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红楼梦》英译的译者行为研究

2023-06-07 08:13季淑凤
关键词:马礼逊红楼梦原文

季淑凤

(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长期以来以研究西学东渐为主的中国翻译史领域,开始出现了一些研究中学西传、中国古代文化典籍西译的专著,这是翻译史研究在近十年来所取得的重要成果。”[1]6具体到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的域外传播,学界较多聚焦20 世纪出现的三个全译本的研究,而对《红楼梦》早期的译介传播相对较少,近几年来,学者如江帆、任显楷、郑锦怀、赵长江、王金波、王燕等逐渐发掘一批19世纪的《红楼梦》英译资料,对《红楼梦》早期英译史及时进行补遗修正,在某种程度上,将《红楼梦》译介研究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然而,此前的翻译研究主要基于原文与译文的对比,以此确认翻译是否忠实;或不同译本之间的翻译策略对比研究;也有学者对《红楼梦》早期译介的功能性进行描述性研究。其关注的焦点大多集中在翻译作品上,很少将译者作为主体的研究。虽然在描述一个新的译本时,一般也会对译者的生平、翻译活动或翻译思想进行陈述, 但都仅将译者作为辅助元素来探讨其他翻译现象。另一方面,学界多关注某一位译者以及活动本身,缺乏与其他译者和翻译活动之间的互动,割裂个体与群体之间、个体与文化之间的联系,这样得到的是孤立的、琐碎的个体,无法形成一个整体的认知,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感。因此,有学者呼吁“译者研究不应该只限于单独或个别的译者,译者群体也应该纳入在译者研究的范围内”[2]90。鉴于此,本文以《红楼梦》早期英译史上的译者群体作为研究对象考察这一群体为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的西传所做出的贡献。

一、《红楼梦》早期英译者群体与译者行为批评研究

19 世纪,随着欧洲殖民国家的海外扩张,曾对新教精神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福音奋兴运动”直接推动了海外传教事业的兴起。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英国传教士马礼逊于1807 年来到中国,成为首位来到中国的新教传教士。来到中国后,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语言问题。然而,在当时,“中国人是被禁止对欧洲来此地的西洋人教授中文的,如被发现,是要判处死刑的”[3]38。为了完成宗教使命,西人采取了“文化适应”策略,先学习汉语。为了更好更快地掌握汉语,马礼逊曾于1812 年将《红楼梦》第四回片段进行了英译作为翻译练习,由此拉开了《红楼梦》英译的序幕。之后的80 余年间,先后有传教士、外交官、海关洋员等不断参与《红楼梦》译介中。《红楼梦》的英译完成了早期中学西传这一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翻译活动,进入其现代转型期。本文所讨论的该时期的译者群体主要包括:马礼逊(Robert Morrison)、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郭实腊(Karl F.A.Gutzlaff)、罗伯聃 (Robert Thom)、艾约瑟 (Joseph Edkins)、梅辉立(William F.Mayers)、包腊(Edward M.Bowra)、多尹(J.T.Doyen)、李斯特(Alfred Lister)、翟理斯( Herbert A.Giles)、务瑾顺(W.H.Wilkinson)、乔利(Henry B.Joly)等12 位译者。周领顺认为,可以从不同角度对群体译者进行划分,如从气质上分为:学者型译者和作者型译者;从领域上分为:职业译者、业余译者、科技作品译者、文学译者等;从理论素养分为:翻译界内的译者和翻译界外的译者;从国别分为:国内译者、国外译者等等[4]165。通过对12 位译者群体的资料梳理,从国别上分属于国外译者,从领域上分属于业余译者,从理论素养上来看又属于翻译界外的译者。具体来说,除郭实腊来自德国,多尹来自美国外,其余都是来自英国的译者。总体都属于国外译者群体。译者群体的这一区域分布特征与英国当时在中国的殖民势力相吻合。这些译者的身份多元,大都身兼多职,有传教士,如郭实腊、多尹;有传教士兼汉学家,如马礼逊、艾约瑟;有外交官,如罗伯聃、乔利;有外交官兼汉学家,如德庇时、梅辉立、李斯特、翟理斯、务瑾顺;有海关洋员,如包腊。该群体大都是在传教或者外交之余进行的翻译。纵观19 世纪《红楼梦》的翻译,呈现国外译者一边倒的现象,无一中国译者。这一现象耐人寻味。

