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艳芳 张 萌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藏书印也称藏书章,是藏书家出于特定目的而制作的专属印章,旨在表达思想、抒发情感,或者标记所有权、辨明归属。 纵观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多数学者聚焦于藏书印的鉴定[1]、藏书印资源的建设与开发[2]、藏书印的释读[3]等方面,笔者认为,藏书家作为具有文化基础与人文思想的个体,其藏书印中往往蕴含着个人的独特精神旨趣,值得深入研究。
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要深入挖掘古籍蕴含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价值理念、道德规范,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近年来,学者们根据古籍保护事业发展现状,创新性地提出古籍传承性保护这一概念,在对古籍进行原生性保护的同时,应发掘其中的文化价值和精神旨趣,使其代代相传。 古往今来,藏书家群体在古籍的流传过程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遗留下来的丰富多彩的藏书印蕴含着独特的思想内核。 本文分析古代藏书印的效用与种类,深入挖掘潜藏在印章中的藏书家精神与旨趣,为进一步挖掘古籍的文化价值提供助力。
藏书印脱胎于印章,带有精致雕刻工艺的印章是文人雅士审美与情趣的象征。 伴随着古代纸张生产技术的进步、印刷技术的完善、纸质书本的传播以及图书典藏活动的兴起,藏书印应运而生并逐步发展起来,形成庞大的规模体系。
有关藏书印最早的文字记载起源于西汉,据史料记载,官府藏书印起源于唐代,唐太宗、唐玄宗分别刻有“贞观”“开元”藏书印,盖于内府藏书之上,表明了书籍的年代与所有权,可以说是官府藏书印的滥觞。 此后,藏书印在私人藏书家之间也逐渐流行起来,成为彰显身份和社会地位的标志。 但在当时,由于印章的制作成本与技术工艺较高,只有达官贵人才有条件拥有。 到了宋代,随着雕版印刷技术的进步以及印章材料的变化,私家藏书印无论在数量和种类上都更加丰富,并且藏书印的制作由传统的追求实用性向艺术审美需求转变。 明清时期,社会经济、文化繁荣,尤其是金石学研究之风盛行,刻印的门槛极大降低,藏书印不再是达官显贵的珍奢品,文人墨客皆可定制,作为寄予情怀、表达心志的重要依托。 此外,明清篆刻印章更加讲求艺术美感,形成了各种不同的篆刻流派,自此藏书印的发展进入鼎盛时期。
古代藏书印篆刻形式不一且内容多样,反映了不同时代的藏书风尚与独特的藏书思想。 叶德辉曾在《藏书十约》中提到:藏书必有印记。 宋本《孔子家语》以有东坡折角玉印,其书遂价重连城。 晋家明文庄公菉竹堂藏书,每抄一书,钤以历官关防,至今收藏家资以考证[4]。 可见,一方好的藏书印可以为藏书带来无穷的附加价值,有时甚至比藏书本身更加珍贵。
首先,藏书印具有标识权属和体现个人旨趣的效用。 印章自人们有了归属观念时便已产生,古时通用的印章多为交换货物的凭证,随着藏书活动兴起,出现了带有藏书人信息的藏书印。 藏书印最实用的价值在于标示个人对于图书的所有权,以防归属不清招致麻烦。 历史上有关藏书归属的纠纷问题也屡见不鲜,如西汉著名文学家刘向偶然求得一部先秦典籍《灯前随录》,将其借阅给好友稽相如,稽相如刻了一方“嗜书好货,同为一贪,贾藏货贝,儒为此耳”的藏书印并落下自己的姓名,由此形成纠纷[5]。 这也是典籍中有关藏书印最早的记载,由此可见,藏书印最初便是作为人们标示个人所有权的工具。
