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疫疾书写的文化内涵

2023-06-11 09:31:52李凤庆
文教资料 2023年3期
关键词:家国情怀唐诗

李凤庆

摘 要:唐代疫疾频发,疫疾流行对唐代社会造成了多方面的严重影响,置身其中的诗者文人也难逃为疫疾所困的境况,在他们的诗歌中描画出疫疾之下的社会情景以及个人身体心理状态。这些疫疾书写的诗歌展示了人们面对疫疾的理性认知、心理状态以及家国情怀,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关键词:唐诗 疫疾 理性认知 双重心理 家国情怀

中国古代疫疾时有发生,在殷周时期就有关于“疾年”[1]的记载。由于对疫疾认识有限,先秦诸多文献对于疫疾的记载较为简略,《礼记》中便只记录了“果实早成,民殃于疫”[2]“民必大疫,又随以丧”[3]等内容。唐宋以后社会稳定、经济繁荣,大众对于疫疾的认识愈发详尽。唐代疫疾发生频次之高,在疫疾书写的诗歌中足见一斑。在《全唐诗》《全唐诗补编》中,“疫”“疬”“瘴”等与疫疾相关字眼出现频率极高,许多著名诗人如杜甫、白居易、韩愈等人皆有不少诗歌提及疫疾。诗人作为受疫疾所困的主体,在诗歌中描画了疫疾之下的社会场景,同时从个人境况出发写自身的身心状态,展示了面对疫疾唐人渐趋科学的理性认知、忧惧与抗争并存的双重心理以及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一、渐趋科学的理性认知

中国古代的生产力水平有限,人们对于疫疾的认知经历了长期发展的过程,逐渐走向科学成熟。唐宋以后,对于疫疾形成原因以及治理方法的认知更加丰富完善,认识渐趋科学理性。可以说,唐代是人们对疫疾认知由浅显走向科学的重要转折期。

殷商至先秦对于疫疾的记载相对简单,如《礼记》中“季春行大令,则民多疾疫”[4]、“行秋令,则其民大疫”[5]仅指出疫疾的发生与气候有关。汉魏六朝时期,社会动荡不安,疫疾发生频次较前代增多,这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人们对疫疾认知的深入。如东汉张仲景言“夫欲候知四时正气为病,及时行疫气之法,皆当按斗历占之”[6],欲说明疫疾为季节性疾病,与气候异常相关。曹植《说疫气》有:“建安二十二年 (公元217年),厉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7]这揭示了疫疾传播的广泛性以及社会危害性。此时人们对于疫疾的形成原因、社会危害、传播特征等有了初步的认知。唐代社会相对安定、经济空前繁荣、思想大开放大融合,人们对于疫疾的认知逐渐复杂化、科学化。从医学发展上看,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8]已经将疫疾细致地划分为伤寒病、热病、温病、疟疾、霍乱病等类;唐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9]则对伤寒病症状再次细化进行分析讨论,其在《千金方·霍乱》中说:“原霍乱之为病也,皆因饮食,非关鬼神。”[10]由此提出饮食与霍乱病相关的新认识,破除疫鬼观念,认知趋向科学。继而民众对于疫疾种类的认识不断细化,对疫疾病理的认识也不斷深入。

自唐代起,疫疾入诗的现象也明显增多,对于疫疾的认知见诸相关诗歌,其中对于疫疾与自然密切相关的认识尤为深入细致。疫疾诗歌关注到疫区气候特征,传递出疫疾与自然密切相关的讯息。其描述主要从两方面切入:一是疫地的天气情况。沈佺期在《赦到不得归题江上石》中写道:“疟瘴因兹苦,穷愁益复迷。火云蒸毒雾,阳雨濯阴霓。”[11]其中对疫地气候的描写,诗人连用了“火云”“毒雾”“阳雨”“阴霓”四个不同的气候名词,短时间之内变换了四种天气,凸显了疫地气候的急剧变化。在不同天气的转换上用“蒸”“濯”两个动词联结,则充分展现了恶劣天气的交织变换。二是疫地的气温。韩愈诗《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写道:“疠疫忽潜遘,十家无一瘳。”[12]对疫疾肆虐致使生民涂炭的境况做了描述。又用“穷冬或摇扇,盛夏或重裘”一句写出了气温失常的真切感受。在穷冬本应着“重裘”却“摇扇”,在盛夏本应“摇扇”却着“重裘”,可见疫地气候的恶劣,冷热温差变幻失序。唐代疫疾书写的诗歌对疫地气候特征的描写,指明了疫地气候变化的无常性与复杂性,这说明诗家关注到气候变化与疫疾流行的密切关系,且对天气、气温特征的描写细致入微,在前人的认识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另外,疫疾书写诗歌中也蕴含着与疫疾传播途径相关的丰富内容,如耿湋在《甘泉诗》中云:“气寒堪破暑,源净自蠲邪。”[13]认为干净的水源可以免除疫疾,这也从侧面表明水源对疫疾传播的影响。

