畲汉民族共同体在当代潮州戏剧中的生成与书写

2023-06-07 04:27潘成玉黄继刚
关键词:中华民族共同体潮州

潘成玉 黄继刚

摘 要:潮州戏剧《辞郎洲》中富有畲汉联合的书写与演绎,这是由当地历史及社会变迁形成的民族共同体所孕育的。作为立足于潮州地区历史事迹的新编戏剧,《辞郎洲》蕴含着畲汉民族联结的历史,畲汉民族认同的生成以及畲汉共同体的形态,并在演绎中不断向受述者表述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精神,是“历史-当下”的民族跨时空对话,彰显出民族文艺的取向、“多元一体”的民族格局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辞郎洲》中的畲汉民族共同体书写开展研究,有助于从文艺层面透视潮州地区畲汉民族共同体的生成及形态等问题,回顾潮州地区畲汉共同体演变的历史进程,从而铸牢新时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关键词:中华民族共同体;戏剧文艺;潮州;畲汉民族

中图分类号:I236.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225(2023)12-0021-12

引  言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思想不仅是新时代民族研究工作的指引,也为民族文艺批评开辟了新的道路。中华民族共同体是由56个民族形成的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体,维系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是高层次的民族认同意识,高层次的民族认同意识。正如费孝通所说:“共休戚、共存亡、共荣辱、共命运的感情和道义。”[1]中华民族共同体和维系共同体的民族认同意识生成在动态的社会历史中,是由多元至一体的演变过程,当“一体”形成后,多元依然保持并发展着自己的特色,使中华民族共同体成为多语言、多文化的整体。多元一体的格局决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中的民族意识是多层次的,其中作为高层次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低层次的多种民族认同意识并行不悖,共同构成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有机整体。在民族研究领域中,对民族认同的诞生背景、发展过程、呈现状态等进行剖析,是回顾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环节。考察民族认同意识的形塑离不开具体的生产生活,在此前提下,表现或再现客观世界的民族文艺作品既是能强化民族认同的力量,又是透视民族认同与共同体的窗口。

正如安德森所定义的:“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2]处于共同体中的成员不可能认识整个民族的所有同胞,但是在心灵层面上他们相互联结,彼此认同对方为同一族群,维系这种联结的正是民族认同的意识。民族认同诞生于族群内共同的想象与记忆,文艺作品同样建构于想象与记忆之上,是时代、民族、区域、艺术家等因素的合力之下诞生的产物,因此,对在民族杂居区域的民族文艺作品进行研究,有助于从文艺层面了解该区域的民族认同状况,剖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产生过程。在此前提下,兼具畲汉民族元素,反映畲汉民族联合的潮州戏剧《辞郎洲》无疑是一份值得关注的研究样本。《辞郎洲》是建国后创作的戏剧,根据潮州民间传说改编,讲述南宋末年张达与陈璧娘夫妻联合畲族领袖许大娘英勇抗元的故事,在展示家国大义的同时又反映了潮州地区畲汉民族团结的精神,在戏剧中展现了潮州地区在特殊时期因抗战而形成的畲汉民族共同体。畲汉民族共同體诞生于特定时期,并在社会与历史的变迁中不断发展,构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其中蕴含的畲汉民族共识也充分反映了上层的中华民族一体意识。作为历史故事创造性转换的作品,《辞郎洲》所展现的跨民族认同以及共同体,是历史、现实、地区、民族等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既是展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窗口,又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有力宣介。《辞郎洲》是典型案例,通过《辞郎洲》所展现的潮州地区畲汉民族共同体,有助于探寻中华民族由“多元”向“一体”的普遍过程和客观规律、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地方文艺中的展现,以及民族文艺如何铸牢受众的中华共同体意识等问题。本文从《辞郎洲》的叙事原型、缔结的“地缘-血缘-精神”三重共同体、共同体诞生的原因及影响三个层面,析解《辞郎洲》中具有畲汉联合特色的书写,联系时代背景剖析畲汉民族共同体的生成原因、呈现状态,力图还原在文艺视角下,民族互动与交流的过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从低层向高层的生发。

一、原型透视:许夫人传说的

跨民族传播与共同体意识的孕育

《辞郎洲》戏剧角色“许大娘”源于潮州地区流行的许夫人传说,许夫人传说背后是跨民族的叙事交流与互动,蕴含着畲汉民族共同体以及更高层次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萌芽。南宋末年,女真贵族对中原发动战争、制定暴政,迫害人民的生命财产,随着元军的推进,各地涌现了一批抗金事迹,许夫人传说基于该历史背景下诞生并传播。细考其流传版本和嬗变历程,可以发现许夫人在传说中具有畲、汉两种不同的民族身份,在福建地区大多数人将之认为汉女,而在广东尤其是潮州地区传播时,许夫人则被归为畲族女领袖。许夫人的民族身份因地区出现了差异,这是时代、地域、民族、叙述者与受述者共同作用的结果,背后蕴含着不同民族对中华民族的认同状况以及共同体意识。分析许夫人传说的族际传播状况以及不同的书写方式,一方面可以反映汉文化对畲族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展现了畲族人对汉族的认同。