此外,藏书家还依靠藏书印来体现个人旨趣。许多藏书家将读书治学视为毕生的追求,常将个人的思想与情感篆刻于藏书印中。 如何元锡的“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表达了其安贫乐道、追求精神富足的人生智慧。 杨以增曾刻有“禄易书,千万值,小胥钞,良友诒,阁主人,清白吏,读曾经,学何事,愧蠹鱼,未食学,遗子孙,承此志”的印文,表达读而未得、学而未通的谦虚,以及厚望子孙继承读书、爱书之志[6]。 藏书家依靠藏书印或阐释治学精神,或表达人生态度,或吐露读书之乐,或抒写济世情怀。
其次,藏书印具有鉴定古籍版本和了解篆刻书法演变的历史效用。 从历史传承的角度来看,藏书印是鉴定古籍版本的重要依据之一。 依据藏书印可得知藏书在世间的流传过程,如宋刻《新刊训诂唐柳先生文集》,先后为元颜辉,明莫是龙、文征明、王世贞、王世懋、王宠、顾从德、金懋仁、周允元,清季振宜、徐乾学、葛嵩珍藏[7]。 藏书印清晰明了地记录了藏书家与藏书机构的基本信息,使研究者能够清楚地了解一部书的递藏过程,便于增补藏书目录。借助藏书印,研究者得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目录学研究提供了重要支撑。 同时,在对古籍进行版本鉴定时,可借助藏书印的真伪来判断书籍版本的真伪。
藏书印的发展离不开篆刻技术的进步,透过藏书印可了解到我国古代篆刻艺术的演变。 先秦时期的古玺章法浑厚古朴,文字布局生动且结构多样;到了秦汉时期,印文字体以小篆为主,刀法雄劲有力,结构方正典雅;魏晋南北朝刻印讲求舒放自然,风格较为粗犷;宋元印章字体多变,出现曲折环绕的九叠篆;明清时期,篆刻艺术发展成熟,形成了不同的篆刻流派,主要有以文彭为代表的吴门派,以何震为代表的徽派,以程邃为代表的皖派,以丁敬为代表的浙派,以邓石如为代表的邓派,还有泗水派、扬州派、如皋派、云间派等[8]。 不同的篆刻流派在书体的应用、印文的构思、款式的处理等方面各有新意,或秀丽、或豪放、或工整、或飘逸,于方寸之间尽显艺术特色。 可见,藏书印在书画鉴赏领域也具有重要价值。
藏书印从古至今历经千年的发展历史,形成庞大的规模体系,其分类方式也多种多样。 根据《中国古代的藏书印》一书,按藏书印文字的阴阳来分,可分为阴文印(白印)、阳文印(朱印)、半阴半阳文印;按藏书印使用的印泥来分,可分为朱、墨、蓝、青绿等印;按藏书印的材质来分,可分为竹木、石、宝玉、角、金属等印,按藏书印的印文内容,则分为名号印、室名印、地名印、仕履印、门第印、纪年印、收藏印、品种印、鉴藏印、经眼印、警句印、境际印、志趣印、训诫印、记事印、图画印[9]。 藏书印种类繁多,本文主要以藏书印中所蕴含的藏书精神将其分为记名印、鉴赏印与箴言印三种。
记名印一般为表明书籍归属所制,可分为公章与私章,印章上的文字往往反映了藏书机构或藏书家的基本情况,所含信息较为丰富。
私人的记名印一般记录了藏书家的姓名、字号、堂号、籍贯、仕途纪年等个人信息。 如清朝中期大藏书家卢址,受韩愈《赠玉川子》中“独抱遗经救始终”一句所启发,将藏书楼命名为抱经楼,其藏书印曰“四明卢氏抱经楼藏书印”,“四明”为明清时期宁波府之别称,印文体现了藏书家的籍贯、姓氏以及藏书楼名称等信息。 再则,清乾隆元年李清植刻本《榕村全集四十卷》钤“巡视福建盐课监察御史之印”朱文方印、“福建浙江总督关防”满汉朱文长方大印,体现了藏书者的仕途官位[10]。
