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创伤与自我救赎:沈从文小说创作心理论

2023-06-07 15:28:05宁海雪
内蒙古电大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乡下人湘西沈从文

宁海雪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受“五四” 新文化运动的感召, 沈从文毅然离开湘西, 怀着期望与理想来到北京, 但这座文化古城并没有敞开怀抱接纳这位年轻人, 而是以冷漠、排斥的态度给敏感的他留下深深的创伤。 幸运的是,在胡适、徐志摩等自由主义文人的帮助和支持下,沈从文凭着书写田园牧歌般的湘西世界跻身文坛,并成为京派作家的“重镇”, 与此同时, 沈从文对自己在都市中的定位从自卑的“乡下人” 转变为自傲的“乡下人”。 在这一变化中, 沈从文以“乡下人” 的文化定位和湘西世界为救赎对象, 完成都市创伤的治愈。 在都市创伤和自我救赎的过程中, 沈从文的创作以诉说“双重苦闷” 表达置身都市的隔膜与痛苦, 以对都市的尖锐批判和湘西的无限怀念对抗他的自卑心理。 但是沈从文对于都市的批判却因其创伤体验缺乏理性, 对于湘西世界的怀念也存在因记忆的选择和重组而过度美化湘西的局限。

一、创伤体验与文学创作

“创伤” 一词本是医学术语, 是一种加之于人体而造成的结构或功能性的破坏, 它可以延伸到心理和精神的深层领域, 指某种强烈的情绪伤害所造成的心理损伤。 有关创伤的理论研究最早可追溯到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解释创伤是“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 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 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 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 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1]。 弗洛伊德的创伤研究属于心理学层面, 后经凯西·卡露丝、杰弗里·C·亚历山大等人的发展, 创伤研究由心理学领域拓展到人文学科领域, 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中得到广泛使用。

中国的20 世纪可谓是一个“创伤的世纪”,动乱与纷争几乎把“创伤” 的数量和激烈程度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处在创伤世纪的作家, 经历了时代的集体创伤与独特的个人创伤, 在他们生命的某个阶段造成心灵重创, 导致精神无法承受而引起极度失衡。 这些创伤体验对普通人来说是一段痛苦经历, 但对敏锐善感的作家而言, 创伤体验是创作的灵感来源, 是促成其创作的心理动因。 纵观百年文学史, 有过创伤体验的作家不胜枚举, 创伤记忆成为作家创作源泉的现象屡见不鲜: 鲁迅对麻木愚昧的峻急批判与家道中落后经历的世态炎凉的情感创伤有关; 萧红与张爱玲错综复杂的母性书写与童年缺乏母爱的家庭创伤有关; 莫言作品中随处可见关于饥饿的描写与中国20 世纪50、60 年代之交的大饥荒有关。 20 世纪20 年代, 一批乡间知识分子在“五四” 文学革命的影响下, 怀着宏伟的理想进入北京、上海等大都市。 从原始封闭的乡镇到繁华开放的都市, 伴随而来的是乡间传统文化和都市现代文化的碰撞, 两种文化并没有发生和谐交融, 而是出现了难以打破的文化隔膜。 迎接乡间知识分子的不是都市现代文明的进步, 而是都市对他们的冷漠与轻蔑, 是身处都市却居无定所的自卑与孤独。 现代都市对他们的排斥和疏离, 使他们内心承受巨大的痛苦, 甚至出现个人精神危机, 给他们留下了难以抹平的都市创伤。 当他们拿起笔来, 强烈的创伤情绪在作品中得以直接或间接地呈现, 或述说在都市的无助, 或回忆家乡的风土人情, 或在启蒙视角下批判家乡, 或在孤独中思念故土。 沈从文便是这批来到都市的乡间知识分子之一, 经历了深深的都市创伤, 并在经历创伤和自我救赎的过程中影响创作心理。