周领顺的译者行为批评是以译者行为为中心的翻译批判性研究:“在基于充分描写之上的批评研究,将译者看作语言性突显的‘语言人’和社会性突显的‘社会人’两者相结合的研究;是对译者的语言性和社会性、译者不变的译者身份和可变的社会角色、译者的译内行为和译外行为等方面的研究……可对译文求真度、效果务实度和译者行为合理度之间的关系作出解释,也有助于提高翻译评价的客观性和全面性。”[5]74在此“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关注译者的社会性和社会化行为,认为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以语言的转换为本,同时也兼顾了读者或其他务实社会的因素,使得译者处于以“求真”和“务实”为两端的统一体之中,译者总是努力在这两者之间保持理想中的平衡,既保持翻译作为翻译的根本,又要努力达到翻译的社会功能。本研究专注于《红楼梦》早期英译群体译者为中心的研究,结合这一时期的相关文献考察该群体翻译的共性特征是什么?文化身份对他们的翻译选材、翻译策略有什么影响?该译者群体译作求真度与译者行为关系如何?译者群体英译行为合理度与译作质量关系如何?译者群体在翻译内外与译者语言人、社会人身份关系如何?如此,可以在更大的文化层面上,了解时代和文化因素对《红楼梦》早期译者所起的整体作用,从而对《红楼梦》早期的翻译活动有更为完整的理解,也希望能对当今社会国家倡导的“传播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对外传播策略有所借鉴。

二、《红楼梦》早期译者群体的共性特征

“译者的译内行为主要体现在译文对原文的语内照应上,表面上追求的是译文对原文的求真,通常采取的是严复所谓的正法翻译方法;译外行为主要表现为译者针对社会需求而借译文对原文的调整和改造上,追求的是译文对社会的务实,通常采取的是严复意义上的非正法翻译方法。”[4]165

(一)译者群体的翻译内行为

19 世纪西人带着将福音传播给中国,抱着拯救中国异教徒的信念来到中国。在认识到现实状况后,将学好汉语作为首要任务。“早期来华的西方人,作为《红楼梦》的先行读者,他们当初仅是一种学习汉语的权宜之计关注《红楼梦》……只能停留在语言学习的层面。”[6]313纵观早期译者的《红楼梦》译文,从翻译方法的采用、译文的编排到译注的添加方面都试图向中文靠拢,无论在内容还是形式上,都尽可能地追求汉语文化的传真。

1.正法翻译方法与原文内容的求真

正法翻译方法指传统的翻译方法,主要包括“音译、直译、意译以及诸多技巧的相互结合……均发生在翻译内,旨在求原文之真,向原文靠拢”[4]137。《红楼梦》早期译者群体的译文,总体采用了以直译为主,辅以音译、意译以及诸多技巧结合的正法翻译策略,旨在忠实地传达中文异质文化内涵。