公章与私章相比,历史更加悠久,从古代的藏书机构到现代的图书馆,基本上都拥有内部专属的藏书印章,这类印章的内容较为单一,以机构或地方名称为主,如台湾“国家图书馆”藏元坊刊本《纂图音训明本古今通略句解》,其上钤有“督福建学政关防”朱文大长方印;藏乌丝栏旧钞本《海录碎事》一书上有“广东肇阳罗道关防”汉满朱文大方印,这些具有浓厚的区域划分的印章明晰了藏书的地方归属,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权属纠纷,也为版本鉴定提供依据。
自古以来,藏书家苦心经营,搜集与整理藏书并非为了将其束之高阁,而是重视对其利用、赏析和品评。 因此,除了记名印,鉴赏印也是十分常见的一类藏书印章。 从数量上来看,鉴赏印甚至多于记名印,尤其是在那些传世佳作、名人真迹作品上所盖的鉴赏印密密麻麻,好像穿越时空的“文人雅集”。 作品流传越久,其上的鉴赏印也就会越多。
鉴赏印以后人对藏书所做的一系列活动为主要内容,可细分为偏重于鉴和偏重于赏的两类。 偏重于鉴的如“校订”“考订”“审定”“鉴定”“珍玩”“秘玩”“珍秘”等,有的则直接记录鉴定结果,如“善本”“宋本”“元本”“孤本”“钞本”等。 偏重于赏的如“珍藏”“鉴藏”“鉴赏”“藏书”“清赏”“珍赏”“心赏”“阅过”“曾阅”“曾藏”“读过”“曾读”“过目”“过眼”“经眼”“眼福”等[11]。 清朝时期,宫廷内部所收藏的历朝历代的书画作品浩如烟海,鉴赏印十分流行。 据统计,乾隆皇帝一人所用的各类鉴藏章、闲章就多达数千枚,这也使他成为在古代书画上钤鉴藏印章最多的人。 前人的鉴赏印记表达了对作品的珍视与喜爱,对后世欣赏与理解书画作品提供了帮助,但鉴赏印过多也会影响书画的美感,破坏其原有的艺术价值。 后人在使用鉴赏印时应注重保持作品的原貌,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
从作用上看,鉴赏印与记名印皆具备记录性,也为后世对古籍的考证提供了证据价值。 不同的是,记名印记录了藏书的归属状况,鉴赏印则记录了不同时代的藏书活动,两者相联为藏书的流传过程编织了更为清晰完整的脉络,为古籍版本的鉴定与文物真伪的鉴别提供了更加确切的依据。
随着藏书印的篆刻技术逐渐成熟,私人藏书印形成庞大的规模,传统的记名印与鉴赏印只能表达基本信息,不能满足多样化的刻印需求,于是出现了以表达藏书家思想与情感为主题的箴言印。 它与前两类不同,不拘泥于形式,印主根据喜好与想法决定印章内容,因而具有个性化的特征。
古人将藏书视为一种财富,有时为防止书籍受损便会加盖箴言印,劝诫后人爱惜书籍。 元人赵孟曾写过一篇跋语:“聚书、藏书,良匪易事。 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 随损随修,随开随掩。 后之得吾书者,并奉赠此法。”[12]其中全面具体地提出了书籍的保护之法,被许多藏书家刻于藏书印中。 藏书家深知聚书不易,唯恐子孙后代无心传承,还会在印文中标明藏书永传的希冀,如毛晋的印章中多次出现“毛氏藏书子孙永宝”“毛氏图史子孙永保之”等字样,明确了对后代珍惜藏书的殷切期望;明代藏书家祁承的藏书印章:“澹生堂中储经籍,主人手校无朝夕。 读之欣然忘饮食,典衣市书恒不给。 后人但念阿翁癖,子孙益之守勿失。”[13]流露出对读书的热爱,以及对子孙后代爱惜藏书的谆谆告诫。 研究此类印章,对解读中国古代藏书精神与藏书思想有重要意义。
来新夏在《中国的藏书文化与人文主义精神》一文中提到:“中国的藏书活动有深厚的文化内涵,贯穿着与中华传统文化相契合的人文主义精神。”[14]通过藏书印可以窥知古代藏书家的藏书精神和旨趣。 中华文明历经数千年,所留下的文字记录都是宝贵的精神财富,藏书印所传承的不仅仅是印记,更是篆刻在印章中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些藏书印随着古籍纸本的流传经久不衰,为不同时代的阅读者搭建了沟通的桥梁。 印章中的文字跨越时空和地域将刻印者的思想展露出来,至今仍影响着治学之人的读书方式和行为习惯。
