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文本视角下的《汉文法译书库》探析

2023-06-05 11:58:39黄荍笛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书库汉学典籍

黄荍笛

(厦门大学外文学院,福建厦门,361005)

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在提高文化软实力、助推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时代主旋律下,承载华夏文明精粹、维系民族精神的中华典籍的域外译介与传播具有重大的历史和现实意义,是重建古典学的重要方式,重建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中国文化,展示文明悠久、积淀深厚的东方大国形象,更好地解释中国和世界的关系,最终更好地推动中国对人类的贡献。中华文化有根、有源、有脉,这些都体现在典籍中。因此,中华典籍的域外译介与传播愈发受到国家重视,亦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本文以法国当代汉学的标志性成果《汉文法译书库》(以下简称《书库》)为研究对象,探析《书库》副文本对于经典阐释的重要作用,为推进中华文化更有效地“走出去”提供借鉴与启迪。

一、《书库》——法国当代汉学的标志性成果

中法文化交往源远流长,举世瞩目。明清之际,法国耶稣会士侧重于翻译介绍中国儒家经典,开启欧洲的早期汉学研究,在十八世纪的法国掀起了持续半个多世纪的“中国热”,至清末民初,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主体的儒道释经典的西译工作几近完成。法国一直居于欧洲汉语言文化研究的中心地位,法国当代汉学继承了传统汉学注重典籍文本研读、将翻译视为基础性工作的学术传统,同时呈现出新的特点。

(一)《书库》书目概览

在著名汉学家程艾蓝(Anne Cheng)、马克·卡里诺夫斯基(Marc Kalinowski)、费飏(Stéphane Feuillas)的共同主持和出版专家马里-若泽·杜普(Marie-José d' Hoop)女士的积极协调下,《书库》(La Bibliothèque chinoise)从2010 年开始,经由法国美文出版社(Les Belles Lettres)面世。这套汇集一大批中青年汉学家译作的中法双语对照译丛,旨在译介文史哲领域的汉籍经典,截至2023 年4 月已出版三十八部,依次是:扬雄《法言》(Yang Xiong,Maîtres mots, 2010)、《盐铁论》(La dispute sur le sel et le fer, 2010)、《古诗十九首》(Les dix-neuf poèmes anciens, 2010)、苏轼《东坡记》(Su Shi,Commémorations, 2010)、王充《论衡》(Wang Chong,Balance des discours : Destin, Providence et Divination, 2011)、李珥《击蒙要诀》(Yi I Yulgok,Principes essentiels pour éduquer les jeunes gens,2011)、《管子·心术篇》(Ecrits de Maître Guan : Les Quatre traités de l'Art de l' esprit, 2011)、《文子:通玄真经》(Ecrits de Maître Wen : Livre de la pénétration du mystère, 2012)、《朱陆太极之辩》(Zhu Xi, Lu Jiuyuan,Une controverse lettrée : Correspondance philosophique sur le Taiji, 2012)、《善书八种》(Livres de morale révélés par les dieux, 2012)、陆贾《新语》(Lu Jia :Nouveaux discours, 2012)、利玛窦《天主实义》(Matteo Ricci,Le Sens réel de « Seigneur du ciel», 2013)、法显《佛国记》(Faxian,Mémoire sur les pays bouddhiques, 2013)、朱熹《戊申封事》(Zhu Xi,Mémoire scellé sur la situation de l' Empire, 2013)、杨炫之《洛阳伽蓝记》(Yang Xuanzhi,Mémoire sur les monastères bouddhiques de Luoyang,2014)、刘知几《史通内篇》(Liu Zhiji,Traité de l'historien parfait : Chapitres intérieurs, 2014)、藤原明衡《新猿乐记》(Fujiwara Akihira,Notes sur de nouveaux divertissements comiques, 2014)、王实甫《西厢记》(Wang Shifu,Le Pavillon de l' Ouest, 2015)、纪君祥 马致远 秦简夫《元杂剧三种》(Ji Junxiang, Ma Zhiyuan, Qin Jianfu,Trois pièces du théâtre des Yuan, 2015)、杜甫《诗全集·一》(Du Fu,Poèmes de jeunesse (735—755) : Œuvre poétique I, 2015)、《荀子》(Xunzi,Ecrits de Maître Xun,2016)、刘歆《西京杂记》(Liu Xin,Notes diverses sur la capitale de l' ouest, 2016)、康有为《公车上书》(Kang Youwei,Manifeste à l' empereur : adressé par les candidats au doctorat, 2016)、《中华帝国的纸——起源、制造、用途》(Le papier dans la Chine impériale : Origine, fabrication, usages, 2017)、牟子《理惑论》(Meou-Tseu,Dialogues pour dissiper la confusion, 2017)[1]、杜甫《诗全集·二》(Du Fu,La Guerre civile (755—759) : Œuvre poétique II, 2018)、《老子论语》(Le Livre de Lao-Tseu Les Entretiens de Confucius,2018)、中江兆民《民约译解·其他》(Nakae Chômin,Ecrits sur Rousseau et les droits du peuple, 2018)、沈宗骞《芥舟学画编》(Shen Zongqian,Esquif sur l' océan de la peinture, 2019)、王充《论衡》(Wang Chong,Balance des discours : Traités philosophiques, 2019)、昙鸾《往生论注》(Tanluan,Commentaire au Traité de la naissance dans la Terre pure de Vasubandhu, 2021)、杜甫《诗全集·三》(Du Fu,Au bout du monde (759) : Œuvre poétique III, 2021)、《宋明世代法师神传十三种》(Vies des saints exorcistes : Hagiographies taoïstes, XIe-XVIe siècles,2021)、《西域番国志西洋番国志》(Mémoire sur les royaumes indigènes des terres d' Occident Mémoire sur les royaumes indigènes des terres d' Occident, 2022)、《陶渊明集》(Tao Yuanming, Oeuvres complètes, 2022)、许大受《圣朝佐辟》(Xu Dashou,Aide à la réfutation de la sainte dynastie contre la doctrine du Seigneur du Ciel, 2022)、《淮南子·天文训》(Maître de Huainan :Traité des figures célestes,2022)、陆羽《茶经》(Lu Yu,Le Classique du thé, 2023)。

