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爵士一起

2023-05-30 10:48博比·安·梅森
译林 2023年1期
关键词:埃德爵士

〔美国〕博比·安·梅森

我从来不关心时事,你们听说的世界上所有的麻烦事。为了操持这个家我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不过现在孩子们都大了离开家了,我开始思考眼下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女儿为什么要和一个男人同居,而且就要生孩子了,却不肯嫁给那个男人?我儿子为什么要住在河边的小木屋里,几个月鬼都见不到一个?不过那些都算是儿女私事。我也在考虑大一点的事情。人的寿命似乎不足以看到自己这一小块在宇宙拼图中的位置。我还不算老,但我想象得出当人老之后才开始思考该怎样生活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这样的念头会在每周社区小组的聚会上冒出来。刚开始那只是个减肥俱乐部,但等到我们都瘦下来了,聚会还在继续。现在周五下班后,我们一伙人会聚在某个人的家里,以类似于访谈节目的形式谈论人生。虽然我们嘻嘻哈哈,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生存。而且它有助于我思考。

要做到待人友善非常难。那是你必须去学的东西。我试图做到这一点,但这可没那么简单。当你来到人生那个更易怒、更不愿意付出的阶段,你会同时开始为自己无法慷慨付出而感到内疚。这两种情感互相矛盾——宽厚和刻薄。有人说,当你真的老了,你会立刻变回小孩,自私歹毒,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在童年和老年之间,生命中夹着这样一道觉悟的浮光——还有良心的掠影,这足以把你逼疯了。

上周五小组活动结束后,我跨过县界去了帕迪尤卡,希望能见到我认识的一个家伙。他自称“爵士”,不过他的真名叫彼得。他一直讨厌那个名字。学校的同学会取笑他:“你的彼得(英语俚语,指男性生殖器。——译注)在哪儿呀?”“哦,你看上去不像一个彼得啊。”等等。我小的时候有些孩子用“落花生”(英语俚语,指男性生殖器。——译注)这个词,那是我听到的第一个代指男性身体秘密部位的名字。我以为他们在说“库伯”(英语“落花生”的发音与“库伯”相似。——译注)。这让我摸不着头脑。后来我才知道应该是“落花生”。我是上四年级时从唐娜·李·沃什姆那里学到这个词的,那天她领我去操场尽头的一棵黑胡桃树下探险。她在内裤里放了两个黑胡桃回到教室,一下午都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还咯咯地笑个不停。教室过道另一边后两排座位上的杰里·雷·巴克斯特有时候会把他的“落花生”掏出来玩。他说话口齿不清, 那学期结束后他没再来上学。

爵士果然在“极品”酒吧里,我就觉得他会在那儿。他端着一杯扎啤,在酒吧里逛来逛去,和别人闲聊。看到我后他缓缓地咧开嘴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新胸罩,在面前的甜菜腌蛋罐和腌猪脚罐之间来回晃荡。调酒师埃德见怪不怪地摇摇头。“又来了,爵士,扒女人的衣服。”

爵士说:“没有呀,我在变魔术。”

我把胸罩塞进钱包。“谢了,爵士。估计你知道我的奶子在下垂。”

他来自田纳西州的奥比恩,从小在里尔富特湖附近打野鸭。现在他常去法国带回成箱的法国内衣,卖给一家时装店,偶尔也卖些给朋友。这些内衣都是设计师款,尺寸和这里的不太一样。他前妻从自己工作的巴黎供应商那里用成本价帮他进货。他一年左右去那边一次,看望他的孩子。爵士平常在建筑工地上班,每次攒够钱后就辞掉工作,立刻赶去法国。我有满满一抽屉昂贵的胸罩——扣胸的、低胸的、交叉背带的、无背带的——都是蕾丝和锦缎材质的,全是他送给我的。

“这副很特别哦,”他说着朝我走过来,“蕾丝扇贝花边加弹力缎面、模压罩杯、钢丝托。一会儿我会检查一下是否合身。”

我咧嘴一笑:“我们走着瞧,爵士。今晚我想一醉方休。”

