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感化院的少年》中“个体思想交流的缺失”

2023-05-31 09:27夏梦浩
今古文创 2023年13期
关键词:巴赫金

夏梦浩

【摘要】 在大江健三郎的长篇小说《感化院的少年》里,可以发现小说里出现的成人们一直在拒绝与这些感化院的少年们对话。正是因为这种“抗拒对话性”,“我”以及伙伴们被迫长期保持着缄默和失声的状态,同时也间接导致了“我”的悲惨命运。本文引用了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将从这种“对话缺失”产生的原因和背后的哲学意义出发,以此希冀发掘出大江健三郎的写作本意所在。

【关键词】《感化院的少年》;巴赫金;对话理论;对话缺失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3-003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3.009

《感化院的少年》这篇长篇小说的设定背景是在二战末期的日本。为了躲避美军对日本本土的轰炸,日本政府半强制地要求将可能会作为被袭击目标的国民学校的学生,以集体的形式疏散到农村地区。作为战时疏散体制下的感化院的少年,他们也同样和当时千千万万的孩子们一起被军政府强制送到了农村地区。在那儿,他们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而在交往过程中,可以发现他们往往会受到来自于农村的支配者的压迫。这种压迫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显而易见的暴力对待,另一部分是隐藏在文本内部的“冷暴力”,以拒绝对话的形式展现在人们面前。以下部分笔者围绕“拒绝对话”这一核心论点,对文中出现的三个支配者进行分析。

一、忽好忽坏的铁匠

铁匠最开始是与弟弟接触的。铁匠主动将不敢跳下车的弟弟一把抱了下来。文中评价这一行为是“瞬间形成的友好”。在弟弟开了头之后,“我”也主动与铁匠搭话,与铁匠聊起了在山上搜索逃兵的痛苦。可以说,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和铁匠的交流是以彼此尊重为前提的。但是,这种融洽交流的前提是铁匠与感化院的孩子们都处于村子外面,还没有进入村子。此外,在铁匠与弟弟交流的时候,村长也是不在场的。而当村长疾步走过来的时候,“铁匠立刻闭拢嘴唇,双手抱膝盖,显然他不想和弟弟继续闲聊”。在这里,村长起到了触媒的作用。当铁匠没看到村长时,他表现的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叔叔形象,与弟弟和“我”顺畅地交流着。这背后的原因是,铁匠陡然脱离了时时影响着他的村庄,突然独自一人来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强烈的新鲜感破除了潜隐于他的思维背后的种种束缚。但是村长出现之后,他立马就又回想起了眼前这群孩子的身份,被军国主义思维所塑造的排外、敌视、藐视等等无形之物又一次控制了他,于是他的对话欲望也就随之消逝而去。进入村子之后,铁匠对感化院的少年们的态度越来越差,因为彼此之间交流的基础在被慢慢侵蚀。此时的他已经不需要村长作为触媒来提醒他了。后文中的他对感化院的少年们说的话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少,最后干脆消失了。在最后一章,“我”看到铁匠“感到别后重逢的亲切”,但是作为回应,“他绷着脸,紧闭着厚嘴唇,气势汹汹地上下迅速打量着我,那眼光不是看人的眼光,而是盯着野兽的眼光”。伴随着对话的消失,代替的是他越来越粗暴的动作。最后他甚至在村长的命令下,企图用棍子打碎“我”的脑袋。在这里笔者看到的是一只完全丧失了对话能力的野兽,一位军国主义体制下的“模范国民”。所以可以说,铁匠的内心从一开始就是对感化院的少年们封闭着的。虽然短暂地开放过一小段时间,但是又很快地封闭上了。即使他是有着对话的能力,但是只要依旧身处这种等级森严的军国主义体制之内,他的对话欲求的消失是不可避免的。

