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涛
(中国人民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1001)
国家衰败、政体蜕变、民主回潮是政治学研究的重要命题,属于国家基础理论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古希腊哲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就曾将防止政体蜕变视为政治学研究的重要问题,塞缪尔·亨廷顿、福山更是明确提出了政治衰败理论。任剑涛、包刚升、张长东、袁超等中国政治学者亦分析了国家衰败、民主政体崩溃问题。周朝(公元前1046 年至公元前256 年)延续了约800 年,是中国历史上地位极重要、影响极深远的朝代。孔子以周朝思想和制度为蓝本,构建了儒家思想,成为古代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东周是中华文明的轴心期,其所产生的思想和制度,划定了中国历史二千多年的发展路径和思想范畴,对东亚和整个人类都产生了重大影响。从国家形态角度看,周朝是夏商以来的封建制国家的完善期、顶峰期、衰亡期,又是以秦汉为代表的中央集权君主官僚制国家的孕育期,在中国国家史上处于承上启下的关键地位。
有学者认为:“国家的衰败,体现为一个国家法规不彰、权力涣散、纲纪不振、有规不循、社会败坏。”①任剑涛.国家何以避免衰败:比较政治学的国家主题[J].社会科学战线,2015(3):182—189.本文中的国家衰败是综合概念,主要指政权权威的衰落、国家制度的僵化、政治精英的堕落、社会秩序的崩解、民众生存条件的恶化,严重的甚至包括国家合法性的瓦解直至国家的衰亡。周朝国家衰败从周共王(公元前922 年至公元前900 年在位)时期开始至公元前256 年,历经了600 多年的总体性政治危机和国家衰落过程。历史学者许倬云称,周昭王之后,“盛极而覆,西周再经过穆王一代,也就渐次衰微了”②许倬云.西周史(增补二版)[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200.,周穆王之后是周共王。公元前256 年,秦灭西周公国,周赧王病逝,周朝灭亡。周朝国家衰败是周秦之变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古代国家演变的重要环节,其特殊性在于其不但是国家政权、朝代的衰落,亦是以周制为核心的国家形态的衰落,是一个伟大时代的谢幕和另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周朝国家衰败因其持续时间之长、牵涉面之广、影响之深远而成为古代中国史上最重要最复杂的国家衰败事件之一,亦是人类政治史上最重要的国家衰败事件之一。阐释清楚周朝国家衰败成因,对于更好认知周史和周秦之变,丰富国家衰败和政治危机理论,探索中国国家演进规律,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目前,关于周朝国家衰败的专著极少,一般是在研究周史或者中国历史时对周朝衰败进行一般性议论,已有研究大致可以分为四类。一是社会形态范式。这种论点认为周朝衰败根源是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进而是上层建筑不能适应经济基础的需要,统治阶级的无能、内斗和残暴,被统治阶级的反抗,从而导致国家衰败,是奴隶社会的衰败,迈向的是封建社会。这种范式存在机械照搬五种社会形态说、忽视中国历史的内在规律性的倾向。二是国家制度分析范式。这是自古以来延续至今的解释范式,代表人物是柳宗元、顾炎武。两人在讨论郡县制和分封制的关系时论及周朝衰亡,认为周朝败在制度上。柳宗元说,封建制之下,“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③(唐)柳宗元.封建论[M].//王筱云,韦凤娟,牛仰山,等主编.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分类集成(散文卷·四),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478—481.。顾炎武认为封建制的衰亡是历史趋势,而根源是“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④唐敬杲.顾炎武文(选注)[M].武汉:崇文书局,2014:1—14.。这种范式触及问题根本,但主要还是在郡县制和封建制的关系中讨论问题,没有太多国家理论建构。三是综合分析范式。这种范式注重从政治、地理、族群关系等多种因素进行分析。考古学者李峰的《西周的灭亡》深入分析了西周的地理和政治危机,对周朝的制度缺陷、中央政府内部派系斗争、周朝与外部族群的关系等方面进行了独到研究,但其重点在西周,不涉及整个周朝的衰落⑤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增订本)[M].