“克丽茜,再过几个月你就又要当外婆了。这是老奶奶该有的行为吗?”他逗我说。

“但是我很开心啊,真该死!我觉得我坠入情网了。”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爱上我的,克丽茜。”

我要了一杯波旁威士忌。爵士需要的——我觉得——是一个对他有浪漫情感的女人。不过他从来不向他在乎的女人索取什么。他总是让到一边,任凭那个女人爱上某个带给她麻烦的蠢货。

我抬头瞟了一眼电视上的新闻——本地一则关于水污染的最新报道——说道:“湖里的青口贝在消失。都怪那些杀虫剂。”

“我聽说是去年的干旱造成的,”爵士说,“这就是自然规律。”

“不久后我将要庆祝一个新生儿的诞生——它何苦来着?看一个死去的湖?呼吸不适合呼吸的空气?”

爵士碰了一下我的肩头,让我冷静点。“这个世界上烦扰永远会有。没有婴孩生下来就一脚踏进伊甸园。”

我笑了。“这么说话才像你,爵士。”

“你以为你了解我,是不是?”他说。

“了解得都让我为自己总是折磨你内疚了。”

埃德把我的酒放到我面前,我迫不及待地把酒端起来。我对爵士说:“你为什么从来不对我发火,让我滚一边去?”

他像哥们那样捶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绝不该在生气的时候离开一个人,因为你们中的一个有可能在回家途中遭遇不测。”

今天,“极品”酒吧的常客都在——在工厂上班的老派男人(这里特指遵循同辈人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的美国南方的白人。——译注);周五晚上老婆带着孩子逛商场,自己四处逛游的男人。正进门的一个高个男子吸引了我的眼球。他走路的样子像个有钱人。他穿着一件荧光绿的衬衫,衬衫上细致的佩兹利纹样让我眼前一亮。裤子的口袋门襟上镶着牛仔风格的绲边,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装饰着紫红色刺绣和拉链口袋的仿麂皮背心。

“那是巴克·乔伊纳,电台的。” 爵士看出了我在想什么。

巴克·乔伊纳是我收拾东西准备去上班时常听电台的主持人。他主持的《清晨狂热》节目包括一连串刺激的恶作剧、下流笑话和直播互动送好礼活动。有一次他竟然给利比亚的卡扎菲上校打电话。他接通了皇宫,和一个带着中东口音说标准英语的官员通了话。

我觉得波旁酒喝得足够多了,就挥舞着手中的酒杯,快步来到巴克·乔伊纳的桌前。

“我听你的节目,”我说,“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加进快捷拨号列表里了。”

他看上去对我有点厌烦。给我的感觉就像自己在见鲍勃·迪伦或一些你知道不会友好的大人物。

“我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我不顾后果地继续说道,“当时你在直播赠送雷·史蒂文斯(美国乡村和流行歌手,词曲创作者和喜剧演员。——译注)演唱会的门票。我想成为第二十五名打进电话的人。不过我时机没掌握好。”

“太遗憾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他和几个穿西装的家伙在一起。他们都一脸漠然。

“我得在时机上下下功夫。”我停顿了一下,仓促地找着话题,“你真该采访一下我周五下午的交流小组。”

“那是什么?”

“我们是一帮妇女。我们每个周五聚在一起谈论人生。”

“人生的什么?”一丝假笑浮上了他的面颊,他是在讨好那两个穿西装的。

“眼下发生的事情。无聊的东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其实远不止这些。这一刻我真的很想让他采访我们的小组。我知道我们闪烁着生活和智慧的火花。丽塔对日托有自己的看法,多萝西可以扯堕胎方面的话题,菲利斯认为精神病医生是巫医。而我,我可以模仿贝蒂·戴维斯(美国电影、电视和戏剧女演员,曾两度荣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译注)。

“这是我的名片。”我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一张来。名片是一个月前订购的,就是为了能像这样说话。

“能见到粉丝非常的高兴。”他扯着嘴角说了一句——不是真心的微笑。

“少跟我来这一套,伙计。要不是你的听众,你不可能穿得花里胡哨地坐在这里。”