二、凶狠专制的村长

村长在面对“我们”说话时的动作有:“村长提高嗓门地说”“村长吼起来”“村长用强烈的语气叫喊着”“村长暴跳如雷地说”“村长拧着一个伙伴的胳膊说”“村长阴险的眼光扫了一遍,回头问道”。除了极少数的情况下,如交代某些情况时,他的语气会显得平和之外,基本上村长在对“我们”说话时都是采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的、愤怒的情绪。

村长在文中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作为战时军国主义体制下最终端的管理者,他不仅可以管理村子里面的人的生活,还可以管理村子以外的“外人”的生活。比如他可以随意剥夺“外人”的财产,将其驱逐。故事进行的时候,“外人”特指感化院的少年们。但是在平时“外人”则是指朝鲜少年李所属的朝鲜人群体。文中他就是利用这一点逼迫朝鲜少年李背叛“我”,去听从他的命令。同时他还可以随意地剥夺“外人”生存权。在文中,有两处体现了这一点。他率领村民杀死了逃兵;给铁匠下令,要求铁匠处死不听从他命令的“我”。从这一点上来看的话,他的权力无限接近《大日本帝国宪法》中规定的天皇的权力。只不过两者之间差距就在这个无限权力的生效范围上。天皇的权力生效范围在全日本和全部的殖民地内,而他的权力生效范围仅仅局限于这个小小的村落。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在这个村子里作威作福,统治村子——微型日本,成为村长——微型天皇。

结合以上内容可知,村长身为这个村子的“微型天皇”,之所以一直采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的态度的原因就在于,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这个村子的统治者,天然是命令的发布者。在當时的军国主义体制之下,作为自己统治下的臣民能做的就只有服从,臣民不能有自己的意见,不得反抗。他拒绝沟通的存在。因为沟通的前提是尊重彼此的身份,是民主精神的体现。所以,感化院的少年们面对村长的时候,长期被迫处于一种失语的、愤懑的状态。感化院的少年们与村长只有接触,没有交流。

三、高高在上的医生

医生在文本中的身份是知识分子。依照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安东里奥·葛兰西的阶级分析理论,知识分子分为有机型知识分子和传统型知识分子。而一般大众眼中的“知识分子”就是属于他口中的传统型知识分子。在大众朴素的眼光看来,传统型知识分子不同于直接参与压迫弱者的有机型知识分子,他们是不会参与对弱者的压迫。当然,在笔者看来,如果深入分析的话,就会发现其实传统型知识分子对待弱者的态度是比较模糊,难以界定的。因为他们即可能反抗有权力的人对弱者的压迫,也可能漠视有权力的人对弱者的压迫等。所以这里不得不提法国思想家朱利安·班达的知识分子论。班达抛弃了葛兰西的“社会阶级论”,他以一种清楚的界定方式,即从“社会良心”的角度,重新诠释了“知识分子”的理论定义。班达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是追求独立地位的人,敢于向权贵不低头的人。班达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将“知识分子”身份提升到认识论的高度。他将“知识分子”作为中介,作为世界的中心,调和社会存在的矛盾与对立。由此,他唾弃那些背叛了自身责任和使命,抛弃了社会公义的“伪知识分子”。其认为,正是因为这些“伪知识分子”的背叛,导致了社会现状的混乱和无序。

文中最体现医生身为知识分子对自身责任的背叛的是以下情节。女孩哀求着“我”去把逃出去避难的村里人给找回来。当“我”爬过被堵死的轨道,跑到另一个村子,看见医生的时候,“一阵难受心酸,泪水夺眶而出。”[1]在“我”在最彷徨无助的时候,陡然看到医生,一位按理说有着同理心的知识分子,“我”的哭泣也就不难以理解了。但是医生的话却让“我”感觉如坠深渊。译文如下:

“喂,”医生的话立即使我缓和的感情又僵硬起来。“你来干什么?”[2]

而文中的“我”只能瞪圆眼睛盯着他。医生肥胖的圆脸和小鼻子充满了恐怖,使“我”的感情更加僵硬。原来的安心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被背叛、无助等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这种复杂感情在“我”心中翻涌,最后凝结成了滔天的愤怒。随后医生他粗鲁地推搡着“我”,想要将“我”强行地赶回发生瘟疫的村子里面时,“我”愤怒地尖叫着说:“你太卑鄙!还是个医生,连帮忙也不肯帮一下。”[3]

