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光诗风的嬗变

2023-06-14 15:43曾瑶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贬谪友人诗人

曾瑶

一、诗学思想:从积极入仕到为己之学

(一)积极入仕

李光诗风从前期到后期的嬗变,蕴藏着诗人自身的诗学思想。北宋历来以儒学治国,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儒学提倡“忠义仁孝”,且“在我国封建时代大部分时间表现为清明、正义、积极有为的政治思想和良好的道德规范而对政治统治发生积极的作用”(王才忠《略论北宋儒学对政治统治及文化教育发展的积极作用》)。因此,李光所接受的教育在一定程度上也奠定了他日后忠君爱民的思想,这种思想不仅影响着李光在为官期间的所作所为,还渗透到他的诗歌创作方面,使其诗体现出愤世忧国、忠君为民的真挚深情,这在李光的赠酬诗《伏睹亲征榜又闻韩侯过江北是皆可喜然小臣区区亦有不胜忧者辄次韵成鄙句呈子骏侍郎》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亲征一纸诏书颁,顿觉中原气象还。漫说风沙临瀚海,遥怜草木旧淮山。百年社稷倾危后,一掷乾坤胜负间。北望銮舆心共折,小臣无路得追攀。”这首诗写到李光得知皇帝即将亲征抗金的消息时激昂的心理状态。诗人在诗中认为,皇帝此举能够一洗“靖康之变”的耻辱,扭转乾坤。诗中饱含了诗人对国家时局的担忧之情,真挚浓厚;渴望收复国土、驱逐外敌的心情,激动迫切,好似往昔中原的气象已然再回今朝。尾句“小臣无路得追攀”笔调突转,从慷慨凌云的壮志豪情转到诗人因在家乡而不能跟随亲征、为国杀敌的遗憾与失落。笔者根据李光的仕宦生涯推断,诗人写下这首诗时已五十岁有余,却仍有建功立业的想法和追求,可见其始终有着“以天下为己任”(《南史·孔休源传》)的入仕思想。

除了这些赠酬诗,李光还以诗评价自身“平生刚褊性,敢避穷兽搏”(《县斋清坐有怀》),显现出诗人不畏与“凶猛”小人而斗争的刚毅性格。根据史实记载,李光处在主战派与主和派激烈斗争的时期,高扬的爱国激情正是李光等主战派诗人的特点。他劝诫友人要“疾恶若仇雠”“输忠倾肺肝”(《稚山运使作斋名藏晖且觅诗久不能成今兹以大农召行有日因成鄙句并以送行》),将自己的入仕思想融入诗作,以诗劝诫友人,企望团结自己周围的有志之士以复兴宋朝再达到往昔兴盛之景象,可见其“外王”之心。

(二)为己之学

相比于前期积极入仕的诗学思想,后期李光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苦难与折磨之后转向了一种“为己之学”,即人通过自身的心性修养达到一种合乎道的高尚境界。李光这种从“外王”到“内圣”的转变也恰好是其诗歌在内容和风格上转变的轨迹。诗人被贬海南后,写信劝告胡栓,“尽为己之学,至处忧患之际,则当安之若命”(《与胡邦衡书》其九)。这是李光在承受了秦桧及其党羽长期的打压、迫害和残酷的文字狱后所得出的安身立命之法则。从信中的内容可知,李光早已坦然接受了这一切不幸的遭遇,于苦难中追寻乐趣,在生存状况恶劣的海南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正如他在《即事》其二所写的:“青鞋踏遍海边沙,叶暗槟榔树树花。蜑子也能留客坐,旋添活火待煎茶。”诗人被贬异乡,却不像其他被贬谪的诗人那般因报国无门、壮志难酬而苦闷惆怅,反倒在闲暇之时能够踏海赏花,做客品茶来寻求内心的平静祥和,真正做到了《周易》所说的“穷则变,变则通”,在变通之下来获得自己长久的发展。