我回到爵士身边,他一直关注着我的动向。“我真想看到奥普拉(美国电视访谈主持人。——译注)让他下不来台。”我对爵士说。

当然,我算是把脸丢尽了。问题就出在这儿。我在友善和刻薄之间迷失了方向。我也不该喝酒。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那位电台主持人那么刻薄,但他作为我赖以开始新的一天的节目主持人,结果却是一坨臭狗屎。从今以后听他节目的时候我会边听边想:傲慢的狗屎脸。不过我自己穿着一件法国胸罩,露出这么多乳沟。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爵士在微笑,抚摸着我的手,又为我买了一杯酒。爵士的耐心像胶带一样牢固。

零零星星地,我在周五小组交流会上做过以下的交代:我的第一任丈夫吉姆·埃德是我高中时的男朋友。我们在高中的最后一年结婚,学校没让我毕业,因为我怀孕了。过去我常说我在那事儿上几乎一窍不通,但那是说谎。我经常夸大自己的纯真,像是在为自己陷入的混乱找借口。回过头来看,我明白了当年为什么要套牢吉姆·埃德,因为我担心这辈子不再会有另一个机会了,他是那里最好的选择。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我抓住任何看起来像是好机会的事,就在此刻、就在此地。我甚至有暴食倾向,好像担心再也没机会吃上一顿好饭菜了。“这是因为骨子里你就是个乡下姑娘。”我第二任丈夫乔治总这么说。他是个爱分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有一套理论。说起大萧条时期我们父母那一代的心理状态,他的话让人听了作呕。他上过大学。我一直没回学校取得我的高中文凭,不过那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乔治无法就事论事地享受一样东西。我们烤牛排的时候,他会思考我们烤牛排的理由。他说那要追溯到穴居人的行为。他说我们是在表演一种古代的生活方式。他让我觉得自己深陷在历史之中,好像我们还没从穴居人进化过来。我估计人类的演化跨度其实也没那么大。真的,我敢打赌,穴居人时代就有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男人让他的女人感到愚蠢。

过了一段时间,我不再在意乔治说什么了,但随后我的小女儿死了。她得了脑膜炎,发生得相当突然和可怕。一个月后,当乔治开始唠叨悲伤的恰当表现方式和悲伤的不同阶段时,我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我彻底爆发了。我让他走人。我们应该做的是分担悲伤。我相信最基础的教科书都会这么说。但恰恰相反,他在教我如何悲伤。一个人是无法与悲伤导师一起生活的。我告诉他,我会安静地消化自己的悲伤。凯茜不是他的女儿。他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我来说他似乎已经不那么真实了。他还住在附近。我听说他又结婚了,养着兔子,住在靠近巴德维尔的乡下——都是我想象不到的事情。不过,你敢相信吗,这么小的地方,我却从来没再见到过他。也许他的变化太大了,见到他时我没认出来。

“爵士,怎么这么巧你口袋里就放着那副胸罩?”我想知道,但他只是咧着嘴笑。我觉得这跟随身带着避孕套以防万一一样。胸罩正好是我的尺寸。我去卫生间把它换上了。原先戴的那副有点松了,于是我把它丢进了垃圾箱。让别人遐想去吧。

刚开始,我以为凯茜只是得了感冒。她在发烧,她说她的头疼得裂开了——說得如此平静,她完全可以用同样的语气说她的手弄脏了。那是夏天,不是流感季节,所以像往常一样,我急忙把所有的孩子送去他们的姥姥家,想着乡下的空气会让凯茜好起来。唐和菲尔不停地骚扰她,因为她既不想和他们在姥姥的阁楼上玩,也不想去外面的粮仓。她盖着一条她姥姥的被子躺着,后来我恐怖地意识到,不知怎的她知道了自己会死。你永远不知道小孩子在想什么,他们到底有多害怕,他们又在想象中把事情夸大到了什么程度。她十二岁,几个月前刚来月经。我以为她的病与此有关。当我提起这件事时,医生却因此嘲笑我。你能想象他竟敢这样吗?直到现在我才开始为这件事生气。不过我听说那个医生得了中风,现在住在养老院里。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保留那些不好的感觉对你又有什么好处?爵士是这么说的。

