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托妮·芬内丽
“卡特里娜”飓风过后,新奥尔良的市府官员吹嘘说,本市的谋杀案大大减少。
是啊,他们真行。飓风过去五个月了,我们的本市的人口数量依然很少,还不到飓风前的三分之一。受害对象少了,想要行凶的恶人也少了。这里的犯罪率下降了,但休斯敦和巴吞鲁日的犯罪率却在直线飙升,许多不法之徒都在那些地方“登陆”了。
大多数的毒贩、犯罪团伙还在城外,那些为了抢夺地盘而经常发生的枪击案、持刀伤人案,已经被更巧妙的谋杀案取代,凶手更是风光体面的人。我在联邦紧急事务管理署设立的一个避难所排队时,就听说了这样一件案子。
那个避难所设在圣查尔斯大道上的犹太人社区中心。我之所以选择去那里,一是因为可以在附近免费停车;二是因为可以在那里办理材料,证明我原来那辆好车被洪水浸泡过之后,扔在私人车道上锈迹斑斑,完全报废了。
把门的雇员来自私人保安承包公司。他身强体壮,但是我觉得他在这儿大材小用了。他的工作不需要应对严重的对抗局面,最多也不过是说说“先生,请您到外面去喝橙汁”之类的话罢了。我特别好奇,打听了一下,了解到他只是临时部署在这儿,很快就将回到伊拉克执勤了。嗯,我想,这对于他来说是件好事。他的肌肉结实精干,作战能力强悍,却在这儿把这些优势浪费在了我们这些人身上,这可不是我喜欢的。
工作人员把我安顿下来,还给了我一张小传单,上面介绍了怎样整理“被飓风毁坏的物品残骸”,以便收运清除。突然,我听到一声招呼:“嘿,玛戈·弗蒂尔!”
原来是卡罗琳,一个住在上城区的朋友。她坐在中间一排的椅子上,挥舞着她的鳄鱼皮包。她离开原先在队伍中的位置,和我一起坐在了后排的椅子上。
“噢,玛戈!我很高兴您回来了!”
这些天来常常听到这样的问候。见到有人回来,即使素不相识,我们也很开心。
“回来快两周了,”我告诉她,“朱利安在拉博德画廊上班,清理被洪水损坏的艺术品。——你们是怎样平安度过这场大灾的呢?”
“保险公司理赔了,可我们的损失还是很大。”卡罗琳用羊羔皮手套给自己扇了扇风,“八月二十七日,我们看报道说‘卡特里娜飓风要来了,于是决定把握好时机,当天就坐飞机去了北边的夏洛特。我们在那里有避暑的房子。后来,我们从有线电视新闻上看到了飓风造成的巨大破坏。”她紧扣双手,“我们感觉糟透了。——您和朱利安怎样呢?”
“和城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开车从10号州际公路离开的。我们八月二十八日才走,带了家里的狗,还带了三天的衣服,因为我们以为只离开三天。”
“每个人都是那样想的,以为就三天。你们不能回新奥尔良,又去了哪里呢?”
“我们还是有选择的余地的,”我答道,“朱利安的卡津堂兄斐尔巴斯愿意把旅行拖车让给我们,所以我们去了他在火鸡溪镇的农场。那里离大路有半英里远,要穿越奶牛场走过去,一路上我们得时刻留意自己的脚下。”
“这听起来不是很吸引人呢。”
“真的没意思。后来,我的弟弟汤姆又主动让我们住在了纽约。”
“纽约!”卡罗琳拍了拍手,“不错哟!”
“……挤在两居室的公寓里,家里除了他两口子,还有十几岁的女儿们哩。我们在客厅蹭沙发。”
“噢。”她垂下双手。“好吧——那些奶牛呢?”
“它们哞哞地叫个不停。”
她耸了耸肩。“但是不管怎样,你们毫发无损,滴雨未沾啊——安格斯·克劳福德那老头的事才让人害怕,不是吗?”
“安格斯?”我坐直了身体。“他怎么啦?”
“那个可怜的人,像其他很多人一样死了,死在了玛雅街上他自己的家里。”
“可是他家有两层楼啊!”
