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
摘 要:何正臣出生于庆历三年(1043),皇祐元年(1049)七岁时得宋仁宗御赐童子出身。治平四年(1067)高中进士,除江州湖口县主簿,此年年末曾赴临川面谒王安石为新丧岳父萧固求墓志铭。元丰元年(1078)六月以蔡确荐入御史台任权监察御史里行,后奉诏参与审理“太学狱”,此案虽确有违法事实,何正臣仍因办案苛酷备受诟病。元丰二年(1079)六月二十七日,何正臣首先发难弹劾苏轼《湖州谢上表》暗含讥讽,引发“乌台诗案”。元丰三年(1080)九月,何正臣升任侍御史知杂事,后奉诏赴泸州鞫治平夷失利的战将韩存宝。在以上诸事中,何正臣都秉公履行御史职责,不存在构陷无辜之恶行。其弹劾苏轼,也并非新党迫害旧党。元祐年间,何正臣因数次被旧党官员弹劾而仕途蹭蹬,后以提举洞霄宫退隐。哲宗亲政后起复,元符二年(1099)五十七岁时卒于宣州知州任上。总体来看,何正臣为官忠于职守,有爱民之心,并非趋利小人。
关键词:乌台诗案;何正臣;御史台;仕履
中图分类号:K244.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225(2023)12-0005-10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弹劾苏轼以诗文谤讪朝政,苏轼因此被御史台逮捕审讯,并在结案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仕途遭遇重大挫折。这便是北宋历史上影响深远的“乌台诗案”。对于“乌台诗案”,学界研究已夥。可是,何正臣作为“乌台诗案”的发难者,却几乎没有得到学界关注。《宋史》虽有其传,但仅二百余字,缺漏甚多,难以系统考察其人生历程。有鉴于此,本文拟以相关史籍记载为基础,对何正臣生平仕履加以考索,并通过何正臣自身的仕宦经历重新审视其对苏轼的弹劾,以期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乌台诗案”。
一、何正臣入仕考论
何正臣,字君表,宋江南西路临江军新淦县(今江西省吉安市新干县)人。今《全宋诗》收录其诗2首,《全宋文》收录其文17篇,《全宋诗》和《全宋文》的人物小传都只写明何正臣卒年为1099年,未写其生年。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一记载:“皇祐元年,何正臣与毛君卿俱以七岁应童子科,君卿之慧差不及正臣。时皇嗣未生,上见二人年甚幼而颖悟过人,特爱之,留居禁中数日……御便殿,俱赐童子出身。”[1]依曾敏行所言,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时何正臣已七岁,逆推可知其出生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去世时享年五十七岁。不过,曾敏行的记载与《宋史》本传存在龃龉之处,据本传,何正臣“九岁举童子”[2]10613。曾敏行(1118-1175)的年代与何正臣相去不远,且是吉州吉水县(今江西省吉安市吉水县)人,与何正臣家乡新淦县相毗邻,作为同乡后辈,曾敏行熟知乡贤掌故,其《独醒杂志》记载江西人物、风土者占全书之半,内容多信而有征,可补史籍之缺。其记载的何正臣应童子科一事,既写明具体年份,又写明何正臣年龄,有较高可信度。与此相反,《宋史》由于成书仓促,存在较多疏漏,已为学界所共知。而且,仅以《宋史》所载何正臣事迹而言,其间亦多有缺失不足之处。两相对比,当以曾敏行所言更为准确。
与同为江西人的北宋名相晏殊相似,何正臣也是在未成年之时即幸运地得到君主赏识。庞元英《文昌杂录》称赞二人曰:“昔晏元献公名贯抚州,近年何正臣名占临江,皆童子举。江南多奇伟,亦山川之秀使然邪?”[3]但是,晏殊被宋真宗御赐同进士出身时已年满十五岁,随即更被除授秘书省正字的清要之职,自此常伴君主身侧,平步青云,出将入相。而何正臣得到御赐童子出身之时仅仅七岁,并未获得授官。这一童子出身也没有对其仕途产生实际作用,成年之后,何正臣仍然是通过正规的进士科考试才终于释褐入仕。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何正臣于许安世榜进士及第[4]5。此年,王安石作有《送何正臣主簿》詩曰:“何郎冰雪照青春,应敌皆言笔有神。鲁国儒人何独少,元君画史故应真。百年冠盖风云会,万里山川日月新。可但诸公能品藻,会须天子擢平津。”[5]346王安石言“万里山川日月新”,知此诗必作于治平四年(1067)宋神宗初即位时。