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可靠叙述看《洛丽塔》的审美与道德

2023-06-12 01:00吕卓晴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洛丽塔

吕卓晴

内容摘要:目前对于《洛丽塔》中审美-道德关系的论述仍较为贫瘠。许多读者仍只片面地看到其审美或道德的一面,从而对此书产生诸多误解。本文旨在依据“不可靠叙述”的概念,分别对此书中审美上的不可靠叙述与道德上的不可靠叙述进行探讨,最后整合得到此书审美-道德之关系。结论表明,《洛丽塔》中的道德内涵强化了读者阅读过程中的审美感受。

关键词:《洛丽塔》 审美与道德关系 不可靠叙述

《洛丽塔》(以下简称《洛》)是美籍俄裔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于195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该小说以一个中年男人的视角,用诡谲却优美的语言,记叙了他与其未成年继女的不伦关系。《洛》首次出版即引起轰动。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广泛讨论,现如今书中的审美性与道德性已经分别地得到了较为细致的分析,但学界对于书中审美-道德间的整体关系却少有着墨。因缺乏学术导读,普通读者仍对此书有不少误解。有读者为此书辩护道:“美不需要道德”,摒弃道德反思,走上了极端唯美主义的道路;还有读者义愤填膺道:“此书大肆美化恋童癖的行为是可耻的”,将书中道德与美的关系简化为非黑即白尔。读者之所以误解,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此书审美或道德的某一面,而没有发觉此书暗含的审美-道德整体关系。虽然,“误解”也是一种“解读”。我们当然可以对一部作品进行个人化的解读,但了解作者本意、还原作者思想、肃清读者误解,对于阅读过程也同样重要。本文旨在通过分析《洛》中亨伯特(以下简称亨)的不可靠叙事,还原其中美与道德的关系,洗刷作者莫须有之罪名,清扫读者阅读障碍。

1961年,美国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在其最具影响力的著作《小说修辞学》(以下简称《修辞学》)中,第一次提及了“不可靠叙述者”的概念。在讲这个概念前,我们首先需要弄清《修辞学》中另一重要概念——“隐含作者”。经学界长期争论,目前主流观点认为“隐含作者”即隐藏在小说背后,且在作品外也真实存在的作者本人的一部分,而读者需要通过分析文本来察觉其存在。也就是说,确立隐含作者的存在,需要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参与。在“隐含作者”的基础之上,韦恩·布斯进一步提及了“不可靠叙述者”的概念。简单来说,若叙述者言行举止与隐含作者秉持理念相悖,我们便可将该叙述者称作“不可靠叙述者”。

我们可以看到,判断一个叙述者的可靠性,需要对比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内涵。既然隐含作者是作者本人的一部分,其内涵必与作者本人一脉相承。那么,为判断叙述者是否可靠,我们可以观察作者本人所持态度、所作言行,并将其与叙述者进行比对分析。

一.從不可靠叙述的角度看《洛丽塔》中的审美观

1.纳博科夫的“审美狂喜”观

纳博科夫艺术创作的支柱理念便是“审美狂喜”。他曾在《关于一本题名〈洛丽塔〉的书》(以下简称《后记》)中说到:“对我来说,一部小说只有在能够给我那我直截了当地称为审美狂喜的东西时,它才存在。”可见,纳博科夫写作的最终目的,甚至可以说唯一目的,便是创造审美享受。他所渴望的小说世界,是一个没有束缚、任美自由生长的“彼岸世界”。这与他本人的经历有关——目睹过苏联极权统治与纳粹迫害,他深感社会大势力施加于个体的迫害之可怖,及为艺术创作铐上的枷锁之重。他不满媚俗之人泛滥成灾、安然自得,而思想独立者却唯恐被大势抓住把柄,自顾自逃窜,惶惶不可终日,无暇驱散弥漫于世间的俗气。为了反抗普遍存在的平庸艺术,他力求艺术创作者保持精神与人格上的独立,并强调个人享受审美的权利不应为任何力量所裹挟。在《洛》中,为释放“审美狂喜”的魅力,他竭尽英语语言美之所能,运用多种写作手法。如大量的谐音暗示与双关(如:奎尔蒂的名字与guilty谐音,暗示其与亨的种种罪恶);讽刺(如:开篇的“一个杀人犯总能写出一手绝妙的文章”,讽刺了亨自身叙述的不真实性);新词与生僻词及外语的大量使用(如:“性感少女”nymphet一词,取自希腊神话中的宁芙女神之名,指美丽的少女、自然界各物的小女神;还有随处可见的法语词句,彰显亨卖弄学术的自恋心理);诗性与音乐性的广泛引入(如:小说开头处“洛-丽-塔;舌尖得由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充满了诗与韵律之美)……明处暗处,种种设计,用心良苦,遍布各角落,带给有心的读者赏心悦目的阅读体验及极致的审美享受。