徐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这种范式有其贡献,但缺乏对于国家制度等根本问题的全面深入探究,比较依赖西方理论。四是妖女亡国范式。中国古代有一种妖女亡国的论调,把朝代灭亡简单地归结于女人干政或者是最高统治者迷恋女色。司马迁将西周灭亡主要归因于周幽王嬖爱褒姒引发的混乱。这种论点没有看到周朝政治体制的根本性缺陷,充满男权色彩。四种范式各有其贡献,但一般化地使用西方理论或者简单运用阶级分析、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分析、制度分析等,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周朝国家衰败。鉴于此,本文从历史政治学出发,结合国家形态理论分析周朝国家衰败的成因,尝试提供一种解释国家衰败和政治危机的新视角。
国家形态包括国家的内部构造和外部形状,可视为由构造国家的基本理论、国家结构及其运行机制综合在一起呈现出的总体性构造、特质和样态,包括立国基本理论、国家基本制度、国家统治方式、国家和社会关系、社会和阶级结构、国家经济形态、国家规模等七大要素及其互动。它是国体和政体的统一,是国家本质和国家形式的统一,是国家的总体构造和总体样态①黄涛.君主官僚制国家、官僚化浪潮和现代国家破晓——秦朝国家形态的内涵、历史定位和世界意义[J].世界政治研究,2022(1):127—163.。国家形态对于国家兴衰具有决定性意义,分析国家衰败自然离不开国家形态分析。周朝是一种松散的封建制国家,实行君主制,分封制、宗法制是其基础性政治制度,以礼法治国,农业是主要产业,中央政府能够集中的权力很有限,整个国家阶级森严,社会流动性很低。它属于早期国家形态的高级阶段。
关于国家权力的制度架构属于国家基本制度的内容,在国家形态中具有关键地位,集中体现在国体、政体、政府形式、中央与地方关系等领域。历史社会学者迈克尔·曼将社会权力分为四类:政治权力、军事权力、经济权力、意识形态权力,并对四种权利的构成与关系作出了深刻论述②(英)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第1 卷):从开端到1760 年的权力史[M].刘北成,李少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1-41.。这种权力分类法揭示了权力的本质和构成。笔者认为,在周朝,完整的王权应该包括军事权力、政治权力、经济权力、意识形态权力(涵盖神权)、族权五大方面。迈克尔·曼将政治权力定义为“受中央支配并且有领土界限的管理和强制”③(英)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第1 卷):从开端到1760 年的权力史[M].刘北成,李少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34.。笔者这里所说的政治权力是狭义的,包括国家大政方针决定权、立法权、政治制度设计权、领土和人口控制权、人事权等。
周人的权力观念和制度架构存在根本缺陷。在周人的政治观念和权力构成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意识形态权力,第二位的是族权。周天子及其领导的中央政府最在乎这两项权力,视为最重要的权力,一直独占。他们对于控制领土和人口的重要性认识严重不足,对军事权力、政治权力、经济权力的重视不足,最终导致包括意识形态权力、族权等各项国家权力逐步流失。封建制国家的基础性制度是分封制、宗法制,封出去的权力是收不回来的,这就导致国家权力的地方化、贵族化、世袭化、个人化,使国家权威存在流失的巨大风险。以下对于周朝国家权力的五大主要构成,即意识形态权力、族权、政治权力、经济权力、军事权力逐一进行分析。
1.意识形态权力。意识形态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宗教或类似宗教的思想,与之相关的权力姑且名为宗教权力;一部分是政治思想,与之相关的权力姑且名为政治思想主导权。这两个权力是相互影响的。越是人类历史的早期,宗教权力越重要。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政治思想主导权越来越重要,而且越是世俗化的社会,宗教权力作用就越小,政治思想主导权的作用就越大。周朝的意识形态权力同样由这两种权力构成。周朝最高统治者宣称国家合法性来源于天,“文王受天命”说成为周人统治的宪制基础。“周王朝取消了祖先作为凡间统治者与至上神间中间人的身份,这使君主成为获得神力的唯一途径,其他公卿贵族若要分享‘天’的恩赐,只能与君主建立从属关系。”①(美)万志英.左道:中国宗教文化中的神与魔[M].廖涵缤,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20—31.随着周王室在经济权力、军事权力、政治权力方面的流失,他们对意识形态权力的掌控亦逐步失去根基。