(二)《书库》出版目的

《书库》的出版目的在于让以文言文写就的汉文经典文献进入欧洲人文科学领域,契合许钧教授所述“通过文本的精心选择和核心概念的深刻阐释,有重点有步骤地对中华文化的经典著作进行译介,从而全面系统地反映中华文化的精髓”[2]7,既促进中法文化交流,维护中法友谊关系,亦捍卫法国汉学的传统地位。一方面,诚如马祖毅教授早在20 余年前就极富前瞻性地指出,“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提高与改革开放政策的延续实施,中国与世界各国文化交流的频繁深入,国际汉学的日趋繁荣,世界两大趋势和平与发展的持续,可以预见,汉籍外译必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3]32,《书库》是收录中国古代文史哲经典的大型开放性译丛,代表了汉籍法译历史进程的一个新阶段,完成了马祖毅教授所总结的汉籍外译“由节译到全译,由零星翻译到结集或全集型的译介,由偶然随意性地翻译到计划系统地翻译,而翻译质量也由低到高,逐步臻于完善”[2]23的跨越和转型。中法文学文化长期以来互为映照,出版这样一套高质量译丛,其受众群体包括但不囿于研究中华典籍的专家学者,而是面向所有对东亚古老文明感兴趣的法国普通读者,期待他们感受并试图理解异质文化以反观自身,为某些现代性困惑寻求一种出路,如同当代汉学大家弗朗索瓦·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的治学理念“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道中国,反思欧洲”,“借助东方文化的‘妙处’,反思西方文化的‘盲点’”[4]I,促进中法文明在当代的融合。