1923 年8 月, 年轻的沈从文从湖南几经辗转来到北京, “从湖南到汉口, 从汉口到郑州, 从郑州转徐州, 从徐州又转天津, 十九天后, 提了一卷行李, 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 呆头呆脑在车站面前广坪中站了一会儿”[2]188。 而后他在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的旅客簿上留下在北京城的最初记录:“沈从文, 年二十岁, 学生, 湖南凤凰县人。”[2]189从此他便踏入这个使他永远无法毕业的学校, 学习那永远学不尽的人生课。 沈从文是怀着怎样的理想来到北京, 在那里又经历了何种遭遇以致余生反复强调“乡下人” 身份并毫不留情地讽刺都市?

二、都市创伤与自卑心理

近代中国遭受的殖民侵略, 是屈辱的历史, 也是现代化的开始。 都市, 这个现代文明的载体, 开始由传统型转向现代型, 都市的转型恰如米兰·昆德拉对欧洲现代化发展的总结: “既堕落, 又进步。”[3]诚然, 都市现代化带来的是都市生活的丰富、市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文化的多元, 但无法否认的是, 与此同时产生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欺诈与冷漠, 是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极致享乐, 暴露着现代文明压制下蠢蠢欲动的人性之劣。

在偏远封闭的湘西, 沈从文对于都市的了解不外乎是新文化运动发生的场所, 这里的有些人正努力检讨和批判目前的社会, 并构想了一个美好的未来社会。 一场热病和好友去世之后, 他意识到所见之太少而应见之太多, 于是他怀着期待前往北京。北京迎接沈从文的方式是一辆拉猪的车高价把他拉到了一个便宜的客店, 给他的居住地是“窄而霉小斋”。 最让他深受打击的是无法考入大学, 毕竟这个年轻人只有小学文凭, 尽管他的知识并没有停留在小学阶段, 但现实是他没有接受过新式教育,不懂得新式标点和英文字母, 根本无法考上大学,甚至报考燕京大学的成绩为零分。 在那个开放包容的教育氛围下, 他虽能以旁听生的身份进入大学,但始终无法成为正式学生, 这在沈从文的内心留下的不仅是遗憾, 还有身份上的自卑与焦虑。 但加剧沈从文这种自卑心理的不是考不上大学, 而是贫穷苦闷的生活状况和都市的冷眼相待, 尤其是后者,这无疑是给他雪上加霜的痛苦。 沈从文刚到北京没多久, 原先承诺资助他的“湘西王” 陈渠珍在湘西的地位发生变故, 对他的资助中断了, 贫穷使得沈从文在北京难以立足。 他想找工作却没有门路,他想靠写作谋生却惨遭多次退稿。 据说时任《晨报副刊》 主编在编辑会上, 将沈从文未录用的稿件连成长段, 并嘲笑为“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 说完后扭成一团, 扔进了字纸篓。[4]直到1924 年12 月, 沈从文在郁达夫的鼓励下, 才在《晨报·北京栏》 发表了第一篇作品《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生的苦闷” 无从诉说, 而“性的苦闷”难以言说。 在渴望爱与女性的年纪, 沈从文只能怯懦地注视着这个都市里的女性, 将爱欲情感积压于心。 这个有着“双重苦闷” 的年轻人在都市边缘徘徊, 忍受着物质贫穷、精神痛苦。 事无所成, 穷而无告, 爱而不得, 但都市并没有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而是以轻蔑冷漠的态度践踏这个敏感年轻人的尊严, 基本需求和发展需求得不到满足, 得到的是屈辱与歧视。 都市, 对此时的沈从文而言, 留下的是深深的痛苦。

弗洛伊德认为, 个体的创伤心理可以通过向他人讲述的方式得以疗愈。 沈从文开始文学创作一方面是谋生需求, 另一方面则是倾诉的需要, 沈从文的都市小说恰好证明了倾诉治疗。 其都市小说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是倾诉自己在都市的困境, 二是批判都市上流社会, 三是描写都市底层人民的挣扎与艰辛。 第三类作品是沈从文打开湘西世界, 获取文坛尊位后对都市书写对象的调整, 属于乡土中国乡民精神的延伸, 在此不做赘述。 从前两类作品中读者可窥见沈从文的创作心理, 即倾诉“双重苦闷”以表达置身都市的隔膜与痛苦, 对都市的尖锐批判以反抗自卑心理。