随着诸侯国的不断壮大,“道术为天下裂”,主流思想家一般都从诸侯国中诞生,很少再有主流思想家诞生于周王室或者其控制的王畿之地。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大多鼓吹中央集权的新制度和周朝官方意识形态是背离的。“由于周王室的无能,其用以确立自己政治合法性的逻辑以及道德权威的概念本身都遭到了质疑。‘天’表现出的明显不公和王权的式微动摇了周朝宗教信仰的根基。在春秋时期的武士文化中,同美德和荣耀相提并论的是武功,而不是道德传承或对礼制的遵从。”②(美)万志英.左道:中国宗教文化中的神与魔[M].廖涵缤,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35.周王逐步地不再享有建国之初周公那种最高意识形态权威的地位。
2.族权。周人的同姓诸侯过了五代乃至七八代后,与周王室的关系逐渐淡化,血缘因素的影响力和周王室对他们的控制力日益下降。历史学者吕思勉称:“当初原是一族的人,分据各方,以对抗异族,以压制被征服之人。然而数传之后,各国之君,相互之间的关系,已渐疏远;更数传,即同于路人了。”③吕思勉.中国简史[M].北京:开明出版社,2018:35.日本学者伊藤道治指出:“到了西周中期,西周向东方、南方的扩张停止了,相反,向远方扩张的周族(应该说是中原的很多族集团)跟停留在洛阳、长安的周族之间产生了隔绝,周的势力局限在黄河、渭水沿岸。”④(日)伊藤道治.中国古代王朝的形成——以出土资料为主的殷周史研究[M].江蓝生,译.北京:中华书局2002:223.异姓诸侯从来就不和周天子是一个宗族,宗法制度对他们的约束作用更小。因此,越到后期,宗法制度弊端就越发显现。更重要的是,脱离政治权力、军事权力和经济权力,空谈族权和意识形态权力已经没有意义。如果把族权和意识形态权力比喻成大树,那么政治权力、军事权力和经济权力就是土壤。没有土壤,大树亦难以存活。
3.政治权力。政治权力由多项权力构成。一是土地和人口控制权,这是一项根本性权力,和其他权力是皮和毛之关系。刘泽华就指出:“政治权力与土地占有权相辅相成,有权而有土,有土而有权。”⑤刘泽华.先秦政治思想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9:62.但是土地和人口控制权却在周王室忽视的范畴内,至少是重视不够的。这是封建制国家的一项重大缺陷——领土意识非常淡薄,周朝尚未成为领土国家。丧失了直接管辖的土地和人口,周朝的统治资源逐步枯竭。周幽王时就有诗人写道:“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⑥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72.周平王东迁时,还有方圆六百里土地,但依旧继续分封,对诸侯进行包括人口、财物和官员在内的赏赐。周惠王二十二年(公元前655 年),晋献公借道于虞国灭掉虢国,切断洛邑通往关中的咽喉,周王室彻底失去对“龙兴之地”的影响和控制,落入诸侯的挟持之下。周惠王、周襄王不知反思,继续分封赐地,使得周王室控制的土地沦为二等诸侯国的规模。此后,周王室所控制土地逐步减少到连大诸侯国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二是大政方针决定权、制度设计权、立法权。一个国家实行什么样的政治制度,采取何种重大方针政策,地方政府实行何种制度,这无疑是中央政府的权力。这部分权力原来有一部分在周王室的掌控之下。周王室通过礼法系统,促使诸侯不僭越,维护统治秩序,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制度设计权,但诸侯国采取何种政策和中微观层次的制度,周王室一般是不管的。到了西周后期和东周,由于周王室实力的下降,礼崩乐坏,礼法系统逐渐无法维持。当周王室还固守着封建制国家形态时,诸侯国已经出现君主官僚制国家(后来的秦制)的一些制度,如春秋时期就出现了“县”、战国时期就有了“郡县制”等重大制度创新①周振鹤.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4—37.。诸侯国逐步向君主官僚制国家演变,脱离了周王室的掌控,亦逐步脱离了封建制国家形态。三是人事权力。周朝实行册命制度,流传于世的青铜铭文大量记载了周王室对于地方诸侯或者高级执政大臣的册命。杨宽指出:“西周王朝举凡继承王位、分封诸侯、任命官职、赏赐臣下或诰诫臣下,都是隆重举行册命礼。”②杨宽.西周史(上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872.李峰认为:“以任命官员(或确认前命)为唯一目的的这个程序在西周中晚期一定在不同的地方由周王主持进行了数百次,它是西周中央地区贵族政治生活中一个突出的组成部分。”③李峰.西周的政体:中国早期的官僚制度和国家[M].吴敏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115.即使到了春秋战国,诸侯要获得普遍认可的地位和名分,一般亦需周天子册命。虽然如此,但当周天子没有实力时,这些权力就虚置了,因为周天子不敢对强大的诸侯说不,道理就在于人事权力的基础是军事权力、经济权力。越到后期,周天子对诸侯国官员任命干预权就越小并最终消失。