另一方面,“汉籍翻译人才,主要是依靠本国国内培养。培养的办法便是建立和发展汉学”,“凡是汉学发达的地方,其所译汉籍必多。因为研究和翻译往往是分不开的”[3]7-8,马祖毅教授如此的论断反之亦可成立——建立和发展汉学有利于促进本国国内培养汉籍翻译人才,所译汉籍丰富的地方,汉学必然发达,因为翻译和研究往往是齐头并进的。法国汉学自草创时期起就将翻译典籍文本视为一项基础性工作,尽管汉学发展到当代,随着研究领域愈发多样化和分科愈发细致,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 1894—1979)“或许是最后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感兴趣的研究家:从汉诗到日本佛教,从庄子解读到考古训诂”[5]115,要成为“全知型”汉学家显得愈发困难,当代汉学家们多专注于某一领域的深入钻研。《书库》回归传统汉学融通文史哲的做法,冲破现今愈发明显的学科分治壁垒,既是在研究基础上的翻译,翻译亦推动研究向纵深开展,集中展示了法国当代汉学系统研究的成果,不仅延续了法国汉学的学术传统,而且旨在让读者获得最佳的阅读体验,进而享受汉学文化,并建立起沟通古代中国和现代法国的桥梁。《书库》的诸位译者都具有相当的学术背景,除了丰富详实的注释和包括地图、年表、家谱、汇编、索引、参考书目等在内的附录外,每部译作之前都附有译者执笔的长篇绪论,主要是学者型译者对该典籍的研究心得,以期将中华典籍的受众拓展至法国普通读者,这应是这套丛书的闪光点之一。因此,我们有必要从副文本视角对《书库》进行解析。

二、翻译研究的副文本视角

(一)热奈特的副文本理论

副文本理论是法国当代著名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 1930—2018)通过研究普鲁斯特、乔伊斯的作品,在探讨跨文本关系的过程中逐步发展并确立的,是关于文本边界研究的一个重要成果。《广义文本之导论》①法文书名为Introduction à l' architexte, Paris : Editions du Seuil, 1979。、《隐迹稿本:二度文学》②法文书名为Palimpsestes : la littérature au second degré, Paris : Editions du Seuil, 1982。以及《门槛:副文本》③法文书名为Seuils : Paratexte, Paris : Editions du Seuil, 1987。被视为热奈特的“跨文本三部曲”,将研究范围拓展至十三个副文本类型,分别是:出版者内文本(le péritexte éditorial)、作者名(le nom d' auteur)、标题(les titres)、插页(le prière d'insérer)、献辞(les dédicaces)、题记(les épigraphes)、序言交流情境(l' instance préfacielle)、原序(la préface originale)、他序(autres préfaces)、副标题(les intertitres)、注释(les notes)、公众外文本(l' épitexte public)和私人外文本(l' épitexte privé)。虽然热奈特的副文本理论属于文学理论范畴,但它对翻译研究的阐释力并没有减弱。“译本的副文本是显性的翻译话语的最直接来源,也是中国翻译话语的主要来源之一”[6]65,如果说没有副文本就没有文本,我们同样可以说,翻译文本若不包含副文本,便不能称之为完整的译作,副文本和译文本身共同确保译作的生成、流通、接受与译作生命的延续。

(二)副文本视角之于翻译研究的意义

副文本视角对拓展翻译研究的广度和深度都具有重要意义。首先,现代译论愈加倾向于让原本“隐身”的译者“现身”,副文本就是译者“现身”的重要平台。译者可以在译序、译后记中直接阐述个人的翻译观,或考虑到译入语的接受语境和读者的接受能力,对原著、作者进行介绍,或针对翻译障碍、理解难点进行讨论,或对于版本选择、翻译目的、翻译策略等问题进行说明。在中外翻译史上,许多译者都十分重视译作序跋的写作,晚清的严复和林纾,其后的鲁迅、巴金和傅雷就为后人研究其翻译思想留下了大量的宝贵史料。除序跋之外,通过添加译注来阐释原作,也是让译者“显形”的一个重要手段,这同样是译者主体性的体现。通过对《书库》绪论和注释等副文本因素的关注,能够为研究典籍在法国的译介与接受提供一个切入口。其次,副文本固然大多出自译者之手,但不尽然。某些副文本因素,如封面设计、插图、扉页、题记、腰封等,并不是译者的直接选择,而与翻译行为的赞助人息息相关。