在福建地区,许夫人传说主要是汉本位的民族故事,强调许夫人“勤王忠君”的义举,维护南宋政府的正统性和权威性,背后是儒文化的底色浸染。在地区相关记录中,许夫人本姓陈,名淑祯,为南宋兴化籍闽广招抚使陈文龙之女,嫁给南宋进士晋江许宅巷许汉青为妻,成为“许夫人”①。当元军来袭时,许夫人与其丈夫自散家财、组织义军,与元军对抗,许汉青于可慕坡身亡,许夫人联系族弟陈吊眼,在闽、粤一带继续抗元,最终牺牲。其后代及当地民众感念许夫人贡献,在泉州晋江市东石镇建起东宫许夫人妈宫,用于祭祀许夫人。在福建地区的语境下,许夫人的故事是典型的汉民族忠义叙事,儒家色彩浓郁。许夫人陈淑祯作为南宋官员之女,嫁给汉人为妻,抗元的动机是援护南宋政府、君主,如许夫人宫的祝词:“正义倾家举,保主抗元兵,勤王奔闽西,联畲战泉城。”[3]在阐释中,许夫人的勤王行为与动机符合忠君爱国思想影响下的民族行为标准与道德观,具有政治意味与教化功能,是儒文化与统治者的政治意图作用下的结果。许夫人的“保主”行为具有历经封建统治者阐释的儒文化秉性,其忠君爱国的特征与遵守儒文化道德标准的人群达成情感共鸣,为封建社会秩序的稳定提供了支撑,传递了以儒家忠义观为核心的思想精神。民族,尤其是援助了许夫人的“畲”民族,并非阐释的重点。

在广东潮州及周边地区,许夫人多被归为本土畲族女,当许夫人进入畲族视域后,其传说立足于畲族的风俗文化,阐释重点在畲族在抗金战争中的贡献。许夫人由“汉女”成为“潮州畲妇”的嬗变脉络是从历史记载至地方传说的过程。历史记载中许夫人与畲军之间建立了联系,回顾宋元史书,在《宋季三朝政要》《宋史》中都有许夫人率畲军作战的记录,《元史》直接指出许夫人是畲民妇:“辛丑,建宁政和县人黄华,集盐夫,联络建宁、括苍以及畲民妇自称许夫人为乱,诏调兵讨之。”[4]历史记载为许夫人的“畲”民族身份提供了依据,至地方县志与传说时,许夫人成为“潮州畲妇”。清温廷敬修《大埔县志》将许夫人记为畲族妇女:“许夫人,潮州畲妇也。吾埔妇女相传受宋帝封,世代为孺人,得加银笄,盖由夫人之故,故夫人当为邑人。”[5]该版县志中记载在宋将张世杰招纳义军时,许夫人作为潮州畲妇率畲军入伍,随后与巨盗陈吊眼一同援助张世杰讨伐蒲寿庚,又转战浅湾(今柘林)援救宋帝昺,最后战死百丈埔的历程,较为详细地记录了许夫人的民族身份、征战事迹、受封情况及在当地的影响力。民国三十八年(1949)的《潮州志》关于许夫人的记录以《大埔县志》为底本[6]。《大埔县志》中“许夫人为潮州畲妇”这一说法在潮州当地流传度和被认可度较高,受其影响,潮州一带的文书记录、民间传说多将许夫人认作本地的畲族妇女。广东桃源县流传着许夫人与飞天马的传说,在传说中许夫人是“宋末潮州海阳县光德乡清远都泥源尖山人”[7]。黄国钦《潮州传》记录,许夫人是凤凰山畲民义军的首领[8]。这些记录不约而同将许夫人的出生地定在了广东本地,并赋予其畲族首领的身份。“许夫人与飞天马”传说基于《大埔县志》的记载,根据百丈埔作战的史实,编写、扩充其生平事迹,时间跨度从童年写至身陨,带有传奇色彩,具有想象的成分。在尖山的传说中,许夫人生于畲族,性格如男孩一样,喜欢舞刀弄枪,跟随父亲骑马打猎,练就一身好武艺,嫁给汉族许姓畲官。在婚后许夫人受夫家汉文化思想影响,学习汉族风俗礼仪,并致力于协调畲汉之间的关系,使畲汉和睦相处,后成为粤东畲族的最高领袖,骑着快马联络莲花山与凤凰山的畲族,组织畲族抵御山贼、海盗。元军来袭后,许夫人率畲军讨伐叛将蒲寿庚,又赴南澳救宋帝昺,最后身亡于百丈埔。在当地畲族的想象中,桃源镇尖山峰的形状如同许夫人骑着的飞马,为纪念许夫人,畲人在尖山峰顶建许夫人祠。黄国钦编著《潮州传》不仅将许夫人记录为凤凰山的畲族首领,还将潮州地区富有畲族特色的风俗、着装归因于本地人纪念、缅怀许夫人及其畲军。在畲族的流传中,许夫人传说还被进一步改写,救驾英雄由“许夫人”扩大为“畲女群体”。据陈汉初的研究,在潮州丰顺县留隍地区留存着畲歌女退敌的传说,讲述了一群畲族歌女凭借畲族不同寻常的打扮吓退元军,救下了宋帝昺的故事[9]。该故事改写自许夫人传说,只不过保护宋帝昺的英雄主体由许夫人扩大至畲歌女群体,并且加入了一些民间叙事特有的诙谐桥段,如元军见到畲服高耸的斗笠误以为是刀兵而吓退,以及畲歌女不理解朝廷封赏,以为数字越大官职越大,因此拒绝一品夫人的封赏,接受七品夫人的封赏等。由上可知,许夫人传说在潮汕地区广泛流传,民间化、民族化程度深,虽然其衍变出许多版本,但不变的是故事主角的畲族身份。在广东尤其是潮州地区的畲族,结合自身民族文化,对“许夫人救驾宋帝”故事进行本族化阐释,将许夫人归为畲女,并形成相应的信仰文化,着重强调畲女“世代为孺人”的救驾之功,这一现象反映了汉文化及精神对潮州畲族的深远影响,说明了畲族对汉族的认同。可以看出,在潮州地区的许夫人传说落脚点在畲族群体,体现了畲族与汉族之间不同风俗与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带有地缘和民族特色,两族联合作战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孕育和生发,是具有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书写。许夫人的民族身份由于地理位置的不同,产生由汉至畲的嬗变,是文本与现实双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历史记载看,《宋史》《元史》等史书将许夫人归为畲人,为嬗变提供了历史依据。元朝将闽、粤一带活动的反叛军称为“畲寇”,本是汉女的许夫人陈淑祯参与了陈吊眼、黄华等人组织的起义活动,也被元朝廷归入“畲寇”一类,这可能影响了后来潮州地区县志的记录,使《大埔县志》将许夫人记载为“潮州畲妇”,使之进一步在潮州畲族的传说中本土化。随着建国后民族识别与调查工作的开展,畲族正式成为我国的少数民族之一,“畲”成为民族指称,被赋予了明确的民族身份含义,这为分布在闽、粤、赣地区的畲族人找到了民族归属,确立了身份认同,同时“畲”作为民族名称也反过来影响了之前的历史记载,使许夫人“畲族女”的身份在潮州民间传说进一步确立。可以推测,在词义的变迁中,“畲”脱离了原有的历史语境,由“非顺民、贼寇”演变成为某一族群的族称,这使一些研究人员、故事讲述者后来居上,依据历史记载中的“畲军”“畲妇”,将许夫人传为“畲族”。