4.经济权力。经济权力是政治权力的基础。周朝建立后,一开始强调诸侯国对周朝中央政府纳贡,以保证其必要的开支,但却只控制了“毛”,却没有控制“皮”,即没有控制土地和人口。纳贡不是现代税制,具有任意性和主观性。周初诸侯国林立,“昔武王大封列侯,各有分地,至春秋时犹存百二十四国”④(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M].北京:中华书局,1993:495.。有些诸侯国离周朝中央政府很远,中间还隔着其他诸侯国,当周朝中央政府势力衰落时,是否还能保证每个诸侯国都对其纳贡?以什么比例纳贡?都是很成问题的。因此,周朝中央政府从地方汲取的资源是不稳定的。广大王室属地都分了出去,而纳贡又得不到保证,周朝中央政府就面临资源枯竭问题。李峰指出:“西周国家似乎尚未形成一种能够将东部的地方封国也包括进来的中央集权的财政体制,故而制度化的薪俸其实并没有基础。虽然诸侯偶尔也会向周王朝贡,但至少在西周的大部分时间内,我们尚无证据说明王室已经对渭河谷地的贵族宗族或者东部地区的封国实行了固定税制。”⑤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增订本)[M].徐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33.先秦史学者徐中舒持类似看法⑥徐中舒.徐中舒先秦史讲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338.。
5.军事权力。周人通过武力克商取得天下,尚知军事权力的重要性,立国之初就拥有成六师、殷八师这样的强大常备军作为统治支柱,称为王师。周王拥有全国的最高军事权力,有权调动诸侯国的军队,诸侯使用本国军队作战必须得到周王室的批准,但周王室并没有垄断军事权力。按照周制,大诸侯国可以拥有比小诸侯国更多的军队,而最大的诸侯国所拥有的军队不得超过王师的三分之一。因此诸侯国普遍拥有军队,卿大夫拥有私人武装,而且有军事指挥权。西周早期,周王室实力足够强大,这种军事体制没有大问题。据学者研究,西周初期,“有诸侯国一千左右,最大的不过方圆百里,人口九万,周王掌握着四至六万多经过训练的常备军,可平定任何一国或数国的叛乱”⑦《中国军事史》编写组.中国历代军事制度[M].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6:29—31.。到了西周晚期,地方诸侯掌握的军队总数超过周朝中央军队,一些诸侯成为王权的重大威胁。
分封制是周代政权的基本组织形式,所谓“封建亲戚,以藩屏周”。它和宗法制一道,在国家制度中居于重要地位,成为西周国家基本制度的重要构成。它是一种依据血缘关系分配国家权力和资源的全国性制度。分封制将国家权力、领土和人口永久性地分封给了贵族或者官员,允许其世袭。受封的诸侯国、封国等,其对内接近一个独立王国,国君享有几乎完整的统治权,包括财权、物权、大部分军权和相当大的人事自主权。
分封制不断削弱周王所能直接控制的领土和人口,使得贵族越来越强大,掌握大量的领土和人口。贵族坐大之后,消解了周王室的权威,分割了周王室的财富、人口、领土和统治权,使得周王室变成了一个弱小的存在。羽翼渐丰的地方贵族尤其是地方诸侯不再听从周王室的号令,不再向周王室缴纳足够的贡赋,使得周王室不断陷入经济危机中。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①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429.这句话反映了周朝政治权力由上而下的转移,带来下级专权、贵族专权。
分封制使得周朝国家形态成为一种自耗式的国家形态。在外表光鲜的宗法道德血缘共同体之下,中央政权不断自我损耗直至“油枯灯尽”,地方诸侯不断滋长壮大。
社会和阶级结构是国家形态的重要维度,在该维度上的严重缺陷是封建制国家的一项基础性缺陷。在封建制国家,社会阶级是固化的,奴隶、平民、贵族之间阶级森严,不可以进行社会流动。整个国家的社会结构是以周天子为核心而构建的,周天子是最大的核心。最高级别的贵族是作为诸侯国国君的诸侯,他们在诸侯国范围内构成次一级的中心,诸侯国的社会结构是以国君为中心的。再次一级是卿大夫,再往下就是士人,再往下就是平民,最下是奴隶,构成了森严的等级体系。周朝这种社会和阶级结构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森严的等级制度、阶级制度,导致全国层面的阶级固化和阶级专制,至少有三大根本性缺陷。首先,扼杀社会创造力。社会流动是保持社会活力的重要前提,也是成熟社会的基本要求。周朝阶级制度的本质是维护少数阶层特权的阶级专制,阻扰了底层人士向上流动。这对社会绝大多数人而言极不公平,极大地扼杀了社会的创造力。其次,少数贵族占据着社会的财富和权势,过着不劳而获的优越生活,容易导致精英圈子的封闭、懒惰、狭隘,使得他们在没有竞争的环境下不断退化,进而导致国家领导力日益匮乏,增加了周朝衰败的风险。第三,容易激发社会矛盾,引发阶级冲突甚至内战。实际上,随着历史的进步,底层人士越来越不安于自己卑贱的地位,企图通过各种方式改变社会结构、国家体制。这是春秋战国大动荡的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说,阶级固化带来的底层人士的愤怒加剧了社会动荡和混乱。这种动荡和混乱是周朝国家衰败的重要成因。