副文本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为我们解读某一特定时期译作的外部生产环境和接受机制提供线索,“翻译作品的副文本像一块多棱镜,能够折射出文本所处环境的复杂的意识形态”[6]19,例如,赞助人可能通过封面设计、插图、腰封等副文本因素赋予译本新的意味,“间接制造出译本的一种文化形象,影响和引导读者对译本的观看、理解和接受”[7]19。再者,副文本是进行翻译批评的重要依据。传统的翻译批评往往局限于对静态的翻译结果,即译文本身的“对照式”分析,而忽略了对翻译活动中最活跃的因素即译者的关注。继安托瓦纳·贝尔曼(Antoine Berman, 1942—1991)提出响亮的口号“走向译者”(Allez au traducteur )之后,“译者是谁?”是我们进行翻译批评所必须面对的问题:他是法国人还是外国人?他是职业译者抑或有其他相关职业?他自己是否也进行创作?他通常翻译何种类型的文本?他同时翻译多位作家的作品还是只翻译某位作家的作品?[8]73-74这一系列问题或多或少都能在译作的相关副文本中找到答案。可以说,对副文本的关注开辟了翻译研究的新角度,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新的批评工具。

三、《书库》副文本之于经典阐释的作用

有学者指出,“在文学译介与传播过程中,译本的副文本在介绍作品、促进译本在目标语境中的传播和接受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9]100。热奈特的《门槛:副文本》被视为其“跨文本三部曲”的最终回,书名将副文本比拟为“门槛”可谓“神来之笔”,“非常形象地传达出副文本的主要功能”,“这提醒我们对外译介典籍时,要像重视典籍正文一样地重视相伴随的副文本或‘门槛’,要充分借力于它”[10]7。纵观《书库》各部的副文本,我们可以将其大致分为三个部分:一是绪论,主要涉及作者其人其作的介绍、创作的历史语境、文本结构与演进、对后世的影响、译介与接受情况等;二是注释,大部分为脚注形式,亦有置于各篇之后的尾注,还包括译者评述篇章内容和创作手法等的评论性注释;三是附录,主要有地图、年表、家谱、汇编、索引、参考书目等。那么,《书库》的副文本对于中华典籍的阐释和传播有何作用呢?

(一)绪论:经典阐释的关键步骤

绪论是经典阐释的关键步骤,其重要性至少有四个方面。第一,体现书目文本选择的新视角。《书库》书目选择的主要依据包括其思想史地位、史学理论和资料价值、文学质量和品格、社会功能等,除此之外,译者基于自己的研究路径和成果,在绪论中对翻译对象选择和文本编排的原因有所阐述。例如,费飏在《东坡记》长达83 页的绪论开篇,首先指出中国文选的编纂方式与西方读者的阅读习惯存在一种扭曲与失衡,中国文选通常从文人各个类型的作品中分别选择几个文本,对其写作背景和体裁的关注不够,译者呼吁要重视对文体的研究,点明自己将61 篇“记”体文结集翻译的目标在于以苏轼作品中既有限制性又有超越性的特定体裁“记”为观照,探寻其文学创作从构思、发展、到革新的路径及这位北宋文豪的人生轨迹。又如,高万桑(Vincent Goossaert)从数以千计的善书文本中挑选最具代表性的8 篇收入《善书八种》,是看似偶然中的必然选择:自17 世纪印刷、评注、传播善书之风渐盛以来,《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和《关圣帝君觉世真经》就被普遍视为三大经典文本;《太微仙君功过格》是最古老的善书文本之一,在善书体裁的形成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其开创的“功过格”形式是流传最广的类型之一;《武当山玄天上帝垂训文》同样广为流传,有时被视为第四大经典文本,是倾向末世论的代表;《圆明斗帝劝世文》是唯一以女性神明斗母天尊的训诫而成文的,但仍是通过父系制度的视角进行家庭伦理教化;《吕祖醒心真经》让扶乩界最为重要的神明之一吕祖发声,细致地阐述社会不同阶层各自的道德规范;《玉历宝钞》是现今21 世纪初流传最广的善书文本之一,在巴黎的中国寺庙中亦可见到,其中关于各层地狱和十殿阎王的描绘在当今具有无尽的想象空间。