另一方面,许夫人畲族化适应了畲族的时代需要。站在畲族语境下重新诠释汉族英雄传说,是畲族保全自身族群、维系族群地位的有力手段。随着统治者的管理力度加强以及汉人的入迁,汉族的力量及影响在畲族聚集地逐渐增强,畲族生存活动的地区被进一步压缩,据《畲族史稿》研究,由于不断迁徙,畲族在地区分布的形态是由聚居到“大分散、小集中”的散居过程[10]。汉人的入迁带来了汉族的生产方式、生活文化,对畲人造成了不可避免的影响。如何在汉化的浪潮中维护自身族群的地位、保存自身文化的特殊性,成为畲族的现实需要。在此前提下,对汉族故事、传说进行选择性阐释,突显畲族在历史中的贡献,适应了畲族维系自身族群地位的需要。许夫人作为南宋末年的女英雄,参与了畲汉共同进行的抗元斗争,同时其女性的身份与骁勇善战的能力又契合了畲族推崇母系权威的传统,于是在潮州畲族之间的传播中逐渐脱离原有的汉族身份,被形塑成为畲族的女性领袖,率领畲军与元朝政府军斗争,在向汉族“忠君爱国”的儒家底色文化靠拢的同时,又强调了本族贡献,维护族群的正统地位。

在文本与民族現实需要双重因素作用下,许夫人传说从中原历史记载进入地方民族传说。潮州畲族将许夫人传说本族化,是中原政府统治、地区畲汉交游的背景下,畲族吸纳汉族文化,在叙事层面上对自身族群的文化以及力量进行再构建、再强化的一次尝试。畲族从中华历史中寻找本族参与活动的事迹,增强民族自信心,构建族群的主权合法性,这一现象反映了在汉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大环境下,畲族对中原文化的接受与认同。另外,在县志以及民间传说流传的“(由于许夫人救驾的原因)帝封世代(畲族妇女)为孺人”这一描述,反映出畲族对获得中原封建统治者的认可、建功立业的族群理想。对许夫人的推崇,既是汉文化影响下的结果,又是畲族吸收中原文化、融入中华民族大群体心态的投射,鼓舞畲族人在畲汉杂居、汉族主导的大环境下汲取民族力量、获得民族尊严。畲族以中华历史中的畲人故事为依托进行再阐释,有利于削减畲汉之间的民族藩篱,促进畲汉精神文化层面上的互相理解。许夫人传说畲族化是中华历史传说资源的一次跨族群分享,也是潮州地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孕育状态的投射。

二、潮剧建构:《辞郎洲》畲汉民族

共同体基于历史与现实的形成

文艺作品是保存民族想象与记忆的重要途径,也是映射出民族认同以及展现民族共同体的重要窗口。《辞郎洲》作为1958年创作的新编历史剧,其历史原型包含着畲汉在叙事上的融合,创作背景体现了建国后民族和戏剧文艺政策对地方的影响,并在演绎中不断向受述者传播着畲汉一体的共同体意识,统合了潮州畲汉民族交往的历史、现实与远景,是畲汉民族共同体的多维呈现,展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地方民族的生成过程。《辞郎洲》由“地缘、血缘、精神”三个层次缔结成为畲汉民族合作的共同体,这是民族交往过程在文艺上的反映。不同于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中的观点“共同体的缔结过程是‘血缘-地缘-精神的递进过程”,历史上的畲族与汉族之间原本有着严格的血缘界限,是共同生活的地缘关系逐渐消融了族群边界,使畲族与汉族之间逐步构成“地缘-血缘-精神”的多层次共同体关系,由地缘至精神的演进过程展现出典型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生发过程[11]65。