倾诉自己在都市的“双重苦闷” 这类作品多为日记形式, 情调伤感, 带有典型的自叙传色彩,实际上沈从文也承认那时的自己是以郁达夫为模仿对象。 这类作品的主人公常以弱者形象出现, 多为贫穷的都市青年, 深陷“生的苦闷” 和“性的苦闷”, 性格懦弱、自卑且自尊心极强。 《公寓中》病恹恹的主人公, 近乎疯狂地想要摆脱性的苦闷;《绝食以后》 叙述一个文艺青年绝食三天后, 流落街头的狼狈, 乞求得到别人的帮助; 《乾生的爱》中乾生渴望得到女人的爱却踌躇不前, 怯怯地等待女人的主动上前; 《不死日记》 记录了一个贫困青年近两个月的生之艰难, 精神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天才的通信》 则控诉当时的创作环境,无奈地嘲笑自身处境。 此外《棉鞋》 《用A 字记录下来的事》 《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焕乎先生》《生存》 《怯汉》 《老实人》 《第二个狒狒》 等无不透露着一个青年的苦闷, 或挣扎求生, 或卑微求爱, 或孤立无援, 或满腔愤懑, 这又何尝不是沈从文在倾诉现实的痛苦。 这种痛苦属于沈从文, 也属于城市的底层青年, 属于都市边缘人, “那时候没有爱, 没有友, 没有钱; 就是连日光也没有”[5]293“我们所有的命运是一个样, 天给我们最丰富的就是一些四面八方来的轻蔑与威胁”[5]299。 这些来自乡野的青年无从适应异质文化, 身份卑微的乡下人更无法拥有爱的权利, 而对自尊敏感的沈从文而言, 都市创伤激起的不仅是自惭形秽的卑微, 也是对都市的憎恶。

对都市的憎恶使得沈从文毫不留情地批判都市, 尤其是都市文明, 但对都市越是批判, 越透露他的自卑心理, 选择以“乡下人” 的视角进行批判体现了他对自卑心理的反抗。 他对都市的批判集中在都市上流社会的人, 对这些人的批判又集中于都市文明下人性的病态, 而“乡下人” 的文化定位恰好能够帮助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审视都市, 在批判都市的同时获取一种身份上的优越感。 他看到都市文明下人性的异化, 虚伪、自私、怯懦、欺骗等充斥在都市所谓的上层阶级。 《绅士的太太》 中夫妻之间的试探, 少爷和姨太太之间的偷情, 勾心斗角, 互相欺骗, 无不反映绅士家庭的糜烂与肮脏;《来客》 中暴露都市青年的势利、傲慢、无礼, 而“我” 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玩味着这种丑相, 更显讽刺之意; 在《中年》 中“他” 讽刺文豪开的咖啡馆, 侍女是“野鸡模样”, “表现着一切肉感的体裁”, 文人的灵感则来源于此; 《八骏图》 撕开一群有知识、有名望的教授学者的虚伪面目, 将种种变态心理、畸形欲望一一展现; 《某夫妇》 则讽刺都市人荒唐可笑甚至用妻子做诱饵敲诈他人, 不想弄假成真, 上演了一部滑稽闹剧。 诸如此类的作品还有《都市一妇人》 《有学问的人》 《晨》 《薄寒》《烟斗》 《王谢子弟》 等。

