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这一个”

于幼兮

师：课前每位同学都撰写了《史湘云人物评传》。大家觉得史湘云是个怎样的姑娘？

生：憨。

生：不拘小节。

师：有同学脱口而出一个“憨”字，说说你的理由。

生：第六十二回标题“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点出了“憨”字。

师：非常好！《红楼梦》一些主要人物进入回目，往往在其名字前冠以一个字，概括凸显其品性和个性，即所谓“一字评”。

生：我觉得“憨”的根源还是她喝醉了。宝玉的生日宴上，众人玩射覆，湘云嚷着划拳，射覆时帮香菱作弊，还用“鸭头”打趣“丫头”，一直被罚酒。

生：史湘云的“憨”还体现在出场时叫宝玉“爱哥哥”。

师：为什么喊“爱哥哥”就是“憨”呢？

生：她把“二”说成“爱”，是种缺陷。

师：脂砚斋曾对此点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生：如果这个缺陷放在宝钗身上可能就不可爱了。

生：小说中很多人都说云丫头“爱说话”。口齿不清还那么爱说话，说明她打心底毫无顾忌。

师：很好，你善于从人之常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说到“爱哥哥”这一处情节，对比黛玉、宝玉、凤姐的出场，湘云的出场有什么特别之处？作者为何这样设计？

生：林黛玉出场在“进贾府”一回，以她的视角来展现贾府的环境与人物，更能体现她处处小心谨慎的心理。贾宝玉出场是欲扬先抑。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将贾宝玉贬得一无是处，但林黛玉进贾府看到的贾宝玉却是个气度不凡的公子。凤姐的出场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突出她的泼辣擅权，显示了凤姐在贾府的地位。

师：那史湘云的出场呢？

生：很平常，自然而然就出场了。

师：确实平常，但这“平常”也体现了曹雪芹的匠心。小说第二十回有人说“云姑娘来了”，贾宝玉抬身就走，却不直接写史湘云，反而写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对话。你们怎么看？

生：这里一开始给人的感觉是史湘云要出场了，但又不重点写她，只把她穿插在“宝黛”二人对话的间隙中，很生活化的场景。

师：很好。脂砚斋对此这样点评，“明明写湘云来是正文，只用二三答言，反接写玉、林小角口……”

生：说明史湘云是贾府的常客，见到老朋友不必刻意打招呼，一切都随意自然。

师：大家分析问题越来越善于用生活逻辑了。正因彼此熟识，湘云就是这么看似突兀却又异常自然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再配合着“爱哥哥”的口音，更显其憨态。我们在阅读古典小说时，也要关注人物的出场方式。

生：史湘云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在看戏时，大家都觉得小戏子长得像林黛玉，只有她说了出来。

生：我也赞成。宝琴初来乍到，史湘云就提醒她，“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师：其实小说中还有一个人也是心直口快的代表。

生：黛玉。

师：同样心直口快，两人一样吗？

生：不一样。林黛玉心直口快且具有攻击性，尖酸刻薄。而史湘云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了，她讲的话都是无心的。

师：其实二人的身世遭遇有相似之处，但一个“直且酸”，另一个却“直而温”，为何会这样？

生：黛玉虽然寄人篱下，但贾府上下，尤其是宝玉，都很宠爱她。黛玉的“直”也多半是因为宝玉，才会耍小性子。史湘云虽也是大户千金，但她只是贾府的客人，自己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宝钗和袭人对话时提到史湘云在家里做不得主，经常要做活，她加入诗社做东的钱还是宝钗帮她垫付的。

师：分析得很到位！当然，这还与林黛玉“还泪说”的身世相关，一生全为一“情”字。总之，同是失去双亲，“客家的寵儿”林黛玉和“本家的孤儿”史湘云，因生活境遇不同，性格也有所不同。

生：史湘云还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芦雪庵诗歌集会前，她在雪地里吃烤鹿肉、喝酒。黛玉和宝钗都不愿参与。

师：“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这个回目名就极具反差效果。

生：黛玉见他们吃鹿肉，说是一群花子，还说芦雪庵集会被云丫头作践了。史湘云却说，“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说明在史湘云心中，大口吃肉和吟诗作赋并不冲突。她身上有一股名士风流。