“我知道。”
“我们曾经试过带他一起离开的。”
那个星期天,朱利安和我一大早就上路了,向城外奔逃而去。他开车,我拿着地图坐在旁边。我们的卡他豪拉猎犬凯瑟琳,靠在我们肩头,呼哧呼哧喘息不已。市里的一辆公交车从旁驶过,用高音喇叭敦促居民登车,免费送大家去避难所,而我却没有看到一个人上车。
我们停在玛雅街边,想买点东西吃,正好路过了安格斯·克劳福德的家。老头儿正自个儿在前院收捡户外家具,浓密的白发比身后那幢希腊复古式房子的颜色还要白。我们一起参加过几次“公民自豪感”分享会,所以认识他,知道他是抵制开发项目的那群人中嚷得最响的一个。
朱利安把车停在路边,向他挥了挥手。
“克劳福德先生?!您儿子会来接您走吗?”
“道格?!那个混蛋?!”老头儿满脸怒气,朝着草坪啐了一口唾沫,“我已经一年没有和他说话了!”
“那就别管他了。”我将身体伸出窗外,“找个袋子,装几样东西,搭我们的车走吧!”
凯瑟琳摆动尾巴表示欢迎,有人坐在后座来做伴儿,它倒是挺乐意的。我记得克劳福德只是皱了皱眉,摇了搖头。
“我们先去北边,再去西边,”朱利安执意劝说道,“您想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带您去:冈萨雷斯?……巴吞鲁日?……亚历山德里亚?”
“我哪儿也不去!闹‘贝特西飓风、‘卡米尔飓风的时候,我都坐在楼上的客厅里。‘卡特里娜来的话我也这样。”
“可这次飓风是以前那些的三倍大哦,”我警告他,“市长要求大家必须撤离。”
“那个秃头市长也没法儿让我离开自己的家!”
然后,我们看着他大步迈上台阶,穿过门廊,回到屋里。
朱利安转动方向盘,朝10号州际公路驶去。我回头看了看后窗外面。“我很高兴那个老秃鹫没有跟来,他实在是太讨人嫌了。”
“嗯,他可能会使这场灾难变得更糟。”
“但是如果涨洪水呢?如果洪水淹了房子呢?”
“他会去楼上住的。”
接下来,我们开了九个小时的车,穿梭在撤离的车流中,所到之处都在“逆流而上”,就没有再想克劳福德先生了。
此刻我思绪回到卡罗琳这里。“我们当时一直希望老人的儿子道格会开车过去,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我相信道格·克劳福德一定想去的,但是他在湖景区忙了整整一周。”她挥了挥羊羔皮手套。“他和他的朋友史蒂夫驾着一艘平底船,四处解救那些困在屋顶的人。您可能在国内新闻上看到过他们。”
“也许吧。我们的旅行拖车上有一台便携式电视,可以收看网络电视台的新闻报道。”
“最让人难过的是,等他和史蒂夫驾着小船来到他父亲家里时,发现已经有新泽西州的国民警卫队队员去过那里了。他家房门上被做了记号。”
“什么记号?”
“他们用油漆喷了一个‘1 D的记号,表示‘内有一名死者。道格这才知道他父亲死了。这难道不是最残酷的讽刺吗?他挽救了上百人的生命,没想到却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人。”
* * * *
我沿着南克莱本大道开车回家,两旁的快餐店比比皆是。你若想停下来找一家买点吃的——一个烤牛肉三明治?一杯奶昔?一包炸鸡块?一份比萨?唉!唉!那你啥也買不到。因为所有的特许经营门店都还关着门,黑灯瞎火的,沿途的药店、加油站、超市……全都如此。
你知道我最想念什么吗?生活用电?微波炉?或是电话服务,这样我就不用走那么远去“菲尔·格林兹”咖啡馆收发电子邮件了?交通信号灯!这才是我最想念的。城里大部分的信号灯都还没修好,所以我们遵守四向停车的礼仪:谁先到达交叉路口,谁就优先通行。然而,如果大家同时到达路口怎么办?如果不清楚谁先到达路口怎么办?如果有人不想等候而“插队”怎么办?在这一带开车简直烦得要命。
我把车停在家门前,就停在一堆堆的碎砖烂瓦之间。开好几张付账的支票后,我便徒步穿过“废墟城市”,去一家仍在营业的邮局寄支票。那家邮局建在圣约翰河口附近的高地上。你或许会问,为什么不等邮递员上门来呢?什么邮递员?自从八月份以来,就一直没有见到邮递员来过我们街区了。难道你见到过吗?
