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阅读乐府诗要正确认识其文体特征,同时了解乐府诗的构成要素。将乐府诗回归到乐府艺术的语境中来,而不能单纯地将其看作诗歌作品。李白《蜀道难》之所以成为流传千古的名篇,与其乐府诗性质密不可分。只有深刻理解乐府诗的本质特征,同时将其放在《蜀道难》的演变史中来考察,才能全面认识李白《蜀道难》的历史价值。
关键词:乐府诗;《蜀道难》;阅读方法
*本文系2019年安徽省省级质量工程教学研究项目“师范专业认证背景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的转向及措施”(项目编号:2019jyxm0100)研究成果。
在教学过程中,不断有学生问:“什么是乐府诗”“怎么判断一首诗是乐府诗”,可以说,这些问题反映了学生在阅读乐府诗过程中的种种困惑。从中学到大学,我们接触到很多经典的诗歌作品,比如李白《蜀道难》《将进酒》《行路难》《子夜吴歌》等,告诫世人“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长歌行》,指天为誓“冬雷震震夏雨雪”的《上邪》,描摹鱼儿游戏在莲叶东南西北的《江南》,因贫穷铤而走险的《东门行》,不胜枚举,这些都是乐府诗。这些乐府诗以其独特的审美特质感染着我们。但在阅读这些乐府诗时,仍有一些问题需要引起注意。乐府诗和普通诗歌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要单列一类?判断乐府诗的标准是什么?在阅读乐府诗的过程中需要关注哪些方面才能准确全面地把握其艺术特征?要弄清楚这些问题,需要重新认识乐府诗。
一、乐府诗与文人诗的区别
乐府诗与文人诗的关系较为特殊,从历史演变来看,二者有较为明显的离合关系。从性质来看,乐府诗既是诗之一体,同时又与普通文人诗相区别。
(一)乐府诗是一种诗歌样式
乐府诗成为一种诗歌样式,这种观念最晚在唐代已经形成。元稹《乐府古题序》: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馀……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1](673)
可见元稹已经将乐府诗中的“行”(如《短歌行》)“吟”(《梁甫吟》)“怨”(《昭君怨》)“叹”(《楚妃叹》)等视之为“诗”了。从文本形态来看,将乐府诗视之为一种诗歌体裁,主要关注的是诗歌内容主旨和艺术特征。这与我们一直以来熟悉的文学作品相一致。所以,从文本内容层面来看,乐府诗可以说是诗之一体。
(二)乐府诗不仅仅是“诗”
乐府诗是乐府艺术的文本形态,而乐府艺术是诗歌与音乐乃至舞蹈的结合体。所以乐府诗不仅仅是诗。比如古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2](384)描写采莲活动中,鱼儿游戏其间,从诗歌创作来看,最后四句明显重复,但从乐府艺术来看,这是舞蹈动作的描写,具有动态美、画面感。而且《江南》是配乐演唱的,这与文人诗也有很大的不同。有些乐府诗还规定了乐调,如《破阵乐》,《乐苑》记载为“商调曲”,是我国传统的“宫商角徵羽”记调方式。文人诗没有这些音乐方面的约束。
二、乐府诗的构成要素
既然乐府诗具有特殊性,那么乐府诗的构成要素是什么?吴相洲先生提出乐府诗“五个要素”概念,即曲名、本事、体式、曲调、风格。简单来说,曲名就是一首乐府诗的名字;本事就是是与某一乐府诗相关的故事;曲调是音乐的调式;体式是音乐在文本形式上的呈现;风格是乐府作品呈现出来的整体特征。一首乐府诗可能涉及五个要素中的某几个方面。比如《雨霖铃》,《明皇别录》载:
帝幸蜀,南入斜谷。属霖雨弥旬,于栈道雨中,闻铃声与山相应。帝既悼念贵妃,因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时独梨园善觱栗乐工张徽从至蜀,帝以其曲授之。洎至德中,复幸华清宫,从官嫔御,皆非旧人。帝于望京楼命张徽奏《雨霖铃》曲,不觉凄怆流涕。[2](1138)
唐玄宗在逃往四川途中,听到雨声、铃声相呼应,结合自身经历,有感而发,创作《雨霖铃》,乐曲悲凉凄怆。这个故事决定了《雨霖铃》的名字、音乐的风格。这首乐府诗涉及本事、曲名、风格三个要素。