“我”身为一个深受社会传统观念影响的个体,自然而然地将大众眼中的传统型知识分子的形象带入到了医生的身上。但是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传统型知识分子对待弱者的态度本身就十分复杂,更何况“我”还并没有认识到,其实医生不是传统型的,而本就是有机型的知识分子,是班达口中的背叛了良知的“伪知识分子”。他虽然是个医生,但是从一位军国主义分子的角度来看,抛弃医生原本应该具有的“扶危救困”的天职,吝于帮助弱者,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因为在这样一种军国主义体制之下,最被看重的是一个人能够为该组织提供的价值。弱者缺乏价值,那么就应当被遗弃。

基于以上内容,可知,医生虽然在大众眼里是一个应当有着出色同理心,乐于帮助他人的知识分子形象,但是实际上医生已经背叛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立场,选择将自己融入这个全民疯狂的时代,他只是一个空具知识分子形象的“伪知识分子”。于是他就和村子里的那些人一样,对感化院的少年们采用了拒绝对话的态度。

四、巴赫金的对话哲学

对话这种形式实际上已在人类历史上存在许久了。甚至可以说,人类之所以会成为人类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对话的存在。巴赫金是从哲学的高度来看待对话的。巴赫金认为,“我”有两个。一个是肉体的“我”。它是“我”参与社会实践的实在。还有一个“我”是精神的“我”,是“我对自己的意识、感觉及认识”[4]。这两个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我”。实际我与他人的交往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是我自己的自我意识,还是他人的意识,总是没有办法获得关于“我”的全部信息的。“作为思想目光的形式上的载体和出发点的主体,位于作为直接自我显示的生命的载体的主体之内,但并不与后者重合,不能覆盖它;后者并不是一个点,而是某种领域。”[5]也就是说,我自己的自我意识与我自己是不可能重合的,因为我对自己总是有着看不到的地方。这看不到的地方,就需要他者给出。这就是他者的存在对我的意义。但是同样的,他者不是我,总有些地方又是他者看不到的,这些地方只有我能给出。故只有将我的自我意识所观照出的“我”,加上他者观照出的“我”叠加之后,才能得到一个关于“我”的完整的认知。不管是他者,还是我自己,要想充分地认识彼此,相互之间的存在都是必不可缺的。

正是这种互相的依赖,生发出了对话。对话性是以他者的存在为实现之基础。我与他者的相遇形成了我与他者眼中的各自的世界。是指两个世界无限趋近的关系。如上所说,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互相的依赖,在背后推动了“我的世界”和“他者的世界”一把。两个世界互相敞开,不断趋近。但是这种趋近总是会有尽头。也就是说这两个世界必然不会接触,或者重合。这就是第二种关系。无限分离的关系。巴赫金用柯亨的“外位性”解释了这一点。这“外位性”指在客观的时间与空间上,“我”永远是外在于“他人的”。[6]当“我”对“他人”进行审美时,这个过程就像蜜蜂采蜜一样。先离开蜂巢采蜜。采完蜜之后,又回到蜂巢。“我”首先进入“他人”,成为“他人之我”,用对方的视角来体验世界,而随后“外位性”又使得“我”返回己身,拉开“我”与“他人”的距离,实现审美活动的重要一步。①“外位性”使得我们的审美成为可能的同时,却又总是让我们拉开距离,所以“我”与“他人”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两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接触重合。这种不可接触重合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误会、矛盾、断裂、冲突。如上,这两个世界在无限趋近,无限分离的趋势之间达成了动态的平衡。最后对话参与进来,打破了平衡。它使得我们更倾向于了无限趋近的方向。对话弥合了上述人与人之间的沟壑,防止我们滑入“人的孤岛”的困境。所以在巴赫金看来,对话是生存的最低条件。对话是永无止境的。此外,又因为对话是发生于两个世界之间的,任何一个世界都不可能在对话中永远占据优势地位,所以在对话的框架之中,旧有的事物被质疑,被解构,可是新的替代性的事物又刚刚开始萌芽。没有事物的完结,没有权威的独断,拥有的只有从完结开始解体,又朝向新的完结的不断地重复变迁运动。这里不存在凝固的思想和存在,拥有的只有过程。“他们又还没有最终完成,仅具有一种潜在的朝向性,它是对一种已然状态的逃逸,又是对一种或然状态的趋向”。[7]在对话的过程之中,人的异质性不断被吸入融合,人的主体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解放,人的未完成性也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而这从对话中得到的未完成性是巴赫金最为看重的东西。“他们(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的人物)都深切感到自己内在的未完成性,感到自己有能力从内部发生变化,从而对他们所作的行为的盖棺论定的一切评语,全都化为了谬误。只要人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他还没有完成,还没有说出自己最终的见解。”[8]