一般而言,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政治经验的丰富,人类必然从间接统治走向直接统治。直接统治是人类组织程度的提高,会带来更高的生产力、更好的生活、更先进的文明。在春秋战国时期,铁器的出现、牛耕的普及和各种技术进步,使得人类对于自然的掌控加强,提高了农业生产率,促进了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的发展①杨宽.战国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45—161.。生产的发展,带来了人口的增多。从西周到战国,中国人口有一千万至四千万的增长。葛剑雄认为战国时期中国人口峰值在四千万至四千五百万之间②葛剑雄.中国人口史(第一卷):导论、先秦至南北朝时期[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288—300.,而西周初年人口仅约三五百万,人口的增长客观上带来了新的管理和统治需求。与此同时,诸侯国之间开展了残酷的竞争和兼并战争。对任何一个诸侯国而言,一旦失败,国家将被吞并,君主将沦为阶下囚甚至性命不保,宗庙社稷不复存在。司马迁称:“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③(汉)司马迁著,(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引,(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太史公自序(第10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3297.这两方面的原因导致更有效的组织和管理方式成为时代的需要。
其一,由间接统治向直接统治过渡、社会组织化程度和生产效率向更高层次演进是当时的历史趋势。在春秋时期的混战中,郡县制作为管理手段逐步出现。但周王室却看不到这种新制度的合理性和先进性,继续奉行相对粗糙的间接统治制度,不过多干预地方诸侯国的事务。周王室在自己的辖区内始终保持只对贵族进行统治,不直接治民。战国时期,越来越多的诸侯国采用集权体制和郡县制,实行直接统治。在中国整体上向直接统治过渡的时候,周王室还坚守间接统治模式,与社会发展完全脱节。
其二,从上古到清朝,中国存在以君主为代表的国家集权的过程和趋势,而周朝封建制国家形态在东周时期已经不能适应这种趋势。必要的国家集权是国家形成和发展的前提。恩格斯指出:“集权是国家的一条原则,但也正因为集权,才不可避免地使国家超越自己的范围,使国家把自己这个特殊的东西规定为普遍物、至高无上者。”④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396—397.不能实现必要的国家集权,早期国家将难以向成熟国家飞跃,经济社会的发展将受到限制。周朝相对于夏商两朝在国家集权程度上已经更高,但到了周朝后期,由于其错误地延续分封制,国家权力和权威高度地方化、碎片化,这与当时已经出现的中央集权需要相背离。在实践中,封建制国家形态和东周出现的君主集权国家形态相比,在生产效率、组织力、战斗力等方面都呈现劣势。在诸侯国林立、相互竞争和蚕食的形势下,谁越能实现以君主为代表的国家集权,就越能适应经济社会发展和竞争的需要。封建制国家形态在竞争中被淘汰了,新国家形态呼之欲出。
在任何国家的衰败过程中,政治精英的因素都居于重要位置,在特殊时期,政治精英的作为甚至可以起到决定性作用。周朝中央政府政治精英缺乏领导力、相互内斗不已是周朝衰败的重要原因。
首先,周朝国家形态下的分封制、宗法制是涉及天子和诸侯关系的关键性制度,但这两项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成了周王室的致命威胁。如果周王室能够在发现自己控制的土地和人口越分越少、统治基础严重流失时停止分封,纠正这个根本性制度错误,励精图治,在条件成熟时实行像晋国、秦国等诸侯国那样的改革,完全有可能成为像他们一样的诸侯国。加上拥有“天子”这种“天下共主”的巨大政治优势,如果运作得好,有可能解决危机,甚至主导政治发展,成为最强大的霸主,乃至于最后成为秦国那样的消灭其他国家,真正统一中国的“王”。特别是周王室在东迁之后,尚有方圆600 里地,而且诸侯国普遍没有强大起来,周天子仍旧有一定的威望,因此存在一个机会难得的振兴周朝的“战略机遇期”,这个战略机遇期至少有64 年(前771 年至前707 年)。若是周王室处置得当,不发生繻葛之战(前707 年发生),这个战略机遇期可能延续百年,比较有希望延续到周禧王(前681 年至前677 年在位),从而使得周朝有望彻底振兴。清朝学者顾栋高认为:“周自平王东迁,尚有太华、外方之间六百里之地。其时西有虢,据桃林之险,通西京之道;南有申、吕,扼天下之膂,屏东南之固;而南阳肩背泽潞,富甲天下;轘辕、伊阙,披山带河,地方虽小,亦足王也。”①(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M].北京:中华书局,1993:501—502.