二、忧惧与抗争并存的双重心理

许慎《说文解字》言:“疫,民皆疾也,从广,役省声 。”[14]其释义明确揭示了疫疾具有广泛性和危害性。疫疾一旦爆发,社会便会为死亡的恐怖氛围所笼罩,民众心理也愈加脆弱。而在恐惧之中,人们又生出达观之心态,积极找寻战胜疫疾的方法。面对残酷的疫疾,诗人们写下恐惧的字句,又在诗中介绍各种抗击疫疾之方法,表现出战胜疫疾的坚定信心,最终形成忧惧与抗争并存的双重心理。

诗人们有时直接抒写疫疾流行后内心的恐惧,有时则借患病时身体状况的刻画透露忧惧的心理状态。元稹在《痁卧闻幕中诸公征乐会饮因有戏呈三十韵》中写道:“胀腹看成鼓,羸形渐比柴。道情忧易适,温瘴气难排。”[15]诗题中“痁”指疟疾,此句直指染上疫疾后身体的剧烈变化,真实可感。“胀腹看成鼓,羸形渐比柴”绘制出感染疫疾后腹部肿胀如鼓,身体逐渐消瘦堪比柴木的真实画面,透露出面对此种情景的无奈与无助。“道情忧易适,温瘴气难排”中一“难”一“易”形成鲜明对比,“道情忧”与“温瘴气”相对,突出表明瘴气的难以忍受,诗人面对疫疾的恐惧与无奈心理于字里行间宣泄得淋漓尽致。韩愈诗中也有相关叙述,如《忆昨行和张十一》云:“宿酲未解旧痁作,深室静卧闻风雷。自期殒命在春序,屈指数日怜婴孩。危辞苦语感我耳,泪落不掩何漼漼。”[16]其中详述自己在深夜静卧担忧自己病况又可怜婴孩的种种思绪,直面疫疾的恐惧与无助心理真实可感。温庭筠亦写道:“山鬼扬威正气愁,便辞珍簟袭狐裘。西窗一夕悲人事,团扇无情不待秋。”[17](《夏中病痁作》)将“痁”比作“山鬼”,透露出对疫疾的害怕与忧愁,自己的心情也为疫疾影响,贯之以“悲”字。以上都说明,在直面疫疾时,诗人不论是作为旁观者,还是患疫疾的主体,都不掩饰忧惧无助的心理。

中国古代鬼神之说盛行,因而人们认为疫疾是“有鬼行疾也”[18]。面對疫疾人们难免恐惧,而更能体现唐人风范的是恐惧之外的达观心态。在身心备受煎熬的情况下,人们并没有放弃生的希望,依然努力寻找战胜疫疾的办法,表现出坚定的信心。韩愈的《遣疟鬼》便体现了唐人带有迷信色彩的疫鬼观念,与积极寻找治理疫疾办法的心理。从诗题《遣疟鬼》即可看出,诗人将疟疾称为“疟鬼”,带有浓重的疫鬼观念,然而又用“遣”这一动词,展示了诗人遣散、拔除疫病的坚定信念。诗中写道“医师加百毒,熏灌无停机。灸师施艾炷,酷若猎火围。诅师毒口牙,舌作霹雳飞。符师弄刀笔,丹墨交横挥”[19],介绍了多种治疗手段。巫师作法、道家画符带有一定的迷信思想,却从另一方面说明,面对疫疾,唐人不曾选择逃避与退缩,而是以积极的心态努力抗争。疫疾带来的身体变化使诗人们深感恐惧,同时又于苦痛之外寻求诗意生活的慰藉,写诗互相勉励以笑对疫疾。元稹和白居易常常以诗唱和,即使面对疫疾亦是如此。元稹在通州做官不幸患上疫疾,白居易知其“去夏微之疟”,写下了 “天涯书达否,泉下哭知无。谩写诗盈卷,空盛酒满壶。只添新怅望,岂复旧欢娱。壮志因愁减,衰容与病俱。相逢应不识,满颔白髭须”[20]的关切之语。这种以诗互勉的方式亦是笑对疫疾的表达,他们借诗抒怀,苦中作乐,体现了唐人独有的旷达的精神面貌。

