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垒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127)
以儒学复兴为基本内容的宋学的兴起,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然而,作为新儒学的宋学并不仅仅是一个哲学思想运动,更是一个社会文化运动,钱穆就说: “宋学最先姿态,是偏重在教育的一种师道运动。”[1]2师道复兴是和宋学兴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师道的复兴为宋学的兴起提供了得以展开的平台。在儒学复兴的背景下,儒家士大夫引领了一场复兴师道的思想运动。在这场复兴师道的运动中,朱熹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①对于这一问题,学界已有一定关注。朱汉民指出,朱熹是师道化道统的全面建构者,他的道统论,不仅是一种理论建构,还特别体现在经典建构和制度建构上。首先,朱熹以毕生精力完成了《四书章句集注》,系统阐发了师道型的道统论;其次,朱熹在主持的沧州书院中,将代表师道精神的道统与书院祭祀制度结合了起来(朱汉民:《师道复兴与宋学崛起》,《哲学动态》,2020 年第7 期)。朱汉民还从书院建设的角度,指出宋代书院的师道精神集中体现在书院宗旨的确立上。朱熹积极创办书院,与师道精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朱汉民:《宋代书院的 “师道” 精神》,《学习时报》,2021 年9 月3 日第6 版)。徐公喜指出,朱熹通过撰写道统史著作以宣扬师道,他的《伊洛渊源录》肯定了周敦颐到二程的传承关系,为后世作出了表率(徐公喜:《宋明理学师道观论说》,《孔子研究》,2015 年第5 期)。陈国代认为朱熹追步二程,重振师道,讲学与著述相辅相成,尊师重道,招天下明儒以弘道(陈国代:《朱子与师道传承》,《朱子学研究》,第35 辑)。。
三代之时,圣王合一,君王是道统的传承者,而自三代之后,圣王合一的局面被打破,有位者无道,有道者无位。在这种情况下,宋代学者总是期望复兴师道,以孔孟等人的道统论,来拯救儒家道统。 “他们虽然承认三代圣王相传的先王型道统,但是更强调孔孟儒家所传承的士人型道统。士人型道统论的建构,成为宋学的一个新说,也是师道复兴的理论成果。”[2]34而朱熹就是这一师道化道统论的全面建构者。他的道统论,体现为谱系建构、经典建构和制度建构。
作为唐宋儒学运动的先驱,韩愈率先提出了道统传承谱系: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3]18他首先肯定了三代圣王传授系统,又认为孔孟得道统之传。因为孔孟均是一代儒师,而韩愈将师道所存的孔孟作为道统传人,这就把统道之人归于儒师。韩愈将统道之人归于儒师,就是师道型道统论建构的理论尝试,对后来儒者产生了重要影响。
进入宋代,师道的复兴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北宋出现了大量有名的儒者,他们不仅以儒者师自立,而且提出自己的道统观。他们的道统观,在重视上古圣王对道统的历史传承之外,更重视 “儒师” 对道统的传承意义,建构师道型的道统论。他们虽然纷纷提出师道型的道统理论,但对孔孟以后能够列入道统人物谱系的儒家学者有大相径庭的见解。例如,石介就认为,在孔孟以后,能接续道统的是荀子、扬雄、王通、韩愈四人, “噫!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4]79。苏轼提出了孔子、孟子、韩愈、欧阳修的道统传承谱系,认为自孟子之后, “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5]315。理学家程颐理解又不同,他认为汉唐儒者均不能接续孟子之后的道统,而能接续孟子之后道统的,则是家兄程颢, “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6]640。可见,北宋儒者对道统人物谱系有着互不相同的看法,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
朱熹同样是师道型的道统理论建构者。他继承二程所确立的道统论,并发展完善,集其大成,成为思想主流。
朱熹首先肯定了君师合一的上古圣王谱系,他说: “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7]13在将道统溯源至上古神圣之后,他对道统的先王传授又进一步进行阐述: “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7]30这样,朱熹就确立了道统始于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皋陶、伊、傅、周、召的道统传承系统,这是一条上古圣王传承谱系。