乔治责怪我送她去她姥姥家。那天他去纳什维尔参加一个工程会议,当时他是联合碳化公司的化学工程师。他说小孩子肯定是能从脑膜炎康复的。他在我的面前晃动一本书,但我拒绝了解关于这种疾病他读到了什么。我觉得,一旦知道了是我的过错造成了她的死亡,这种想法会要了我的命。或许乔治不是个坏人。他只不过有他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我想我们都一样,似乎没人知道怎样做到足够的体贴。可能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个情况。最近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他在为当时不在家而感到内疚,就像我因为没能注意到凯茜当时有多么安静和孤僻而内疚一样,安静得就好像她在那儿独自解决问题。凯茜是四健会(美国农业部下属的一个非营利性青少年组织,创立于1902年,使命是让年轻人在青春期尽可能地发展自己的潜力,官方标志是绿色的四叶苜蓿。——译注)成员,那一年她正在为义卖会制作霍利·霍比(著名童话《嘟嘟和巴豆》里的主角。——译注)展品——一个把脸藏在印花棉布帽里的玩具娃娃。凯茜先前自己缝了娃娃的服装,随后她开始做一只小毛绒狗,还用一个花篮来装饰整个场景。我还保存着那个未完成的霍利·霍比展品——就放在壁橱里一个装音响的盒子里。也许我该把它处理掉,因为如果凯茜还活着的话,她已经超出那个年龄段了。但我只剩下这些与凯西有关的细碎物品了,这是她生命中留下的唯一真实的事物。

唐和菲尔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车子后就离开家了。你相信会有人以“埃弗利兄弟”(美国摇滚组合,这一对歌手为唐纳德·“唐”·埃弗利和菲利普·“菲尔”·埃弗利。——译注)来命名自己的儿子吗?我估计我还会做那样的傻事。不过我从来没有对他们说他们的名字来自“埃弗利兄弟”。我所有孩子的父亲吉姆·埃德喜欢“埃弗利兄弟”,过去他常在卡车里播放他们的歌,那时候八轨录音机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吉姆·埃德在很多事情上都很随和,他从来不像乔治那样批评我。我不知道他是否为凯茜的死责怪我。我有种感觉,如果我们坚持下来,就能学会更好地爱对方。不过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无法待在我们身边。他搬去了开罗(美国伊利诺伊州亚历山大县的一个城市,位于伊利诺伊州最南端。该市得名于埃及首都开罗。——译注),在内河船上工作——现在还在干那个。我估计他过着某种他自己的新生活。我们的儿子会去看他。其中,唐的妻子先前和一个内河船员跑了,他自己现在住在那边的一间小木屋里。我不经常见到他。母亲节时他带给我一条巨大的鲇鱼,一条扁头鲇。不过大的鲇鱼其实并不好吃。他现在住在一片荒地上,捕鱼维生。我怀疑他不会再结婚了。菲尔是我孩子里面唯一正常的。然而,就此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衣服品味奇差的大饼脸老婆,惯坏了的孩子,用黄铜野鸭和鱼装饰的客厅。我去那儿身上会出疹子。关于他,我估计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高兴起来。

上周,劳拉,我的小女儿,写信告诉我她怀孕了。她刚和上学时认识的博物馆馆长离完婚,那个人修复旧陶器,把它们的碎片用胶水粘起来。他的收入很不错,但她不满意。现在她将要与一个小宝宝和一个男人捆绑在一起。这个叫尼克的是个季节工。他们住在他老家,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小地方。我想象不出那里能长出什么。上个星期天劳拉在电话里说:“我不想再走法定流程结婚了。我再也不相信婚姻了。我要摆脱所有的官僚垃圾。我信任尼克胜过政府。”

“你需要法律的保护,”我说,“万一他出什么事情呢?万一他丢下你跑了呢?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那是怎么一回事。”

“除非我杀了尼克,才能把他从我的生活中赶走! 说实在的,他那么的专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想那正是我不相信的原因。”