音译:在对人名、地名的翻译上主要采用音译的方式。如马礼逊1812 年译文中,“雨村”译为“Yu-tsun”,“阿房宫”译为“the palace of A-Fang”,“金陵”译为“Kin-ling”,“袭人”译为“Süǐhjin”;1846 年,罗伯聃的《正音撮要》(The Chines e Speaker)所选译文中,人物名称“贾琏”译为“KIA LEEN”,“周瑞”译为“Chow Suy”,“狗儿”译为“Kow’s-rh”,“荣 国 府”译 为“YUNG-KWOFOO”,“金陵”译为“King-ling”,“长安”译为“City of Chang-an”,“板儿”译为“Pan’-rh”;乔利《红楼梦》译本中,人名、地名的音译更是比比皆是:“绛珠草”译为“JiangZhu grass”,“宝玉”译为“Pao-yue”,“贾政”译为“Chia Cheng”,“迎春”译为“Ying Ch’un”,“惜春”译为“Hsi Ch’un”,“宝琴”译为“Pao Ch’in”,“宝钗”译为“Paoch’ai”,“平儿”译为“P’ing Erh”。地名也是音译:“荣国府”译为“Jung Kuo Mansion”,“扬州城”译为“the City of Yang Chou”,“凤藻宫”译为“Feng Ts’ao Palace”。此种翻译方式虽不能再现汉语人名、地名所承载的深层寓意或谐趣,但是音译可以保留汉语人名、地名的表现方式,让读者感受异域文化的特质。

直译:直译的策略是将原文词语的基本意义脱离上下文被翻译出来,但尊重译语的句法结构[7]616。该译者群体在翻译《红楼梦》译文时,在充分尊重原文语言文化的基础上,总体都体现了对原文字面意义的固守,追求原文的求真,也确实译出了很多准确到位的语句,传递了原语形象,流露出“逐字对应”的翻译痕迹。如,谚语的翻译,《红楼梦》作为“世情小说”其中包含了许多民间谚语。

原文:……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8]454

罗译:……pluck a single hair from your body, it will be bigger than our waist, even.[9]88

乔译:……pluck one singe hair from your body, it would be stouter than our own waist.[10]76

原文: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8]448

罗译:Even the Emperor himself has got three families of poor relations (to provide for).[9]80

乔译:The Emperor himself has three families of poverty-stricken relatives.[10]73

原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8]434

罗译:It is man who lays his plans, but it rests with Heaven to give them effect![9]65

多译:Man forms the plan, and Heaven gives the issue.[11]96

乔译:The planning of affairs rests with man,but the accomplishment of them rests with Heaven.[10]67

还谚语以谚语这种直译法的运用,有利于将汉语的语言特点直接呈现,让读者真实感受到异质文化的陌生感,最大程度再现汉语谚语的语义、形式以及文化信息等特征,由此可见译者在翻译时文化传真的努力。该策略的运用,可以使学习汉语的学生读到译文时,迅速与原文对应,起到较好的汉语学习效果。

然而,仅观照语言内字词的一一对应,如果不加以注意就会出现硬译现象,导致句子晦涩难懂,这种现象在《红楼梦》早期英译中也较为常见。比如,罗伯聃将描述王熙凤性格的词“有一万个心眼子”译为“She has ten thousand hearts (to think of matters,)and as many eyes (to look after people)[9]73,其中“一万个心眼子”用的是引申义,说明王熙凤聪明、心思缜密。而译文中逐字翻译为“有一万颗心和一万颗眼睛”,这样的凤姐该是多么可怕的怪物啊,与周瑞家的所描绘的聪明机敏的王熙凤相去甚远。同样,将“要赌口齿”译为“wager their mouths and their front-teeth”[9]73,“赌口齿”中“口齿”合在一起,指代一个人的口才、谈吐行为。而译文割裂该词的整体意义,将其分别照字面意思译出,“their mouths and their front-teeth”,也只是将其字面意思逐一翻译。“赌”这里不是赌博、赌注,而是“就……方面来说”。“赌口齿”就是“论才华方面”。译文用了“wager their mouths and their front-teeth”来对译,当西人读到“拿他们的口和前牙做赌注”时,定会感到中国人行为的荒诞可笑。