对于此诗背景,刘成国指出:“何正臣至江宁,当为其岳父萧固求铭,旋赴省试,故公有诗相送,曰:‘可但诸公能品藻,会须天子擢平津。萧固执子洵,为王雱岳父。”[6]其言何正臣此年拜谒王安石乃是为了请王安石撰写其岳父萧固的墓志铭,而且萧固之子萧洵又是王安石之子王雱的岳父,这些结论都是正确的。不过,其认为何正臣见王安石是在此年年初,二人于江宁(今江苏南京)相见,且何正臣离开江宁以后将赴京参加省试,皆不确。因为,王安石诗题已经明言“送何正臣主簿”,且其所撰《尚书祠部郎中集贤殿修撰萧君墓志铭》中亦有言“女三人,嫁江州湖口县主簿何正臣、龚州司户参军欧阳成,其季尚幼也”[5]1621,知何正臣与王安石见面时已任湖口县主簿一职。其时,何正臣必定已经参加过治平四年的省试、殿试且高中,才可除授官职,主簿之职也正好符合宋代新及第进士初授官职之惯例。如刘成国所言,何正臣还未参加省试,却已获得主簿官职,则只能认为其主簿一职是通过幼年的童子出身得到,那么,已有官职的何正臣便只能参加专为已入仕者举行的锁厅试,而不可再参加进士科考试。可是,何正臣却是治平四年进士科及第,这就证明其此前并无官职,幼年的童子出身并未助其入仕,其湖口县主簿一职是通过进士科得来。而且,细玩王安石诗意,“可但诸公能品藻,会须天子擢平津”,“可但”有“岂止”之意,其意义指向已经发生之事,而“会须”则指向尚未发生之事。王安石诗意乃言,贡举诸考官已经品藻过并且认可了何正臣的才华,暗指其已经高中进士,下一步,其才华必定还能得到君主的亲自认可,并且有机会像西汉公孙弘一般拜相封侯。此联之中,既对何正臣高中进士步入仕途表示祝贺,又对其未来仕履发展进行了美好祝愿。
《尚书祠部郎中集贤殿修撰萧君墓志铭》中又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葬君新喻安和乡长宣里佛冈。”[5]1621知王安石创作此文必定已在治平四年(1067)九月二十二日以后。治平四年(1067)九月二十三日,宋神宗任命知江宁府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得诏后,王安石于本年十月自江宁离职,孙思恭继知江宁府。不过,王安石离开江宁后并未立刻赴京,而是先返回故乡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临川区)居住数月,至次年三月方始赴京。此时,王安石虽然还未拜相执政,但其文名早已播扬天下。其回临川之时,何正臣岳父恰好新丧,故何正臣赶赴临川请求王安石为其岳父撰写墓志铭。何正臣家乡新淦县,其任职主簿的湖口县,以及安葬萧固的新喻县,皆属江南路且与临川相距不远。不论此时何正臣在以上三地的何处,想必都可得到王安石归乡的消息,并且能够较为方便地前往临川拜谒。此时,时间已是治平四年(1067)年底,何正臣已于前半年高中进士并释褐得官,萧固已于九月二十二日安葬,王安石也约于十一月上中旬抵达临川,时间恰好衔接无碍。但王安石与何正臣于临川相见并撰写萧固墓志铭及上述诗歌的时间最迟也一定是在治平四年十二月之内,如果已经到了熙宁元年(1068),则宋神宗已经即位两年,王安石诗中便不会出现“日月新”这种说法。
综上所言,何正臣出生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并于皇祐元年(1049)七岁时得仁宗赏识,获赐童子出身。只是,童子出身并未能助其入仕。成年以后,何正臣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通过进士科入仕,除授江州湖口县主簿一职。治平四年(1067)年底,何正臣前往临川拜谒归乡的王安石,并请求其为新丧的岳父萧固撰写墓志铭。王安石不但应允撰文,还在临别之际作诗对同乡后辈何正臣加以勉励。不过,此次以后,王安石与何正臣是否还有后续交往,因史籍阙载,已难以确知。
二、御史何正臣审理“太学狱”
与“韩存宝狱”考论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何正臣以湖口县主簿之职入仕,此后,其在宋神宗熙宁年间的仕履情况今已不可详考,只知,其寄禄官阶已升迁至从六品上的著作佐郎。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六月,在时任御史台长官权御史中丞蔡确的荐拔之下,“著作佐郎何正臣为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7]16331。自此,何正臣成为御史台属官,担负起纠察朝政缺失、弹劾百官枉法之重任。至元丰三年(1080)九月,“以太子中允、馆阁校勘、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直集贤院、兼侍御史知杂事”[7]17225,何正臣又被提拔为侍御史知杂事,即御史台的副长官,权责更重。直至元丰四年(1081)七月何正臣除权判刑部,其于御史台任职首尾共三年余。