(一)地缘共同体:迁徙形成的畲汉杂居

《辞郎洲》戏剧的背景设置在潮州,潮州长期处于畲汉杂居的状态,在《辞郎洲》剧本创作的时候,有人提议“加入凤凰山生活的畲族”可以更好反应潮州的风情,可见潮州民族杂居地的性质。潮州地区原先为畲人居住,汉族随统治者的迁徙政策陆续入迁。随着朝廷管理政策力度的加重,一部分畲人首领选择接受朝廷“招安”的政策,带领畲民编入户中,成为纳税交税的“顺民”;也有部分汉人无法承担沉重的赋税,选择避入山中,与畲族为邻,这种双向互动构成了潮州地区畲汉民族共同生活的实体社会场域,加深了畲汉的融合程度,使潮州地区已具备形成地缘共同体的条件,如滕尼斯所说:“地缘共同体的直接表现为居住在一起。”[11]65潮州地区的畲汉民族经历了长期的相互融合历程,最终使潮州从“畲族群居地”演变成为“畲汉杂居”的形态,在杂居过程中,由于共享生活领域,畲族、汉族的文化、风俗、习惯互相影响,两者达成互通的部分编织成为潮州地方性知识,构建了畲汉共有的家园,也进入文艺作品,成为了《辞郎洲》所反映的畲汉杂居的社会。

在《辞郎洲》戏剧中,保卫家园的意识构成了人物行为的动机,无论是畲族青年男女蕊珠和雷俊的唱词“侄愿为叔打先锋,我跟婶母保家乡”,还是许大娘的唱词“山野也难避乱世,国危何处有桃源”“倘若元番灭赵宋,饶平一隅难苟安”,都流淌着浓郁的家国情怀,彰显着畲汉共同的家国意识,这是由潮州地区畲汉民族形成的地缘共同体决定的[12]。潮州既是畲族的家园也是汉族的家园,潮州曾经是畲族的群居点,这一点在粤东地区的地名中可以反映出来。据不完全统计,粤东地区有约600处地名带有“畲”“輋”“瑶”“寮”“岽”“洞”等与畲族相关的字,且分布在粤东山区与自然村落,符合畲族“山客”的特性以及耕山而食的生活习惯。另一方面,潮州境内还有被畲族人认为是民族发源地的凤凰山,畲族广为流传的史诗《高皇歌》就多次提及凤凰山,记录了凤凰山对于畲族人民的重要地位及功能,如“凤凰山上去落业”“凤凰山上去开基”“凤凰山上安祖坟”等[13]14。畲族文书也有提到凤凰山是畲族发源地,如《雷氏宗祠序》记载:“我姓之源广东潮州府海阳县凤凰山,原有大祠。”福鼎县冯翊郡《雷氏族谱》载:“帝以三公主招为驸马,徙居广东潮州凤凰山,以后雷州之地封之,子孙蕃衍,散居长沙、武陵蛮交趾皆是矣!”[14]可见潮州地区在畲族历史上的重要地位。

潮州从畲族群居地演变成畲汉杂居经历了长期的汉族入迁过程。从秦朝至明清,由于统治者的入迁政策以及管理边境的需求,汉族人不断向潮州入迁,政府的管理政策也相应施行。当前学界认为,畲族是闽、粤、赣交界处的古越人演变而来的。自秦朝始,汉越之间就因为统治者的移民政策开始了交融的过程。史书记载,秦始皇34年(公元前213年)时,“适治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15]至隋唐时期,统治者在畲族群居区置郡,又迁入大批汉民。入迁的汉族人带来了新的生产方式和技术,也使畲族群居地逐渐演变为民族杂居地。宋元时期,畲汉之间的融合进一步深化。南宋刘克庄《漳州谕畲》记载了“畲田不税”的状况,并且记录了朝廷将一批畲民纳入管理系统,成为“吾民”的过程[16]。元朝时期,地区畲汉民众为反抗统治者的剥削,结盟发动了多次起义,无形加深了融合的程度。明清时期,随着汉族的入迁与发展,汉族逐渐演变成原畲族区域的主要民族,畲族变为少数民族。随着汉族人口的增长,汉文化也在畲族聚集区域扩张,使畲族的汉化程度加深,从清顾炎武的记录中可以看出:“畬蛮,岭海随在皆有之,以刀耕火种为名者也,衣服言语渐同齐民。”综上可知,从秦至清,畲汉经历了长期的融合过程,这使潮州的社会空间演变成为畲汉共同居住的空间,培养了畲汉两族共同的家园意识。

(二)血缘共同体:义亲与收养关系形成想象的血缘纽带

在地缘共同体诞生的家国意识书写之外,《辞郎洲》剧中还安排了义亲环节,构成畲汉之间想象的血缘关系,形成畲汉民族亲情联结的纽带。《辞郎洲》第一场末尾,在张达、许大娘奉旨出战前夕,许大娘令女儿蕊珠拜陈璧娘为义母,间接将其托付给璧娘。“夫人,珠儿年幼,亟须教诲,老身想令她拜你为母,以便日夕相随,多得教益。”[12]441当蕊珠拜陈璧娘为义母后,便直呼陈璧娘“母亲”,如亲生女儿一般。“是母亲赠与义父的青丝”“母亲,夜已深了,为何还未回房安睡”等唱词的设计,既是对虚拟血缘子女角色的扮演,又是超越民族藩篱的情感表达,从畲女蕊珠和汉女陈璧娘身上,映射出畲汉之间通过想象而联结的血缘纽带[12]458。戏剧是现实历史的反映,回顾畲汉民族交往的历史,可以发现畲汉之间形成的收养关系确有迹可考。

