩如生的动物画卷便在我们的眼前徐徐展开,精彩纷呈的自然景色纷至沓来。这里面有漂亮而又神秘的泪鱼,有温顺而充满灵性的小鹿,有忠诚而又勇猛的小狗,也有奇异而又善良的鱼鹰,它们是这片神奇土地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者在文中赋予了它们丰富的人文内涵,彰显了动物的善良、温情、善解人意和无私奉献的美好品质,赞美和呼唤了美好的人性。

荣格把集体无意识的内容称作“原型”,根据荣格的解释,“原型是人类长期的心理积淀中未被直接感知到的集体无意识的显现”(《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弗莱在荣格的基础上又发展了这个学说,将原型称作是“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意象”(《批评的剖析》)。他强调不能独立地去看待一部作品,而是要把它放到作家创作的大环境去考察。迟子建在短篇小说集《北国一片苍茫》《亲亲土豆》《一坛猪油》《花瓣饭》,以及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酒鬼的鱼鹰》中创造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意象,这些动物作为一种“原型”,象征着传统文明中人性的善良、真诚、友好等美好的品质。

一、对大自然的崇拜

迟子建的中短篇小说构筑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动物世界。作者笔下的动物既具有与生俱来的动物属性,又仿佛有了灵魂,具有人的属性,能体会人的喜怒哀乐,甚至能与人物自如地对话。作者还在这些动物的身上寄寓了对生活美好的愿望,它们的某些具体行为表现被看成是祸与福的象征,体现了当地人对大自然的崇拜。

作者在文本中塑造了各种各样的鱼,最典型的莫过于《逝川》中的泪鱼。雷达在评论《逝川》时写道:“世间是否真有‘泪鱼,我不详知,但是这一意象实在是太美丽了,太神奇了。”文中对泪鱼美丽的形象也做了具体的描绘:逝川中独有的泪鱼,只在每年第一场雪降临之后才会出现,它们鱼鳍是红色的,鳞片是稀有的蓝色,声音类似于“呜呜”的哭声。无论是从出现的日期上,还是从鳞片的颜色和发出的叫声上,泪鱼都与普通的鱼大相径庭。这也决定了它的特殊功用:它不是被捕来吃的,而是本地人与自然神灵沟通的桥梁,用它们来虔诚地祈愿。当它们被渔民打捞上来之后,渔民便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盆里,温柔地安抚着它们。泪鱼仿佛听懂了人类的话,停止了“哭泣”,自在地在木盆中游来游去。第二天早上,泪鱼便会被放回逝川。人们通过泪鱼来祈求大自然的馈赠,希望求得一年的好运。当地的人将自身的成与败、祸与福、喜与悲都寄托在了它们身上,因此,捕到泪鱼就被认为来年能够顺风顺水,平安无忧。同样,在《鱼骨》中漂亮粗大的鱼骨代表着希望与好运,所以旗旗一直念念不忘。

在迟子建的文本中,包括“鱼”意象的动物意象占有很重要的地位。首先,与她童年的生活经历有关。迟子建童年时生活在中国最北端的风景壮丽的北极村,这里冬季漫长,气候寒冷,所以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温暖的室内,听外祖母讲故事是作者童年的乐趣之一。外祖母讲述的动人故事和当地独特的自然景观都给予了作者充足的文学养料。迟子建说:“好听的故事,似乎总是短的,这是从童年经验得來的。在北极村的长夜里,外祖母给我讲故事,往往十来分钟就是一个。我要是听了不过瘾,就会缠着她再讲。”(《亲亲土豆》)从外祖母口中蹦出来的仙魔鬼怪,往往具有人格化特征,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和对未来的憧憬。寂静无人的深夜,这些意象便在作者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在作者的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外祖母讲述的志怪故事成了迟子建在文本中选择动物叙事的思想启蒙。其次,迟子建选择动物意象也与当地的自然条件息息相关。这里独特的地理风貌使人们形成了以渔猎为主的生活模式。人们为了生活,不得不与森林、动物、河流保持紧密的联系。但是,这里的森林茂密神秘,河流深不可测,人们在渔猎过程中生命安全面临着极大威胁,所以不得不寻求心理上的安慰。而动物这一与人们生活密不可分的自然意象成了人们的选择。鱼汛是东北特有的景观,为当地人带来了丰富的鱼类资源,提供了丰富的食材。因此,每当这个时节,男女老少都出动,抢着在河边占有一席之地。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总是围绕着鱼汛、捕鱼、卖鱼、吃鱼来展开情节。“鱼”意象承载着渔民的喜怒哀乐、命运的起承转合,蕴含着人与动物及人与人的微妙关系。人们不断地向自然索取生活和生产资料,同时又深感大自然无私的滋养,因此对自然充满了敬畏与崇拜。