除了纠察百官,宋代御史台还要负责审理重大刑狱案件,尤其是皇帝亲自下诏督办的“诏狱”,往往委任御史台负责审理。神宗当政的熙、丰之际,正是北宋诏狱最为频繁的时期。何正臣亦多次参与诏狱审理,且因审案严酷而备受诟病。我们以“太学狱”与“韩存宝狱”为例稍作分析。
“太学狱”根源于王安石的贡举改革。熙宁四年(1071)十月,王安石推出太学三舍法,将太学生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级,初入学者为外舍生,后据成绩逐级升迁,升至上舍且学业优异者,可经国子监长官、国子监直讲等举荐而直接授官。等于说,国子监长官及直讲掌握了学生的仕途前程。这一改革有其选才优势,同时亦极易滋生腐败,使得“一时轻薄诸生矫饰言行,奔走公卿之门”[8],试图通过不正当途径获得举荐。元丰元年(1078)十二月,太学生虞蕃击登闻鼓控诉太学录取有失公允,“凡试而中上舍者,非以势得,即以利进,孤寒才实者,例被黜落”[9]49。虞蕃又举报:“参知政事元绛之子耆宁,尝私荐其亲知,而京师富室郑居中、饶州进士章公弼等,用赂结直讲余中、王沇之,判监沈季长,而皆补中上舍。”[9]49宋神宗下令开封府彻查此事,时任权知开封府许将审理后判虞蕃诬告。
宋神宗怀疑“太学狱”另有隐情,遂下诏将此案移交御史台推勘。元丰二年(1079)二月二十九日,“诏增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同鞫太学狱”[7]16606。何正臣等御史台官员接手案件以后,虞蕃又举报,权知开封府许将“亦尝荐亲知于直讲”[9]49。于是,御史台“摄许将、元耆宁及判监沈季长、黄履,直讲余中、叶唐懿、叶涛、龚原、王沇之、沈洙等,皆下狱”[9]49。案件在何正臣等人的审讯下迅速扩大,牵涉官员逐日增多。经查实,参知政事元绛曾为其族孙元伯虎升补太学内舍生而干求孙谔、叶唐懿,元丰二年(1079)五月十七日,上述三人被处置,“工部侍郎、参知政事元绛知亳州。国子监直讲、密县令孙谔,集庆军节度判官叶唐懿各追两官,免勒停,特冲替”[7]16684。可是,“太学狱”并未结束,五月二十二日,宋神宗又下诏,令“权御史中丞李定同根治太学狱”[7]16690,继续穷究其他涉案人员罪责。
至此年八、九月,涉案的大批官员皆遭贬黜。八月二十一日,“权知开封府许将落翰林学士,知蕲州;前司户参军李君卿降一官,前士曹参军蔡洵并冲替;国子监丞王愈追一官勒停;直讲周常差替;开封府判官许懋、李宁、秘书丞熊皋罚铜有差。初,进士虞蕃讼太学不公事,付府推治,辞连上舍生,将奏以为无罪,出之。君卿、洵、懋、宁皆坐阿随将,愈坐为进士陈雄请属升上舍,皋、常皆转相牵连,特有是责”[10]4827-4828。九月十三日,“太常丞、集贤校理、兼天章阁侍讲、同修起居注、直舍人院、主管国子监沈季长落职,勒停;右正言、知制诰、兼侍讲、知谏院、同修国史、详定郊庙奉祀礼文、宗正寺玉牒官、提举官告院、判国子监黄履免追官勒停,听赎铜,除侍讲外差遣并罢;枢密院直学士陈襄罚铜十斤;国子监直讲、颍州团练推官王沇之除名,永不收叙;太常丞余中追一官,勒停;监东作坊门、河南府右军巡判官王沔之,秘书丞范峒冲替。季长、沇之坐受太学生赂,升补不公;履坐不察属官取不合格卷子;襄坐请求;中坐受太学生陈度赂;峒坐为封弥官漏字号;沔之坐纳赂属请。皆因虞蕃上书,御史台鞫以为罪。沇之、中、峒、沔之虽会赦降,犹特责焉”[10]4828。
“太学狱”在审理过程中,御史台株连甚广,凡辗转牵涉者皆拘捕讯问,使得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并最终令诸多朝廷要员罢废、数十位太学生被杖责或编管。可是,虞蕃所指控的太學升补不公、有人贿赂求进等腐败情形也确有其事,并非诬告,多数被处置的官员也并不屈枉。虽然如此,御史台大肆株连的办案方式仍然遭到后人指摘。尤其是作为实际办案人员的何正臣,元祐时期更因此案遭到多次秋后算账。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八月,时任御史中丞刘挚试图为“太学狱”翻案,其矛头直指当年负责此案的何正臣。刘挚上奏称:“臣谨按太学公事,本因学生虞藩就试不中,狂妄躁忿,上书告论学官阴事,自此起狱。又因勘官何正臣迎合傅会,将赦前状外于法不该推治之事,奏乞皆行推治,亲画特旨依奏。自此狱遂大炽。”[7]21722刘挚又指控“太学狱”的扩大乃是“出于正臣希功,用意尤极巧诋”[7]21724,要求对何正臣追责严惩。