在畲汉民族交往的过程中,义亲、收养关系在畲汉民族之间缔结了一条特殊的亲情纽带。曾经畲汉民族之间具有严格的族群界限,畲族施行族内通婚,而汉人则认为畲族是“盘瓠遗种”,也不与畲族通婚。到清末民初时,随着畲汉交往互动程度加深,血缘、婚姻形成的族群界限日益被打破。汉人有认义亲的风俗,认为认义亲可以保佑子女平安成长、消灾解厄。当这一习俗进入畲汉杂居的地区时,地缘共享带来了共同的记忆,也加深了民族之间的理解。畲汉杂居地的汉人为了保佑子女,流行让子女认畲人为义亲,同时还可以结交畲民。畲民认为未来的义亲子女发达会反过来回馈他们,所以也愿意接受这种关系,如《松阳县志》载:“(畲民)最好结纳,例不得与土人结婚,唯乐为土人认谊父,俗谓称爹。土人亦以其子女善达,冀其庇荫,故多认之。”[18]缔结义亲后,子女对义亲也可直呼“亲爹、亲娘”。义亲关系在畲汉之间蔚然成风,以至于世家大族也多有与畲民结义亲的,当地人都习以为常,不认为奇怪。除了认义亲之外,畲族也会收养汉人子女。汉族人口基数大,加上受传统生育观念的影响,崇尚多子多福,有些家庭会出现子女过多,无法养活的情况。畲族人民会收养汉人无法养育的子女,福建的何氏族谱就记载了一则畲民收养汉人之子的案例:“添河公三子彥璋公出嗣何仓蓝家,为蓝源泰之子,后裔为蓝氏。”[19]畲族村落有不少畲民是由被收养的汉人子女转化而来的,相比视收养关系为隐私的汉族,畲族并不避讳谈及自己或家人是被畲民收养的汉族子女,与原汉人家庭保持普通亲戚的往来关系,但同时他们又保有高度的畲族认同,认为自己是“畲人”“山哈人”,学习、遵守并传承畲族文化。学者王逍将畲汉之间因收养而产生的和谐交往关系称为“虚拟血缘”,认为被畲族收养的汉人子女“在模拟的畲族血亲系统中恪守着自己恰当的继嗣者身份,同时他们又与汉族家庭保持着一种礼仪式的交往”[20]。畲民收养汉人子女后,将孩子当亲生子女、畲族继承人培养,传授畲族文化,同时并不阻止孩子与原汉人家庭交往。在这种透明的、公开的收养环境下,被收养的汉人后嗣也可以返回汉族,上文提及的被畲族蓝家收养的何氏“彦璋公”,其生育的孩子文树就回到了原汉族何氏家庭:“文树返归何氏。”[19]由于畲族与汉族之间的收养关系在收养人、收养子女、原家庭三者之间建立了想象的血缘纽带。畲民并不像接受儒家教化的汉族那样恪守血缘正统、视“无后”为耻辱,所以“收养”在畲族并非需要避讳的话题,反而是缔结亲戚、结交他人的有利工具,这也使“收养”关系和“义亲”一起,成为畲汉之间的互惠行为。

“收养、义亲”的做法,开放、透明的关系,在畲汉之间联结了一条亲属纽带,形成了虚拟的血缘关系,使畲汉之间具备形成血缘共同体的条件,在畲汉之间营造了和谐、融洽的民族互动氛围。剧中安排蕊珠拜陈璧娘为义母,正是历史中畲汉义亲与收养关系的写照,既展现了畲族率真、热情的个性,又象征着畲汉之间由虚拟血缘而联结的历史。

(三)精神共同体:信仰、仪式、习俗的互涉

《辞郎洲》描绘了畲汉两族共同参与畲族节庆的场面,正是在节庆仪式上,畲汉达成了勤王的共识。选定畲族节庆仪式作为剧情开展的关键节点,反映了畲汉之间共同的精神生活,其中具有畲汉精神共用体的映射。在多层次的共同体中,精神共同体是最高形式的共同体,精神共同体的形成象征着人类心灵生活的相互关联。精神共同体所联系的是人类精神的活动,如宗教行为、信仰文化、风俗习惯等。精神共同体直接关涉的是神灵信仰以及神圣场所,由崇拜神灵生成的信仰文化形成纽带,联系着共同体中的每一个人,促进或约束着群体的行为,如滕尼斯所说:“善的圣灵居住在它的崇拜者们的良心里,陪伴着他们漫游四方。”[2]67畲族节庆出现了汉族的参与,不仅体现了汉族对畲文化的尊重,还反映了两族在精神生活上的融合。

《辞郎洲》设置了畲族节庆仪式“踏摇会”,该节庆取材自传统畲族节日,具有祭先祖、畲歌舞、婚嫁等多种功能,戏剧中,该仪式由畲族仪式演变成为两族友好往来的符号。踏摇会以许大娘拜盘瓠始,盘瓠是畲族传说中的先祖,畲族人民重视祭祀祖先,多以盘瓠子孙自居,因此,祭拜盘瓠是畲族礼仪文化中重要的一环,围绕盘瓠形成了畲族特有的信仰文化以及礼仪。同时,踏摇会还兼具畲歌舞展示。用畲话演唱的畲歌是畲民创造出来的艺术形式,早先的畲民没有文字,畲歌是畲民用以沟通感情、娱乐生活的重要方式,出现在打猎、生活、玩耍等多种场合。戏剧所演绎出来的畲族节庆仪式上,还有两情相悦的男女在长辈见证下约定婚姻的场景,这展示了畲族踏摇会青年男女相亲的功能,为剧中角色畲女蕊珠设计的对白“年年踏摇唱好逑”也印证了这一点[12]442。拜盘瓠、畲歌舞以及青年男女相亲,共同组成了畲族踏摇会的基本元素,使仪式整体呈现出独特的畲族风格。