当然,除了“鱼”意象,黄鼠狼在文本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黄鼠狼经常被看成是得道成仙的神灵,被人们尊称为“黄仙”,它必须受到尊敬和供奉才会庇佑人类,一旦对它有所冒犯,人类必然会遭到残酷的报应。在《地主》一文中,张德福因为对黄鼠狼不敬,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不得不将黄鼠狼的牌位恭敬地供奉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迟子建的这种动物叙事,并非虚幻神秘的怪力乱神之说,而是传达了她对社会、人性和文学的理念,展示那份赞美和敬畏大自然的赤诚之心。

二、对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赞美

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迟子建在文本中也着墨最多。她在文本中将狗的忠诚和对人的亲昵刻画得淋漓尽致。《北国一片苍茫》最成功之处便在于塑造了一只名叫“呣唔”的狗。它凶猛、敏锐又勇敢,多次成功地从死神手里挽救爸爸的生命。它又充满了温情,经常攀附在母亲的身上,用粉红的舌尖舔舐母亲额头上的“沟壑”。感受到母亲的痛苦,它那漂亮的乌蓝色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当它的小主人再也受不了父亲的冷漠和暴力、母亲的怯懦胆小,决绝地离家出走时,善解人意的呣唔便尽其所能地将她驮到“美好的地方”。直到它累得精疲力竭,也没有忘记小主人的安全。面对向它“压”过来的黑熊,它迅速将芦花掀到雪窠中,毫不犹豫地只身面对这个庞然大物。是什么让它义无反顾?是它与芦花朝夕相处和相依为命的感情,让它在面对危险时,无所畏惧,以保护主人为第一要务,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无独有偶,《北极村的童话》中的傻子狗也是“我”亲密的伙伴。它是“我”在荒芜的乡下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与它分享喜怒哀乐,分享老奶奶的秘密,甚至小女孩儿的私密心事。虽然它不能说话,却最能抚慰“我”的害怕与孤独。当“我”要乘船离开时,它急切地“骏马般地穿过人流,掠过沙滩,又猛虎般下山似的跃进江里”,在望见“我”时,眼里迸发出一道光,“我”知道那一定是看见“我”的喜悦之光。忠诚于友情而淹没在黑龙江里的傻子狗并不傻,反而因承载着世间最美好的感情而让我们为之动容。《小狗》中的小狗从“我”这里得到了久违的温情,与“我”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直到“我”离开之时,它还依依不舍地追随着我,直到铁链绷直。它想跟着“我”离开而不得的无奈,充满浓浓的心酸。