可见,在仅翻译字面意思就可以让读者通晓原文的含义,不造成理解困难的情况下,直译体现了非常好的优势;如若过度追求与原文的靠拢,反而起到相反的效果。

2.编排方法与原文形式的求真

除了内容方面的求真,西人译者在译本形式的编排上也注重汉语的风格再现。如,马礼逊于1816年曾在澳门出版了《中文对话与单句》(Dialogues and Detached Sentences in the Chinese Language)作为中文课本,其中对话25 包含了《红楼梦》中一段译文,涉及贾宝玉与袭人的对话。其排版形式呈现明显的字面翻译状态。译文分为左右两栏,并采用了横竖混合排版形式。原文遵从《红楼梦》的底本版式,即繁体竖排,且无标点。马礼逊在翻译的过程中,自行将译文添加标点、进行断句。竖版中间是中文原文,且为繁体字。左边为罗马注音,右边则为与汉语每个字相对应的英语单词或词组。为了便于学习者的理解和接受,在每一句的上面采用横版形式将原文的意思进行直译。这种再现原文形式的考虑在罗伯聃的官话教材《正音撮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该教材附录了《红楼梦》第6 回“刘姥姥一进大观园”的内容。译文按照晚清传统印刷方式将纸张对折后印于两面,右边一页是中文原文,按照中国书写惯例从右向左繁体竖排,且无标点,无段落划分。左边一页是译文,按照英文书写惯例从左向右横排,并且采取隔行排版形式,每行译文之上标出了英文单词或词组所对应的中文汉字的读音,以马礼逊的拼音系统进行标注。这种以中英文合璧的形式翻译并排版的方式,巧妙地将音、形、义相结合,让学生在学习中直观地感受到中英两种语言的差异所在。学生“通过英汉句子的对照来通晓汉语的语义,通过注音来习得汉字的读音。将母语与目的语多方面的结合,达到入门学习的目的”[12]137。同时,也了解了晚清社会中文的书写惯例和出版模式。而伴随着该教材的传播,《红楼梦》也逐渐走入西人的视野。

3.文内注释的运用与读者阅读的考虑

《红楼梦》早期译者为了满足汉语学习的需要:一方面在译文中体现了对原文内容、排版形式上的求真;另一方面,通过增补句子成分、增译句意,使译文在句法结构上最大限度地接近英语句法规范,在句子表意上使之前后连贯,增强逻辑性,提高《红楼梦》译本在语言上的可读性,考虑读者的阅读接受,意在寻求一种在文化传真和务实方面的平衡。如,“听得那边说道摆饭”译文:“She heard from the other side (a voice) which said, ‘Get dinner ready!’”[9]77句中“听得那边说”,虽然无明确说明“听谁说”,但因为汉语讲究意合,读者联系上下文依然可以明确无误地知道此话为“人群中某一个人说的”。而英语中讲究形合,如果没有形式上的连接或逻辑语义上的增补,很容易产生误解。因此,“Hear”后面必须有个对象来充当动词的宾语,同时“say”一词也需要补充一个主语。为此罗伯聃在翻译时补充了“a voice”一词,同时满足了“hear”和“say”的句法需求。如此,才形成符合英语句法规范、前后连贯的一句话。这里,译者又煞费苦心地用括号将该词进行标注,以表明这是原文所没有的词,是译者不得已而为之。由此,一方面可以凸显英汉的差异所在,同时也减少学习者的阅读障碍。“这是很特殊的翻译方式,给我们提供了非常珍贵的文字标本,真切说明了19 世纪《红楼梦》英译本作为语言学习材料是如何发挥作用的。”[13]51此类添加文内注释的方法在《红楼梦》后期译者中也常被采用。如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乔利等都采用了这种方式来进行增补或增译,该翻译策略被后来学者所诟病,认为其“透过英文能看到中文”。英国翻译理论家萨瓦里(Theodore H.Savory)认为:“对于正在学习译文之原文语言的学生群体,他们阅读译文是将其视为辅助学习的方法。此类学生面对的译文最好是直译的结果,字面含义保持不变,便于学生洞察语言结构与搭配的具体使用方法。”[14]150如此,该译者群体的译文不仅不能说明翻译的质量差,反而更加说明该译者群体的高超翻译水平,在照顾汉语学习者的需要的同时也尽量照顾到英文的句法结构;兼顾文化传真的同时,达到服务学习者的目的。