在确立上古圣王的道统传承谱系之后,朱熹又强调儒家所传承的士人型道统,他说: “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7]30在这个传承谱系中,孔子及其弟子虽然都没有君师之位,但却都是一代儒师,这显然是一条师道化的道统谱系。
在孟子之后谁能接续儒门道统的问题上,北宋诸儒本就有着不同的看法。正因为众家理解各异,所以荀子、扬雄、王通、韩愈等儒者都曾出现在宋儒的道统论中。朱熹继承了二程的看法,认为自孟子之后,汉唐儒者均不能传承儒家道统,而到了宋代,以周敦颐和二程为代表的理学家才将断裂已久的道统接续下去。
朱熹首先是肯定了周敦颐对道统的传承意义: “先生出焉,不繇师传,默契道体,建图著书,根极领要。”[8]3740周敦颐 “默契道体,建图著书” ,使孔孟之道得以复明于当世。除了周敦颐之外,朱熹认为能传承道统的宋儒,便是二程兄弟: “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7]14朱熹不仅将二程视为孟子之后能够接续儒家道统的关键人物,而且突出自己与二程的学脉传承,也是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承续道统的观点。朱熹视周敦颐、二程是孟子之后接续儒家道统的人物,并将自己作为传承道统的后学,这条道统谱系仍然是一条师道化的道统谱系。
在朱熹的道统谱系中,道统始于上古圣君,之后孔子又上承先王之道,后又经其弟子颜子、曾子、子思和孟子不断传承。自孟子之后,宋儒周敦颐、二程又续接了千年不传之道统,而朱熹本身也是道统的传承之人。朱熹一方面强调上古时期的圣王之道,表彰圣王对道的历史传承;另一方面,又强调自三代之后,惟有孔孟二程等士君子传承了道统。他们虽无君师之位,但却都是一代儒师,能够兴道统之教。从孔子到二程的道统系统,就是一条师道化的道统系统。由朱熹建构的道统谱系,得到了后世的普遍认同。自此,儒家道统的传授谱系,便由朱熹制定完善而成为定型。
在师道运动的重建过程中,儒家认为,要重建师道,就必须回归经典。柳宗元就指出,应从经典中寻求道的精神: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取道之原也。”[9]873柳宗元对经典表示关注,但从他所提及的经典来看,主要是侧重于《诗》《书》《礼》《易》《春秋》五经。随着宋学的深入发展,《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的地位逐渐抬升,并日益受到一些儒者的关注,特别是理学家的重视。 “为完成新时期的传道使命,宋明理学对传道载体进行了变革,由原来所关注的五经转换到《论语》《大学》《孟子》《中庸》四书,以新的诠释实现对道统的体认。”[10]92五经是三代先王政典,是君师一体的三代先王的政治训诫,而四书则是孔孟等先秦儒者的讲学记录,体现的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一以贯之的学统和道统谱系。所以,四书更能代表宋儒所追求的师道精神。
宋代理学家,如张载、二程等对四书非常重视,纷纷对其进行表彰和诠释。但真正使四书能与五经并列,并且地位高于五经之上的,则是朱熹。朱熹于淳熙四年(1177),序定成《四书章句集注》。淳熙九年(1182),朱熹将《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孟子集注》合于一编,刊于婺州,从此经学史上的四书之名便正式出现了。他用毕生精力完成的《四书章句集注》,标志着儒家四书学诠释体系的最终完成。朱熹在四书诠释上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为《大学》《中庸》断了章句,也就是为《大学》《中庸》的文本分章析句。例如在《大学章句》中,朱熹将《大学》的文本分为经、传两部分,又将传分为10 章,分别阐述其主旨大意。又如在《中庸章句》中,朱熹将《中庸》的文本内容分为33 章,对每章的主旨大意也都给予说明。黄震说: “晦庵先生因其集解删成辑略,别为章句,以总其归。”[11]149就是对朱熹分经传断章句的典型述评。
第二,完成了四书学体系化。宋代其他儒者也有四书学著作,但都是分散的、单独的,只有朱熹将四书集中加以注释,著成《四书章句集注》。朱熹将四部经典集结在一起,并不是简单的拼凑,而是具有内在逻辑的结合,能够体现特定的思想体系。朱熹力图从各方面去阐释四书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具有内在关联的整体,展示了四书是有着有机联系的学术体系。
