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饱难求

2023-06-12 16:01魏群夫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司务长寝室馒头

进校门往北走,有三栋房子,前面一栋是教室,四层楼高,下面三层每层三间,一层一个年级,左右各设楼梯,供人上下。第四层只有正中一大间,作图书室用,藏书并不丰富,以学习类书籍为多,也有一些零星的文学、历史、画报等,但看书、借书的师生甚多,除读书风气在这所初中甚浓的原因外,也有校园文化相对贫乏的缘故,加之学业不重,大把的时光已不是一所小小的校园所能承载得了的,一群青涩年龄的初中生,正懵懵懂懂,需要寄情于书籍消遣时光。武侠小说或明或暗地在校园游荡、辗转,金庸的小说已风靡校园,教师光明正大地看,学生偷偷摸摸地看,要么借不到手,要么借到手时已残次不全,甚或面目全非。紧挨教室背后是男女生寝室,石木结构,墙体裸露,上覆黑瓦,也是三间,女生一间男生二间,墙挨墙,墙两头说话彼此听得清清楚楚,不隔音。每间寝室支有两长排双层木架子床,从门的一头抵到里墙的角落里,学生一人挨着一人睡,棉被半垫半盖,颇像电影里旧时牢房里囚犯的住宿,有人据此取了一个形象的称呼——统铺。室内光线甚暗,浮尘在窗外投进来的一束光圈里不停地舞蹈、旋转、浮沉。男生寝室设有内廊,因为三个年级只有两间寝室,二年级被拆开,分散搭配到一、三年级寝室里。幽暗的寝室越发拥挤,且气味难闻,初进去,浓烈的让人头晕目眩。这些异味里,掺杂着尿骚味儿、汗臭味儿、湿潮发霉味儿、腌菜发馊味儿。

寝室背后是一片空场地,甚是开阔,呈一字型支有三个水泥制作的乒乓球桌,下课了,这里是情绪的宣泄场所,来打球的,教师占一桌,学生占两桌,拍子飞舞,不时听到欢呼声、叫好声,快活异常。听到上课铃声一响,作鸟兽散,像潮水一样涌到教室里去了。场地边缘,种有一排白杨,已碗口粗,常有麻雀、斑鸠等杂鸟落在树上,乘人不备,一翅飞到地下捡饭粒吃,听到脚步声,一哄而散,但并不飞远,看人走了,又飞下来,边观望边觅食。学校有个姓廖的老师持有一气枪,尤喜打鸟,且枪法奇准,他常躲在墙角开冷枪,十打九不空,故这些受过惊的鸟颇为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夺命而飞。这块场地还是学生们打饭的地方,中午或下午最后一节下课铃响后,住宿生们拎着碗筷,一路飞奔而来,以班级为单位,站竖形队,呈两排,男一排,女一排,静等饭来。场地后面,也是一排石木结构的房子,与男女生寝室一样,略显老旧,但间数比学生寝室多,有十二间左右,呈东西方向,一字排开。最右边两间是学生食堂,向左数的十间,是教师用房,每个教师分得两间,每间有个隔断,一间里面作寝室,外面当客厅或支有一张简易辦公桌椅批改作业用,另一间里作厨房,外当餐厅,条件甚是简陋,教师之清贫可见一斑。

学生食堂每天供应三顿,早晨和中午是玉米糁,谓之粗粮,晚上夜长,需吃饱些,以图受饿。晚上吃细粮,主要是馒头,面条,米饭。食堂一共三人,司务长姓陈,是个男的,原是一名教师,因年龄大了,申请到后勤当了司务长,相当于食堂的“大管家”,负责秤粮、秤柴、发票、保管粮食等杂务。凡住宿生,都需交粮,粗粮细粮均可。一斤粮食加两斤木柴对应一斤饭票,没有木柴交也可,以市场上木柴价折算后交现金,司务长拿现金再去买柴,各图其便。两个做饭的,都是女的,一高一矮,分别是两位教师的家属,都是“半边户”,不愿在老家种地,跟着教书的丈夫,一边照看孩子读书,一边在食堂当做饭的师傅,补贴家用。这当然是个好差使,体力上远比在农村种地轻闲,时间上也自在的多。

早饭要等到上完早自习后才吃,开饭时间大约在七点四十。食堂只供应饭,没有菜可吃。学生吃菜,都从自己家里带,每周放两天假,回去拿一次菜,一次带够一周的。菜无非酸菜、腌酱豆、豆腐渣、豆腐乳之类的,图其好保管不易坏。开学时,每个学生都从家里带一个木制箱子放在寝室里,带来的菜都放在箱子里,防落灰尘,防老鼠,平时用一把小锁锁着。因为锁后菜不透气,极易变质,但只能将就着吃,且吃得都是冷菜,冬天也是如此,没有热菜可吃。吃饭前,先取一定量的冷菜放到碗里,将打来的玉米糁盛在碗里,借玉米糁的热量将冷菜温热。夏天,每到周三、周四,冷菜要么吃完了,没吃完的,也变味儿了。有的实在吃不了了,只好倒掉。没有菜,就只能吃白饭,也有的,找别的同学要一点菜,哪怕是坏菜,将就把饭咽下去。

