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变迁与古城兴废

2023-06-11 04:02刘文科
寻根 2023年2期
关键词:固城城址遗存

刘文科

从文献典籍中我们可知,古人对黄河的互动古已有之。《尚书·禹贡》记载:“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底柱,又东至于孟津。东过洛,至于大,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相传中华大地上王朝的肇始,也是一场大规模黄河水患治理工程后的水到渠成,但我们对于黄河文化的科学探索也不过是百年以来的事情。

黄河两岸分布着许多重要的文化遗存,有些已经被发现,更多的依然被埋藏在滚滚黄沙之下。这些遗存因黄河而兴,因黄河而逝,是黄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郑州的西山古城、荥阳故城。前者是目前所知黄河流域最早的史前城址,对于仰韶时代文明起源以及文化交流的研究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后者更是众所周知的古城名都,早在战国之时,便因魏国开鸿沟兴漕运而富甲一方,楚汉战争时,更是作一座军事重镇。这两座城址就是在考古工作者的努力下被发现、被证实。而发现并未止步,随着考古工作与黄河文化探索的进一步开展,黄河两岸沉睡着的文明遗存会渐渐现出真容。

2017年以来,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为了配合当地的基本建设,对黄河南岸、贾鲁河北岸的多个区域进行了详细的考古调查与发掘工作。其中,在对固城村周边区域的发掘中,发现了较为完整的文化地层序列与古代人类密集的生产生活遗迹现象。较厚淤积层下的明清地层中发现了许多古代窑址,证实固城村曾是聞名遐迩的窑场的传闻。其下的唐宋地层中,也发现了许多窖藏坑与灰坑。更下方的汉代地层堆积较厚,遗迹现象也最为丰富,发现了许多灰坑、墓葬、水井等。在发掘区中,还发现了零星的商代文化遗存。这些遗迹现象为考古学家提供了重要的线索:这一地区所见的考古文化遗存从商代到明清皆有发现,却以汉代的遗存为主,尽管唐宋的遗存也有发现,但并不占主导地位。随着发掘和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不由得发出疑问,此处在过去相当长的时期内人烟繁盛、商业兴旺、技术发达、交通便利,这里会不会繁荣到存在一个唐宋或以前的城址呢?如果真的有城的话,它会不会被历代史料文献记载过呢?

考古工作者在苏屯与固城村下面发现了一座南北向分布的古代城址,南北长1000米左右,东西宽700米左右,城址面积可达70万平方米。该城址的城墙在夯筑时历经三个时代,分为三次四段夯筑而成。一期城墙位于最东侧。二期城墙依托于一期城墙,并利用一期城墙的壕沟作为基槽分两次夯筑。三期城墙利用二期城墙壕沟做基槽夯筑城墙墙体。至此,考古学家对于这座城址的分布范围与面积有了了解,同时对城墙的时代也有了清晰的认知,根据城内地层关系和城墙、遗迹的各种打破关系,初步确定城墙为不同时期所筑。其中一期城墙修筑时间应为东周;二期城墙是在最早城墙的基础上扩建的,规模最大,时代应为汉代;三期城墙时代应为唐宋。城墙的解剖结果与文化层的堆积时代极为契合,且相互照应。考古学家勾勒出这座城大体的历史发展脉络——始筑于东周,盛于汉代,终于唐代。(《郑州苏屯考古发掘新收获》,2020年河南省田野考古工作汇报会)

这座位于黄河南岸、贾鲁河北岸的庞大城址,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又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城址发现地固城村,位于郑州西北部12公里,黄河南岸5公里处的贾鲁河北岸,是隶属于郑州市惠济区新城街道的一个自然村。这座村庄的名字既普通,又不寻常。既然是一个普通的村庄,为什么要以城命名?如果说是一座城,那么她又是怎样的一座城呢?

通过文献查考,民国在《郑县志》中,考古工作者发现了“苏屯、毛庄……固城、杨庄”的村庄名称的记载,与固城村并列的这些村庄目前也都存在,并且彼此为邻。更早的乾隆《郑州志》中,也有“固城砦,在州北”的记载。其中“州”为郑州,固城在郑州北部地区,名字叫做固城砦,这些是有关固城距今最近的文献记载。

