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麓
心理咨询中来访者常常因为情绪问题,或理智上明白而行动上做不到、被卡住,而走进咨询室。无论是情绪上的困扰还是行动上的卡住,都会让来访轻则感到对自己不理解,重则会有失控感,而倍感困惑、撕扯、焦虑、自我批判,甚至发展成为相关精神障碍,如焦虑症、抑郁症等。
在来访者的叙述中,我常常可以观察到来访仿佛不同“人”的对话状态。即使是一句话的叙述,都可以看到不同“人”的切换,比如一开始仿佛是个犯错的孩子,述说着自己的委屈、难受,但转眼间立即就变成了严厉的权威或者管教者的评判与指责,也许有时还会有个居中方出面来进行调和。来访的叙述仿佛就在这些不同“人”的对话、角色切换中进行着,而来访自己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这些心理冲突、纠结拧巴与焦虑的痛苦中。仔细观察,这些不同的“人”出现时,来访也会呈现不同的样貌、神情,甚至语音、语调。当来访内在这些不同的“人”彼此越看不惯或冲突越大,来访也就越容易形成强烈、不受控的情绪或卡住的行为、状态。
但以上所述的这种来访者的状态,与“多重人格障碍”的病理状态是有本质差别的。根据精神障碍与诊断手册DSM-5的定义,多重人格障碍现在被称为分离性身份障碍,指“存在两个或更多的以截然不同的人格状态为特征的身份瓦解……同时,这种身份瓦解伴随着自我感和自我控制感的中斷,伴随情感、行为、意识、记忆等功能的改变。以及回忆日常事件或重要的个人信息和事件时,存在反复的空隙”。也就是说,分离性身份障碍的患者表现出来的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或多个人,具有完全不同的记忆、身份、性格特点等,彼此甚至不认识。而完全不同于我们上面所谈的来访者,还是整合在一个“我”的身份之下的。
本我对应着本能,与身体需求的满足有极为直接的关联。超我,代表着我们的是非观念、信念、道德观念,通常从父母、权威、社会规范中,经由称赞、惩罚和榜样而习得。而自我则是人格的理性掌控者,通过觉察现实,协调本我的需求与超我的规范、要求,从而以理智的方式适应环境,满足本我需求。笔者在来访身上,也最常能看到这几部分人格特点的人的影子。
而从客体关系的角度看来,“内在客体是心理结构的一个部分,形成于早年生活中对重要照顾者的体验……内在客体也是基于对与原始外在客体之间的体验,并通过现在对外在客体的选择而得以体现……以往在所有发育阶段中对外在客体体验的积累效应将最终形成内在客体……自体在与这些外在客体的关系中,会成长发育,并在对客体的体验中创造自己的心理结构”。笔者感觉,来访所呈现出的那些不同的“人”,也仿佛客体关系理论中不同的内在客体或者自体。
“真自体来自身体组织的活力和各种身体功能的运作,包括心脏的跳动与呼吸,真自体与初级过程的理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真自体根本就是出现于个体有任何精神组织出现的时刻,并且真自体几乎就意味着感觉—运动活力的总和。真自体来自足够好的母亲能够满足婴儿无所不能的需求,并在某种程度上理解婴儿的这种需求。通过母亲对婴儿无所不能的需求表达的反复实现,母亲把自己的力量赋予了婴儿虚弱的自我,借此,婴儿的真自体就开始存活了。”
反之,如果母亲不能充分地满足婴儿的这些需求,并用自己的需求来替代婴儿的需求,婴儿逐渐被诱惑进入一种顺从母亲的状态,而这部分顺从便是最早阶段的假自体,并以一种服从性假自体状态来对环境的要求做出反应。通过这个假自体,婴儿建立起了一套虚伪的关系。假自体的本质是防御,为了隐藏和保护真自体。
温尼科特还按照假自体存在的程度进行了分类,包括了从极端状态,即假自体就是那个真实的人,依次到健康状态,即假自体是整个自体组织礼貌、客气和守规矩的社会表现,共五种类别。笔者在咨询中,从来访所展现出的不同“人”上,常常能看到不同强大程度的假自体与其背后所隐藏的真自体的影子。
笔者也有意象对话的受训与自我体验成长的背景。按照意象对话的理论,我只是一些心理经验、一些情感和思维组合在一起形成的一个心理事物。在意识生活中,我们只承认有一个唯一的“我”,所有被感觉到的知觉、情感以及思维都被归为“我”。但是潜意识中,有些情感和另外的情感之间非常矛盾而难于共存,则潜意识会把它们分到不同的组里……久而久之,这两组心理经验就成为两个不同的“自我”,即不同的“子人格”。笔者所谈的来访所表现出的不同的“人”,就非常类似于意象对话中每个人不同的“子人格”。
我想,不同的心理学理论,都是我们对研究人的心理世界的一种尝试与理解,各有不同的特点和角度。但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也许是殊途同归的,一个人的身上有不同的部分,不同的面相,仿佛有着几个不同的“人”。有的部分仿佛严苛的超我,或者如内化的父母或权威的客体,或者某个严格的子人格,评判、约束;有的部分仿佛未长大的孩子般,或未被满足的本我,渴望被关注、赞赏与爱;有的呈现,则仿佛那个服从惯了的假自体,讨好、顺从,而不带情感,而不经意间,又呈现出了背后那个被隐藏的真自体的委屈、怯懦、伤心或愤怒,并一直试图要活出真正的自己。
首先,通过对来访身上这些不同“人”的识别,可以帮助咨询师更好地理解来访内心的冲突、拉扯与卡住的状态,以及情感与行为上的失控;更重要的是,通过反馈给来访咨询师所感受到的他的不同部分,即这些不同“人”的呈现,会帮助来访更好地理解到自己,从而减少失控感。
有时,来访甚至能对这些不同的“人”有着清晰的意象画面—— 穿着、长相、年龄等,抑或有着清晰的声音、口音。即便仅仅是比较模糊的感知,也能帮助来访更好地觉察并理解到自己内心世界在发生着什么。
同时,咨询师对于来访这些不同部分的识别与判断,也更有助于帮助咨询师形成个案概念化以及和来访的工作方向。总的来说,藉由促进来访这些不同部分、不同“人”之间的沟通与对话,体会、表达不同部分各自的情绪、感受,从而可以慢慢促进来访不同部分之间更多的交流、理解,甚至接纳,促进弱小部分的成长和创伤的愈合,从而减少内心世界的冲突与内耗,促进来访在情绪、行为上的更多自洽,提升来访者的能量与活力,并从长远上帮助来访者形成人格上的改变,以及形成新的人格结构,达到心理咨询的终极效果。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包括着不同的部分,那个整体的“我”背后有着几个甚至很多不同的“人”。咨询室中,表面上好像只有咨询师和来访者,但无论是咨询师还是来访者的后面都有好几个不同的部分、不同的“人”在进行着交流,咨询室里着实是拥挤呢!而咨询师通过帮助来访者对其各个部分的识别与看见,将能极大地促进咨询的成效与来访者人格的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