除了狗,马、牛和猴子也是人类忠诚的朋友。在《一匹马两个人》中,“它在别人家是马,在他家就是人”,薛敏的这句话道尽了马与老夫妻之间特殊的关系。老马也羡慕过森林中自由自在奔跑的动物,但因为老夫妻更加需要它,便心甘情愿地守护在老夫妻的身旁,默默地被驯养。老夫妻将马当作自己的儿子,对它悉心照顾,老马也懂得知恩图报。他们的爱是相互的。在老夫妻的儿子入狱后,它感受到了老妇人的伤心,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它听懂了小主人第二次入狱之前的嘱托,承担起了照顾这对苦命的老人的责任。它不辞辛苦地帮助男主人将妻子安葬,在老夫妻去世后兢兢业业地看守着麦地,最终长眠于主人墓旁。在《五羊岭的万花筒》中,有一只像人一样爱照镜子的猫,鸳鸯镜好像和它的生命息息相关,“好像鸳鸯镜碎了,它的看家本领也丢了。它不爱照镜子,也不爱吃食儿了”。在《解冻》中,小鹿的出现是一个小插曲,但它那获救后感激的眼神令人难以忘怀,也是后面王统良答应苏泽广请求的动因。小鹿美丽的眼睛就是王统良善良人性的象征。在《雾月牛栏》中,宝坠与三头牛住在一起,和它们同吃同睡,是因为牛会在他难过时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给了他安全感。新出生的牛犊“卷耳”撞开牛屋的门,温暖的阳光洒了进来,这是出生在雾月的卷耳第一次看见阳光,也意味着宝坠将迎来新的生活。在《行乞的琴声》中,只有猴子听懂了那个凄苦的老人的琴声,使老人伤痕累累的心得到一丝治愈。在这些文本里面,动物也是家庭一员,正是被当成亲人或朋友来对待,文本传达出的感情才能如此真切动人。动物和人共同谱写了一首和谐的生命赞歌,体现作者对自然的关爱和崇敬之情。

三、对美好人性的呼唤

迟子建在中短篇小说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动物形象,尽管有些动物没有得到善待,表现了人性在现代文明冲击之下的扭曲,但作者笔下的大部分动物与人类都是惺惺相惜的,表现了作者对美好人性的呼唤。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金钱和物质不断冲击着人们的精神世界,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变化也日新月异。因此,有一些人丢失了美好、崇高的本真人性,变得自私、麻木。迟子建敏锐地感受到了人类心灵的异化,看到人性的本真正在慢慢地流失。她在她的小说里将人性恶的一面具体化为对动物的伤害。这些人打破了人与动物之间平等友好的朋友关系,而将二者的关系定义为主人与附属物,人拥有对动物的处置权。漂亮的鱼鹰被用来交换利益,勇敢的呣唔葬身于主人刀下,傻子狗被绳子束缚一生。纯良的小动物真诚地守护着主人,可是人类将它们当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人性的弱点由此展现出来。但是,作者描写这一现象并不是单纯地批判人性的异化,她的最终目的是呼唤美好人性的回归。面对这一扭曲的人性现状,迟子建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没有用激烈的言辞大加批判,而是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温情的动物世界。作者笔下的动物意象已经不是单纯的动物本身,它们被赋予了深厚的人文内涵,寄寓着作者美好的理想与愿望—对美好人性的赞美与呼唤。傻子狗的忠诚,呣唔的勇敢,猴子的善解人意,老马的无私奉献等,都是作者期望回归的人性。虽然这是一个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但作者依然充满希望。迟子建坚定地相信,人类一定能从自然中把身上沾染的世俗的贪婪之气、虚荣之气和浮躁之气,一点一点地洗刷干净,虽然这个过程很艰难,很漫长,但只有经过淬炼,人性才会回到本真状态,美好的人性才能复归,获得心灵的宁静与自在。

作为“北国的文学精灵”的迟子建,从小就与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和飞禽走兽结下了不解之缘。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她信手拈来的写作素材,因此她能在小说中塑造出真实、可爱的小动物形象。作者塑造这些可亲可敬的小动物并不只是为了展现它们的可爱,博读者一笑,而是通过它们来展现人性的善良与温情,寄托着对人类与自然的深刻思考。在迟子建的中短篇小说中,以动物来反观人类,深思人与社会、人与人,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展现了作者在万物平等观念下对动物生命的敬畏,保护动物的生存尊严,肯定动物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同時,小说传达出保护动物的理念。在文中,无论是人物,还是动物,读者处处可以体会到迟子建的“温情写作”。作者通过这些动物意象传达出对美好人性的愿景—即使环境不尽如人意,也要保持人性的本真。弱小的动物身上蕴含的温情更让人感到心灵的温暖和抚慰。无论是获得的荣誉还是创作实绩,毫无疑问,迟子建是一位优秀的作家。她坚持朴素的人道主义精神,不仅理解和宽容人性的弱点,还给予动物平等的关怀,这使她的作品充满美好和善良的质素,使作品染上了一层温暖人心的底色,呈现独特的审美意蕴和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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