我向邻居西尔玛挥了挥手。她还穿着睡袍,从前门探出头来呼吸新鲜空气。洪水过后,她家的房子没有遭到结构性的损坏,但是家里发霉了,这让她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
我路过的那家咖啡馆,价格贵得吓人,门前挂了一条宽大的黄色横幅,上面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写着“正在营业”。如果有人口渴了,信以为真,匆忙把车开过来,想买一杯热乎乎的早咖啡的话,就会发现横幅下面还印了一行小字,上面写着这家公司在市里的另一家门店的地址,在营业的实际上是那家店。而这家店现在关着门、上着锁,空空如也。
喝不到咖啡的顾客或许会怒火中烧、骂骂咧咧,但他还是会看到横幅上说,这家咖啡馆正在全城招聘“大律斯搭士”。单从职位名称上来看的话,我们会猜测咖啡馆是在招聘“大律师”,或者是给吉娃娃修建犬舍的“搭建师”。可实际上,“大律斯搭士”赖以谋生的技能是倒咖啡,昂贵无比的咖啡。
悬挂在屋顶的蓝色防水布无处不在,上面写的告示几乎都是“正在招聘”。由于城里的“穷忙族”还散居在四十二个州里,这里再也没有失业人口了。无论是谁,只要愿意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就可以得到一份工作。
渴望工作的劳力已经蜂拥返城,他们大部分都是拉丁裔,有合法移民的,也有非法滞留的。我们的人口结构发生了变化,一听便知。从家家户户的纱门里和汽车收音机里传来的,全是那些和声唯美的墨西哥歌曲,早已不是嘻哈说唱了。
我路过一堆堆约十英尺高的废墟,一路上尽是砸得坑坑洼洼的“白色货品”(是冰箱、洗衣机,不是床单和枕头套),湿透的石膏板,褪色的家具,沾满烂泥的儿童玩具,还有倒在地上的橡树。要是安特吉核电公司可以把这一根根粗大的橡树当柴烧就好了,那样全城的电力就可以一直用到夏季了。
我路过一处窗户,里面支着一副支架,上面挂着一块粗糙的纸板,纸板上面写着“等待联邦应急管理署”的字样。
我闻到什么东西散发的腐尸气味,那东西比猫大,又比人小些。我走到了街对面去。
方圆几英里之内,每一家超市的门窗仍然钉着木板,只有一家意大利夫妻杂货店开门了,但是只收现金。由于电话打不通,他们没有办法处理信用卡交易。
我走在奥尔良大道上,踩到了几块用于绘制图案的镂空模板,板子上刻得全是抨击某个公众人物的文字。那个大人物的名字只有四个字母,所以板子上写的全是四个字母的脏话。
我绕道顺着几条狭窄的小巷往下走,边走边看那些洪水留下的痕迹。洪水在我们家几乎快淹到前门廊了。这片街区的地势远低于海平面,却看得见泥沙颗粒的褐色水痕和房椽差不多一样高。我走过几个街区那么多的废弃房屋,在其中一栋破屋前停了下来,想看明白它的房门上胡乱涂写的记号——一个用油漆喷涂的大写字母“X”。在它上方写的日期是“9月6日”,左边的缩写字母是救援者的身份符号,AZ表示亚利桑那州国民警卫队,TX表示救援者来自得克萨斯州,NJ呢?对啦,NJ表示新泽西州!