(二)译者群体的翻译外行为

对19 世纪来华学习汉语的西人而言,中国经史子集等传统经典作品对初学者来说太难,且书中语言已不适合当时的实际生活所需。清代盛极一时的《红楼梦》采用的是北京官话,受到该译者群体的青睐。该群体以实际需求为中心,采取了摘译、编译、节译等非正法翻译方法,纷纷从《红楼梦》进行译文选材。由于“决定译文面貌的不是原文,而是翻译的目的”[15]112。译者身份不同,翻译目的各异,而产生了形式多样的译文。

1.服务学习语言的需要

《红楼梦》采用北京官话,且人物对话、口语较多,含有许多鲜活的语言,是学习汉语的理想教材。马礼逊来到中国后,很快便意识到这一点。1816年,他在《中文对话与单句》中拟想了一段师生对话,对话中借老师之口向学生推荐初学汉语所学书目即为《红楼梦》。1842 年,郭实腊在《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 tory)上发表的对《红楼梦》的评述中,虽然错漏百出并完全否定了《红楼梦》的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但在当时也已意识到《红楼梦》的官话地位,“无论谁想熟悉北方官话的表达方式,都可以精读这部小说以汲取营养”[16]274。而罗伯聃在《正音撮要》序言中则明确说明该书作为汉语教材的使用目的。1857 年,艾约瑟在上海墨海书馆出版的《官话口语语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Colloquial Language)的附录2 中有一大段《红楼梦》98 回译文,该译文没有划分段落,采用中英混合排版方式,前面一句是中文,后面是对应的英文,译文严格遵守汉语原文的语序,几乎逐字翻译,呈现的也是语言教材的编选方式。在汉语学习过程中,以《红楼梦》作为翻译资料进行英译的还有19 世纪末来华西人务瑾顺,他在北京学习汉语时,曾翻译《警幻仙姑赋》,其译文“明显带有为了语言学习而尝试翻译的痕迹,在追求忠实翻译原赋每个字词时难免陷入字面陷阱而拘泥细节,总体堪称相当出色”[17]298-299。直到1892 年,因节译《红楼梦》前56 回而达到19 世纪英译巅峰的乔利译本,还将其作为来华西人汉语学习辅助材料。换言之,《红楼梦》译文无论作为汉语学习的教材、辅助材料、练习材料亦或是工具书中的实例,都体现了西人译者群体通过《红楼梦》小说文本学习使用中文的不懈努力,呈现出务实为上的译者行为。

2.满足读者深入了解中国文化的需求

不可否认,西人译者群体起初确实是作为汉语学习的权宜之计来接触《红楼梦》,这是译外群体的共同特点。然而随着中西文化的交流,西人逐渐意识到无论是在中国传教、办案或政府部门任职,只会中文也还是不够的,还要了解中国的政治、法律、制度、历史、看法和偏见等。比如,1838 年,美国来华传教士、汉学家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感叹:西人不能与中国人成功交往、无法交流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没有了解中国人的性格和习俗[18]3。威妥玛在《语言自迩集》的序言中。强调“汉语口语学习较好的学习方法,莫过于借助阅读中国通俗小说”[19]vix-vx。而司登得(George Carter Stent)则直接提出:“西方人通过阅读一部中国小说而获得的对中国私人生活和社会习俗的了解,比他们在东方度过一生而获得的材料要多的多。”[20]94此言虽不免有所夸张,但无疑都强调了阅读小说是对西人了解中国和中国人最有效的媒介。此处,虽未直接提及《红楼梦》,而《红楼梦》作为中国的“文化小说”以及其在当时的盛行程度,自然会引起西人的关注。实际上,该译者群体也确实关注到了《红楼梦》中负载的文化,比如,马礼逊英译第4 回贾雨村和门子关于英莲被拐一事的讨论,附有一个题解,“This is a lamentably faithful picture of the state society in China…….”(这是对中国社会现状的真实写照……)此译文,仅选取较能反映当时中国社会现状的片段进行翻译,将中国的真实情况呈现给读者,体现出马礼逊透过《红楼梦》对中国社会问题的关注。1819 年,德庇时在《评论季刊》(Quarterly R eview)上曾摘译《红楼梦》第3 回王熙凤与贾宝玉的服饰描写段落,以期向西方读者展示中国服饰透露出的贵族式优雅。然而其译文不仅不能将原文所含服饰文化细致地传递出来,更兼有大量误译,译文中的王熙凤“身上似乎开了个动物图谱,热闹有余而华贵不足”[21]549。事实上,这种扭曲的服饰文化竟然成为19 世纪西人认知中国服饰文化的模板而广为流传,成为西人探寻“陌生的”中国的重要窗口。