第三,实现了四书学的综合化与集大成。在对四书的注解上,无论是在宋代,还是在汉唐,历史上都留下了许多学术成果。朱熹以广阔的胸襟,广泛汲取了历朝历代的学术成果,将其纳入到自己的四书研究之中,这使得他的四书研究成为中国学术史上四书学的集大成著作。
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完成、传世后,成为宋代以后儒家的核心经典,特别是到了元明之后,更成为官方钦定的权威性注解。朱熹之所以倾尽全力为四书作注解,就是因为四书为师道精神提供了经典依据和学术资源。而朱熹完成《四书章句集注》,实现了四书的经典化,这又促进了四书师道精神的传播,有力推动了师道复兴。
朱熹的道统论,也特别表现为一种制度建构。儒学复兴,书院繁荣,成为宋代的一大社会现实。书院一般具有祭祀的功能,但北宋书院主要是仿官学的庙学制度,而设立祭祀 “先圣先师” 的祭孔庙堂,而 “南宋书院则发展出一套独特的祠堂祭祀,以表达宋儒才独有的学统观念与道统意识”[12]7。南宋时期,有大量书院开始创建本学派宗师的专门祠堂,设置祭祀先师的祭祀仪式,这在朱熹那里表现尤为突出。
朱熹特意将代表师道精神的道统与书院的祭祀制度结合起来,在实践上将道统思想落实到具体现实。朱熹曾在淳熙六年(1179)知南康军时,修复白鹿洞书院,率生徒举行了一场祭祀先圣先师的 “释菜礼” 。但这次活动,朱熹是以官员身份举行祭孔活动。而在绍熙五年(1194),在朱熹主持的沧州精舍,他率诸弟子举行祭祀先圣先师的 “释菜礼” 。这次祭祀活动,完全是书院的私人祭祀,而且这次将祭祀对象进一步拓展到宋代的理学家周敦颐、二程等人:
今以吉日,谨率诸生,恭修释菜之礼,以先师兖国公颜氏、郕侯曾氏、沂水侯孔氏、邹国公孟氏,配濂溪周先生、明道程先生、伊川程先生、康节邵先生、横渠张先生、温国司马文正公、延平李先生,从祀尚飨[8]4050。
从孔子、颜回、曾子、孟子,到周敦颐、程颢、程颐等,他们均是士人师道精神的典范,是道统的传承者。朱熹以孔、孟、周敦颐、二程等人为道统传人的思想,在创办沧州精舍之前就已经形成,只不过当时还没有落实到书院制度层面。而在这次沧州精舍的祭祀活动中,朱熹有意识地把自己的道统观念与书院祭祀制度结合起来,将其纳入、落实到书院的祭祀制度之中。
朱熹将道统观与书院祭祀结合起来,这种制度创新的做法,在后来得到了推广和巩固。首先,它影响了后来中央的孔庙祭祀。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周敦颐被赐谥元公。理宗端平二年(1235),诏升子思于十哲。度宗咸淳三年(1267),曾子与子思一同晋升孔殿,配享宣圣。此外,明清时期的书院也大体继承了这套祭祀体制。
宋儒的师道复兴与书院教育有着直接的联系。他们认为,通过书院的教育活动,可以达到传承师道的目的。
北宋初年,书院兴起,以复兴师道为己任的士大夫就是书院教育的积极推动者。例如石介、范仲淹等都曾主持书院教育,将书院教育作为传承师道的重要活动, “于是学校遍于四方,师儒之道以立”[13]1037。可以说,石介、范仲淹等儒者通过书院教育而掀起的师道复兴,对后世产生了积极的示范作用和影响。
两宋之际,动乱的时局使北宋时期创建的书院化为废墟。一些有心致力于书院的士大夫,希望修复书院,但都因社会的极度动乱而未能成功。因此,南宋建立初,全国书院建设基本处于一种停滞状态。随着政局的逐渐稳定,特别是到了乾道、淳熙时期,理学大盛,出现大批著名的理学家,他们肩负起书院的修建、重振的使命,使书院历史进入了新纪元。他们投身于书院活动,有效推动了师道的复兴,使通过兴建书院教育而师道复兴的活动达到高涨。
宋代书院的师道精神体现在许多方面,而集中体现在宋儒对书院宗旨的确立上。南宋理学家的书院宗旨,是与反对科举利诱、 “场屋俗学” 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南宋建立之初,由于连年战乱,官学教育式微。绍兴和议之后,在高宗、孝宗两朝的重建和经营之下,官学教育有了很大的恢复和发展,叶适就说: “今州县有学,宫室廪饩,无所不备,置官立师,其过于汉、唐甚远。”[14]800官学教育虽然有了较大发展,但也存在着急功近利的倾向。为了给政权培养人才,当时官学设置的课程基本是以科举考试为参照标准,科举考试考什么,官学就教什么。这种举措,虽然能让学子更为方便地通过科考,为南宋创造出治理人才,但却使官学教育沦为了科举考试的附庸。因此,南宋理学家明确将反对科举利诱、场屋俗学作为书院教育的目的,进而彰显真正的师道精神。