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有“又东北迳故市县城,汉高帝六年,封阎泽赤为侯国”的记载(《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19年)。其中明代的黄省曾校注的嘉靖版本、清代沈炳巽所著《水经注集释订讹》均将其标注为固市县。根据史料可知,明代已经没有了“故市”这样的县制,现今故市所在区域在明代应该属于荥阳的范围,因此“固市县”应是明清之际对于过去“故市县”的称谓,这一座城应该与现在的固城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水经注》中的“故市县”又是什么样的一座古城呢?宋代的《太平寰宇记》中有“故市城,在今县西北三十里,汉为县,后汉省。徐晃击袁绍军于此”的记载。这段文献中的县西北三十里,是宋代郑州管城的西北。这里所讲的故市城与故市县应该是同一座城,在宋代,它被称为故市城。《三国志·徐晃列传》中也有关于这座城的记载:“又与史涣击袁绍运粮车于故市。”官渡之战中,徐晃在故市袭击袁绍的运粮车。根据这些文献资料,我们可以确定,“故市县”就是位于郑州西北地区的一座汉代古城址,在明代的时候亦被称之为“固市县”。结合考古发掘资料,我们进一步确认了这个苏屯与固城村所在地发现的这一座古代城址就应该是文献记载的故市县城。现今所沿用的固城村的“固”字应该源于明代,而其早期的称谓“故市”又从何而来?这个阎泽赤又是什么人呢?

汉代的文献中,我们发现了关于这座城最早的记录。其中在《汉书》中就有“故市”作为城址存在的记录,诸如“河南郡,故秦三川郡……阳武……巩……成……故市,密,故国”。而《史记》则记录得更为详细,“故市侯,以执盾初起,入汉,为河上守,迁为假相,击项羽,侯,千户,功比平定侯”。这段文献对于故市城的研究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也是关于故市城目前所知最早的记录。通过这段文献,我们对这段历史有了清晰的认知。秦末,楚汉相争,阎泽赤作为刘邦阵营的得力干将,从士卒做起,为刘邦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由于功绩卓著,作为河上守,治理黄河河道,最高曾做过代理丞相,后来,这位西汉的开国元勋被封为故市侯,是故市城的城主。《史记》载,“六年四月癸未,侯阎泽赤元年”,“九年,夷侯毋害元年”,“后四年,戴侯续元年”,“孝景五年,侯谷嗣”,“元鼎五年,侯谷坐酎金国除”。通过这些文献,我们得知,阎泽赤在任故市侯之后三年便辞世而去,他的儿子夷侯阎毋害接替了城主位。在吕后执政期间的吕后四年(公元前184年),阎泽赤之孙戴侯阎续继承了城主侯位。孝景五年,其玄孙阎谷继承侯位,至武帝时期,由于酎金案,封国也被除去。从公元前201年故市侯国立国,直至公元前112年侯国被废除,在这近百年的历史中,故市侯国从立国到失国,经历4任侯主。至此,我们找到了固城村地名的来历起源。

固城村的村名,经历了故市侯国(西汉早期)→故市县(西汉)→故市县(北魏)→故市城(唐宋)→固市(明代)→固城砦(清代)→固城(民国)→固城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变化。

考古工作者通过自己的工作,为现存的固城村找到了属于她的历史与荣光。回溯这段历史,证实固城村所在的这一片土地,文化自商代初显,在东周时期筑土成城,汉代依旧城而造新城终成蔚为大观,在唐宋之际又渐近繁华,而后便被淹没。

从变迁可知,故市侯国设立与废除,不仅出于军事和经济的需要,也紧紧跟随着黄河变迁这一旋律,地名与行政机构的存废和等级变化是地区军事与经济地位改变的重要晴雨表,结合考古出土文物,我们可以看到黄河在本地区历史中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黄河两岸丰富的古代文化遗存如同两串明珠,固城就是其中的一颗。沿黄地区的遗存与黄河的兴衰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荥阳故城曾在东周时期,因魏国开鸿沟而富甲一方,故市侯国的设立,也是因为黄河。阎泽赤封侯除了他对抗项羽时的功绩,也是对他作为河上守和代理丞相工作的肯定。河上守这一职务为汉初所立,主要负责黄河的管理与物资的转运。在东周至秦汉之际,黄河都是天险和重要的物资转运通道,以河上守有针对性地进行管理调控,是王朝对于黄河河东段地理位置重视的表现。隋唐两代,由于大运河的修筑,作为通济渠的重要组成部分,黄河河运也极大地促进了经济发展和沿黄地区的文化交流,黄河两岸的河运码头与水利设施星罗棋布。近年来新发现的商丘南关漕运码头遗址和郑州惠济桥遗址,都足以证明河南地区在黄河文化变迁中的重要地位。隋唐以降,黄河水患愈加严重,对黄河流域,尤其是对下游地区带来了沉重的灾难。考古遗址方面,著名的开封古城就是典型的写照,由于多次水患破坏,人们又屡次在旧城原址上修建新城,于是便形成了摞城的奇观。这一特征虽然表达了中原人民对家园的热爱、重建被损毁的城市仍不忍弃她而去,但面对无力回天的生态恶化和经济衰退,黄河沿岸城市群的衰落已是大势所趋,也是河、地、人复杂关系的考古学证据。宋元之后,黄河水患加剧,黄河治理基本成为后代王朝的必修课,加上经济中心的南迁,黄河两岸昔日的喧闹与繁茂都归于沉寂。

作者单位: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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