事实上, 沈从文并不是原生态的“乡下人”,而是“都市里的乡下人”, 并且是来到都市之后才将自己定位为“乡下人”, 这意味着最初他对都市怀有殷切期望, 但当他在都市受到歧视, 期望破灭, 便开始与都市保持距离, 甚至以一种极度排斥的心理观察都市。 虽不能将他对都市的批判完全视为泄私愤, 但他对都市缺乏全面、客观的认识, 其批判是缺乏理性的。 他不是茅盾那样“全景式”地展现都市生活, 也不是老舍那样忍着痛将市民文化的里里外外扒开了给读者看, 即便是与同样以都市里的“乡下人” 自居的师陀比较, 沈从文也缺乏审视反思的眼光。 沈从文说: “写都市, 我接近面较窄, 不易发生好感。”[6]事实却是沈从文在都市生活的时间远比在湘西生活的时间要多, 他的事业、爱情都是在都市实现的, 获取成功后的沈从文享受的也是都市带来的积极影响, 为何沈从文对此视而不见, 其中缘由不得不考虑到都市在他心中留下的创伤。 在都市的悲惨遭遇会导致他产生一种自卑情绪, 并且这种自卑情绪逐渐发展为一种自负倾向。 因此, 一种极度自卑又极度自负的复杂心理促使他不断地丑化都市, 将都市妖魔化、符号化, 从而影响了他对都市的客观评价, 其批判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缺乏深度和力度的。

三、自我救赎与记忆重组

遭受创伤的作家会将写作作为一种治疗方式,通过文字, 作家既可以发泄创伤情绪, 也可以构建一个美好世界完成自我救赎。 如果说沈从文对都市的书写达到了发泄的目的, 那么构建湘西世界则完成了他的自我救赎。 何以是构建? 因为真实的湘西并不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 因为沈从文对记忆进行了重组。

根据认知科学研究, 人的记忆只有小部分会随着时间流逝, 大部分记忆会根据不同的处境需要进行重组, 如同七巧板拼出不同的形状。 新历史主义也有类似的观点, 即记忆是根据当下情况不断变化的, 是过去经历遗存在人们的头脑中的印痕的不断重构。

沈从文晚年曾谈道: “我是受五四运动的余波影响, 来到北京追求‘知识’ 实证‘个人理想’的。 事实上, 我的目标并不明确, 理想倒是首先必须挣扎离开那个可怕环境。”[7]从刚到北京的沈从文与姐夫的对话中也可看出, 沈从文已然在湘西待不下去了, 姐夫劝他与其来北京读书, 不然回乡下做老总, 沈从文却说: “可是我怎么做下去? 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 除对被杀的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 什么也学不到……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才跑出来!”[8]可见, 沈从文离开湘西时, 湘西已经变得不和谐了。 他在自传中所说的官不扰民、官民和谐相处的状态早已被打破,沈从文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早在1929 年, 他发表的《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 就已经涉及官文化对于湘西本土文化的破坏。 比较矛盾的是, 沈从文却有意识地突出湘西世界的静、善、美, 而对从军经历中的杀戮与残暴一笔带过。 有论者指出, “面对杀戮痛楚的同时, 在与之前军队杀戮数量的对比中, 他为自己曾经待过的军队做了开脱。 沈从文没有让暴力的历史沉默, 但是, 他也没有给他经历过的暴力开口说话的机会, 在简单的数量比对当中一笔带过, 从而避免了记忆的回溯”[9]。 但是这一论断无法解释沈从文在回忆从军经历的作品中呈现出的士兵们的趣味日常和人性光辉, 无法解释士兵们听说要去“清乡” “莫不喜形于色”[5]302。 显然, 沈从文没有避免记忆的回溯,而是用主观性的描述, 选择性地书写士兵们的日常生活, 展现他们与人为善的面貌, 凸显他们的人性光辉, 从而消解了残忍与暴力。 换言之, 沈从文在创作过程中是把从军经历进行了裁剪或淡化,直接将记忆停留在湘西美好的风土人情。 笔者认为这种做法的最初目的是以一个纯美的湘西反抗丑恶的都市, 在想象中的湘西世界里, 缓解在都市经历的创伤, 继而才形成文学自觉, 形成独特的文学书写, 最后则是返湘后认识到真实的湘西, 且此时功成名就的他已然不需要美好的湘西完成自我救赎, 加之他“乡下人” 的保守态度和“自由主义者” 的立场带来的情感激荡, 即便他已经开始调整湘西世界的书写, 笔下的湘西世界也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