三、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

在疫疾书写中,诗人们塑造了两种形象:一是感染疫疾的患者形象,多通过身体状况以及心理状态的描写来塑造;二是关注民生疾苦的忧国忧民形象。

杜甫便是代表诗人之一。他的一生已然颠沛流离,却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民生疾苦,“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深入骨髓。在其因疫疾书写的诗歌中,自己卧病,而看到的却不仅仅是自己的苦痛,甚至忽略自我苦痛,由己及人,忧心天下人的疾苦。其诗《寄薛三郎中》首联“人生无贤愚,飘飖若埃尘。自非得神仙,谁免危其身”[21]便介绍自己飘零如尘的生活。次接一句“峡中一卧病,疟疠终冬春。春复加肺气,此病盖有因”即刻画了一个染上疟疾而卧病在床的患者形象。在尾联笔触一转,诗人高呼“余病不能起,健者勿逡巡。上有明哲君,下有行化臣”,由自身处境想到天下苍生,自己染病难以有所作为,便呼吁朝廷有为之士不要徘徊犹豫,勉力奋进。在天下苍生面前,诗人个人的苦痛已被忘却。由此可见,杜甫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臻至忘我的境地。《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作于乾元二年(759年),此时杜甫正在秦州,不幸染疟疾,他写道:“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22]此诗怀想好友高适、岑参,却仍然不忘国家人民,劝诫好友当“济世宜公等,安贫亦士常”。[23]又兼论及国家形势:“蚩尤终戮辱,胡羯漫猖狂。会待袄氛静,论文暂裹粮。”其中对叛军终将覆亡的坚定信念,超越了对自我身心的感怀。而至国家层面,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其忧国忧民之形象展露无遗。

安史之乱中后期,唐朝社会愈发动荡。《新唐书·刘晏传》载:“开元、 天宝间,天下户千万。至德后残于兵火,饥疫相仍,十耗其九。”[24]可以看出德宗之后疫疾频繁发生,且破坏性极大。身处其中的诗人们越来越关注到社会现实,从而在疫疾书写诗歌中关注到社会苦难,寄托对于国民的深切关怀。戴叔伦的《女耕田行》“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25],详细描写了安史之乱后,灾疫之下农民困苦的社会状况——瘟疫过后,耕牛病死,而“长兄从军未娶嫂”,以至“无人无牛不及犁”。韩愈也在诗中写道:“传闻闾里间,赤子弃渠沟。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时出衢路,饿者何其稠。亲逢道边死,伫立久咿嚘。”[26] (《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描述了瘟疫肆虐下普通民众的悲惨生活,社会礼崩乐坏、人人自危。诗中所见如同亲历,诗人对于国家人民的忧心不言而明。

四、结语

疫疾书写诗歌映射着唐人面对疫疾渐趋科学的理性认知,展示着忧惧与抗争并存的双重心理,深蕴着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从唐诗中寻求疫疾书写的印迹,探究其中蕴含的文化内涵,不仅拓宽了唐代疫疾研究范围,更为深入了解唐人的传统科学认知、精神面貌以及价值追求提供了有效途径。

参考文献:

[1] 温少峰,袁庭栋.殷墟卜辞研究[M].成都: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3:324.

[2] [3] [4] [5] (清)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455,494,438,420.

[6] (东汉)张仲景,(宋)成无己.注解伤寒论[M].张立平,校注.北京:学苑出版社,2009:33.

[7] (三国·魏)曹植.曹植集校注[M].赵幼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215.

[8] (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校释[M].南京中医学院,校释.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0.

[9] (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校释[M].李景荣,等校释.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8.

[10] (唐)孙思邈.千金方[M].刘清国,等主校.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8:336.

[11] [12] [13] [15] [16] [17] [19] [20] [21] [22] [23] [25] [26] (清)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0:1051,3768,2999,4526,3793,6728,3835,4879,2369,2427,2428,3070,3768.

[14] (东汉)许慎,(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52.

[18] (宋)李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3294.

[24]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4797.

猜你喜欢
家国情怀唐诗
唐诗写柳之妙
中华诗词(2020年5期)2020-12-14 07:44:50
春夜讲唐诗记
文苑(2020年7期)2020-08-12 09:36:30
唐诗里的日与月之争
文苑(2020年5期)2020-06-16 03:18:32
品读唐诗
学生天地(2020年36期)2020-06-09 03:12:22
《唐诗选注评鉴》(十卷本)出版
唐诗赏读
高中历史教学中的家国情怀教育
核心素养与语文教学的家国情怀
戏剧之家(2016年16期)2016-09-28 18:37:07
培养学生的家国情怀
大学生家国情怀的现状及其对策
青年文学家(2015年6期)2016-05-09 13:5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