“别说了,妈。想想看吧,你又要做姥姥了!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不出趟门?妈妈们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凯茜死的时候劳拉才五岁。我们没带她去参加葬礼。我们告诉她凯茜去纽约和霍利·霍比一起住了。如果我能收回那个谎言,我会那么做的。因为当她发现真相后,情况更糟了,因为那时她已经懂事了,那样的震惊对她的伤害更大。葬礼上见到吉姆·埃德时,我觉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只在葬礼开始前,在走廊上看到了他一会,总共大约几分钟,但我们无法谈自己的感受。吉姆·埃德在哭泣,我想抱住他,但是我们看见了另一个房间里的乔治,站在摆放着的鲜花旁边——一个陌生人。

爵士说:“有没有注意到,夜晚让人毛骨悚然,是因为你觉得所有的秘密都暴露无遗,但你却自欺欺人说黑暗中其实很安全。烟雾缭绕的酒吧,烛光,所有这些狗屁的氛围玩意儿都是用来干这个的。”

“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嘛。”我说,口气里有一丝挖苦。有时候爵士似乎在沒话找话,然后编出一些听上去很深沉的东西。

我们开车去河边的小木屋看望我儿子唐。这是爵士的主意,一个疯狂的念头俘获了他。他说他想开车。他说我需要新鲜空气。他没让我喝完最后一杯酒。

我是一年前在交通事故法庭上认识爵士的。我俩同一天在同一条公路上出了轻微的碰擦事故,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我俩都没有让行。我记得爵士对我说:“我希望这件事并不反映我的性格。通常情况下我是个非常谦让的人。”那天爵士穿着带格子的法兰绒衬衫、喇叭口牛仔裤,戴一顶牛仔帽——此地男人惯常的衣着。不过我喜欢他的靴子。尖头、深栗色,脚踝上方嵌有猫王的照片。这双靴子是他在法国弄到的。那天晚上我们出去吃烧烤,他给了我一些带黑色蕾丝的桃红色内裤。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但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对这段关系认真过。我觉得他心里有很大的一块恐惧。

他卡车驾驶室里很闷,有股我坐过的所有男人的卡车里都有的油污味。我摇下车窗,感受着河面上的微风。爵士一路上喋喋不休,直到我们来到乡野深处。然后他似乎安静下来了,好像我们正走进一座宏伟的古老教堂。

我们行驶在一条州级公路上,蜿蜒的公路舒适地穿过散发着沼泽和松树气味的低洼地。没有房屋,没有灯光。时不时地,我们会经过一些地方,那里的野葛让电话杆和灌木丛看上去像是盖着保护布罩的巨大家具。在一个停车标志前,我让爵士直行,而不是沿着主干道走。很快我们就来到了一个岔路口,那里除了一个我知道的五十年代被烧毁的教堂的旧标志外,没有其他的标志。我们看见一辆横跨在沟渠上的废弃的皮卡车。当脚下的道路变成碎石子路后,我数着岔道口,在找第四个。爵士换了挡,我们呼哧着开上一座小山。

“知道他为什么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吗?”爵士边说边刹住车,并熄掉引擎。小屋里没有灯光,唐的摩托车不在那里。爵士去灌木丛里方便了一下。这是个半月夜,那种只能看见剪影的夜晚。我觉得我看见唐站在小屋旁边,在拐角处窥视,观察着我们。

爵士把手伸进开着的车窗,按了一下车喇叭。

我听见一只猫头鹰回应了一声。小时候,我以为猫头鹰是负责“审判日”的牧师的使者。“谁将受到审判?”我记得我们的牧师在问。“谁?”那个时候我就把“审判日”想象成一场精心策划的盛会,就像一场超长的电视马拉松节目或一台音乐致敬会。对于宗教我从来就不认真。我很高兴没有强迫我的儿女进入宗教可怕的魔掌。但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们站在有点坍陷的门廊上,门廊上摆放着渔网和装着空瓶子——可乐瓶和啤酒瓶——的箱子。皮卡车的灯光把我和爵士的身影投射到小屋的窗户上。我试着推开了门,是通向厨房的。