师：大口吃肉和吟诗作赋并不冲突，其实也可以理解为——

生：雅与俗并不冲突。

师：很好。这种不拘小节的行事作风，在嵇康、阮籍等魏晋名士身上很常见。但史湘云是否就有“名士之风”呢？

生：我觉得不一样。“竹林七贤”生活上不拘礼法，清静无为，聚于竹林喝酒纵歌，实则是为当时的社会乱象所迫，有些刻意为之。而史湘云的不拘小节是自然的。

师：很好。湘云还是个孩子，她说“是真名士自风流”，无非是在与黛玉斗嘴时为自己辩驳一下。

生：史湘云还很有才华。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史湘云以一对三，才思敏捷，不像对诗像是抢命，像个“诗疯子”。与黛玉在凹晶馆联诗时，她的“寒潭渡鹤影”让黛玉都叹服。

生：我也觉得湘云很聪慧。她拿着金麒麟跟丫鬟谈论阴阳，跟其他女子不一样。

师：是的，深闺女子吟诗作赋大多是见风落泪，对月伤怀。但阴阳之辩，已经涉及哲学领域，湘云的思想境界的确不俗。

生：刚才大家所说的这些—— 憨、不拘小节、直而温、有才华、有诗情，可以用《乐中悲》中“英豪阔大宽宏量”和“霁月光风耀玉堂”来概括。湘云直率、天真，就像雨过天晴一般明净。而她无论是从装束上还是思想上体现出的气概，正是“英豪阔大宽宏量”。

师：非常好！判词是对人物命运隐晦的总结。《红楼梦》的判词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我们在把握人物形象的时候要学会利用它。有人认为史湘云是受封建思想禁锢的，因为她劝贾宝玉读书、考取功名。湘云到底是不是“禄蠹”，现在你们怎样看？

生：我觉得她是受到封建思想束缚的。宝钗就是这样的典型，史湘云还常在林黛玉面前表达对薛宝钗的赞赏，说明她跟宝钗是一类人。

生：我不完全赞成。如果说她被封建思想束缚，那么，她的那些不太符合礼教下女子该有的行为又怎么解释呢？

师：我觉得这位同学说得有道理，劝宝玉读书其实是件正常的事，现在父母也会劝你们好好学习。没有人是可以脱离时代环境存在的，不能因此就说她是“禄蠹”，和宝钗一样受礼教束缚。那湘云跟黛玉是一类人吗？

生：她没有黛玉那么任性。

生：她很现代。

师：这位同学的回答很有意思。史湘云似乎很像我们身边的女孩子。在“钗黛”的双峰对峙中，史湘云更像是一个过渡地带。她既未抵达林黛玉至情至性的彼岸世界，也无法如薛宝钗一般成为世俗世界的典范。她从未服膺“名教”，也从未刻意“越名教”，却可以将名教与自然合而为一。她不受坎坷环境所囿，不为世俗框架所限，处处泯除了男与女、贵与贱、雅与俗的区隔。她无意于充任那个时代的叛逆者，只是尽情尽意地展示生命的本色。这自然流淌的气息，本就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超越。现在再读《乐中悲》，或许我们会有更深刻的体会。这样一个“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姑娘，命运却给了她婚姻，又很快毁掉。这样一个本色女子一样难逃悲剧下场，这可能就是《红楼梦》悲剧的深刻性—— 让一切悲哀的、快乐的、顺从的、叛逆的人物，都无处逃遁地归于白茫茫的干净大地。

这节课我们通过赏析史湘云这个人物，再次明确赏析古典小说人物形象的一些方法，比如利用回目、判词，赏析人物独特的出场方式，以及善用对比，注重情节与人物之间的勾连等。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塑造人物的一个重要技巧：特犯不犯。所谓“犯”，即相似。作者塑造人物和设计情节时，总能在相似之中又显出其各自的独特之处。红楼人物众多，各有其美。希望同学们能够从“这一个”走向“那一群”，为自己喜爱的人物撰写评传。※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京市宁海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