二、诗歌内容:从愤世忧国到吟咏风物和人情

(一)愤世忧国

李光前期诗歌的数量和成就虽然不及后期,但主题鲜明,情感真挚。李光于崇宁五年(1106)中进士,据《宋史》记载,当时北宋内忧外患。在内,新旧党争激烈,宦海沉浮,贪官污吏大肆欺压百姓;在外,外族入侵,宋朝屈辱求和,给百姓带来更加沉重的负担。残破的山河,受苦的民众,让这位爱国忠君的臣子不得不发出“中原正涂炭,生民思息肩”(《稚山运使作斋名藏晖且觅诗久不能成今兹以大农召行有日因成鄙句并以送行》)的感慨与叹息。正如陆游回忆所言:“每言及时事,往往愤切兴叹。”(《跋李庄简公家书》)这种为国事而忧,为不平发愤的强烈情感,也正对应了李光前期诗歌的主要内容。例如,他的《伯宇知府给事宠和子贱与仆域字韵诗格力超绝辄复次韵》一诗:“中原困干戈,衣冠沦异域。忠臣愤切骨,义士血空滴。平生忧国心,岂以死生易。年来返田庐,门巷无辙迹。老骥万里心,垂耳卧域枥。素交今几人,十载劳梦役。宣城拥朱轓,潘子缚禅寂。屹然障颓波,我亦心匪石。”国家征伐不断,百姓沦为囚犯,李光对此无比愤慨,开篇便以激愤之语写出国家内忧外患的困境,批判了当时卖国苟安的小人行径。随后,诗人自表决心“忧国心不以生死易”,将全诗的情感推向高潮,同时也是对友人的勉励之语,劝诫友人不要因国危而丧志,要时刻保持一颗为国忧民之心。而后,诗人又以自身为例,从“老骥万里心”至“潘子缚禅寂”写尽了自己在仕途和生活上的不幸,但并未沉浸于低沉的情绪之中,而是宕开一笔,以一句“我亦心匪石”收尾,告诉友人自己虽处困境,心卻并不像石头那般可以转动,而是会坚守志向,不忘初心。这位爱国名臣的愤世忧国之心一览无余。

(二)吟咏风物和人情

相较于前期的忧时愤世,李光在贬谪时期的诗歌内容主要是“吟咏人情之美,其次就是刻画风景之奇丽”(黄之栋《从“外王”到“内圣”—论李光的诗歌创作》)。其中,以被贬谪到岭南之地所作的诗为最佳。当时的岭南远离政治中心,地理环境极为恶劣,因此,贬谪该地几乎成为朝廷对文人最残酷的惩罚。但是,与柳宗元、韩愈等人对岭南山水的惊恐化描写不同,李光的诗表现得更多的是对岭南的独特风光,奇特的花、木、虫、鱼、鸟、兽的吟咏与喜爱,对当地纯朴人情的赞美与向往。例如,《全宋诗》记载的李光《黎人》,“褰帷露冕更停轮,渺渺旌麾入瘴云。异境尽凭诗写去,郡僚争喜得新闻”(其一),“桄榔林里便为家,白首那曾识使华。莫说蛮村与黎洞,郡人观睹亦咨嗟”(其二)。诗人在诗中谈到了岭南地区“旌麾入瘴云”的异境,描绘了槟榔树茂密繁盛、遮天蔽日的自然风光,通过描写“瘴云”“桄榔林”“蛮村”“黎洞”等意象来凸显岭南地区的独特风情。全诗清新自然,不仅不见诗人被贬的愁苦抑郁之情,还多了一分悠闲自在、恬淡自然的闲适之感。

再看李光的《复用前韵简志尹》:“已谋湖上屋三间,身退聊同倦鸟还。老去最便青箬笠,梦回空想紫宸班。招邀山月当轩醉,结约江鸥作伴闲。赖有渊明能赋咏,悠然把酒对南山。”飞鸟倦还,江鸥作伴,把酒南山,这首诗中所呈现的景象和陶渊明笔下田园闲适之景有异曲同工之妙,尾句更是把自己心中按捺不住的闲逸之情坦率道出,凸显了他的“晚节师渊明”,内心之平静。

我们从以上的诗可以看出,晚年的李光早已在偏远的岭南之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法。他像陶渊明一样,于自然风光中寻觅乐趣,在简朴生活中安然自得,与当地人民交游饮酒,即时游兴,随性而发,借吟咏以消解自己遭贬谪被构陷不得志的郁塞之情。

三、诗歌风格:从苍劲豪放到平淡自然

(一)苍劲豪放

南宋诗人陆游说:“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澹斋居士诗序》)韩愈也言及“不平则鸣”之说。可见,多数的诗大多是诗人情至深处因无以言表而作。在李光创作的前期,南宋正处于内忧外患的局面。在其他官僚人士选择明哲保身时,李光毅然担负起“以天下为己任”的重任,他针砭时弊,忧心国民,直言其事,诗歌整体上呈现一种苍劲豪放的风格。就如《亨仲察判赴召以重阳日酌酒梦草堂赋诗送行》这一首送别诗:“梦草池边一笑同,冥冥云迹羡飞鸿。青山不属红莲客,黄菊羞簪白发翁。直使淮南叛谋寝,未妨冀北马群空。中兴事业须公等,勿惮危言达圣聪。”该诗是诗人梦后所作的一首送别诗,友人临行赴任送别,全诗不见诗人送别友人时的忧愁与哀伤,反倒充满了劝诫友人的真诚之语和殷切希望。诗人借“青山不属红莲客,黄菊羞簪白发翁”这一句告诫友人,莫要因远任而丧失信心,切忌在奋发有为之时心生退隐之心。最后四句“直使淮南叛谋寝,未妨冀北马群空。中兴事业须公等,勿惮危言达圣聪”更是劝导友人要为国奋发,为君忧虑,给人一种格调激昂、气势豪迈之感。