在构筑出典型的畲族节庆仪式后,剧中人物传达出潮州地区汉族对节庆重视并且参与其中的态度。宋帝昺逃至潮州,安排钦差召请张达勤王护驾,钦差寻找张达的地点是畲族踏摇会,因为“畲家踏摇盛会,一年一度,张将军年年此日,风雨无阻,钦差尽管放心”[12]441。许大娘的台词侧面反映出张达对畲族仪式的重视,作为汉人潮州都统,他与妻子陈璧娘全程参与了踏摇会,并在畲族青年男女婚事上扮演见证人的重要角色。当张达调侃蕊珠与雷俊何时成婚时,许大娘所说“还需两位作大媒”一方面展现了畲族对汉人“媒妁”婚姻文化的熟悉和认同,一方面说明了潮州地区汉族对畲族婚姻仪式的重要作用[12]442。《辞郎洲》戏剧在典型畲族仪式加入了畲汉友好往来的意指,展现出潮州地区汉族对畲族习俗的尊重与欣赏,使两族的节庆、婚姻等精神活动缔结成地区共享的精神生活。

在戏剧外,潮州的畲汉民族也拥有共同的精神生活。前文提到的许夫人是畲汉民族共同的信仰,建立在桃源镇、百丈埔的许夫人祠和夫人庙,与建于晋江东石镇的许夫人妈宫遥遥相对,说明了许夫人构成了畲汉共享的信仰。其次,回归潮汕文化本身,可以发现畲汉文化的互涉构成了潮汕文化的底色,细考潮汕文化可以发现许多具有畲族色彩的地方,如祭神时有卜杯环节,这一环节是从畲族“招兵节”中演化过来的。除此之外,潮汕妇女编织“篮饭”的习惯也与畲胞的“饭篮”有关,潮汕的饮茶文化也受到畲胞的医药文化“青草医”的影响。畲族编织彩带和刺绣的文化也进入潮汕文化,形成了潮绣。汉族在入迁时积极学习本土文化,同时畲族也在汉族带来的中原文化中汲取有益的成分,最终使潮汕地区的畲汉精神文化生活呈现互相交织,不分你我的状态,为戏剧畲汉之间精神共同体的呈现奠定了铺垫了现实厚壤。

三、潮剧溯因:潮州畲汉共同体在《辞郎洲》的生成逻辑

(一)历史渊源:南宋末年畲汉达成跨民族认同的契机

《辞郎洲》所映射出来南宋末年畲汉共同参与抗元的行为,背后蕴含着畲汉之间跨民族認同的生发。汉族发起抗元行为可以说是基于“忠君爱国”思想的影响,但是畲族具有长期的反朝廷史,似乎很难与“勤王”动机协调。回顾畲族历史,自从唐军在闽粤置郡后,畲民为了躲避官府剥削,或避入山,或兴起义军反抗。因此,畲族在南宋末年何以跟汉族达成一致,共同抗元,背后的原因耐人寻味。

畲族“反对暴政”的意识与汉族“勤王忠君”的立场使两者的义军兴于不同的出发点,但是两者接下来的行径是一致的,这为义军的联合铺垫了基础。畲族的抗争历史由来已久,自唐末以降,随着唐军进入畲族聚集地,畲族人为反抗官府的剥削与官军抗争,在抗争失败后开始向外迁徙,因此广泛散布在闽、粤、赣地带。虽然抗争失败了,但是从唐之后,畲族人与官府之间的抗争从未停止过,《续资治通鉴》《临汀汇考》《宋史》等记录了畲族人大大小小的反抗历程,体现了畲族人鲜明的反对暴政意识。畲族除了发起起义外,还援助其他起义军。当地方汉族不堪剥削,反抗政府时,畲族不吝施以援手。同样自唐开始,历史上就可见畲民援助汉族起义的事例,这充分表明了畲族反抗的是由少部分汉族形成的封建政府及统治者的暴政,并非汉族本身。《资治通鉴》载,唐末王潮的起义军经过畲族聚集区域时,受到了“滨海蛮夷”的支持:“将兵攻福州,民自请输米饷军,平湖洞及滨海蛮夷者,皆以兵船助之。”[21]由此可见,在宋末时,汉人和地方畲族联合起来,是因为在“反对暴政、保国保民”这一点上达成了跨民族的共识,虽然在“维护南宋政府”这一点上二者可能不一定一致,但是无论是畲族还是汉族都反对女真贵族所统领的元军在畲汉共同的家园进行烧杀掳掠等暴行,因此地方畲汉形成了联军,并发展成为有一定规模的武装力量反抗元军,这一点可见于陈吊眼与许夫人率畲族武装抗元的记载中。据记载许夫人率领共有八十四峒畲族,皆为抗元一事团结起来,说明了在南宋末年畲汉之间在“反暴政、反剥削”方面存在共识,形成的共识使畲汉跨民族团结起来,在抗元一事上达成了认同。

南宋末年金兵入中原事件,实际上促使了在同一地区生活的畲汉民族达成了更深一层的相互理解。随着元军进入闽粤地区,畲汉共同生活的家园遭遇危机,元军对侵略地的残害使当地畲族“反官府、反暴政”的追求与汉族“反胡虏、忠天子”的取向达成一致,两者联合起来。在联合抗战中,畲汉双方凝聚了更强的家園意识,提升了对彼此族群的认同,并在精神内核与道德追求层面形成共识。畲族活动的地带在交接处,常受到“边犯”侵扰,在畲族神话歌谣中常见的两个叙事情节。一是对边番来犯的记忆:“割断王头过海河,番边贼子赶来多;枪刀好似林竹笋,追其唔着无奈何。番兵番将追过来,云露雾来似云盖;番边番兵追唔着,其追唔着往后退。”[13]8二是对官府剥削压迫的不满以及迁徙的记载:“福建官差欺侮多,搬掌景宁共云和……景宁云和来开基,官府阜老也相欺。”[13]18“边犯”和“官府”成为畲族受压迫的两个主要来源,因此保护族内民众、保护生产土地形成畲族的迫切需要。因此,南宋末年元军进入闽粤地区后,造成动乱,破坏了畲族原有的安居地,激发了畲族对“平番”与“反官差”的双重需求。畲族卫地卫民的追求正好与汉族驱逐胡虏、保家卫国的忠义行动一致,使畲族进入汉族儒教的忠义立场,加入勤王队伍,反抗元军。当畲族与汉族形成联军后,联军的动机由汉族的“忠君”转向畲汉共同的“保民保土”立场,畲汉实际上是在“保民保土”上达成一致,缔结了跨民族的认同。