X右边用来喷写其他记号。NE表示“禁止入内”,LE意为“有限通行”。在X的六点钟方向位置上,标记了发现的人数,不论是死是活。通常这个数字是0,而且一般都会在中间画一条斜线,以免和字母O弄混了,比方说和缩写字母OK弄混,它指的是来自俄克拉何马州的国民警卫队。两条街以外的房门上还写有TFW,表示“完全被水淹没”。如果你不信,可以去看看那些记号,都写在8英尺或10英尺高的地方,做记号的人当时只能乘着船去做标记。
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在国民警卫队队员走后不久,又来挨家挨户巡查了一次,也留下了他们特有的信息:“屋内两狗”“室外一猫”“狗粮投放处”“此处有猫粮”等等。不知是谁留下了一口平底锅,锅里盛满了干猫粮;还有一只干净闪亮的玻璃碗,碗里装满了淡水。这些对于讲究的“猫科难民”来说,还真是贴心的生活福利设施啊。
我在一座黄色的小房子上,看到了用红色油漆喷写的求助信息:“动保会:需F/W(食物和饮水),两比特犬,一幼儿。”
噢,天哪!那里面有一个婴儿和两只比特犬待在一起吗?(“哇!哇!”)我猜他们可能是想说那里有一只“幼犬”吧。一个人类婴儿在两条饥肠辘辘的比特犬监护下,活不了多久。
我们这座城市拥有悠久的养犬养猫文化。在有关“卡特里娜”飓风的新闻报道中,令人激动的画面之一,就是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子,跪在10号州际公路的立交桥上,紧紧搂着他的狗的脖子。他在那里可能好些天了,没吃没喝的,但是却对那些主动让他搭便车的人一概拒绝,因为没有人同意他带狗上车。那是条杂种犬,真的不值钱,但那人声称那条狗救过他的命,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弃之不顾的。后来,一个本该中立地记录这一幕的电视台摄影师,做了一件很不专业的事情。他不仅把那条狗抱上了新闻直升机,还用镜头记录了两天后主人在巴吞鲁日和狗重逢的画面:主人热泪盈眶,那条狗又摇尾巴,又舔主人的脸。
陷入同样困境的新奥尔良人成千上万。他们滞留在城里,饱尝艰辛困苦,甚至面临死亡危险,就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留下宠物,担心它们淹死,担心它们挨饿。
我向南走了三个街區,看到了安格斯·克劳福德家房门上那些可怕的记号。最上方的日期是“9月5日”。在六点钟方向的位置上,正是那个表示“内有一名死者”的“1 D”,看了让人不寒而栗。再仔细地一瞧,却吃惊地发现水痕不过是在一楼窗框中间的位置。那个老家伙应该可以走到楼上去啊。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走到楼上去呢?
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前窗一晃而过,估计那一定是安格斯的儿子道格,飓风期间的英雄之一。
到达邮局之后,我拿了一份讲解“如何去除霉菌”的传单,就去排队了。我一边阅读配制除菌液的配方(一杯漂白剂加一加仑清水),一边想弄清楚什么是N95口罩。无意中,我偷听到了两个邮局职员的谈话。邮递员说他一直住在帐篷里,要等家里那些泡水脱落的石膏板全部更换之后才能回去。柜台后面的那个职员说,他至今还在等联邦应急管理署派来的拖车。
“我在那块荒废闲置的空地上睡了五天,周围全是水。”
“你在空地上的汽车里睡了五天?”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命睡在车里。”
“那你睡在什么地方?”
“睡在地上,和衣而眠。我带着两个女人——我老婆和女儿——所以我们没法去‘超级穹顶体育馆。”
不,他们幸好没去。在一场3级飓风中(飓
风分为1至5级,3级时速177—207公里。——译注),那些在体育馆避难的妇女和女孩子真是尤其遭罪了,比待在室外更糟糕。
“后来,他们让我们上了不同的大客车,”那人继续说,“老婆和女儿被分别送到了休斯敦和达拉斯,而我被送到马木镇的一座溜冰场,他们给了我一张简易小床。”
现在看来,我们在奶牛场的住处,简直就像是巴黎的丽兹大酒店一样奢华啊。
* * * *
回到家,我看到朱利安在后院忙碌不停,便去搭把手,和他一起给发电机加油。我所做的就是帮他扶住漏斗。“今天在画廊过得还好吧?”
“不太好。今天上午特别冷,我恨不得关上所有的窗户。”
“可是你得用强溶剂工作啊。那刺鼻难闻的气味……?”
“是的,熏得我头昏眼花,而且那幅天才奇画还发霉了。”
“还是穿件厚毛衣,打开窗户吧……我今天路过了安格斯·克劳福德的家。”
“听说安格斯那可怜的老头死了。”朱利安倒空了油罐,又拿起一罐新的。“洪水淹了他的房子?”