第二,论及译者的翻译方法,彰显译者的翻译观。诸位译者大多在绪论中对自身翻译实践所遵循的首要原则和基本策略有所涉及,可作为翻译批评的依据。例如,费飏在翻译《东坡记》时,将有含义的地名、寺庙名、僧侣诨名均译作法文,而保留原作中以梵文书写的佛教用语,以维护梵语在汉文作品中的异质性,并彰显苏轼对于异语文化的态度;《击蒙要诀》的译者桑科(Isabelle Sancho)在将不同语言、文化、历史语境中的概念和术语译入法文的过程中以“明确性”为第一要务;《善书八种》所用语言明晰,高万桑在翻译中同样注意选用简单的词汇,力求所有法国普通读者都能理解;就戏剧翻译而言,唱词部分的难度尤大,法拉斯奇(Isabella Falaschi)在翻译《元杂剧三种》的过程中始终以“忠于原文”为首要原则。

第三,梳理对版本考据的研究。《书库》各部绪论中大多有关于该典籍版本流变以及注疏历史的论述,有助于读者了解文本的前世今生。以《佛国记》为例,法显的西行游记在历史上曾以不同的题名被多部著述引用,公元530 年左右郦道元的《水经注》第一、二卷和第十六卷分别援引《法显传》和《释法显行传》的部分章节,公元6 世纪末法经的《众经目录》引用《法显传》,597 年费长房的《历代三宝记》引述《历游天竺记传》,隋朝牛弘为皇家藏书编纂目录时将《法显传》和《法显行传》归入“杂传”而《佛国记》归入“地理”。除隋史提及的《法显传》为两卷本外,其余题名的西行游记都仅有一卷。而后,《法显传》和《佛国记》这两种题名交替出现,有时甚至同时使用,被列为佛教经典之一,智昇著成于730 年的《开元释教录》以两种题名《法显传》和《历游天竺记传》将其收录。自明代开始,法显著述以私人刻本的形式在世俗社会流传,在多部丛书中均有刊行,例如,陶宗仪(约1316—1402)一百二十卷的《说郛》、胡震亨(1569—1645)《秘册汇函》、毛晋(1599—1659)《津逮秘书》、钟人杰《唐宋丛书》等。至清代,除《四库全书》收录外,张海鹏(1755—1816)将不知编纂者名氏的《稗乘》中题为《三十国记》的法显游记收入《学津讨原》。

第四,突出对学界争议问题的探索。围绕各部典籍,学界在研究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诸多争议,其中最常见的便是其是否为伪书,译者在绪论中对相关问题追本溯源的同时,表明自己作为研究者的立场和态度。例如,《文子》“伪书说”长久以来都是学界争论的焦点问题之一,由于火灾,1973 年出土的定州残简损毁严重,经过漫长的修复和辨认工作,研究者们发现无论从结构、长度抑或内容,其与今本《文子》都存在重大区别。乐唯(Jean Lévi)分别从数字、竹简排列顺序、内容的跨度与一致性、与竹简本一同葬于怀王墓的其他文本等角度进行细致的剖析,指出竹简本是《文子》的原始和真实版,但不排除有另一本先于竹简本存在的《文子》,要把竹简本和今本区分来看,各自都有其漫长的成书过程,竹简本以突出对话体为先,今本则强调说道,竹简本类似于“教理问答”,今本则更接近“布道书”,但二者都重在教化功能,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体系是一致的。又例如,对《新语》是伪书的怀疑来源于南宋黄震收录于《黄氏日钞》的一篇短文,其发现《新语》存在段落拼接的问题,并且《辨惑第五》中所述“今上无明王圣主,下无贞正诸侯,诛锄奸臣贼子之党”有大不敬之嫌。黄震的解读引发了后世对《新语》真实性的怀疑,二十世纪初《古史辨》的面世让“伪书说”的疑虑达到了顶峰。在绘制从荀子到浮邱伯再到陆贾的师承关系图之后,罗逸东(Béatrice L’Haridon)和费飏指出,没有一个论点能最终确立“伪书说”,亦没有任何因素能证明《新语》的真实性,对其词汇和句法的怀疑并不成立,因为《新语》同《史记》一样,所使用的语言受战国时期影响极大,同样,鉴于古代中国伪书制造之精细,文中大量的汉字缺漏亦不能成为证明其真实性的依据,译者进而提出假设,《新语》是冠陆贾之名阐述治国方略的著述,并呼吁与其纠结于《新语》是否为伪书这个不知何时能有最终答案的问题,不如更多地关注这部多面向的作品本身。《新语》之“新”,不在于其提出了新思想,而是因为其向汉高祖提供了一种新视野,没有任何线索表明《新语》之名乃陆贾所取,更具可能性的是,刘邦为表明赞同其所提出的治国新理念而赐其名为《新语》。