当进行潮剧创作时,南宋末年畲汉在抗元一事上形成的跨民族认同也进入了《辞郎洲》剧情,为戏剧奠定民族和谐的基调,并成为剧情发展的内在动力。考察全剧剧情,可以发现随着畲族的加入,《辞郎洲》原本的叙事结构与取向发生了变迁,由汉本位变为畲汉一体,由勤王转向保民护地,这展现了畲汉之间的共同体意识与地缘民族认同。

(二)时代推力:构建畲汉民族戏剧的需要

建国以来的民族、戏剧政策是《辞郎洲》诞生的时代推力,促进畲汉民族在潮剧中融合。《辞郎洲》创作于1958年,该时期正值新中国戏曲改革时期,提倡创作具有民族特色、符合人民需求的新戏曲,在此背景下,潮剧也顺应时代需求,对自身进行改造和发展,编写反映潮州风情、符合潮民需要的新潮剧。同时,由于建国后少数民族识别与调查工作的进展,“畲”作为一个民族的主体性日益确立,进入大众的视野,促成了《辞郎洲》中畲族元素的进入。

戏曲改良运动是《辞郎洲》诞生的直接推力。戏曲改革运动源于1950年北京召开的全国戏曲工作会议,会议研究了戏剧剧本创作以及旧社会戏班、行会、师徒、养女等制度的改革问题,就戏曲工作改进问题向中央文化部提出了建议,使传统戏剧行业焕发了新的生机。在1950年至1958年间,随着“改人、改戏、改制”的戏曲基本改革方针推出,戏曲行业进一步加强了从业者的教育培训,资助建立了一批示范性新剧团、剧场。在此期间,戏曲改良运动逐渐从地方扩大至全国戏曲界,成为全国性的运动。戏曲改良以人民的需要为方针,对旧戏剧范式进行了改良,要求将戏曲艺术归还给大众,创作符合广大群众的情感需求的戏剧。同时,举办了全国戏曲观摩大会等活动,促进戏曲的创作与传播。在戏曲改革运动的影响下,广东潮剧院于1958年12月成立。在宣传部长的倡议下,剧团着手创作《辞郎洲》戏剧。

建国后的民族政策是畲族作为民族走入潮剧中的内生动力。作为潮汕地区的本土戏剧,潮剧的起源以及发展都与本地畲族文化息息相关,但是直到《辞郎洲》,畲族才作为具有主体性的民族在潮剧中登场。潮剧源于宋元时期的南戏,当南戏流传至潮州地区时,被本地艺人改编并传唱,逐渐发展出本土化的声腔、音乐、风格。一般认为,潮剧在发展的过程中,吸纳了大量潮州民间艺术形式,如秧歌、关戏童、纸影等,在这个过程中,潮州民间畲族文化,如畲歌以及畲话也进入到潮剧,影响并形塑着潮剧艺术的风格。潮剧自诞生以来,一直与本地畲族文化具有良好的亲和性,但是一直到1958年改编《辞郎洲》始,畲族才显著地出现在潮剧中,作为有别于汉的民族活跃在舞台上,这可能与新中国建国后的民族政策有关。1949年后,新中国开始了大规模的民族识别与调查工作,并且宣传民族政策以消除少数民族顾虑,大量的畲族人民在调查以及政策支持下恢复少数民族身份,畲族作为一个民族的主体性逐渐突显出来。其次,潮州地区畲汉人民长期杂居,生活习惯以及精神文化都在互相影响下逐渐趋同,在这一前提下,生活在其中的本地人可能忽视了两者民族身份的区别。因此,建议将畲族文化写入《辞郎洲》的是外地文史专家王修,其非本地人的身份可能让他更加注意到潮州畲汉杂居这一特殊的情况。

由上可知,建国后的民族及戏剧政策是《辞郎洲》从汉本位转向畲汉融合的时代推力。民族政策及戏剧改良运动使潮剧中的畲族由“潜移默化的影响”转向为“民族主体性的呈现”,彰显了畲族的贡献和独特的畲族文化,展现了潮州地区畲汉交融的风情。戏曲改良运动为潮剧改良提供了政策环境、基础设备,以及高素质从业者,使潮剧向更适应大众需求、反映地区特色的方向发展。建国后的民族识别与调查工作树立了畲族的民族主体性,在这一时期许多畲民恢复了“畲”的身份,畲族的族群界限进一步被厘清,有关畲族的风俗、文化等也以民族特色的身份走入大众视野。在本地人与外地专家的内外两种视角下,畲民族以及伴随的畲族文化被纳入潮剧,反映潮州地区畲汉融合的状况。

(三)地方特色:潮州地区民族人民的文艺期待

《辞郎洲》是潮州地区畲汉人民的共同期待,符合潮州地区人民的文艺需求。《辞郎洲》改编自张达、陈璧娘夫妻的故事,在民族融合方面做了创新,融入了潮州地区广泛流传的畲族许夫人传说,既反映了潮州地区畲汉民族长期交游、命运与共的状况,又重视了本地畲族同胞的文艺需求,塑造了符合畲族文化的畲族形象,体现了畲族人民独特的民族性格。