“没有,只淹到了一楼。”
“那他为什么没有上二楼去?”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朱利安加完油,调了调油门,用力摇转摇把,发电机隆隆轰鸣,开始给我们供电了。
“可能他在湿滑的台阶上没站稳,跌倒了,撞了头,淹死了。”
“可能是吧。”
从发电机牵出来的几条电线,弯弯曲曲布满在房中,接在了洗衣机上,但没有与烘干机相连,所以朱利安只好在后门廊上牵了一根晾衣绳。
我端着洗好的衣物来到外面,一件件夹在晾衣绳上,这日子过得太像祖母那时候了,我以前连想都没有想过,还好我的晾衣夹是新式的,上面的铰链是铁丝做的。
通常新奥尔良在一月份会有多雨天气,但最近阴雨绵绵,难挨极了。天晴时我得把衣服晾晒在楼下,下雨了再收回去挂起来,反复几次累积起来,才足以把衣服晒干。我一边把毛巾夹在绳上,一边低声吟唱:“没有电话,去——接——听!没有电灯,来——照——明!……哪有什么,奢——侈——品!……”
我哼唱的是《吉利根岛》(1964年开播的美国电视情景喜剧,剧情描述一群男女暴雨过后被困无名岛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的故事。——译注)的主题曲,节奏上需要演唱一个三音节的名字“卡鲁索”。当然,这指的是男高音歌手罗宾逊·卡鲁索,不是被困孤岛的男子“克鲁索”。而且,剧里那一群人无知无识,从来没有看过歌剧,也从来没有读过丹尼尔·笛福的荒岛求生小说《鲁滨孙·克鲁索》。
剧里的“教授”可能是个例外。他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假如我是“金格”或“玛丽·安”,我一定会搭间茅屋与教授同住,不知为何她们从未想过这样做。
朱利安在我身后打开门。“我们去道格·克劳福德家中吊唁一下。”
* * * *
年轻的道格·克劳福德和他的朋友史蒂夫·马克斯穿着牛仔裤,赤裸上身,皮肤呈古铜色,看起来就像是在给电话连线节目“交个朋友”做广告一样。
“玛戈!朱利安!”他俩把门开得大大的。“非常高兴看到你们回来。”
“我们也很高兴见到你们回来。”
“可以说我们从未离开过,真的。”史蒂夫绕过客厅的一座烛台,十二根香薰蜡烛把客厅照得透亮。“我们在湖景区的公寓完全被洪水淹了,所以我们在公交站睡了一个月。洪水退后,我们才搬到了这儿。当然咯,我们住在楼上。”
“一楼一定受损严重吧,”我说,“但是我看你们把它恢复得差不多了。”
“是的,夫人。”道格贊同地说,“回来的第一周,我们就拆除了那些破旧的石膏板,第二周就把新的给装上去了。”
“我们还要把后门廊围起来,建一间日光浴室。”史蒂夫比画着,“就在那儿安装按摩浴缸。”
“厨房里那张旧桌子要扔掉!扔掉!扔掉!换成一个岛台,再配上不锈钢的水槽,再在那里挂上一套大大小小的铜锅。想象一下?”道格指了指厨房柜台,柜台上有三只油漆罐子。“我爸本来想把厨房重新刷成白色,锌白色!您想象得出来吗?但现在整个厨房会是‘淡雅的报春花黄了。”
史蒂夫拿起一把刷子,一遍遍地翻动刷毛。“《新奥尔良》杂志一定会用一整版的版面来报道我们的,我敢打赌。”
“我们一直在想你父亲出事的原因,太可怕了。”朱利安说,“我们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他没有上楼去呢?”
“哦,其实,他上了楼的。我带你们去看。”道格伸手指向楼梯,我们随他一起来到二楼。“我爸一定在楼上独自生活了三四天。他有一台发电机,就安放在卧室外面的阳台上。他还储备了罐装汽油,冷冻干燥食品和瓶装饮料。”
朱利安走到阳台上,俯身查看那几只油罐。“你父亲的这台发电机,和我们家的一模一样。即使是一直开着,一天的耗油量也不会超过八加仑。”
道格和史蒂夫对视了一眼。“然后呢?”
“我看到了三只空油罐,全是20加仑的。他在三四天里用不了那么多汽油。”
道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可能那些罐子在他开始发电前就不是满的吧。”
“这也说得过去。”
一回到院子里的人行道上,朱利安就走到门前去查看那些潦草的字迹,然后用遥控器打开了车门。
“玛戈,打开副驾前的储物盒,把手电筒和我在画廊的工具箱拿来。”
“得令!”