古时藏书家为求得一本书需要耗费大量时间与财力,善本藏书甚为难得。 得善本者为求得安稳,会将本人的姓名、字号、室斋、祖籍等专属信息刻成印章,盖于书角,以彰显自身对书籍的占有权。 如开私家藏书风气的明初著名藏书家宋濂,其藏书印有“宋氏景濂”“玉堂学士之印”“太史氏”等;明代书画家钱穀可谓寒门学者中嗜书如命的典范,《列朝诗集小传》曾记载:“钱穀字叔宝,少孤贫,游文侍诏门下,日取架上书读之。 以其余力点染水墨,得沈氏之法。 晚葺故庐,读书其中。 闻有异书,虽病必强起,匍匐请观。 手自抄写,几于充栋,穷日夜校勘,至老不衰。”[15]钱穀的藏书印云:“百计寻书志亦迂,爱护不异隋侯珠。 有假不还遭神诛,子孙不读真其愚。”[16]为保护辛苦搜求的藏书不被他人染指,不惜出言诅咒,足见其对藏书的珍视。 青浦王昶藏书印记云:“二万卷,书可贵。 一千通,金石备。 购且藏,极劳勚。 愿后人,勤讲肄。 敷文章,明义理。 习典故,兼游艺。 时整齐,勿废堕。 如不材,敢弃置。 是非人,犬豕类。 屏出族,加鞭箠。 述庵传诫。”[17]告诫后人勤利用和整理,将藏书“废堕”“弃置”者犹如“犬豕”,要受到“屏出族,加鞭箠”的惩罚。
由于古时公共图书馆的思想并未发展完善,加之藏书的搜藏实属不易,藏书者普遍将书籍视为一己私产,以印章为凭证,谨防他人盗取。 这一想法虽具有一定的狭隘性与局限性,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却能极大程度地保护藏书不被损坏和散失。 藏书印发挥了印章最原始、最传统的意义——证据价值,印章的使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藏书家们对书籍的占有权,激励了藏书家们继续自身的藏书事业、扩大藏书规模。 一些藏书家还建立了家族世代相传的藏书楼,如赵孟頫的“松雪斋”,范氏的“天一阁”等,藏书楼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藏书的完整性,使许多藏书免于亡佚或残缺,促进了古籍的流传与保护。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科举取士被视为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深入人心。 藏书家们常常以书会友,以读为乐,将搜集整理藏书视为人生的乐趣。 其读书治学的思想,在世代流传的藏书印中可见一斑。
如毛晋的“笔砚精良人生一乐”,可看出文人重视笔耕,沉醉于文房之中的治学态度。 国家图书馆藏有清嘉庆二十年刻本《三余偶笔》中的一方白文长方印,印文“一床书”,语出唐代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意为扬雄甘于寂寞,案头堆满了书,常年潜心读书著书。 收藏者把“一床书”作为自己的藏书印,表达自己清心寡欲、不慕荣利,一心一意读书做学问的思想[18]。 再如清人许增的藏书印文深含哲理:“得之不易失之易,物无尽藏亦此理。 但愿得者如我辈,即非我有益可喜。”[19]与大多数藏书家“子孙永宝”的想法不同,他认为无论藏书最终落于谁手,只要爱书、读书,便是值得。 此方藏书印反映了他开明豁达的藏书精神,也体现了他藏以致用、开卷有益的思想。