2.亨伯特的审美观

亨的审美观念与隐含作者在高度上极为相似,他们都追求至高无上的审美享受。只是亨的审美观念在内容上与作者不尽相同。亨的审美取向十分狭隘,他只喜爱性感少女之美,却将其他年龄段女性的魅力视为粗俗与肮脏的表现。对于性感少女之美,他曾呼唤道:“让他们永远在我四周玩耍,永远不要长大”;在初次侵犯洛后,他暗暗下定决心:“一项更大的尝试引诱我继续下去:一劳永逸地确定性感少女危险的魔力……”体现了他对于性感少女“美”的享受永无止境地追求与依赖,实际上与纳博科夫对于“审美狂喜”的追求一脉相承。就像木偶师操纵提线木偶,纳博科夫借亨之手,完成了对于“审美狂喜“的书写。亨的审美及欲望为整部作品蕴涵的“审美狂喜”提供了一个出口。其实,亨的不可靠叙述并不主要表现在其审美上,真正的矛盾在于亨与隐含作者相悖的道德观。

二.从不可靠叙述的角度看《洛丽塔》中的道德观

1.纳博科夫为《洛丽塔》所做的道德辩护及纳博科夫的道德观

即使“审美享受”可视为纳博科夫艺术创作的唯一目的,也并不代表他是一位漠视除了“美”之外其它内涵的极端唯美主义者。在《洛》中,作者除了审美外还具有另一内涵——道德。纳博科夫在后记中谈到的他对于艺术的定义;curiosity(好奇), tenderness(温柔), kindness(善良), ecstasy(狂喜)。我们可以看到,“温柔”与“善良”明显关乎道德;而“好奇”则同时指向审美与道德,“好奇”既可以是审美上的好奇——以好奇的眼光看世界,发现不寻常的美;也可以是道德上的好奇——对他人的快乐或痛苦感到“好奇”。在“好奇”的引导下感同身受,从而不至于泯灭于漠视他人的残酷黑洞(如在小说中,亨对于洛丧母之痛的漠视,便是“缺乏好奇”所导致的残酷)。作者四两拨千斤,四个词便说尽审美要点,且其中三个都关乎道德,我们还能说他漠视道德吗?那么,纳博科夫本身作为一个道德的人、一个明辨是非的人,他在此书中扮演“隐含作者”的那一部分当然也是道德的,而道德的“隐含作者”不可能写出内涵不道德的小说。且“不道德”作为一种丑恶的存在,也绝不会是追求审美享受的纳博科夫的创作主题。因此,《洛丽塔》绝对不是鼓吹悖德的小说。

对于《洛》所遭受的“道德败坏”之非议,纳博科夫曾回应到:“当你果真阅读《洛丽塔》,请注意,它是非常道德的”。或许察觉到这样的辩护略显苍白,他又继续据理力争到:“我相信,有朝一日会重新鉴定并宣告:我并非一只轻浮的火鸟,而是一位固执的道德家,抨击罪恶,谴责愚蠢,嘲笑庸俗和残忍——崇尚温柔、才华和自尊”。我们在前面提到,纳博科夫力求作者保持人格独立,那么他作为一位宣扬独立、追求个人化表达的艺术家,绝不可能迫于外界压力而对自己的作品发表不诚实的言论,也绝不会希望看到有人扭曲作品内涵,将莫须有的解读强加于原作之上。作者本人从未否认其作品的道德性,也并不满于其所遭到的道德上的非议。