不过,即使刘挚对何正臣厉辞抨击,欲置之于法,但也不得不承认,“太学狱”中确实“有实负罪犯之人”,只是“拷虐大过,故虽得其罪,论者犹不以为直”[7]21723。客观而言,元丰二年对“太学狱”涉案官员的贬黜问责都已经具体写明其所犯罪过为何,对诸人皆是依罪判决,因此,“太学狱”并非御史台刻意制造冤案。而且,也因为“太学狱”对涉案官员的惩戒,使得当时“士子奔竞之风少挫”[9]49,对此后太学三舍法能够以更加公平公正的态度拔擢人才是有积极意义的。若“太学狱”是冤案,刘挚在元祐年间翻案时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运用宋代法律条文指控何正臣犯有“故入人罪”,将何正臣依法论罪,以偿前愆。可是,刘挚却只斥责何正臣“迎合”“希功”而无法确指其所犯具体罪名,又不得不承认“有实负罪犯之人”。凡此种种,皆可说明,何正臣治“太学狱”或许确有扩大案情、审讯苛酷之举,但也是为了追索案件全部实情,并非任意株连无辜、为了自己的政绩而用心险恶构陷他人。
元丰四年(1081)正月,已经被提拔为御史台副长官侍御史知杂事的何正臣又奉诏前往泸州(今属四川)审理“韩存宝狱”。韩存宝,熙宁年间先后任熙河路钤辖、泾原路总管,随王韶在西北边境与西夏作战,屡立战功。元丰元年(1078)七月,因泸州罗苟村夷人与乌蛮夷酋乞弟先后作乱,宋神宗征调韩存宝赴泸州平定夷乱。韩存宝赴泸州之初顺利击败罗苟村夷人,但在随后与乞弟的战斗中进军迟缓,贻误战机,又在未得到朝廷命令之时自作主张与乞弟和谈,致使宋神宗平定夷乱的计划被打破。宋神宗对韩存宝违逆诏令、私下媾和之举愤怒异常,遂派遣何正臣与入内东头供奉官、勾当御药院梁从政共同前往泸州,鞫治韩存宝。何正臣至泸州查明案情后,向神宗上奏曰:“董钺随军,亲见存宝等举事乖谬,罔上不忠,又教以防他人窥伺。检获钺贺纳元恶表,本称存宝功效,诬罔尤甚。今存宝、永式宜即重诛,而钺朋比诞谩,望特行窜斥。”[7]17526何正臣将韩存宝,以及同在平夷前线的梓州路转运副使董钺,前往监军的内侍、入内东头供奉官韩永式一并弹劾。本年七月十九日,神宗下诏,韩存宝斩首,韩永式除名、刺配沙门岛,董钺除名。何正臣所弹劾三人,皆被宋神宗严惩。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九月,右正言丁骘欲为“韩存宝狱”翻案,以攻击何正臣。其言曰:“窃以存宝被刑之初,只因何正臣希意求合,略不推原本情,曲加锻炼,置之重法。正臣勇于谋身,轻绝人命,致先朝有误杀人之名……乞检会诉理所奏状,蠲除存宝罪名,还其在身官爵,贬放正臣等附会惨刻之恶。”[7]22836-22837元祐三年(1088)三月,丁骘见此前对何正臣的弹劾未能奏效,再次上奏,且将“太学狱”与“韩存宝狱”并提,对何正臣之罪恶严加痛斥,曰:“太学之狱至于六七,而沈季长、叶涛、王沇之、叶唐懿、余中、沈铢、孙谔、龚原、周常等无辜被罪,太学生非理而死者不可胜数。泸州之狱疑似不明,而高秉、董钺、内臣韩永式等削籍远窜,韩存宝身首异处。方是时,生灵惊扰,追呼逮捕,略无虚日。正臣怙权冒宠,不一二年,措身侍从之地,简忽骄怠,出入士大夫间,自以为得计。罪恶至此,鬼神所不容,典法所不赦。”[7]23052-23053更要求对何正臣“追夺其号名,窜流于穷裔”[7]23054。前文已论,“太学狱”并非冤案,丁骘言沈季长等人乃是遭何正臣拘讯而“无辜被罪”并不符合事实,只是为了增加何正臣罪名。其所谓泸州狱“疑似不明”同样不符合事实。韩存宝未能剿平夷乱,事实俱在,其与乞弟作战全过程皆在宋神宗掌握之中,是宋神宗下诏鞫治其罪并最终将其明正典刑,何正臣只是将韩存宝具体所为上奏而已。而且,当时朝野上下皆指责韩存宝逗挠失机,要求严惩,非仅何正臣一人欲论其罪,如“刑部奏存宝逗遛不克,请如庚辰诏书行军法。知谏院蔡卞亦言乞正存宝军法,并寘永式典刑”[7]17525。当时,苏轼已被贬谪黄州,闻韩存宝之事,亦在元丰四年(1081)六月所作《答李琮书》中表示:“今韩存宝等诸军,既不敢与乞弟战,但翱翔于近界百余里间,多杀不作过熟户老弱,而厚以金帛遗乞弟,且遣四人为质,然后得乞弟遣人送一封空降书,便与约誓,即日班师,与运司诸君皆上表称贺。上深照其实,已降手诏械存宝狱中,远人无不欢快。”[11]16 册 5353-5354不难发现,韩存宝在泸州平夷乱作战不力,这一事实在元丰年间已经得到上自神宗皇帝,下至包括新党、旧党在内的诸多官员共同认定。即使其战败情有可原,罪不至死,那么,神宗朝君臣当共负其责,绝非何正臣一人之过。
三、何正臣弹劾苏轼相关事迹辨析
何正臣在御史台任职时所参与的另一重大诏狱,便是我们熟知的“乌台诗案”。此案亦由御史台负责推勘。只不过,神宗下诏任命权御史中丞李定与知谏院张璪共同主审,时任权监察御史里行的何正臣作为御史台属官或许也曾参与过对苏轼的审讯,但目前相关史籍中并未明确记载。何正臣对“乌台诗案”的参与,主要是作为发难者最早对苏轼发起弹劾。