“唐?”我喊了一声。

我找到了厨房的灯,它只有一个灯泡和灯绳。灯绳是新的,摸上去还硬邦邦的,末端的金属小铃铛色泽光亮、轮廓清晰。这让我想起了吉姆·埃德和我刚结婚时旧家浴室的灯。那是我早晨爬起来冲进去孕吐时触摸到的第一件东西。

桌子是为单人用餐摆放的,盘子面朝下扣着,玻璃杯也倒扣着。另一个玻璃杯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餐具。一个小托盘里放着葡萄果冻、糖、咖啡和倒扣着的咖啡杯。

小木屋只有一个房间,沙发床收拾得很整洁,铺着一床我的旧被子。我在床上坐下。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这辈子都在沿着一条荒野的小径蜿蜒曲折地往前走,来到了这个特定的地方。我盯着被子上熟悉的图案,这是由女儿的裙子和儿子的衬衫碎片拼接成的。有些方块是凯茜缝上去的。如果仔细看,或许能挑出她稚嫩的针脚。

“真奇怪。”爵士说。 他正在研究用门做的长桌上零散摆放着的动物骨头。“你觉得他打算用这些做什么?”

“他一直喜欢生物学。”我说,从床上站起来。我把被子抚平拉直了,脑子里想着金发歌蒂闯进三只熊家里的故事(英国作家罗伯特·骚塞的童话故事《金发歌蒂和三只小熊》里的情节。——译注)。

桌子上乱七八糟:骨头、小工具、美术笔和钢笔,咖啡杯里浸泡着一个烟头,更多的烟头窝藏在一只翻过来的乌龟壳里,一些明亮的箔纸、一块油腻的抹布。爵士翻着一本画着牙齿和鱼骨的画册。

“他一定是在社区大学上暑期课程,”我惊讶地说,“他春天说过这件事,但我没当真。”

“看看这些,”爵士说,“画得太好了。他是怎么画出来的?”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奇。

我们研究着这些图画。从那些仔细、准确的线条上,我隐约看见我幼子的轮廓,还有贴在厨房墙上的色彩斑驳的怪兽蜡笔画的影子。看见他的努力突然间走上了正轨的感觉,就像遇见一个我眼熟但又想不起来的人。大部分的图画是骨头的特写,但也有一些鱼和鸟的素描。我更喜欢这些素描。它们有生命。我迅速翻完两打不同版本的鲇鱼素描。鱼又瘦又长,像鱼雷一样。鱼的胡须狰狞地弯曲着,身体上的斑点准确无误。这些鱼看上去甚至有点滑溜。我盯着鲇鱼,几乎像是期待着它开口说话。

我从图画本里扯下一张白纸,写了一张便条:

亲爱的唐:

现在是礼拜五晚上10:30,我和一个朋友过来看看你是否在家。我们只是顺道过来打个招呼。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没什么事情。有些好消息,我很想见你。

爱你,

妈妈

“看上去语气不那么苛求吧?”爵士看字条时我问他。

“不苛求,一点也不苛求。”

“几乎就像电话留言机上的留言——虚假且不自然。”

爵士像是以为我会哭似的抱着我。我没有哭。他扶着我的肩膀,直到确定我忍住了眼泪,然后我们就离开了。我说不清我为什么不哭。但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悲惨的事情发生。我的女儿要生孩子了——这是个好消息。我儿子画了一些鱼骨头——画得像花边一样精致。

“都怪我和我的‘好主意。”爵士抱歉地说。

“没什么,爵士。我会找个时间去找唐的。”

开车离开时爵士说:“这里的荒野让我想要出门走进去。我有个主意。明天我们去肖尼国家森林公园,找条小路来一次长途徒步。我们可以背上背包和所有的东西。我们去探索洞穴!我们去寻找熊什么的!”