总之,《书库》各部的绪论起着经典导读的作用,扩大了中华典籍的受众群体,是进入文本的必由之路。“译序跋是译本中非常重要的副文本,它们出现在译本内部,与译本同时出现,属于内文本、原创副文本。与其他副文本要素相比,序跋独立性很强,可以游离于具体作品而存在,却直接与正文本构成互文。序跋具有广阔的言说空间和指涉范围”[11]70。有学者指出,“译者往往不惜篇幅为读者理解某部作品的主题提供必要的文字、文学、文化和社会背景知识,引导读者对作品的阅读和阐释”[6]65,《书库》各部的绪论包含对文本生成的历史文化语境以及文本内容要旨的论述,本身就是对经典的阐释和解读,是“译者进行的文本的内部经典化”[12]25的重要步骤,可以激发法国读者的阅读兴趣,从而加深他们的理解和感悟。

(二)注释:经典阐释的有力工具

注释是经典阐释的有力工具。诸位译者一律对译文详加注解,各部译作的注释数量常达数百条,涉及字词训诂、语法释义、注疏参考、译法说明、文化阐释等方面的内容,通常采用脚注的形式,若需要注释的内容较多,也有译者选择将注释统一置于译文之后,形成尾注,如《新猿乐记》。此外,不少译者选择在各篇译文之前或之后添加评论性注释,论及该篇的主要内容、创作背景和手法等,是译者对文本的研究综述。例如,《古诗十九首》的每首诗作都附有一篇述评,桀溺(Jean-Pierre Diény)先对每一句进行解析,再观照全诗,就中心思想、抒情叙事手法等进行阐释,为不打断读者一口气读完十九首的兴趣和节奏,述评统一置于十九篇译文之后。费飏在《东坡记》的六十一篇译文之前,各花费十余行笔墨,对本“记”的写作背景及主要内容进行概述,并注明创作年份。在翻译《朱陆太极之辩》的十三封往来信函前,戴鹤白(Roger Darrobers)和杜杰庸(Guillaume Dutournier)着数行笔墨对各封信函的书写背景、作者意图和主要内容做一说明,并标注写就年月。高万桑在《善书八种》的每一篇译文前,均撰写一篇引论,向读者介绍该文本的来源、创作背景、结构、译介及传播情况等。杜甫《诗全集·一》的九十三篇译文之后各自附有一篇评述,为西方读者更好地理解各诗的创作背景和中心思想提供可能性,郁白(Nicolas Chapuis)同时标注该诗分别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杜诗引得》、中华书局1979 年《杜少陵集详注》和《全唐诗》中的位置索引,以及洪业(William Hung, 1893—1980)、查赫(Erwin von Zach, 1872—1942)、艾思柯(Florence Wheelock Ayscough, 1878—1942)等前译在各自著述中的页码。