朱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书院的教育建设之中。据有关学者考证,朱熹创建了书院4 所,修复书院3 所,在20 所书院讲学,曾讲学而后人创建的书院21 所,撰记题诗的7 所,题词题额的6所①所创建的书院参见方彦寿,《朱熹书院与门人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1-35 页。,相关书院数量之多,远在同时代其他理学大师之上。朱熹在书院建设之中,一直将反对科举利诱、弘扬人伦之教,作为书院教育的宗旨。
以科举入仕为直接目的,是朱熹在书院教育中首先反对的,他说:
抑今郡县之学官,置博士弟子员,皆未尝考其德行道艺之素。其所受授,又皆世俗之书,进取之业,使人见利而不见义。……其害将有不可胜言者,不可以是为适然,而莫之救也[8]3783。
官学教育的弊端已经非常明显,而要想对其进行拯救,途径就是离开 “害将有不胜言” 的学校教育,兴办书院。很明显,书院就是为了匡正官学教育的不足,修正官学沉迷科举的弊端,这也正是朱熹创办书院所一直坚持的理念。
书院既然不以科举为目的,那么究竟以何为旨归?朱熹特别强调明人伦对书院教育的意义,他认为自三代之时,学校教育的内容就是围绕五伦之教而展开的,这也是学校教育的宗旨所在。正因为先王以明人伦为宗旨,才造就了当时 “先王教化之泽所以为盛”[8]3762的景象。然而到了后世,学校教育却违背了明人伦的真精神:
至于后世学校之设,虽或不异乎先王之时,然其师之所以教,弟子之所以学,则皆忘本逐末,怀利去义,而无复先王之意。以故学校之名虽在,而其实不举[8]3741-3742。
熹惟今之为政者,固已不遑于学校之事,其或及之,而不知所以教,则徒以利禄诱人,而纳之卑污浅陋之域,是乃贼之,而于教何有[8]3709!
可见,由于受科举时代功利主义的影响,士子只为考试,于是师之所授和学生所习,无不是围绕科举考试展开。朱熹之所会有 “比年以来,师道陵夷,讲论废息,士气不振,议者息之”[8]4629的言论,就是针对当时学校教育不以人伦之教为宗旨的状况而发。因此,朱熹只有另辟途径,大力投身于书院教育,以此宣扬先王人伦之教,振兴师道。可以说,朱熹一直将官学之外的书院教育作为复兴师道的重要举措,而更确切地讲,就是从书院教育的宗旨入手的。
以明人伦作为书院教育的根本宗旨,以此区别与科举俗学,这在朱熹主持的白鹿洞书院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淳熙六年(1179),朱熹修复了白鹿洞书院。在此期间,他制定了《白鹿洞书院揭示》。其称: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为学之序,亦有五焉,其列如左:
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列别如左:
言忠信,行敬笃,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右修身之要。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右处事之要。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右接物之要[8]3586-3587。
朱熹将儒家的五伦立为五教之目,将其规定为为学目标。以传统的人伦之学作为为学的目标,这不仅是对传统的回归,也是针对当时科举利禄之学而提出来的,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在指明书院的为学方向和宗旨之后,朱熹紧接着便提出了践行五伦之教的为学之序。学、问、思、辨是穷理之法,属于学习方法。笃行,即是践履,在于修身、处事和接物,而修身、处事,接物也都有其相应的实践工夫。可见,朱熹所指出的为学之序,不仅重视知识的探求,也重视道德的践履,知与行并重。经过朱熹的定义,书院教育的宗旨就是落实到现实的人伦世界,人伦之学便成了教育的最终目标。
朱熹制定《白鹿洞书院揭示》的目的就是宣扬儒家一贯的人伦之教。可以说,白鹿洞书院为朱熹重振师道提供了一个固有学术生成机制。在白鹿洞书院中,朱熹以明人伦为书院的宗旨,并指明了穷理而笃行的为学之序,是一种旨在增进人伦道德的教育,没有与科举世俗之学相关的内容。
朱熹的《白鹿洞书院揭示》是书院精神的象征,影响深远。在绍熙五年(1194),朱熹任潭州知州重建岳麓书院,将《揭示》颁行其中,传于湖湘。淳祐元年(1241),宋理宗视察太学,手书《白鹿洞书院揭示》示诸生。此后,《白鹿洞书院揭示》遍及全国书院及地方官学,又传到朝鲜、日本等地。朱熹的《白鹿洞书院揭示》之所能够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就在于它表明了儒家人伦道德教育的根本宗旨,体现了儒家教育的真精神。