我大笑起来:“你可以是丹尼尔·布恩(美国著名拓荒者和探险家,后面提到的丽贝卡是他的妻子。——译注),我可以是丽贝卡。”

“我不觉得丽贝卡会去徒步。你得是丹尼尔勾引上的印第安少女。”

“丹尼尔真会做那样的事情?”我假装被丑闻震惊到了。

“他是一个真正的探险家,不是吗?”爵士说,就在这时一只鹿游荡着穿过公路,他及时打开了大灯。

爵士以为他仍在努力让我振作起来,但是我已经开心得都无法告诉他了。我任他继续。他在努力让我振作的时候最性感了。

天色已晚,我最終去了爵士的住处,一个凌乱的公寓,一套音响系统接通每一间房间。他的狗布奇在门口迎接我。爵士带布奇去遛弯那会儿,我四处窥探。我在冰箱里找到一瓶啤酒。打开易拉罐时遇到一点麻烦,啤酒喷在了爵士用餐的桌椅上。他回来后,我开始拿他拥有的女人内衣取笑他。

“穿几件嘛。”我恳求说。

“你疯了吧?”

“为我穿一次嘛。我不会说出去的。闹着玩嘛。”

我不停地逗他,他屈服了。我们找不到合身的衣服,就把两副胸罩勾连起来,又弄了个绕颈系带。配上他自己的柠檬绿比基尼三角裤,他看上去棒极了,像色情杂志上的男人。男人真正穿在里面的东西总让人感到意外。我找些音乐在爵士的高级音响上播放。本想找“埃弗利兄弟”的歌,但没找到,就放了一张乔治·温斯顿(美国钢琴家和作曲家。——译注)的唱片。我不想冒犯爵士,一直没对他的音乐品位发表意见。我极度兴奋,伴随着音乐,脚步轻盈地从一个房间晃到另一个房间,想象播放的是《但愿是我》(《但愿是我》是一首传唱了50多年的经典歌曲,翻唱的人非常多,但最广为人知的是“埃弗利兄弟”1960年演唱的版本。——译注)那首歌。我突然有了一个强烈愿望,想再次见到吉姆·埃德。我想告诉他唐去上学了,在画画,又与外部世界接触了。我想在他的脸上看到唐的痕迹。我想在劳拉的孩子出生时和他一起去亚利桑那看望他们。我们可以拍一张全家福——吉姆、我、劳拉和小宝宝。孩子的父亲没有进入我的想象。

我突然意识到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的时间。难怪人一生会遇见好几个人,就像试穿不合身的衣服一样。毕竟可选择的有很多。不过我和吉姆·埃德的婚姻更像是一次冲动性的购物,买下第一眼看上的东西。然而在那方面我已经学会了相信自己的直觉。我草率地认为吉姆·埃德一直就是最适合我的人,而且我从来都对吉姆·埃德不好。那时我还太年轻,不会换位思考。可以说是缺乏同理心吧。过去我因为他的土气而瞧不起他,吃饭时胳膊搁在桌子上,用手背擦嘴。我认为他应该表现得文明一点,而他却我行我素,我因此生他的气。现在我知道了你无法改变男人,而有时候我向往的做派结果却是那么的虚假。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吉姆·埃德这样的人似乎总在做自己。我断定这就是我仍然爱他的原因。这时我意识到我正盯着镜子里爵士的身影——柠檬绿衬托着他金灿灿的皮肤,上面点缀着唱机上闪烁的光点。

爵士跟着我走进卧室,我们把身上的法式行头往下脱。我意识到爵士在说话,意识到他意识到了我可能没在注意听。这有点像在我的社区小组聚会上听别人讲故事。他在说:“法国有这么一条街,rue du Bac(法语,巴克街。——译注)。法语里把街叫作rue。上次我同莫妮克和两个孩子分别的时候,就是在那条街上,一条拥挤的商业街。那边的人个头比我们小,他们长着蓝黑色的头发,深邃的黑眼睛,皮肤的颜色特别浅,像鸡蛋的颜色。我挥手和他们告别,他们三人立刻就融入人群消失了。那是他们所属的地方,而我属于这里。我想你可以说我只是不会讲法语。”

“带我去法国吧,爵士。我们会玩得很嗨的。”

“没问题,宝贝。等到了早晨吧。”爵士转向我,抚平我肩头上的被子。

“我爱你。”爵士说。

白天我醒来时,爵士仍然紧拥着我,像母亲护孩子一样用身体环抱着我。音乐还在播放,且无休无止地重复着。

(本文选自梅森短篇小说集《蜿蜒而下的山路》,由楚尘文化引进,将于202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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