藏书印中不乏锦言佳句,蕴含着朴实而深刻的读书观念和治学之道。 从这一点来看,藏书印可作为优秀传统文化的留存,激励当代青年人发现书籍的价值,重拾读书的乐趣,在推动文化传承、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方面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古代贤人雅士不仅热衷于聚书藏书,还喜好诗文,在选用印文时往往引经据典,寄托人生志趣。 有些藏书者借助印章表达自己的心境,如明代毛晋的“明月千里故人来”出自唐寅《题画九首》中“谁叩荆扉惊鹤梦,月明千里故人来”一句,抒发与友人月下相约、共赏美景的喜悦之情。 再如王鏊有一方印,引杜甫《春日赠李白》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表示与朋友欢聚痛饮、切磋诗文之乐。 清代方功惠有印云:“十年作吏仍糊口,百金购书收散亡。 老矣不能穷雨简,一廛幽僻得深藏。”[20]反映了藏书家嗜书如命、乐在其中的心情。 此外,也有一些藏书者以印文明志,直抒胸臆,表达自己不拘泥于世俗、志存高远的人生态度。
藏书印彰显藏书家的个性特征,使其脱离刻板、冰冷的文字描述自带活泼和温度,有利于研究者更加深刻地考察藏书家的思想,通过寓意深远的印文,可以穿越古今,感触到藏书家们独特的内心世界,体味其生活中的闲情逸趣,领悟其高远的人生志向。释读藏书印就是在与古代优秀学者进行精神对话,印文中的箴言名句在今天亦可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对于端正当代青年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创建良好的文化氛围意义深长。
藏书印的精神旨趣不仅体现在文字内容上,其丰富多样的篆刻艺术也蕴藏着藏书家的文学人格,同样值得考究。 藏书印与书本中的文字不同,不讲求字体与排版的统一,在表现手法与风格上更具灵活性。 尤其是元代以来,篆刻印章的门槛降低,私人藏书印逐渐兴起,且篆刻不再由专门的工匠完成,藏书家开始讲求印章的艺术美感,在原有的基础上不断推陈出新。 其别出心裁的样式、独具一格的刀法、各有千秋的风格,无不展现出篆刻艺术的高超工艺,也反映出个人独特的艺术追求。
如明代著名藏书家、篆刻家文彭,其印得六朝苍劲古朴之气,虽然结构略嫌松散,而饶有金石趣味。藏书家丁敬是浙派的代表人物,其印铁笔古健,韵味翻新,给人以清新明快之感[21]。 各具特色的印章兼具实用性与观赏性,为寡淡沉闷的书页增添了艺术色彩,直观地反映了藏书家的审美倾向与性格特征。鉴赏者沉浸其中,可充分享受古典艺术之美,体会历史典籍的独特魅力。
著名政治家、实业家、收藏家周叔弢先生曾提出善本的“五好标准”,其中第四好是印章好,意指古籍除了多色套印本外,大多是用黑墨印制,如果钤上了朱红色的印章,就好像美女化了淡妆,为古籍平添几分韵味。 出于珍爱,在得到一些珍本秘籍时,藏书家首先会盖上藏书印,这就使得在历史长河中流传下来的古籍有密密麻麻的盖印痕迹。 比如南宋咸淳时廖莹中世彩堂刻唐韩愈《昌黎先生集》和柳宗元《河东先生集》字体隽秀、刀法剔透、纸莹墨润,被誉为传世的无上神品,在流传过程中,前者上面盖有项氏万卷堂图籍印、少溪主人、项笃寿印、汪士钟印、阆源真赏、郁松年印、泰峰审定、田耕堂藏、四陶居、陶南布衣、海源阁藏书等印,后者盖有项氏万卷堂图籍印、项墨林鉴赏印、天籁阁项元汴印、项笃寿印、牧翁鉴定、商邱宋荦收藏善本、纬萧草堂藏书印、沈鸿祚印、载猷等印。 南宋陈宅书籍铺刻《唐女郎鱼玄机诗》上面亦很多题跋和藏书印,如西舜城居士、项子京珍藏、墨林秘玩、士礼居藏、黄印丕烈等。 文人依托藏书印完成一次次跨越时空的文化交流,推动了思想的碰撞与融合,体现了对古籍美的追求。