总之,朱熹一直将书院教育看作是振兴师道的重大举措。他不仅通过创建和恢复书院讲学等活动,使书院教育达到一个繁荣的阶段,而且在书院教育中,明确了书院教育的宗旨,那就是反对以科举为目的的功利化教育,主张教人以明伦,将人伦之学确立为师教人和弟子所学之本。朱熹对书院宗旨的揭示,标志着以书院教育为途径的师道复兴运动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自儒家学派产生开始,儒者就以 “师” 的身份,活跃于历史舞台。宋代士大夫推动的师道复兴,不仅涉及到思想学术、文化教育领域,还涉及到政治领域。师道与君道一直存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两者的关系 “正和传统所谓道统与治统大体相当”[15]16。三代之时,君师合一,尧舜禹等君王不仅是政治上的最高权威,而且是天下的思想导师。而三代之后,君与师分而为二,道在儒师,权势在君王。在这种情况下,儒者常常希望以王者师的身份去制约君王。在儒学复兴的背景之下,唐代韩愈、柳宗元曾表彰师对道的重要作用。这种表彰,虽不乏士人勇于任道的自觉精神,但总体上师道仍停留在对士子的教育层面,并没有取得与君道对话的渠道,以道自负的儒者,尚未找到王者师的机会。而随着宋代重儒右文策略的不断深入,宋代帝王普遍意识到自身教育的重要性,于是 “经筵制度” 应运而生。 “经筵制度” 的创立,为儒家士大夫成为王者师创造了机会。宋代诸帝王对经筵讲习非常重视,所选用的讲习官多为当时大儒。由于讲习官是儒家之道的承担者,担负着为圣人宣教的职能,因此必须受到特殊尊重。 “经筵制度” 的确立,为师道的复兴提供了有效的制度保证。
在通过经筵而复兴师道的过程中,朱熹所发挥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作为儒家之道的承载者,讲习官是通过经史讲习,也就是进呈经筵讲义的方式来传道的。在此,朱熹的突出贡献,是以《大学》文本为基础,加以诠释写成《经筵讲义》,以此向帝王传道,丰富了讲习官向帝王传道的内容。
绍熙五年(1194),宋宁宗即位。此时,朱熹已经成为一名理学宗师,在学界颇有声望。即位不久的宁宗,对朱熹精深的学问也多有钦慕,想一睹其风采,所以便命朱熹入朝,入侍经筵。成为经筵讲官的朱熹,终于成为一名帝王师。朱熹专门对《大学》文本进行诠释,撰写了《经筵讲义》,进呈宁宗。
《经筵讲义》题解: “臣熹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古之为教者,有小子之学,有大人之学。小子之学,洒扫应对进退之节,诗、书、礼、乐、射、御、书、数之文是也。大人之学,穷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是也。此篇所记皆大人之学,故以《大学》名之。”[8]691朱熹站在帝王的立场为《大学》定位,《经筵讲义》就是为帝王成为尧舜之君而作。
在《经筵讲义》题解之后中,朱熹论述了帝王为何要学习《大学》,从三个方面进行了说明。首先,是从人性论出发。人自生就被赋予了仁义礼智之性,但由于人有气质之偏、物欲之蔽,所以 “不能皆知其性,以至于乱其伦理而陷于邪僻也”[8]691-692。大学之道就在于使人 “去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以复其性,以尽其伦而后已焉”[8]692。其次,从历史治乱而论。三代之时之所以能天下大治,就在于推广大学之道,而三代之后则反是, “天下之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皆由此学不讲之故也”[8]692。最后,是从二程对《大学》地位的认识而论, “若其言曰:‘《大学》乃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又曰:‘《大学》乃初学入德之门,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赖有此篇尚存,其他则莫如《论》《孟》。’其可谓知言之要矣”[8]692。在给出原由之后,朱熹说: “后之君子欲修己以治人而及于天下国家者,岂可以舍是而他求哉!……惟圣明之留意焉。”[8]692朱熹的理由,既有理论支撑,又有现实根据,充分说明了《大学》对于帝王之学的重要性。
接着,朱熹便紧扣《大学》文本,展开诠释,这也是《经筵讲义》的主体内容。
首先,朱熹对《大学》的三纲领——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进行了阐释。朱熹指出,帝王有天赋之明德,具有成为尧舜的可能性,但由于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从而使明德不明,所以必须通过 “大学之道” 才能去除气质之偏和物欲之蔽,让明德复明, “是以圣人施教,既已养之于小学之中,而后开之以大学之道”[8]694。帝王自身虽然具有成为尧舜的可能性,但必须致力于 “大学之道” ,才能去除气质和物欲的障蔽,从而获得与自身政治地位相匹配的美德,成就圣王事业。为学的依据不必外求,就在于天赋的明德之中,它就是恢复、扩充明德过程。