关于何正臣对苏轼的弹劾,我们主要辨析两个问题。其一,何正臣弹劾苏轼的时间。其二,何正臣弹劾苏轼,是否为“小人之盗名”[2]10615。
明刻本、明秦氏玄览中枢抄本、清抄本、忏华盦本、函海本等现存的《东坡乌台诗案》各个版本皆记载,何正臣(除忏华盦本外,其余诸本皆将“何正臣”之名误作“何大正”)上劄子弹劾苏轼的时间为“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部分研究者遂沿袭其说,如戴建国:“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最早在例行监察公事中发现了苏轼诗文作品中讥讽新政的问题,首先于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由垂拱殿上章弹劾苏轼。”[12]不过,三月二十七日显然有误。因何正臣弹劾苏轼是以其《湖州谢上表》为依据,而苏轼四月二十日才抵达湖州知州任并上谢表。此前研究、论述“乌台诗案”的大多数学者都已经注意到这一错误,并对何正臣的上奏时间进行了调整。论者对“二十七日”这个日期大多认可,核心分歧乃是月份。主要意见分为两种,一是“五月二十七”,二是“六月二十七”。主张“五月二十七”者,如内山精也:“朋本谓3月27日何正臣进呈札子,但该札子引用了苏轼湖州知州谢表中语,故此时日当属错误,可能‘三月是‘五月的误写。”[13]方健:“五月二十七日,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首先发难。”并注曰:“今传诸本《乌台诗案》均作三月二十七日,疑三、五形近而讹,手民误刊。”[14]主张“六月二十七”者,如莫砺锋:“首先出马的是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他于元丰二年(1079)六月二十七日上章指責东坡……”[15]182周晓音《苏轼两浙西路仕游研究》:“六月二十七日,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上奏。”[16]本文认为,何正臣弹劾苏轼的时间当为“六月二十七日”,理由如下。
据苏轼《湖州谢上表》:“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讫者。”[11]13 册 2577苏轼四月二十日到任湖州,令人误以为谢表也是四月二十日当天写完并寄往京师。宋制,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知州等地方官到任后例上谢表。赵升《朝野类要》载:“帅、守、监司初到任并升除,或有宣赐,皆上四六句谢表。”[17]赵升言“初到任”,可“初到任”并不能限定为到任当日。对于苏轼此类谢表的创作时间,往往默认为到任当日,但这种默认并无坚实依据。实际上,苏轼自己已经告诉我们《湖州谢上表》的创作时间,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载苏轼供述曰:“元丰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赴任湖州谢上表云……”[18]32玩其文意,四月二十九日分明便是苏轼创作《湖州谢上表》的日期。张宜喆认为:“四月二十九日或为谢表到京上呈时间。”[19]其说不确。其以不确定语气推测四月二十九日为谢表到京时间,自然也是将四月二十日到任当日看作苏轼创作谢表并寄出的时间,且不说短短九日之内,谢表能否从湖州寄达京师。即便能够寄达,苏轼在湖州又如何能够得知谢表到京的具体日期?朝廷难道设立了特定的反馈机制,外任臣子向京师投递文书,在到达京师之后,再通过某种途径告知臣子其文书已送达?目前,未能看到对相关反馈机制的记载。若以四月二十九日为苏轼自己创作谢表的日期,则既符合《东坡乌台诗案》文意,又符合常理。如此一来,四月二十九日苏轼才将《湖州谢上表》完成并送往京师。如果何正臣的弹劾是五月二十七日,那么,自谢表到达京师,再辗转被何正臣等御史所见,再上书弹劾,便仅有二十多天时间,虽然亦有此可能,但确实过于局促。如果何正臣是六月二十七日上奏,时间上便足够充裕。