《辞郎洲》作为首部反映畲汉团结的潮剧,其剧本及戏剧演绎通过对白、服饰的设计树立了畲族有别于汉族的“他者”形象,在戏剧中形塑了畲族的民族风格。畲族与汉族之间具有不同的生产形式、生活环境、文化体系,造成畲汉之间的言语、行为、价值观的差异,构成了剧情的张力,展现了多元一体格局中以“一体”认同为核心、多元发展的民族特色。《辞郎洲》戏剧在对白的设计上展现了畲族刀耕火种形成的民族性格及气质。陈璧娘见鸿雁思念张达时,畲女蕊珠不能理解汉文化中“鸿雁传书”代表的思念之情,要将大雁射下为母解忧:“雁呀雁,你既不会递书,就不惹母亲生气。哼!待我张弓搭箭,射你一个两足朝天。”陈璧娘连忙制止:“珠儿!鸿雁递书,并非真有其事。还是不要伤害它吧。”[12]458畲族射猎山中的生活方式,以及形成的思维逻辑由此展现出来,两族虽然思维模式不同,但是依然在情感层面缔结为一体,传递了跨文化的亲情联结。畲族不同于汉族的山客思想、保民保地意识也影响了汉族忠君的立场,使张达不愚忠腐朽的南宋朝廷,与畲军一同齐心协力保卫潮州地区的民众和家园。其次,在服饰的设计上,畲汉之间也做了区分。与陈璧娘的头冠云肩不同,以许大娘为代表的畲族女子在剧中梳高耸的发髻,穿刺绣领的斜襟衣,配直筒便裤与镶边围裙,且衣服颜色以高饱和度的蓝、绿、红为主,这体现了典型的畲族特征。依据畲族的传统习俗,畲族女子喜欢将头发梳成高耸的发髻,以红布、竹筒及银饰装饰,形似凤凰,因此又名凤凰髻,象征着畲族发源地凤凰山,表达对凤凰山的尊敬。剧中畲族斜襟短衣、围裙及直筒裤的衣服形制也源于经典畲族服饰,畲族服装多为麻布制作,衣服向右开襟,腰间系围裙和彩带,如记述中“短衣布带,裙不蔽膝”。畲族衣领、袖口、腰间的刺绣、束在腰间的彩带也是畲族文化的产物。畲族人喜欢在服装上添加装饰纹样,纹样多取材于自然,如动物植物,或者“万”“云”“叶”等传统几何图形,又或“招财进宝”等吉祥话语。这些装饰或用刺绣绣于衣物上,或用竹棍编织成彩带,围在腰间。畲族人的彩带具有多种用途,在家中干活时候无论男女都会在腰间围彩带,称为“拦腰”,也可用于妇女抱小孩时,另外,彩带还可作定情信物。在武器的设计上,许大娘运用的武器是铁尖担,相比陈璧娘的汉剑,铁尖担贴近畲族耕山而食的生活,体现了畲族山客的风格。

在整部《辞郎洲》中,畲汉之间既不分你我、互相帮助,又展现了民族各自的性格以及气质,这是潮州地区畲汉共同体的映射,孕育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由于其符合潮州地区畲汉人民对民族戏剧的期待和需求,在潮州地区传播广泛,因此《辞郎洲》中凝聚的畲汉共同体精神又反过来影响潮州地区的畲汉人民,从文娱层面进一步强化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辞郎洲》作为潮剧,具有受众广、门槛低的特性,这使其具有雅俗共赏的传播基础,在潮州范围广泛流传,进入潮州人的共同记忆。潮剧最初的表演形式是广场戏,广场戏又与当地娱神赛会的活动紧密连接,这使潮剧在场地选择上多设在宫庙旁开放的露天平台或广场,作为祭祀文化的一环,面向所有受众开放。因其开放性,潮剧的受述者范围广阔,早期多以当地乡村群众为主体,随着城市的兴起,城市剧院与剧团随之建立,使潮剧的受述者囊括城乡,《辞郎洲》作为1958年的新编历史潮剧,由广东潮剧院一团首演,随后扩散至潮汕乡土地区,由流动剧团在各地演出,使剧中畲汉团结一致抗敌的精神在受述者的信息接收中获得二度强化,在无意识的层面影响受述者的民族观与族群意识。《辞郎洲》除了在粤区具有影响力之外,还在北京、上海、香港多地进行演出,以潮区为中心,向外辐射传播畲汉共同体的价值观。在戏剧传播过程中,畲汉共同体也通过艺术媒介的形式,完成了再生产的过程,实现民族认同的二度强化。

结  语

本文从叙事原型、共同体形态、共同体成因三方面剖析了新编历史潮剧《辞郎洲》中的畲汉共同体,从许夫人传说叙事原型的源流及变迁剖析了背后潮州地区畲汉交往的历史渊源,从当代叙事重构还原了戏剧中畲汉共同体的缔结以及对应的现实民族生活,并考察了《辞郎洲》中共同体以及民族意识的成因及再生产,以地方戏剧作为以小观大的窗口,观照了潮州地区畲族与汉族文化的互动与融合过程,从畲汉共同体中发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发及深化。

《辞郎洲》既是研究多元一体民族叙事的样本,又可以从中透视潮州地区艺术中民族共同体的呈现状态,也反映出民族认同在艺术领域的生产与再生产进程。随着新媒体的发展与数字人文时代概念的提出,《辞郎洲》中畲汉叙事融合的路径、潮汕地区畲汉民族的交往进程、艺术表演传播的形式与机制等多方面内容为铸牢新时代民族共同体与民族认同提供了一个值得参考的案例,也让我们对民族文化、民间叙事的创造性转换方面有了新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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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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