2.亨伯特冷漠的道德观

亨的道德败坏罄竹难书。他最深重的罪孽是冷漠,即缺乏“好奇”与“善良”:对洛的丧母之痛少有表示、在洛生病时强迫其与其发生关系、忽视洛作为青少年正常的个人发展需求(屡次更换洛所就读的学校、不允许其参加表演)等等,都是他过于沉浸于内心世界、漠视他人存在的表现;他还擅长撒谎(即不可靠叙述)。我们需要注意到,亨作为小说中的被告,站在道德法庭上,面对法庭的观者与小说的读者,他的目的就是为自己开罪。他在开篇处讲述他与安娜贝尔的少年情事,是因为他发觉这个故事颇具古典精神分析里“创伤性事件”的意味,可以诱导读者认定他的恋童行径与他儿时情感创伤有关,达到博取读者理解及同情的目的。但在谈及他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的经历时,他又说他的一大乐趣便在于“狡猾地领着他们(医生)一步步向前;始终不让他们看出你知道这一行中的种种诀窍;为他们编造一些在体裁方面完全算得上杰作的精心构思的梦境”,可见亨其实深谙且不屑于精神分析的“套路”,十分卑鄙地利用它戏弄了观众的同情心。他还宣称洛才是这段畸形关系的主导者。

的确,洛可能拥有不同于一般同龄人的性魅力,她对于性的好奇以及对叛逆的向往,使她容易做出出格的举动,但性上的成熟并不意味着心理上的成熟。亨作为此段关系中理应拥有成熟是非观的一方,没有资格乘虚而入。然而小说中作为继父的亨,不但没有承担起扶养人的责任,反而利用洛天真、缺爱的心理,占据她早熟的身体,满足自己的兽欲,完全与纳博科夫所强调的“温柔”,“善良”相悖。我们需要注意到,无论洛主动做出的一系列出格行为,或默许亨的变态行径,都与洛自身的悲惨经历有关——成长过程中父爱的缺失,使她十分渴望异性的陪伴与关爱;母亲刻薄的言辞,使她向往温柔的爱。因此,亨被她视为救命稻草——一个似乎爱她的成熟男性,好像如此完美地填补了她幼小心灵中的两大空缺。他给予了她渴望却又从未得到的关注,而她发现自己异于同龄人的性魅力可做诱饵,帮她挽留这份关注、挽留这份“爱”,即使这份“爱”指向的不过是“性感少女”这一美学符号——她只是满足他幻想的工具。总而言之,洛的脆弱与不幸、迷茫与堕落不是亨推脱罪责、摇身一变受害者的理由。一个心中有道德的成年人,面对这样一位痛苦的女孩,心里想到的应该是怎样去帮助她,而不是乘虚而入,纵容她的任性,利用她的稚嫩,满足自己的欲望。亨的所作所为均与纳博科夫所强调的“好奇、善良、溫柔”相悖。由此可见,亨道德上的叙述是不可靠的。

三.《洛丽塔》中审美与道德的关系

在《洛》的末尾处亨忏悔道:“无论我可以找到什么样的精神慰藉……什么也不能使我的洛丽塔忘掉我强行使她遭受的那种罪恶的淫欲……除非这一点可以得到证明……否则……除了表达思想感情的艺术的那种忧郁而十分狭隘的治标方法,还有什么可以医治我的痛苦。引用一个老诗人的诗句:人类的道德观念是我们必须为极度的美感缴纳的税款”,最后的诗句是纳博科夫自己杜撰的。为什么作者突然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呢?在这里,作者暂时将不可靠叙述者放在一边,他站出来提醒大家,尤其提醒那些还沉浸在亨花言巧语中的读者:在纳博科夫的文学世界里,由于他对美极致的追求,道德虽然不是他写作的最终目的,也不能成为束缚美的绳索,但它绝对不是莫须有之物。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展开纳博科夫对于审美狂喜的全部定义:“对我来说,一部小说只有在能够给我那我直截了当地称为审美狂喜的东西时,它才存在,这是以某种方式、在某个地方与其他生存状态相联系的感觉,而艺术(好奇,温柔,善良,狂喜)就是这个标准状态。”[本文二·(一)中已分析],前三个词分别不同程度地指向道德,可见道德是催化“审美狂喜”的最优选,是纳博科夫制造“美”的机器上最重要的一枚齿轮。这一条由道德通往审美的路,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是如何铺展开来的呢?