古籍文字之美、技艺之美、文化之美、装帧之美等,都是美的化身,我们可以将它作为礼品赠送,古籍作为文化使者,作为美的象征,结下了彼此的友谊。 既然是美,大家共享美的喜悦,如吴骞有“知不足斋主人所贻吴骞子子孙孙永宝”印,张燕昌有“知不足斋主人所贻”,这两枚藏书印体现了鲍廷博与吴骞、张燕昌的书籍赠送活动;又如陆心源的“光绪戊子湖州陆心源捐送国子监之书匮藏南学”印与“前分巡广东高廉道归安陆心源捐送国子监书籍”印[22],亦是藏书赠送的典型例子。 从中可以看出中华传统的以“和”为贵的价值取向以及美美与共的共享精神。
透过藏书印,还可以看出没有一个藏书家愿意教子孙杀伐纷争和抢劫破坏,他们希望子孙通过收藏和阅读古籍将其中蕴含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勇、诚悌勤雅恒等精髓传承下去。 如明代抗倭名将万表有一方印为“风阳万氏忠节世家记”,表明以军武立家的万氏家族忠君爱国的家风;清代传是楼楼主徐乾学藏书印为“黄金满籝不如一经”,取自“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意为给子女留下满筐的金子,不如教他们学好一部经书;民国著名的宋版书收藏家潘宗周以十万两银子从袁世凯儿子袁克文手中购入宋刊《礼记正义》之后,立马把书斋改为“宝礼堂”;周叔弢得到《孝经》之后,刻了一个叫“孝经一卷人家”的印,想使得孝文化在家庭中传下去。
古代藏书家在“藏”与“用”的问题上一直进行着丰富的实践与探索。 明末清初时期三大思想家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所倡导的经世致用思想成为主流,反映在藏书领域,藏书家与学者逐渐意识到应发挥藏书的真正价值,许多藏书家的印章中体现出包容与开放的特点。 如清代著名藏书家周永年提出“儒藏说”,主张变“私藏”为“公藏”,使“天下万人共读之”。 周永年有一方藏书印为“林汲山房藏书,传之其人”,出自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一句,意为将书籍传给志趣相投的人,显露出中华传统的人本精神。 人本思想与前文所提到的强烈的所有权意识并不矛盾,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藏书文化与藏书理论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呈现进步的趋势。 无论是占为己有,还是开放共读,都是藏书家爱书、护书的体现,因此应该辩证地看待。
当代青年人面临纷繁复杂的网络信息,往往缺乏优秀传统文化的滋养,古籍保护工作者应发掘藏书印所蕴含的优良的道德传统,将优秀藏书文化与时代精神相融合,这对阻止日益加重的文化淡漠现象、在全社会树立广泛的文化自信大有裨益。
中国古代藏书家这一特殊的文化群体,对古籍的整理、保存与传播做出了卓越贡献,同时也推动了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辨伪学的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藏书家在代代传承中孕育了孜孜不倦、美美与共的藏书精神,反映了中华民族坚强、自信、乐观等文化品格。 诚然,研究藏书家的思想有多种途径,从其文学交流活动、藏书刻书情况以及家学渊源中均可窥知一二,但蕴藏在藏书印中的精神内涵却是不容忽视的。 借助藏书印对藏书家精神进行研究,由小见大,有助于唤醒民族文化记忆,增强民族文化认同与文化自信。 然则,对于藏书家思想,研究者不可照单全收,应保持发展的眼光与现代化的思维来看待,选取其中有益的部分进行弘扬和传播,正确发挥其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