又如我们熟悉的《水调歌头》,源自乐府诗《水调》,《乐苑》载:“《水调》,商调曲也。”[2](1114)《八声甘州》源自乐府诗《甘州》,《乐苑》:“《甘州》,羽调曲也。”[2](1130)这些都是调式的直接記载。
比较特殊的是体式,将音乐特点呈现在文本形式上。如曹操《步出夏门行》每章最后都有“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从诗歌内容来看,毫无意义,但这个环节是音乐的必要构成,故而以套语的形式保存下来。又如《子夜四时歌》以“春”“夏”“秋”“冬”四首为套曲的形式出现,所以李白《子夜吴歌》的命名并不准确,而应该称之为《子夜四时歌·秋歌》,并且应该以四首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这样才是它应有的完整形态。
明白乐府诗的五个构成要素对于理解乐府诗的独特性具有重要意义。也是理解乐府诗区别于文人诗的重要途径。
三、判断乐府诗的标准
我们简单了解了乐府诗的构成,那么怎么判断一首诗是不是乐府诗呢?乐府诗脱胎于朝廷音乐机构“乐府”,所以由“乐府”及其类似的音乐机构演奏过的乐曲即为乐府诗,与此相关,后世同题拟作也是乐府诗。由于“乐府”概念随时代不断变化,宋词、元曲也被人称为“乐府”,如苏轼词集称为《东坡乐府》,马致远的散曲集称为《东篱乐府》。但一般不将词和曲归入乐府范畴内。判断一首诗是否为乐府诗,最有说服力的是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读者可以此为依据,题目在《乐府诗集》中者,基本可以确定是乐府诗。不在其中者,则需要谨慎对待。[3]①
四、阅读乐府诗的方法
明白了乐府诗的构成,也分辨出乐府诗的性质。那么如何阅读乐府诗呢?与阅读普通文人诗有什么不同呢?
以李白《蜀道难》为例,贺知章见此诗,称李白为“谪仙人”,后世更是无比赞誉。那么李白这首《蜀道难》为什么有如此高的评价,我们应该如何阅读这首诗呢?
《蜀道难》是一首乐府诗,这一点已是共识。以高中语文教材为例,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3)》教材解释为“古乐府旧题”[4](36),过于简略,无法确知“古乐府旧题”对李白创作的影响。苏教版《语文(必修4)》注释为:“《蜀道难》原是乐府诗《相和歌辞·瑟调曲》的旧题,多写蜀道险阻。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引《乐府解题》曰:‘《蜀道难》备言铜梁、玉垒(蜀中两座山名)之阻。南朝梁陈间已有人拟作。”[5](59)背景资料较为丰富,但对乐府诗的解释仍不够到位。仅仅是罗列资料,却没有告知学生如何理解李白《蜀道难》与前人创作之间的关系。李白的作品仍是孤立的,而非从《蜀道难》的演变史来考察。
《蜀道难》是乐府诗,而且在李白之前有诸多拟作。所以我们要把《蜀道难》作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系统来看待,这样才能理解李白的《蜀道难》继承了前人的哪些优良传统,同时又有哪些自己天才的创作。如此,才能看清李白《蜀道难》的价值所在,而不能单纯视之为凭空出现的诗歌作品。
苏教版《语文》教材引用了部分材料,但不够完整。方便起见,全引如下: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有《蜀道难行》,今不歌。”《乐府解题》曰:“《蜀道难》备言铜梁、玉垒之阻,与《蜀国弦》颇同。”《尚书谈录》曰:“李白作《蜀道难》,以罪严武。后陆畅谒韦南康皋於蜀郡,感韦之遇,遂反其词作《蜀道易》云:‘蜀道易,易於履平地。”按铜梁玉垒在蜀郡西南,今永康是也。非入蜀道,失之远矣。[2](590)
苏教版教材也注意到“南朝梁陈间已有人拟作”,但没有说明这些拟作有什么特点,对李白有什么影响。李白之前拟作主要有以下几篇:
1.梁简文帝《蜀道难》
建平督邮道,鱼复永安宫。若奏巴渝曲,时当君思中。
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
2.梁·刘孝威《蜀道难》
玉垒高无极,铜梁不可攀。双流逆巇道,九阪涩阳关。邓侯束马去,王生敛辔还。惧身充叱驭,奉玉若犹悭。
嵎山金碧有光辉,迁停车马正轻肥。弥思王褒拥节去,复忆相如乘传归。君平子云寂不嗣,江汉英灵已信稀。
3.陈·阴铿《蜀道难》