另外,讨论何正臣的上奏时间,还要结合李定与舒亶的上奏时间。《东坡乌台诗案》记载,李定和舒亶是七月二日上奏。二人上奏之后,神宗在七月三日即下诏罢苏轼湖州差遣,并遣官员赴湖州追摄苏轼到京受审。何正臣、李定、舒亶、李宜之所上四状与罪证《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共四册则在七月四日经中书门下送达御史台根勘所。自此,经神宗亲自下诏确认,“乌台诗案”这一诏狱正式立案,由知谏院张璪、权御史中丞李定二人主审。不难发现,对于苏轼谤讪朝政一事,宋神宗是颇为重视的,立案十分迅速。如果何正臣五月二十七日即上奏,宋神宗不应当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内对其弹劾毫无反应,却在李定、舒亶上奏次日便迅速下诏审理,同是弹劾苏轼,宋神宗的态度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中不应当差距如此悬殊。如果何正臣是六月二十七日上奏,则距李定、舒亶上奏中间仅隔三天,宋神宗见御史接连论劾,遂据诸人所奏决定立案审查,并将包括李宜之奏状在内的四封奏状一并送达御史台,程序上便相对合理。何况,御史台既然已经认定苏轼以诗文谤讪朝政,欲将其论罪,那么,在何正臣上奏以后,见君主未有反应,也不应该继续等待长达月余时间才进行下一步动作,如此一来,反而使弹劾力度分散,不利于成事。何正臣六月二十七日上奏,数日后未见神宗诏旨,李定等人又一鼓作气继续轮番上奏,以形成朝臣交攻的舆论态势,促使神宗下决心审查苏轼,才更加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对于何正臣弹劾苏轼这一事件的性质,《宋史》总结为“小人之盗名”,对何正臣颇为诟病,后人对其亦往往疾言厉色、大加挞伐,视其为“为了富贵利禄不择手段的无耻之徒”[15]108-109。客观来看,何正臣在奏状中弹劾苏轼曰:“臣伏见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湖州苏轼谢上表。其中有言:‘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宣传中外,孰不叹惊。”[18]1何正臣的弹劾,着眼于《湖州谢上表》中“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11]13 册 2578一句讥讽朝政,对君主表面恭顺而阴怀觖望。实事求是地说,何正臣并非虚言。苏轼谢表确有牢骚愤懑之情,其所言“新进”“生事”在当时的语境之中都是具有特定意义指向的。熙宁二年(1069),苏轼曾在《上神宗皇帝书》中批评新法“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11]13 册 2882,所谓“新进”,即因支持新法而获超擢之人,苏轼与其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则曰:“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4]1270司马光曾写给王安石一封数千字长信,指责其变法误国害民,王安石将司马光所指问题总结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并一一予以驳斥,因此,“生事”一词也明确指向新法。诚然,何正臣的遣词行文有夸大事实、危言耸听之嫌,但这也是彼时台谏官员弹劾章疏的惯用习套,皇帝也不会凭借这些动辄喊打喊杀之语而随意定罪,但其指出苏轼谢表中有讥讽怨怼之意,则并非无端构陷,而是确有其实。苏轼自己在供状中也如实招认:“见朝廷近日进用之人,多是少年,及与轼议论不合,故言‘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以讥讽朝廷进用之人,多是循时迎合。又云‘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以讥讽朝廷多是生事搔扰,以夺农时。”[18]33
平心而论,作为一名御史,何正臣对苏轼的弹劾也是在履行自己纠察百官、肃正朝纲的职责。宋代本就鼓励御史“风闻言事”,何况,何正臣的弹劾还确有依据。站在御史职守的角度上,我们似乎不能将何正臣对苏轼的弹劾视作恶意陷害,因为他并未对苏轼深文周纳、罗织成罪。因何正臣与王安石曾有交往,且因蔡确之荐而担任御史,固历来便有观点认为何正臣也是坚定的新党变法派,何正臣对苏轼的弹劾是新党对旧党的倾轧。可是,何正臣在担任御史之时,也曾数次弹劾新党要员,例如,前文曾论述何正臣对“太学狱”的审讯,此案中被牵连遭贬的参知政事元绛便是追随王安石的新党核心官员。元丰元年(1078)十一月,何正臣曾上奏:“安燾、陈睦使高丽日,以所得市马易银,及于高丽界使人索驿料算直,害义辱命,启侮外夷,望案治其罪,追还所与恩命,仍诏高丽谕以使者失职之状,以慰远人。”[7]16507-16508其此次弹劾的安焘也是力行新法的主将。显而易见,就算何正臣在政治上更倾向于新党,可是,至少在履行御史职责的时候,其并未对新党有所偏袒。以党争对抗来评价何正臣对苏轼的弹劾,与何正臣在御史任上的实际作为并不相符。