朱利安“在画廊的工具箱”,其实就是一只小盒子,里面有一把棉签、一瓶油漆溶剂,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朱利安打开溶剂瓶,着手处理房门上的记号。溶剂的气味异常浓烈,即使在室外可以呼吸新鲜空气,我也快被熏晕了。在他用棉签蘸取溶剂时,我回到了车旁。他把溶剂涂抹在那个表示“死者”的字母D的中间,打着小圈儿仔细地涂抹。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白色油漆的下面就露出了一团黑污。
我屏住呼吸,走过去仔细地瞧了瞧。
“是画在数字0中间的那条斜线。”
朱利安叹了口气,在房门上那个“1 D”记号的上方,“笃笃”敲了两下。几秒钟后,我们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道格开了门,看到了朱利安弄出来的那个污渍,倒吸了一口凉气。史蒂夫从道格的肩头伸出头来,脸色苍白。
“我们来还原一下事情的真相。”朱利安盖好瓶子。“9月5号,国民警卫队队员来到这儿,但安格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救他的。救援队员驾着船,大声呼喊幸存者,要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安格斯关掉了发电机,藏在楼上,一声不吭,所以救援队员在房门上做了屋内无人的记号,就继续向前去搜救了。”
道格慢慢地点点头,好像被催眠了似的。
“几天后,你们来到这儿的时候,你父亲还活着。你杀死了他,抛尸水里。这是一次全国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难,多一个溺水身亡的人,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史蒂夫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嘴。朱利安继续说:“克劳福德先生早先在厨房里放了些白色油漆,你就把油漆抹在了数字0中间的斜线上,把数字0涂改成了字母D,再在旁边写上了数字1。”
“那样还挺冒险的,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啊。”我插话道。
“当时整个社区还是一片混乱,四处的电灯全都灭了,也许除了猫,附近没有人会看到他们的。”
“是我!”史蒂夫走到外面门廊。“是我干的!”
“噢,闭嘴!”
“不,道吉(道格的昵称。——译注)。我要把真相讲出来。”他示意我们回到门厅,低声说:“想想吧。我们已经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只喝了几杯咖啡、吃了几个甜甜圈,不停地把市民从房顶上救下来,送到没有被洪水淹没的地方。我累得只想上床睡觉,可道吉坚持把船开到了这边来,想确认一下他父亲安不安全。‘为什么要去?我问他。‘你老爸才不关心你的死活呢。”
“我以为他一定会为我感到非常自豪。毕竟每个人都说我们是英雄。”道格揉了揉双眼,“我们看到了房门上的记号,数字0说明屋内无人。但我知道父亲只是藏了起来。他不会离开的。所以,我用旧钥匙开门进了屋,他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下楼来了。看到他没出什么事儿,我太高兴了,立刻向他跑去,但是……”
“他对着道吉破口大骂。”史蒂夫紧攥双拳,“他满脸通红,活像一只怪兽,不停咒骂,高声尖叫,说他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找什么借口都让他觉得丢人、觉得痛苦!可怜的道吉……”
“是啊,我快崩溃了,”道格用无力的声音承认道,“我太累了,几乎站不起来,我以为他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但尽管如此……”
“他却满口污言秽语,甚至诅咒道吉被水淹死。”
“我总是对自己说,不管怎样,父亲都是爱我的。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我有一把很沉的警用手电筒,是我们去市民家里搜救用的,”史蒂夫打断了他的话,“我用手电筒砸了一下那个恶毒的老家伙,就砸在脑袋上,只是为了让他闭嘴,开不了口他就不会再伤害道吉的感情了!我只是想让他闭嘴而已,但是他像石头一样倒下了。”
“落水前他就已经死了。”道格说,“涂改房门上的记号是我的主意。我用父亲的油漆盖住了数字0,然后又改成了‘1 D。”
说完他就放声痛哭起来。“我爱我父亲,可他为什么那么恨我?我——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他的朋友关切地抱住他。朱利安对我扬扬眉毛,示意我该离开了,好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心中的恶魔。
回到车里,我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想回家睡个好觉。”
“我也想。”
(骆海辉:绵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