(三)附录:经典阐释的补充手段

附录是经典阐释的补充手段。《书库》各部的附录部分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地图、年表、家谱等为不甚熟悉中国历史文化的法国普通读者提供了必要的背景知识,汇编和索引极大地便利了读者交叉查找相关资料,参考书目不仅列出译者“曾览何书”[13]109,更为有志于进一步钻研该典籍的读者指引方向。例如,在《盐铁论》卷一的译文前,乐唯专门插入一页,描绘了盐铁会议的布景与人物,给读者以身临其境之感:公元前81 年的长安城,年仅12 岁的汉昭帝居于中,大将军霍光在侧不发一言,其政敌御史大夫桑弘羊正与60 位经朝廷召集远道而来的贤良文学人士展开激烈辩论……在六十卷译文之后,译者整理归纳了60 余页多达400 余条的“人名及书名汇编”、250 余条“地名汇编”以及详实的参考文献,更将盐铁之争过程中所提及的与汉朝军事、政治、经济问题有直接关联的人名和地名编成索引,方便读者快速准确地查找。又例如,在《洛阳伽蓝记》的绪论之后,卢合莫标注出21 个缩写词及其全称;参考文献分为《伽蓝记》现代注本、英文法文日文各译本、古籍资料(依据书名首字母排序)、近现代著述(依据作者名首字母排序)各部分一一列出;其后是公元530 年左右的洛阳寺庙分布图以及宋云赴西域路线图。在译文之后有六个附录——附录一是中国朝代年表,附录二是北魏帝王世系表,附录三是自493 年北魏迁都洛阳至589 年隋朝灭南陈,重新统一中国的大事年表,附录四是书中所涉人物的生平概述,附录五是官职和机构汇编,附录六是地名汇编——以及人名索引和地名索引,便于读者查阅。再例如,《史通内篇》的参考文献分为《史通》汉文注本、西文节译本、依书名首字母排序的古籍资料、依作者或译者名首字母排序的现代研究成果四个部分一一列出,其后是中国历代年表(包括摘自2006 年再版的谢和耐著述《中华世界》里的“五胡十六国”年表)、从高祖618 年建立唐朝至刘知几721 年逝世的大事年表、刘知几家谱图以及唐代帝王世系图。在38 篇译文之后,书桑德(Damien Chaussende)整理出涉及的近130 条著述、人物、专门术语,一一介绍和阐释,形成汇编。对书中引述的大量古籍,译者均进行系统的翻译,并在书末附上带有拼音的著述索引。作者常用多种称谓,例如名、字、号、别号等指称同一个人,为方便鉴别,译者在译文中统一使用一种称谓——绝大部分是姓加名的形式,对于帝王则用谥号——而在书末附上包含有各种称谓的人名索引。此外,部分译者还将与该典籍密切相关的其他文本一并译出作为附录,比如罗逸东和费飏同样翻译了《史记》中的《陆贾传》,置于《新语》12 篇译文之后。在《西厢记》第三本第四折的开始部分,作者提及“双斗医”科范,其文虽未在后续文本中呈现,但剧作的实际演出中穿插有这段插科打诨的短剧,王实甫时代没有保留此文本,然而元代另一位剧作家刘唐卿的《降桑椹蔡顺奉母》中也许存有最接近“双斗医”的选段,蓝齐(Rainier Lanselle)据此将其译出,附于书末。

四、结语

典籍之所以能够跨越千年经久不衰,除内在的思想高度和文学品格外,重要原因之一在于历朝历代各个注本的接连出现,拓展了文本的阐释空间,延续了典籍的生命,而丰富详实的副文本使译作本身成为中华典籍在当前法语语境下的一个现代注本。《书库》各部的绪论、注释、附录等均体现出对文本历史的关注,译者站在“他者”的角度,重新审视典籍的经典化历程,剖析其背后的深层原因,有利于更好地沟通两种文化进而反观自身,促进中法文明在当代的交融。副文本是让译者“现身”和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绝佳平台,向读者展示了“一个优秀译者应具备的语言能力、鉴赏能力、理解领悟能力、艺术再现和审美表达的能力等”[12]25以及当代汉学家扎实的学识储备和深厚的学术素养,促进翻译、研究、教学和文化传播四重任务的有机结合,有助于中华典籍在域外的传播与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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