此外,通过何正臣的其他仕履经历,我们也能发现,何正臣并不是一个唯利是图、蝇营狗苟的昏官,反而是能够恪尽职守,也会为百姓利益着想的良吏。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三,元丰三年(1080)四月,“诏太子中允、馆阁校勘、监察御史里行范镗罢勾国子监,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黄颜知谏院、兼管勾国子监,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为馆阁校勘,罢勾当三班院。将以御史专领六察,故差遣悉罢。”[7]16988李焘又引《何正臣旧传》曰:“其为御史也,兼管勾三班院,牢辞不获,乃从容为帝言:‘臣备位言职,以激浊扬清为事,兼它局则嫌于不自举。人言交攻,何以逃责。帝善之,为悉罢御史兼局。顾谓近臣曰:‘以忠事主,如何正臣可也。”[7]16989何正臣任权监察御史里行之时,还兼任勾当三班院之职,负责低级武官的磨勘与铨选。其认为朝廷以御史兼领他事的制度存在缺陷。第一,兼领他事必定影响御史全心全力纠察时政、激浊扬清;第二,御史既领他事,则可能也会存在玩忽职守、贪赃枉法的情况,而又不能自劾,必定引人非议。故而,其向神宗谏言,以御史专掌纠察之事,不另兼领他事。神宗嘉善其言,赞其忠心为主,并采纳其建议,逐渐取消御史兼领他事。何正臣对御史一职之重视由此可见,也的确在御史职位上尽职尽责,其建议对宋代监察制度的发展演变影响极为深远。
元丰五年(1082)五月二十七日,何正臣以宝文阁待制出知潭州(今湖南长沙)。《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二十六引《何正臣传》曰:“其在长沙也,诏州县募民,常课之外愿以赀输官盐者听,而吏或推行失指。正臣疏利害上之,谓盐事施于湖南,不徒无益于民,亦不足以佐邦用。诏可其奏,俗便安之。”[7]18124宋神宗时期,官府以更加强硬的态度在全国众多地区实行榷盐,禁止私盐贩卖,而官盐往往价格偏高,致使部分底层贫困百姓无盐可食。苏轼“乌台诗案”涉案诗文中便有多篇作品是为讥讽新政盐法峻急而作。此处“以赀输官盐”,便是指百姓以其资产购买官盐,朝廷之意乃是令百姓自便,并不强制百姓必须购买官盐。可是,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必定有基层官吏为了自己的政绩而强迫百姓购买高价官盐,反而成为百姓负担,此即“吏或推行失指”。何正臣作为潭州知州,见百姓为官盐所苦,便主动上书向神宗痛陈利害,最终促使神宗改变当地的榷盐政策,百姓为之欢悦。可见,何正臣之为人、为官自有其道德坚守与行事原则,其人品不能用“小人”一词简单抹杀。
四、何正臣后期仕履略论
元丰时期,何正臣最重要的仕履经历是在御史台任职,先后担任权监察御史里行与侍御史知杂事。元丰四年(1081)七月,诏“通直郎、直集贤院兼侍御史知杂事何正臣为宝文阁待制、权判刑部。”[7]17518何正臣自此离任御史台。元丰五年(1082)二月,何正臣又“改差判兵部兼知审官东院”[7]17945,负责起京朝官的磨勘考课及差遣注拟。仅两月之后,何正臣又改任“试吏部侍郎”。此时,元丰新官制开始施行,吏部侍郎在北宋前期本是文臣迁转官阶,并无具体职事,而在元丰新官制中,吏部侍郎则分左选、右选,吏部左选侍郎执掌低级文官磨勘、改官之事,吏部右选侍郎执掌低级武官磨勘、改官之事,与前期三班院所掌相近。我们不能确知何正臣为吏部左选侍郎还是吏部右选侍郎,但二者职守其实相仿,皆为官吏磨勘、改官,何正臣此前曾兼勾当三班院,又曾知审官东院,理应对此类事务较为熟悉,可何正臣任试吏部侍郎一职却频频出现差错。“正臣为吏部,职事疏略,所注拟多牴牾。事闻,正臣以制法未善为辞。王安礼曰:‘法未善,有司所当请,岂可归罪于法?故罢之。”[7]18123对于工作失误,何正臣自言乃是因为新官制刚刚施行,法度仍不够完善,相关规则不够明确,王安礼反驳认为,正因法度不完善才需要当职者不断建言改进,而不能以法度不完善当做工作失误的借口。也正是因为在试吏部侍郎一职上工作不称职,何正臣被外放担任潭州知州,但其外任地方并不是贬官,其通直郎、宝文阁待制的官衔未被削夺或降低。