第二天吃多少饭,需头一天下午预定下来,每班每天确定一人专门负责值日预定饭,凡住宿生,以座次为序,依次轮流当这个值日生。早晨、中午一般预定二两,也有饭量大的,定三两。晚上统一为半斤,没有二两三两之说,预定时,将一天的饭票交给值日生,值日生将全班的汇总后,把饭票交给司务长,司务长根据各班预定数量确定给食堂分配第二天的粮食用量。

食堂用的是一口大铁锅,这口锅有半间屋子大,搅锅的铲子,不是我们平时家用炒菜的那种小铲子,用的是农村用来铲地的一把大方铲,看了这口锅,你就觉得它们太般配了,没有这么大的铲子,好像搅不开锅里的玉米糁。

学生交来的各式玉米糁、米面,因为来自不同的家庭,颜色、颗粒、质量,都不统一,五花八门,司务长过秤后,按三个类别分别装进三口大木箱里,彼此混杂在一起。要下锅前,秤够数量,直接倒进锅里,两个做饭的师傅轮流用铁铲搅拌。玉米糁和米里,均有杂质。玉米糁放时间长了,容易长虫,有一种虫牵很长的丝,虽在热锅里搅拌多次,但盛到碗里时,仍然能看到一些虫子或虫牵丝后形成的虫吊子,吃时,需用筷子将它们挑走。米里杂质更多,常见的有小碎石、老鼠屎、谷子、米蛾子等。面的黑白到是其次,关键也长虫,一种叫油子的黑色虫子,放在大太阳下曝晒一天,有的怕热爬走了,但更多的躲在面里,加水后被揉进面里,掺在馒头里一起蒸了。吃馒头时,经常看到油子,但都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了。

每个班盛饭时发一个铁皮筒子,有铁环拎手,方便提放,值日生每顿按照交给事务长的饭票数量到食堂领饭,排队后,轮到自己了,报上班级及饭的数量,核对无误后,由其中一个做饭的师傅,用大铁瓢从锅里盛饭,一瓢算一斤。盛好后,值日生将铁筒拎到所在班级站队等候的同学面前,依次用小铁勺将饭按各人昨天预定的数量,一一盛到同学们碗里,一勺算一两。大瓢与小勺之间的度量上有差别,盛饭时,勺子的倾斜度也影响数量的把握,有时,一大瓢不止十小勺,饭就可能有剩的。这剩的,等班上所有同学按预定数量分配后,再补饭。女生大多害羞,没人愿意站在那里等着补饭,好像与淑女形象相去甚远,她们按预定数量搭好后,返回寝室里去吃,因为菜都装在寝室的各自木箱子里。男生则不同,下课后,先回寝室,将冷菜从箱子里取好后放进碗里,搭好饭后就站在场子里吃,也有的把碗直接放在乒乓球台上,半蹲着吃,看看铁筒里还有剩饭,不急,吃完后等着补饭。饭补完后,由当天值日生负责将本班的铁皮筒子清洗干净,交给食堂师傅存放在食堂里,中午和晚上吃饭时,再去取,这个铁皮筒子外壁上,用红漆写有各自班级名,各有归属,错不了。

没有热水洗碗,都是用冷水洗碗。食堂不供热水,连喝的水也不供应。渴了,直接跑到自来水龙头前,拧开龙头,敞开喝,冬天如此,下雪天也是如此,男女生都是如此,水里有一股铁锈味,但没听说谁喝冷水喝坏了肚子。学生们几乎都不刷牙,好像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刷,因为一周时间里,很少吃到肉,嘴里老是寡淡着,肚子里更是没有任何油水,经常感到空空荡荡的。上午第四节课或下午第三节课,肚子常常咕咕叫,有时叫得让人不好意思,胃里常泛阵阵清水,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啃噬,随着条件反射,嘴里也开始弥漫着一层又一层的清水,饥饿感让人无法静下心来听讲,但再饿,也得忍着,不到开饭时间,是没有东西可吃的。

也不是完全没有东西可吃,有的同学放假来时,周末从家里带一些馒头来,放到箱子里,前几天省着吃,知道后几天要度饥荒。等到后几天,饿得实在招架不住了,借这些馒头充饥,再黑的面,也觉得香。冬天尚可,储存几天未有大的变化,夏天带来的馒头放在木箱里,因为不透气,与菜一样,很容易变质,馒头外层皮上不知不觉长了一层白毛或黑毛,丢了觉得可惜,有的心疼着,把外皮撕了,把内瓤一点儿不剩地都吃了,有的吃了就拉肚子,不时往厕所里跑。上课时,老师没点名回答问题,如果有人举手了,老师知道他要干啥,并不应答,仅点头或挥手示意一下,表示同意,这名同学早憋不住了,以百米冲刺速度从后门夺路而逃,教室里响起一阵阵哄笑声。