但是,周朝统治者并没有这个远见,并且无法抗拒分封制的巨大惯性,不仅没有利用好东周初期的战略机遇期,反而把仅剩不多的领土和人口继续分封给诸侯国。实际上,分封未必能拉拢诸侯国,反倒是帮助其继续壮大。此外,周王室高估了自己,措施不当,导致与郑国等国交恶。郑国与周王室是近亲,周平王东迁之时,晋国、郑国是主要依靠力量,郑桓公和周幽王一同死于犬戎的进攻。如果周王采取恰当的措施,郑国未必会与周为敌,郑庄公未必和周桓王发生繻葛之战。
其次,西周建立之时政治家辈出,统治有力,周武王、周公、周成王、周康王、周穆王等大多是英明雄烈之主,从周共王开始则开始走下坡路,领导力匮乏,内乱不已。一方面,在相当多的时期里,周王室内讧不断,多次发生争夺王位的斗争,政治冲突不绝,元气大伤,一次次让自己丧失权威。李峰认为派系斗争在西周灭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说:“幽王统治的十一年是中国历史上变故不断、殊不平静的一个时期。王室的政治斗争交织着王室与一些地方诸侯国之间的冲突,同时再加上政治危机和自然灾害之间的相互作用,幽王时期的整个情况显得错综复杂。但最终引起西周王朝崩溃的政治混乱之根源却是在宣幽两世的权力交替。”②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增订本)[M].徐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18.《史记·周本纪》记载,周幽王宠爱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周幽王“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③(汉)司马迁著.史记·周本纪(第1 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147—149.。西周一亡,东周气势大减,地位一落千丈。东周时期,周王室仍旧充斥内斗。晁福林指出:“周惠王开始,周王朝的势力急遽下跌。其间的直接原因就在于王室庶孽之乱和卿士专权。所谓庶孽之乱,指惠王时的子颓之乱,襄王时的子带之乱和悼王、敬王时的王之朝之乱。从定王末年开始,单、刘二氏世执朝政‘政以贿成而刑放于宠,官之师旅,不胜其富’。”④晁福林.试论东迁以后的周王朝[J].宝鸡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01):29—31.内外交困之下,周王室最终陷入绝境中,国家进一步衰败在所难免。
“中国同所有其他高级文化的区别在于它对游牧民族问题的处理。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种现象,即一个如此高度发达的文化始终要面对面积如此广大的游牧地区,从而也要面对人数如此众多的游牧民族。”①(德)赫尔佐克.古代的国家:起源和统治方式[M].赵荣恒,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58.在周朝灭亡过程中,外部族群发挥着加速器的作用。《汉书·匈奴传》称:“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②(汉)班固撰,汉书·匈奴传(第11 册)[M].(唐)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3744.穆王就是周穆王,懿王就是周懿王。历史学者王玉哲认为:“西周中、晚期,就是在长期对付东、西方这些少数族的战争中,耗费了大批资财,大大损伤了国家的元气,国库空虚。西周统治者只好对农民的剥削越来越重,《诗经》有‘大东小东,杼柚其空’,民怨沸腾,人民对西周政权失去了向心力。”③王玉哲.中华远古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748.周朝统治范围内不但有大量外部族群,而且外部亦存在着大量外部族群。其中非常强大的,西北有玁狁(亦作猃狁、䞤狁、荤允、荤粥)、犬戎,东部有淮夷,南方有楚国。还有不少其他外部族群,对周造成的压力亦不小。这里主要分析楚人、玁狁、犬戎三个外部族群对周朝国家衰败的作用。