通过记忆重组, 沈从文选择性地强化了需要的美好记忆而抵制经历的现实, 以此消解当下的苦痛, 这就是沈从文的创伤救赎方式。 在都市面临物质和精神双重困难之时, 他的思乡情绪逐渐上升,并试图寻求一种精神支柱, 于是他找到了“乡下人” 的文化定位和想象中的湘西世界。 王晓明认为, 只有一套足以与城市的价值标准匹配的另一种标准, 才能让沈从文毫无怯意地走进城市, 才能确信自己在某一方面比那些绅士高出一头以便能安心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在当时的处境下, 只有以乡下人自傲的姿态才能超越自卑心理, 只有家乡的记忆才能给他提供这样的精神支柱, 那么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世界便成为沈从文的一种情感寄托、一种斗争策略。

“我得用回想与幻想补充我缺少的饮食, 安慰我得到的痛苦。 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 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于过分孤寂。”[10]这是年少的沈从文驾轻就熟的困境解脱方式, 这种方式在虚构叙事的文学创作之中,在作家本人挣扎于困境之时, 能够发挥出乎意料的力量。 沈从文也确实在创作中通过回忆和幻想缓解饥饿与孤独, 其早期创作中有一类回忆童年的作品, 几乎是围绕童年时亲人间的和谐相处展开的,画面温馨, 充满了快乐与温情。 如果将这类作品的创作背景结合起来则会发现, 现实中缺失的, 沈从文通过回忆得到了满足, 在现实里他处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境, 但在回忆里他多次写到食物。 《往事》 是回忆因时疫回乡下的事情, 而纵观整篇小说, 多次写到吃的: 晚饭后同大哥买凉粉, 招待四叔的南瓜炒牛肉, 去乡下路途中吃甜酒米豆腐, 姨婆给孩子们的炒米、栗子和脆酥酥的豆子, 因年幼得以吃到的鸡腿等, 从城里到乡下, 食物始终不会缺席。 这种书写在这类小说中处处可见, 例如《猎野猪的故事》 中穿插野猪的吃法和不断重复狩猎过程中烤红薯的经历; 《炉边》 写到兄弟姐妹间吃宵夜的乐趣, 仔细地阐述了各种美味的宵夜; 哪怕是回忆从军生活, 也会提到在军队大吃大喝的场景。 正是由于现实的饥寒交迫, 才会在回忆里怀念往昔吃饱喝足的温暖岁月, 如果说此时的沈从文回忆童年、描写湘西只是出于一种利用记忆来弥补缺失的应急需要, 出于一种思乡情绪的朦胧意识, 那么此后有意识地构建一个湘西世界, 便是他寻找到的足以在都市昂首阔步的精神支柱。