1883 年,李斯特在《北华捷报》(The North-China Herald)发表的文章中,摘译了《红楼梦》第7 回、第9 回涉及“宝玉秦钟初见面、宝玉秦钟商量去上学以及他们的学校生活”几个场景,意在向西方读者展现中国学校生活的一个侧面。而翟理斯于1885 年在《皇家亚洲学会中国会刊》(Journal of 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第20 卷发表的文章中概述《红楼梦》的背景和主要故事情节时,认为《红楼梦》展现了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外国学生来说具有极高的价值,值得好好研究。并且在同年的英国理事会报告中,为加快对中国的全面研究,翟理斯作为理事会主席,提倡大家一起阅读并讨论的5 篇文章中,其中就有《红楼梦》。可见《红楼梦》作为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和文化读本的价值渐被西人所重视,也体现了通过《红楼梦》来了解更深层次的中国的务实行为。

三、译者群体之间的互动与交流

《红楼梦》早期译者群体之间并不是完全独立的个体,而是有种千丝万缕的联系,都以各自的方式参与、影响着《红楼梦》的译介与传播。

(一)翻译策略的继承与发展

马礼逊作为传教士的先驱,由于其最先来华,其在中国的活动在很大程度上都起到一种示范和标杆作用,引领着后来的在华西人。马礼逊很早就意识到《红楼梦》的官话地位,并认可其作为对外汉语学习教材的价值。无论在摘译《红楼梦》第4回的译文中,还是编写《华英字典》时,从《红楼梦》中摘取的字词的翻译,马礼逊都采用逐字翻译的策略,改变了18 世纪对中国文学乱译的风尚,这种翻译策略在后来的译者中也得以继承与延续。罗伯聃愈加发扬光大,在《正音撮要》中,甚至还采用了行间翻译的模式来服务于西人学习的需要。包腊的前8 回译文也采用了逐字翻译的策略,其题目就直接标明“literally translation”。1885 年务瑾顺的译文也流露出逐字翻译的痕迹,直到1892 年的乔利译文仍然采用了明显的直译为主的策略。足可见,这种直译为主的风尚自马礼逊起影响了整整一个世纪。

(二)《红楼梦》译文的传承

19 世纪来华西人为了加强彼此之间的沟通与交流,在学习汉语、编书、传教以及工作之余,创办了各种中英文期刊。一来将自己收集到的有关中国以及周边国家的信息进行分享;二来西人群体之间可以就某个话题进行讨论,加强沟通与交流。1867 年,梅辉立撰写的《中国经典书目提要》(Bibliographical Notes on Chinese Books)曾在《中日释疑》(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连载,文中从中西对比的角度对《红楼梦》进行分析并给予较高的评价。作者在文中最后总结道“欧洲人至此无人有勇气翻译《红楼梦》”[22]168。然后细数前人只有罗伯聃、艾约瑟、德庇时曾进行过片段翻译,并认为《红楼梦》的长度和众多人物名字是横亘在译者前面的一大障碍。最后,还指出1842年郭实腊在发表于《中国丛报》的文章中竟然将主人公贾宝玉误以为是女性这样荒唐的错误。可见,梅辉立对该译者群体所取得的成果有着清晰的认识,对其中的是非功过也是了然于胸。1868—1869年梅辉立的学生包腊先后在《中国杂志》(The China Magazine)上发表《红楼梦》前8 回译文。虽未有证据证明包腊是受了梅辉立的鼓舞而勇于挑战翻译《红楼梦》,但是包腊在翻译第五回时将梅辉立所译“孽海情天”对联、晴雯、袭人的判词直接照搬或稍微修改,从对其译文的处理上可见包腊对梅辉立的肯定和崇拜。而包腊的译文由于译文典雅流畅,也影响了后来人的翻译。乔利译文中“爬灰”“养小叔子”一类乱伦指代词汇,与包腊译文几乎如出一辙,均是字面直译“scraping of the ashes”“philandering with brothers-in-law”。据笔者猜测,乔利可能读过、参照了包腊译文。