五、结语

本文分析了文中出现的三个支配者后发现,他们在与感化院的少年们交往的过程中,都在拒绝对话。这并非是他们生而如此,而是他们所隶属的军国主义体制有意造成的结果。结合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可知,失去了对话,人们失去的不仅仅是新的认知,还有对自我主体的解放,对自我未完成性的肯定。人在这种环境下已经成了盖棺定论的一个凝固的客体,所以只能将自己异化为病态的战时社会中的一个死去的零件。而这也正是该军国主义组织想要达成的结果。除了军国主义组织的最上层之外,处于该组织每一层的作用就是像通讯基站一样,接收上一级的信号,然后将该信号传输给下一级。接受与传递,就是他们唯一的任务。所以上一级在面对下一级的时候,总是会呈现出对对话沟通的抵触。这一点在《感化院的少年》中,被那三位支配者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且这种方式不同于具体可感的国家机器的强行传播,它是一种隐形的,略显柔和的,却又是行之有效的策略。所以只要你身处其中,自然就会深受影响。在此过程中,人的“对话”能力被剥夺,仅仅是作为一个传声筒而存在着。这中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对话的可能性。该体制正是通过剥夺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试图来建立一个被他们牢牢把控的单向的沟通网络。这使得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消灭不同意见,强行给日本民众们灌输军国主义意识形态,将千千万万人绑上了毁灭的战车。

最后这种体制所造成的结果也是灾难性的。因为这种对于对话可能性的剥夺,无异于是阉割了全体日本民众的思想。“人的不同声音(亦即物化了的社会性话语)只不过成了物的特征(或是过程的征兆),已经不能对它们应答,不能同它们争论,与这些声音的对话关系遂告消失。”[9]当民众的思想枯萎了之后,人的崇高变成了物的廉价;人的尊严变成了物的低贱。就像巴赫金说的,“如果他人与我合而为一,对我有何益之有?他所见所知的也就只是我所见所知,他只是在内心复现我的没有结局的生活。”[10]失去主体性的“我”,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对生活的鲜活体验,日复一日的都是苍白的重复,仿佛化身为一具行尸走肉。于是在军政府的催动下,无数人们,从有血有肉的理智个体沦为了大江直到晚年都在批判的“国策”下的“机器”[11]。

注释:

①关于这里的“外位性”,比方说,我们看见一个乞丐。首先我们是将自己代入他的那种凄惨的境地,虚拟地体验了一番。然后得益于“外位性”,我们又回到了自身,以自己的视角来对这种境地进行评价,得出“凄惨”这样的一种审美结论。

参考文献:

[1][2][3](日)大江健三郎.感化院的少年[M].郑民钦等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5:124,130,131.

[4][5][6][9]晓河.巴赫金哲学思想研究[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67,184,18,25.

[7]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45.

[8](苏)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75.

[10](苏)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一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86.

[11](日)大江健三郎.定义集[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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