经过都市的磨炼, 沈从文的思想逐渐成熟, 当他把目光投向遥远而古朴的湘西世界时, 他发现湘西人民的生存方式有着特殊的文化意义, 自然美、风俗美、人性美正是都市所缺乏的, 爱恨自由、充满活力的生命形态以及神圣庄严的古老文化正好能够对抗都市乃至整个民族的腐烂。 他开始自觉地书写湘西的风土人情, 写出了一个瑰丽而温馨的边城世界, 一个充满爱与美的世外桃源。 《边城》 书写醇厚、善良的美好人性, 精心勾勒出一幅湘西风景图和风俗画, 交织着淡淡的悲伤, 宛如长歌悠扬,随江而去; 《柏子》 中自由肆意的爱欲表达, 道出水手与妓女的男欢女爱; 《萧萧》 中合乎自然、顺应天性的朴实品质, 于蒙昧中闪着人性之善。 此外, 沈从文不仅把眼光投入记忆中的湘西世界, 还借用苗族和佛经传说编织出一个个奇幻瑰丽的故事, 例如《龙朱》 《月下小景》 《扇陀》 《猎人故事》 等。 在沈从文创作成熟期的湘西作品中, 读者确实能够看到湘西人民健全的生命形态, 湘西地域诗情画意般的风景, 简单纯朴的风土人情, 值得留意的是, 沈从文这类作品始终贯穿着美丽的哀愁。 通常认为, 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是他都市体验和乡土记忆的产物, 或许正是由于现实的痛楚和记忆的美好双重交织, 才使得哪怕是湘西世界也融入了感伤的现实体验。 不得不承认, 虽然湘西世界有不幸、有哀愁, 但是沈从文对这些进行处理, 使其文字哀而不伤, 形成独特的美学风格, 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

美好的湘西记忆在冷漠的都市社会的映衬下越发美好, 越是极力渲染湘西社会的善与美, 越显得都市丑陋不堪, 在强烈的对比下, 不仅缓解了自卑情绪, 还超越了自卑, 他在这场创伤体验中终于完成了自我救赎。 但是对都市的厌恶, 对“乡下人”身份认同的强化, 这种心理既成就了他, 也限制了他。 首先, 体现在沈从文以一种静态的标准去审视动态的湘西社会。 在现代文化的巨大冲击下, 乡村不可能保持最原始的形态, 沈从文不是没有意识到乡村的现代化冲击, 而是弱化了这种冲击, 哪怕是在后期的湘西小说中, 也依然是抽象模糊地叙述现代化带来的影响。 相比乡土作家和左翼作家笔下麻木愚昧和躁动不安的乡镇, 沈从文明显缺乏动态意识和理性精神。 其次, 沈从文的湘西小说是以记忆为创作灵感的, 其心理功能必然是以情感为主导。在情感的驱使下, 他对湘西野蛮、蒙昧的一面进行了美化, 甚至在20 世纪40 年代他天真地提出了“以乡村改造都市” 这样违背社会发展逻辑的策略。 当沈从文再次返回湘西, 此时的他已跻身都市的上流社会, 心态早已发生变化, 面对真实的湘西, 自己一手建起的神庙倒塌了, 本欲将新的变化作为素材进行新一轮的湘西创作, 但奈何长期靠回忆创作的他已无力再经历一轮新变, 无法再度凭借记忆挥洒自如了, 这也许是沈从文湘西世界终结的另一番解释。

四、结语

都市创伤属于沈从文的个体创伤心理, 也属于受新文化运动影响而进入都市的乡村知识分子的集体创伤心理。 都市伤害他们的同时成就了他们, 成就他们的同时限制了他们, 他们的创作也随着在都市的处境和一次次的返乡发生变化。 无论在创作上有过怎样的调整, 都市经历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开启创作和调整创作的重要原因之一。这批乡村知识分子的都市遭遇与创作心理的关系一直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以沈从文作为分析对象, 一则因其乡土书写和都市书写过于两极化, 创作心理变化有着引人深究的魅力;二则因其乡土情结超过其他任何一位乡土作家, 并终身以“乡下人” 身份而自豪, 其中因由是一个饶有兴趣的话题。 通过记忆的筛选、重组实现自我救赎, 沈从文并不是个例, 从“五四” 乡土小说作家到寻根小说作家, 这种文学书写一直普遍存在。 每个人都有一段甚至几段创伤经历, 其背后涉及的原因和影响复杂多变, 从自卑心理的角度看待沈从文及其创作, 虽不是标新立异之谈, 也难免有臆测之嫌, 但沈从文的自卑心理在其创作中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也不妨作为切入点之一。 重要的是, 沈从文的自卑心理是一时的, 最终他超越了自卑, 完成了都市创伤的救赎, 这无疑是励志的, 也是具有代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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