王尊奉漢朝,灵关不惮遥。高岷长有雪,阴栈屡经烧。轮摧九折路,骑阻七星桥。蜀道难如此,功名讵可要。
4.唐·张文琮《蜀道难》
梁山镇地险,积石阻云端。深谷下寥廓,层岩上郁盘。飞梁驾绝岭,栈道接危峦。揽辔独长息,方知斯路难。[2](590-591)
从曲名来看,几首拟作都是《蜀道难》,但内容主旨不尽相同。梁简文帝和刘孝威较为一致,都是以“蜀道难”为切入点,主要描写蜀地风物以及典故。所以梁简文帝与刘孝威所作重点在“蜀”,不在“难”。阴铿所作向“道难”转变,但偏于抽象、主观感受,如“有雪”“栈烧”“轮摧”“骑阻”。而张文琮所作《蜀道难》开始偏向自然景物描写,着意刻画蜀道之难。如“地险”“积石”“深谷”“层岩”“绝岭”“危峦”,完全符合“蜀道难”的题义。所以从曲名来看,李白《蜀道难》一方面继承了齐梁时期赋题的传统,加入蜀地典故,如“蚕丛鱼凫”,同时又紧扣“道难”的主题。另一方面,加以丰富的夸张想象,极力描摹蜀地自然风景,客观呈现蜀道之难。
从体式来看,梁简文帝等人所作以五言为主,刘孝威有一首七言作品。李白创造性地运用“套语”模式,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为节点,以杂言形式涵盖全文。不再拘泥于齐梁以来的律体形式,而是根据内容和感情需要,自由发挥。正是这种体式上的革新,使得整篇作品一气呵成,气势磅礴。
从风格来看,以上几首乐府诗都是以悲为主,梁简文帝“猿啼断还续”与刘孝威“江汉英灵已信稀”,虽然没有明确点出“蜀道难”,但不论是“猿鸣三声泪沾裳”还是感叹物是人非,总体风格是悲凉的。阴铿“蜀道难如此,功名讵可要”点题,同时感慨蜀道难行,功名难得,风格也是悲凉的。张文琮“揽辔独长息,方知斯路难”,也是直接感慨蜀道难行。李白所作同样如此。所以从这一点来看,李白《蜀道难》遵循乐府诗的创作传统,与前人拟作保持一致。
综合来看,李白在风格上以继承为主,但在内容主旨和体式上有很大的创新。在内容上,沿袭初唐张文琮表现客观自然风景的创作方向,以自己夸张的想象,既有历史性的纵向视角,又有现实性的为国家安全考虑的横向眼光,全方位地呈现蜀道之难。在体式上,以五七言为主、间以杂言的形式,结合“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套语结构,极其自由灵活地表现蜀道之难。可以说,这样的创作方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李白以自己的才华赋予《蜀道难》全新的历史内涵,因此贺知章一见李白《蜀道难》,称其为“谪仙人”。
通过这样的解读,将李白《蜀道难》放在纵向的历史纬度之中,其价值才能真正呈现出来,也才能还原《蜀道难》乐府诗的本质属性。所以阅读乐府诗需要将乐府诗从传统“诗歌”的范围中解放出来,回归到乐府原有的语境之中,尽可能考察乐府诗曲名、本事、体式、曲调、风格等五个要素。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乐府诗的独特魅力,才能全面了解乐府诗的文化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周相录.元稹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吴相洲.乐府学概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人民教育出版社等.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3)[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
[5]丁帆,杨九俊.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4)[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
(作者:何江波,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编尹达]
①具体观点可参考吴相洲《乐府学概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116-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