元丰七年(1084)五月,何正臣又改知泸州。到元祐年间,何正臣的仕履经历因史籍记载缺失,已经无法完全还原。我们只知道,其又曾知梓州(今四川三台),且告词为苏辙所撰。在知梓州任上,何正臣被罢职提举崇福宫,具体时日则无法确定。总体来看,元祐时期,何正臣宦途十分蹭蹬。因旧党已经全面主政,元丰年间担任御史时,何正臣审理诏狱过于苛酷,此时遂频频被旧党弹劾,要求追溯其过往罪责,前述刘挚与丁骘之言即为代表。元祐四年(1089)七月二十八日,朝廷拟任何正臣为洪州知州,“言者论正臣为吏酷虐”[7]24158,此任命遂于八月二日罢废。八月二十四日,朝廷又拟任命何正臣为饶州知州,梁焘、刘安世等又以“韩存宝狱”为说辞痛斥何正臣为凶邪之徒,不可令其主政一方,任命再次搁浅。九月二日,朝廷下诏令何正臣提举洞霄宫,其仕进之路在旧党诸人的轮番弹劾之下至此断绝。一直到绍圣年间,哲宗亲政,新党重新上台,何正臣才再次起复,担任过江宁知府、宣州知州等职。元符二年(1099)三月二十七日,“朝奉郎、宝文阁待制、知宣州何正臣卒”[7]28257。
结语:何正臣居官功过评析
自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何正臣二十五岁进士及第释褐入仕,直至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三月五十七岁卒于宣州知州任上,何正臣为官共三十三年。因为史籍散佚或记载缺失等因素,目前,其在御史台任职时的事迹保留相对丰富,其他官任上的事迹所存寥寥,仅能大概知其除授或罢职时间。因此,对其居官功过的评析,也只能以御史台时期为主,其他时期为辅。
综合前文所论,何正臣虽然在皇祐元年(1049)七岁时已获得宋仁宗御赐童子出身,可这一出身并未能助其入仕。何正臣还是在成年以后通过正规进士科考试才获得江州湖口县主簿之职,踏入仕途。入仕当年年末,何正臣曾赴临川面谒王安石,请求王安石为其新丧的岳父萧固撰写墓志铭,自此与王安石结识。元丰元年(1078)六月,在时任御史台长官权御史中丞蔡确的举荐之下,何正臣被任命为权监察御史里行,正式进入御史台任职。在权监察御史里行任上,何正臣先是在元丰二年(1079)二月二十九日奉诏审理“太学狱”,并最终致使包括参知政事元绛、主管国子监沈季长等人在内的大批官员被罢废、贬官。虽然太学生虞蕃所控诉的太学腐败诸事经查实却有其事,但何正臣等御史台官员在审案过程中大肆株连的办案方式仍然广受诟病,并在元祐年间成为旧党攻击何正臣为官暴虐的口实。一方面,我们不否认何正臣在“太学狱”中确有办案苛酷之嫌,但另一方面,何正臣也并未冤屈沈季长等人,受处分的官员的确违法在先。太学一案,批评何正臣办案冷酷则可,指责其无中生有、罗织罪名构陷无辜则不可。元丰二年(1079)六月二十七日,何正臣又首先发难,弹劾湖州知州苏轼在《湖州谢上表》中愚弄朝廷、讥讽朝政。而苏轼所谓“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之句的确暗含牢骚怨愤,直指朝廷所行新法。何正臣作为负有纠察百官言行之职的御史,对苏轼讥讽朝政之言进行弹劾属于履行职责,程序上并无不妥,即使其在奏状中夸大事实、危言耸听,也不能否定其弹劾的程序正义性。而且,何正臣担任御史一职时,不仅曾对苏轼发起弹劾,也曾对新党重要官员安焘发起弹劾,“太学狱”事涉新党要员参知政事元绛,何正臣也并无徇私之举,而是秉公审理。通过以上事实便可知道,何正臣对苏轼的弹劾并不是出于党派之争,并不是新党对旧党的倾轧,何正臣只是在履行自己的御史职责,不论对象是旧党或新党,凡言行有违法失范之处,何正臣的弹劾都一视同仁。元丰三年(1080)九月,何正臣升任御史台副长官侍御史知杂事,并在数月之后奉诏赴泸州鞫治在平夷战争中失败的武将韩存宝,何正臣在审清案情之后如实上奏,最终韩存宝被神宗处斩。此事在元祐时期数次被旧党官员重提,诸人皆指何正臣故意陷韩存宝于死地。实际上,韩存宝在泸州作战失利、背旨媾和之事实在当时已经得到上至神宗、下至新旧两党诸多官员的共同认定,其斩首与否非何正臣一人可左右。另外,何正臣还曾向神宗进谏,建议取消御史兼领他事,以便御史能够更好地纠察朝政纲纪,发挥激浊扬清的作用,并得到神宗采纳、嘉奖,对宋代监察制度之发展产生深远影响。凡此种种,都可以充分说明,何正臣作为一名御史台官员,是尽职尽责、忠于职守的,或许有时为了坚守职责行事过火,但其绝非弄权佞臣,在现存史料记载中也并不存在深文周纳、构陷无辜的恶行。而在地方官任上,何正臣也能体谅民生疾苦,拯救潭州百姓于官盐之苦。因此,以往我们将何正臣视为新党爪牙,或者为求名利不择手段的小人,可能并不准确。其弹劾苏轼,也不能看作新党恶意迫害旧党,而只是御史履行自己的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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