首先说楚人和楚国。楚国在西周、东周一直被视为蛮族,具有外部族群的特性。楚国在周成王时建立,被封为子爵,都丹阳,地位很低。《国语·晋语》称:“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矛蕝,设望表,与鲜牟守燎,故不与盟。”④徐元诰.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430.周楚关系一定程度上带着中原族群和外部族群关系的味道。周昭王在征伐楚国时中央主力部队覆灭,自己亦死在江中,即《古本竹书纪年》记载的周昭王“十九年,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贯紫微。其年,王南巡不返”⑤范祥雍编.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订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25.。这说明,此时楚国已经有能力以非常醒目的方式挑战周王室的“天命”和权威。李峰指出:“西周历史上第一个可资辨识的危机应是周昭王(前977/75—前957 在位)的灾难性南征。”⑥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增订本)[M].徐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01.东周时期,楚王问鼎周室,挑战周天子权威,“汉阳诸姬,楚实尽之”⑦《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47.。楚国灭掉大量周天子册封的诸侯国,直接破坏周朝确立的礼法秩序。
其次,玁狁。西戎三大支派之一,在西周时期强盛起来。其盘踞西北高地,居高临下,多次对周朝发动进攻,甚至进攻到王都附近,造成重大杀伤。李峰分析了玁狁和西周晚期政权的长期战争,认为这对西周的衰落有深远影响。他说:“长久以来,玁狁对周政权的安全构成了最有恐惧性的威胁,并且同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无论是对西周社会还是周人的心灵都产生了持久的影响。”⑧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增订本)[M].徐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53—171.
最后,犬戎。西戎三大支派之一,势力非常强大,深度影响周王室内部的政治安排。“在商代,它对先周的历史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西周王朝建立后,它对西周王朝的盛衰兴亡亦起了直接的不容忽视的作用。”⑨段连勤.犬戎历史始末述——论犬戎的族源、迁徙及同西周王朝的关系[J].民族研究,1989(5):82—89.犬戎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直接灭亡了西周。犬戎灭亡西周是周朝国家衰败的重要里程碑。
这三大族群不是周朝外部竞争者的全部,但已经极大地损耗周朝的威望和国力,构成了其衰败的重要原因。外部族群的沉重竞争压力使得封建制国家这种松散、分权的国家结构在应对时捉襟见肘,加剧了这种国家形态的衰落。当然,周朝衰败还有其他因素,囿于篇幅,本文不予展开。
本文从国家理论视角分析了中国和东亚早期国家的高级阶段——周朝国家衰败的成因,尝试性地提出“国家形态+”新解释范式。周朝国家衰败既是最高国家权威和国家政权的衰败,亦是封建制国家形态的衰败和没落,是中国从早期国家向成熟国家演进的组成部分。国家形态缺陷、精英失败、族群压力三重因素叠加、互动、耦合,共同导致了周朝国家衰败。
周朝天命论盛行,国家统治精英迷信意识形态权力、族权,对经济权力、政治权力、军事权力等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对人口和土地的重要性认识严重不足,这就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周朝国家基本制度,特别是基本政治制度存在缺陷。分封制的广泛存在和始终坚持,导致国家不断丧失统治根基并助推诸侯国壮大。立国层面观念的偏差和局限影响了最高统治者改革的方向,周朝国家形态强调血缘至上、德治主义、礼法系统、分封而治等,阻阻挠了国家统治阶层对于郡县制、官僚制等新制度的采纳。国家基本制度缺陷导致中央集权不足、国家自主性不足,很大程度上导致统治者推进任何触及根本利益的改革都举步维艰。而社会和阶级结构的封闭又助长了精英的僵化和无能,加重了中下层的愤怒。更多的中下层加入不断扩大的战争之中,推动了中央集权君主官僚制国家(秦制)的构建,进一步破坏封建制国家的基本结构,加速其衰败。大门口的“野蛮人”——外部族群始终像一群虎视眈眈的巨兽,一有机会就向周朝发动挑战和冲击。封建制国家崇尚的德治、文治,以及其松散的国家结构,导致其战斗力始终有限,使其虽有文化优势,但在遭受外部族群进攻时常常疲于应付,加大了其灭亡的可能性。最终,在周王室内部斗争的契机下,犬戎直接灭亡了西周。这一切似乎形成了一个周朝国家衰败的不可能逃离的“闭环”。虽然周朝维持了非常长的时间,但从公元前707 年开始,周王就不再是拥有实权的国家最高领袖。