布斯认为,作者在写作前及写作过程中,会有意识的对小说叙述者进行选择。我们不妨想想,他为什么选择亨作为叙述者?他为什么不选择其他人呢?为什么不是洛呢?避开亨的叙述,整部小说不就可以免遭“不道德”的非议了吗?让我们进入纳博科夫作为作者的角色,也来想象一下,如果洛取代亨成为此书的叙述者,此书会如何展开?整本书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受害者的自述:缺爱的少女,孤注一掷地寄希望于一段不堪的关系。看清了亨侵犯者的嘴脸后,她悔悟、逃脱。不幸的少女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但她不屈不挠,再次出逃。即将到来的新生命燃起了她奔赴稳定生活的热忱。甚至不惜再见上那个毁掉她童年的人一面,索取她应得的财产,重新开始人生。我们会义无反顾地同情这个误入歧途、却不服从命运的女孩——如果是这样,纳博科夫那为人津津乐道的文字,那引人入胜的“审美狂喜”全都没有意义了。因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历来都是“真实”的代名词。在这样的小说中,叙述者也不会对读者的道德观发起挑战。所以,读者不会对她的叙述产生怀疑。她说了什么,读者自然相信什么——毕竟在面对附和、顺从读者观点的叙述时,读者并不会做出太多思考,不会给予文字太多怀疑与关注,也就不会注意到种种如双关、讽刺、戏仿等审美上精心的设计——因为这个故事不能引起读者对于自身道德观及叙述者可靠性的怀疑,也就不能激起他们推敲字句、反复翻阅的兴趣。这样的小说无法挑战读者,无法让读者主动投入小说,无法让读者仔细揣摩。文字再美,都只如流水一般淌过,激不起深层次的审美享受。读者获得的,更多只是道德上的享受。诚然,这种感受也是宝贵的,但与纳博科夫本人所追求的“审美狂喜”毫无关系。

反观以亨作为叙述者的《洛》,叙述中充斥着施暴者博同情、混淆是非的话术。读者在开始阅读小说时,不会主动对第一人称叙述者抱有太多心里防备,而是全盘接收所见所闻,完全信赖亨的叙述,同情他的遭遇,淡化对他的道德谴责。但谨慎的读者会隐约渐觉不对劲,发现自己的同情已将自己置于道德困境,忍不住自问:“我竟然对犯下如此暴行之人产生同情,难道我也像他一样可怜、可恨吗?我竟默许这样的暴行发生吗?他说的是真话吗?”在这一环节,纵使是第一人称叙述者也不再可靠,反而成为读者重点怀疑对象。为了找回自我道德认同,读者们会试图通过仔细阅读、反复推敲,找出叙述者的谎言。而就在这一遍又一遍的咬文嚼字中,越来越多的双关、隐喻、戏仿浮出水面,越来越多的美映入眼帘,久久存留于读者脑海中。这样心醉神迷的状态,才是纳博科夫所说的“审美狂喜”。

我们可以说,是隐含作者道德观的存在,以及读者本身道德观的存在,推翻了叙述者的谎言,加深了文字之于阅读者的印象,丰富了、强化了读者阅读文本的审美感受,将读者推向了纳博科夫翘首以盼的“审美狂喜”。所以,与其说是“不道德”或“非道德”,不如说是道德,引导我们在阅读《洛》时,更加坚定地走向那盛大的审美狂喜。

参考文献

[1][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主万译.洛丽塔[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9.

[2]Booth. The Rhetoric of Fiction[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1.

[3]李浩文.论纳博科夫艺术世界中的“道德”[D].南京:南京大学,2014.

(作者单位:衡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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