再者,罗伯聃译文中行间翻译痕迹导致的死译现象,在乔利翻译之时,犯了同样的错误。“谁知狗儿利名心重,听如此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一句中“便有些活动起来”,罗伯聃译为“find a little consolation”,乔利译为“a little more at ease”。译文都理解为“心宽了”,这与原文“听了姥姥的话,心里有了些盘算,开始想办法”的意义皆不吻合。两译本类似的错误在第6 回中还有不少,反映了西人对中国语言理解上的困难存在共性。当然也不乏在前人基础上进行改进的例子。例如:“狗儿让刘姥姥带着板儿先去找周瑞家的,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就有些意思了”指的是“有些许希望了”。罗伯聃译为“there would be some little meaning in it”。乔利在准确理解后,译为“there will be some little chance”。用“chance”对译“希望”比“meaning”更契合原文的意思。

由此可见,该群体面对相同的环境,出于不同的需要都将目光转向了《红楼梦》的译介,而且他们之间存在着积极的互动。从开始的片段摘译、某回翻译再到几回英译,及至19 世纪末达到了56 回两卷本的规模,体量在逐渐增大;从仅仅作为学习汉语的入门材料到逐渐认识到其中所负载的文化以及所具有的重要文学价值,该译者群体对《红楼梦》的认识和了解不断加深,推动了《红楼梦》在域外传播向纵深发展。

结语

译者是翻译活动的核心,译者具有双重属性,既有译者这个身份的本能属性,作为普通人同时又具有社会属性。而译者就具有了翻译内语言人与翻译外社会人的双重身份。在进行翻译活动时,其语言性与社会性并行不悖。译者身份和角色决定译者行为,译者行为决定译文品质,而译文品质高低是与译者的身份和角色相一致的。就《红楼梦》早期翻译而言,“翻译内”译者群体通过正法翻译,如音译、直译以及意译等翻译策略,将《红楼梦》编入到西人所学汉语教材中,起到良好的服务汉语学习的作用。而“翻译外”译者群体则更多从目标读者的接受出发,从20 卷本的《红楼梦》中采用摘译、节译、增译等非正法翻译策略展现了不同风格的译本,满足了读者的不同需求,为《红楼梦》的早期对外传播提供了多种途径和选择。在这过程中误读、误译也时常发生,幸好,一些明显的谬误和偏见也经常得到批驳纠正。可以说没有走过早期的崎岖不平的道路,就不可能最终走向后期的平坦大道。这对当下中国典籍的外译可以提供一定的借鉴。中国古典文学的外译并非是一蹴而就的,都经历了一个从陌生到熟悉,从误读到逐渐认同的曲折道路。因此,现阶段,在中西文化还处于接受上的严重不平衡阶段,可以综合采用译内和译外翻译行为,既采用文化传真为目的的正法翻译,以此来将中国文化更好地传播出去。同时要意识到中西方国家无论在文化接受语境还是读者的接受方面都存在显著差异这一基本事实,也要采用务实至上的非正法翻译,对原著进行适当调整,使之更契合译入语读者的阅读惯习及阅读诉求。总而言之,要在求真与务实之间尽力寻求一种平衡,如此才能更顺畅地将中国文化传播出去,讲好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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