后来,李光因在对金战略上和高宗、秦桧不同,被罢参知政事。此后的一段时间内,李光所作的诗歌,虽不乏惆怅苦闷之作,但内容还是以忧国忧民为主调,诗风自然也以豪放慷慨为主。就如诗人在贬地广西再贬海南时所作的咏怀诗《渡海》:“三载藤江守药炉,身轻那复羡飞凫。琼山万里乘风便,始觉惊涛异坦途。潮回齐唱发船歌,杳渺风帆去若梭。可是胸中未豪壮,更来沧海看鲸波。”

《渡海》一诗是诗人再次向南被贬时乘船渡海途中的有感之作。诗人再次被贬却不悲怆抑郁,相反地,诗人在渡海时的所见所感倒与曹孟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豪迈气势不相上下。惊涛骇浪,风帆如梭,诗人面对壮阔的大海并未感到害怕,也没有“江海寄余生”的颓丧,“可是”和“更”两个副词更是将诗人的坦荡胸襟、乐观豪放的胸怀展现得一览无余。面对越发失意的仕途生活,李光就像一个越挫越勇的勇士,豁达豪放,始终不灭壮志。

(二)平淡自然

一路的贬谪已让李光尝遍人生的苦痛,最后贬谪至海南,他已懂得如何在困境中安顿身心,转向内省。海南的独特风光再加之苏轼、陶渊明的影响,让李光诗作的主题逐渐由“外王”转向“内圣”。“内圣”一词原出自《庄子·天下》,指向内寻求圣人的境界,要求人要不断加强自己的内在修养。也正是这样一种追求,李光后期的诗歌不再奋发踔厉、大声鞺鞳,而是于吟咏海南风物与人情中显现出一种平淡自然、婉丽多姿的色彩。正如《行潘峒诸村爱其岩壑之胜田畴之美因成小诗》所写,“烟市云庄自一墟,幽花夹道路萦纡。无人与写岩峦胜,聊展营丘半幅图”(其一),“村落家家社酒香,杂花开尽绿阴凉。山畦是处田畴美,时有归牛带夕阳”(其二)。其诗读来仿佛一幅宁静悠远的山水田园画,如世外桃源般令人向往。“烟市”“云庄”这些村落自在一处,萦绕的小路上长满幽花,诗人观赏之时却为周围的岩壑所吸引,于是提笔写下此诗。诗中出现的意象,如 “村落”“社酒”“杂花”“山畦”“田畴”等都体现了李光诗歌的“清绝可爱”“婉转而有深意”,不仅写出了诗人游兴的乐趣,还颇有陶氏的平淡自然之味。

李光平淡自然的诗风其实正好映衬出李光晚年平淡自适的心境。李光晚年在海南时期的诗作,不只有清新婉丽的山水田园景物,还有诗人对自身简朴平淡生活的描绘,如《庖人宋奕请告往琼般家怪久不至闻已设厨矣戏赠朱推》:“市无鱼肉爨无烟,晨起斋厨每索然。欲识先生真乐地,饭蔬饮水曲肱眠。”诗人以颜回为楷模,饭蔬饮水,曲肱而眠,不以为苦,反而乐在其中。沈松勤认为,这正是宋代士大夫在身负贬谪和贬中求生的双重压迫下而形成的一种内在自抑与超越的人生哲学。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人生哲学,诗人才能在偏远又恶劣的海南地区苦中作乐,自寻抚慰心灵的办法。诗人将自己之前所有的遭遇都以“笑”待之,仅一“笑”字,背后就蕴藏了诗人对往事的释然,对当下的享受与珍惜,自然而又美好,平淡且又自适,呈现出一种清新婉丽之姿。

李光是南宋历史上有名的四名臣之一,同时也是南宋著名的诗人。其诗之成就虽不及苏轼、黄庭坚等人,但仍是诗歌史上不可忽略的一笔。正如《四库全书总目》中所言:“名臣著述,幸而获存。虽残章胜句,固當以鸿宝视之也。”通过对李光前期诗歌的分析,读者能够看到他为臣的忠义之心,为官的爱民之情,这种对祖国和人民的赤诚之心不仅为后世所称颂,还值得今人去学习。而在他被贬海南期间,少了官场的明争暗斗,多了与道人、与平民、与挚友的往来,读庄周书,师陶渊明之平淡自然,咏苏轼之豁达乐观,诵佛经,不嗜酒,客至则饮茶,在自我内心修整的过程中,达到了“世方汹波澜,我心犹古井”(《九日登琼台再次前韵》)的自适境界,使其诗歌也有一种托兴深长的风格特点,这种精神境界也不枉为后人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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