国家的生命力和适应力除了在于其坚韧顽强、富有弹性的内部构造,亦在于其与时俱进的灵活性。前者主要是国家形态所解决的问题,是一个结构的维度;后者主要是统治精英的职责,是一个能动的维度。越是在国家危机中,国家自主性就越重要,这是政治精英解决国家危机、避免国家衰败的基本前提。拥有必要的国家自主性必须实现必要的中央集权和国家集权,经济权力、军事权力、政治权力都是国家的基础性权力,是国家统治的根基,是不可以轻易丧失或者交出的。而这又与国家形态密切相连,关于国家权力的安排就是国家形态的重要内容。国家形态决定了统治精英的产生、选拔、更替和基本素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统治精英行为的内涵和边界。国家形态和统治精英的互动关系对于国家长久治安有着根本性影响,其恶性互动则可能导致国家衰败。
总体来看,西方国家衰败理论是在政体中心主义路径之中的,受制于政体中心主义,是“政体政治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西方主流学者关注第三世界国家转型,主要还是基于“古代—现代”转型或者“专制—民主”视角,类似于古代希腊人关注正常政体的蜕变。在发展中国家,西式选举民主政体回潮了,难道就一定是国家衰败吗?国家衰败不能仅仅从意识形态、价值观上去看。“国家形态+”范式力图从国家整体构造和国家演进的宏大视角思考国家衰败问题,力图打破政体至上思维和“专制—民主”两分标准,“+”给予分析的弹性。这些要素相互作用,构成了一个复合的解释范式,“国家形态+”是结构视角和能动视角的复合。相比于“政体衰败学”,基于中国经验或许可以提炼出“国家形态衰败学”。
周朝国家衰败并不意味着中华文明的衰败。在周朝国家衰败中,中华文明不但没有处于低谷,反倒是处于轴心期,是名副其实的突破期。中国借由周秦之变,实现了从早期国家向成熟国家、从封建制国家向中央集权君主官僚制国家的飞跃,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这说明国家衰败与文明衰败并不同步。甚至,一种国家形态衰败之际,如果有新的更强大的国家形态形成,可能会开启新的文明周期。在周秦之变中,中国以周朝国家衰败的形式实现了国家形态的飞跃。这说明国家衰败和国家演进是密切互动的,正所谓“反者道之动”也。国家衰败和国家演进的辩证关系,恰恰反映了国家问题的复杂性,正是国家研究可以深耕之处。
周朝从人类早期国家巅峰走向令人痛心的长期衰败带给后人重要的启示。第一,国家想要维持长久的繁荣,必须保持国家形态的先进性,毕竟国家形态具有最重要的作用。国家形态如果一开始就是落后或者存在根本缺陷的,那么国家长治久安可能很难实现。制度的先进与落后是随着情势而不断转化的,国家形态和政治制度都需要根据实际情势进行完善、调整,否则再先进的制度都可能变成落后的制度,从而成为国家衰败之源。第二,统治精英的行为具有极端重要的作用,应当避免内斗、内耗,制度化产生优秀最高统治者,保证统治精英内部的团结,敏锐发现危机、共渡难关。最高统治集团特别需要防范既得利益者阻扰改革,这对于弱自主性国家是很难的。因此,需要保持强有力的国家自主性,最高统治集团应该超脱于任何单个阶层、利益集团,以国家整体利益为优先。第三,中央与地方分权具有重要意义,有些权力属于中央事权,绝不可以任意下放或者转移给地方,包括军队控制权、人口和领土控制权、国家基本制度创制权、国家大政方针决定权、重要人事权等,否则国家可能会分裂。中央的财力必须维持在较强的水平,贫穷的中央政府无法维系一个强大国家。第四,一个国家如果不修武备,即使文化和经济上非常繁荣,照样可能被落后于自己的外部族群、外国灭亡。第五,一个国家要保持长久的繁荣,应该避免出现阶级或阶层固化。阶级或阶层固化容易导致社会的撕裂、精英的堕落,也埋藏着大规模社会冲突、国家衰败的种子。第六,意识形态权力是非常重要的国家权力,但意识形态权力必须建立在军事权力、经济权力基础上,否则就没有根基。意识形态权力过度使用未必能产生正面效果,先进的政治制度应当妥善处理政治权力、经济权力、军事权力和意识形态权力之间的关系,维持它们之间巧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