要想成为尧舜之君,还有一个推己及人的过程,也就是新民。朱熹说: “然其所谓明德者,又人人之所同得,而非有我之得私也。……故必推吾之所自明者以及之,始于齐家,中于治国,而终及于平天下,使彼有是明德而不能自明者,亦皆如我之有以自明,而去其旧染之污也。”[8]694明明德不能仅停留在自明的层次,还要帮助他人实现明德。所以,明明德实际包含了自新与新民两个方面,二者相互联系,层层递进。朱熹通过自新新民的理论说明,为帝王臻于圣王之境提供了工夫进路。
明明德是以己为出发点,不断地推己及人,其最终目标就是止于至善。对于人君而言,所止之善,就是仁。朱熹指出: “所居之位不同,则所止之善不一。故为人君,则其所当止者在于仁。”[8]704“止于仁” 的帝王,就是要自新新民,发政施仁,惠及百姓。这种 “止于仁” 的至善之功,能在民众中产生积极的影响和效果, “盛德至善,民不能忘”[8]705。
在阐释三纲领的同时,朱熹又对八条目中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进行诠释。按照《大学》所说,明明德在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个环节。为何朱熹偏偏选取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四条进行解释?因为朱熹认为,前四者都是修身之事,是后四者之本, “以身对天下、国家而言,则身为本,而天下国家为末。……故不能格物、致知以诚其意、正心而修其身,则本必乱而末不可治”[8]698。所以,掌握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之道,就能齐家、治国、平天下,从而明明德于天下,成就圣王至德伟业。这样一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便成为帝王成就圣王事业的首要,也是最基本的工夫,甚至可以说,要想成为一代圣王,最根本的工夫就在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朱熹《经筵讲义》通过对《大学》三纲领的诠释,深入挖掘了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内在关系,阐释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在成就圣王之路上的重要地位,为帝王学为圣王提供了内在依据和工夫进路,说明了自新新民的至善境界,为帝王学为圣王提供了理论范式。朱熹的《经筵讲义》,浓缩了他一生的价值理念,带有浓厚的感格君心的特点,寄寓着对君主学为圣王的殷切希望。
因为朱熹是以帝王师的身份为宁宗宣讲《大学》,讲授 “大学之道” 时常带有老师训诫学生的口吻,宁宗不耐其烦,不久便将朱熹驱逐出朝廷。朱熹入侍经筵仅四十多天,为宁宗讲授《大学》时间虽然短暂,但其影响是不容小觑的。在师道复兴的背景下,经筵讲官作为帝王师,他们通过讲授儒家经典的方式向帝王传道,已经成为师道复兴的一个重要体现,这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大学》在宋代,从仁宗时便进入了帝王的视野,成为赏赐新科进士的重要篇章,但以经筵讲义的形式被士大夫重新诠释并为帝王进讲,朱熹的《经筵讲义》则是首次。”[16]28朱熹的《经筵讲义》刷新了经筵讲官向帝王传道以复兴师道的内容,开启了后世儒者,特别是帝王师以《大学》向帝王传道的新篇章。这在其后学真德秀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真德秀在端平元年(1234)向宋理宗进呈《大学衍义》一书,讲述了帝王的修身之道和齐家之道,可以说是一次对帝王统治经验的系统全面的理论总结。
陆九渊曾说: “惟本朝理学,远过汉唐,始复有师道。”[17]14朱熹作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在这场师道复兴运动中所起的作用是极其关键的,无论是对师道型道统论的建构,还是以反对科举利诱、明人伦为宗旨的书院教育,亦或是以《经筵讲义》为内容的传道实践,都在师道复兴运动中占有着重要地位,发挥着重要影响。如果说石介、范仲淹等北宋儒者的作用是让 “师道立” 的话,那么朱熹的作用则是在 “师道立” 的基础上,使师道得到更加全面的恢复和振兴。在朱熹作用下,儒家的师道在新的历史时期以更加崭新的面貌彰显于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