最难熬的是晚上,虽说晚餐吃得是细粮,但因为没有油水,同样不经饿。下晚自习回到寝室,往往是最饿的时候,浑身好像要出冷汗,感觉爬上木板床去睡都有些吃力,实在饥饿难忍,偷偷出去抱着水龙头喝一点儿冷水,往回走时,好像饱了,又好像胃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空荡荡的。冬天的夜,又冷又长,睡在木板上,又饥又饿,肠胃在相互怪罪,扭打在一起,舌苔下涌出清洌的口水,咽下去,又来了,循环不断,像有泉水眼,流淌不断。

时间长了,有人研究了一些解决饥饿的办法。晚上这顿,预计是馒头,頭一天预定时,狠心预定一斤,想着明晚好好犒劳自己。不出意外,明晚就有了两个馒头,晚餐吃一个,留下一个放到箱子里,下晚自习回寝室后再吃一个,不再让胃夜里空转。当然,这个需要预判,预判对了,自然如愿,有馒头吃。有时预判也会出错,因为晚上细粮并非固定是馒头,而是馒头、面条、米饭三样取其一,多数情况下,依次排列,一晚一样儿,似有规律,但也常出意外,定夺权在司务长那里。预判错了,那半斤不是面条,就是米饭。米饭亦可,无非晚上吃冷的,虽不如冷馒头如意,但毕竟可以对付饥饿。遇到面条,就不一样了,这半斤冷面条,早已软踏的用筷子也很难挑起来,成一片糊糊状,吃得让人心里直想骂司务长。

天不生绝人之路,还有更出奇的法儿。有隔家稍近的,周末与家长约好,周三趁中午休息时间,跑回家去拿菜或带一些馒头来。这后几天,往往是最难挨的日子。头两天才从家里来,肚里攒得一点儿油水早被刮得干干净净,闻到这些新鲜馒头味儿,让人莫名的兴奋、刺激,感到血脉喷张,胃里好像要伸出手来。能吃到这些馒头的,往往是这三类同学,一是学习好的,能帮助带馒头的同学解决学习上的问题,人家犒劳他,以精神食粮换物质食粮。二是愿意做交易的,可以用饭票换取馒头,个头大的馒头,往往要半斤票,这种待价而沽的交易,吃亏的一定是忍不住饥饿的同学,明知他人有坐地起价行为,但还是周瑜打黄盖,毕竟,面对食物,谁都会败给胃,况且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谁还会再意“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呢。三是直接用现金交易的,当然,价格不菲,对卖馒头的同学,实在是一笔好生意。后来,我们才知道,得到现金的一方,拿钱去偷偷买烟抽,借体育课之机,躲在厕所或寝室里抽,被老师发现后露了形。学校通知家长来训话,家长自此再也不给蒸馒头让他做这种生意了,这种交易后来基本绝迹了。

有家庭条件好的同学盯上了教师食堂。教师食堂与学生食堂成对角,在正西南方向。教师食堂只有一个做饭的师傅,司务长与学生食堂的司务长是同一人。这个食堂显然好管多了,因为吃饭的人并不多,老师们每人都分有可以自己做饭的地方,不上课了,有的是时间,自己做饭,不受定时开饭限制,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做,要自由的多。大多数老师是半边户,农忙罢了,清闲了,这些家属们陆续来了,也都不到食堂吃,都自己做饭。教师食堂大多数时间也就十多个人吃饭,有时甚至只有几个,饭的数量不像学生食堂提前预定,所以很难掌控,司务长对想来教师食堂吃饭的学生睁只眼闭只眼。正好,一些家庭条件好的孩子,家长主动找到校领导,拉拉关系,走走“后门”,也有的直接与司务长融通,让孩子在教师食堂搭伙。这个食堂与学生食堂有天壤之别,不仅每顿都是细粮,而且供应热菜,品种也多,当然,价格不低,不是一般农村家庭供应得起的,所以,能吃教师食堂的,也就那七八个学生,他们是我们这些农村学生始终羡慕的对象。有两个学习差的,虽在教师食堂吃饭,但老师和学习好的同学心里鄙视他们,看他们眼神怪怪的,好像觉得他们如此成绩实在没有资格在教师食堂吃得那么好。

三年后的一九八九年六月,我以瘦弱之躯参加中考,所幸顺利上了保康一中,这所高中被称为“保康最高学府”。高中食堂并不比初中好多少,时断时续的饥饿伴我又过三年。参加工作后,记忆之中的皮囊才偶尔得到填充,直至饥饿真正离我而去,越行越远。

魏群夫,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选刊》《福建文学》《长江丛刊》《文学教育》《湖北教育》《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1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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