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山本文绪
昨天,我无意间听说女儿成了漫画家。
我乘坐新干线,在车内焦躁地剥着冰冷的橘子,匆忙赶去看望住在东京的女儿。
我注视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心中后悔让女儿到东京去。女儿临去东京时对我们说,一毕业就会回到家乡,我和丈夫虽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同意了女儿去东京。
女儿是个少言寡语、朴实内向的孩子。她朋友不多,运动会常托病请假,学习成绩也不出色,长相随他父亲,很普通。她喜欢安静地独处,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高三时,她突然提出想去东京设计专科学校学习,让我大吃一惊。
女儿确实画得不错,但并不是说她美术成绩有多好,她所擅长的是樱桃小丸子一类的人物画。她曾说专科学校一毕业,就会回到家乡这边来,但在东京找到工作后就不想回来了。我向她发牢骚,她跟我顶嘴:“老家那边也没什么好工作。”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儿子要考大学,我母亲又生病了,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女儿不怎么跟我联系,我也不太在意,还觉得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就是漫画家?
竟然对父母撒谎。
我心中不悦,嘴里一边嚼着冰冷的橘子。
并不是说成为漫画家不好,我曾经通读过手塚治虫的《火鸟》,还和女儿一起读过她买的《丝带》。
女儿画漫画的事,是我不经意间知道的。昨天在超市买东西时,一个熟人向我打招呼。女儿上小学时,有一个玩得最要好的女孩,这个熟人就是那个女孩的母亲。好久未见,我就和她站在那聊了一会儿,她笑容满面地对我说:“下个月我女儿就要结婚了。”
是啊,已經到了这个年龄段了。那我的女儿呢?她打算在东京待到什么时候呢?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像受男性欢迎的人,所以我差不多该提醒她去相亲了。
那个熟人骄傲地谈论着女儿的婚事。“啊,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真是很幸福,你也就放心啦。”我用得体的语言恭维道。
她立刻“哎呀!”一声,意味深长地笑道。
“渡户,你的女儿现在也不得了啊!”
“嗯?”
“听我女儿说,漫画家很赚钱,真行啊!”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头雾水。
那位夫人露出不小心说漏嘴的神情,想要赶紧离开,我拽住她问了个究竟,从她那里打听出了女儿的笔名。
我跑进了书店,向收银的年轻女子打听是否有个叫“玉樱暴风雪”的漫画家,她稍露迟疑,便指向旁边的漫画杂志。我用颤抖的手取下杂志,封面十分抢眼,女儿的漫画占据了卷首彩页,翻开里页浏览,我感到女儿的漫画稀奇古怪、格调不高。我心生不快,漫画杂志从手中滑落了下来。
我走出东京新干线车站,给出租车司机看了女儿的住址,他似乎立即就搞清了路线,微微点头便将车子开了出去。我从车窗眺望着东京街道两旁的建筑,已经好久没来东京了,还真有些兴奋,对女儿的怒火也因此有所平息。
昨天晚上,我觉得不好跟丈夫商量,便把杂志拿给刚步入社会的儿子看了,儿子一开始感到吃惊,不一会儿又捧腹大笑。
“姐姐真有一套。”
“这不是开玩笑,太丢人了,我明天就去她那儿!”
“你去了打算怎么办?”儿子笑着,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什么怎么办?”
“姐姐已经过了父母反对就放弃的那个年纪了?她不正是因为不想放弃,才没告诉妈妈你的吗?”
“是啊,确实是。”我噘着嘴道。
儿子竟然能说出这么成熟的话了。不久之前,女儿和儿子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然变得如此狂妄。
“而且漫画家比大家想的要朴实得多,这本杂志还不是双月刊,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连载,那她可没时间闲玩。尽管她的漫画内容不尽如人意,那她也一定是在脚踏实地、兢兢业业地工作。”儿子爽朗地说道。
儿子的话我没有全信,但也许确实如他所言。她画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始料不及,可是就这么一个老实巴交、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孩子,竟然在东京一个人打拼赚钱生活。她变得坚强了。
“到了。”出租车司机说了句。我蓦地缓过神来,付过车费走下车。
我目瞪口呆地抬头望了一眼气派的白色高档公寓。“住这么好的地方?”我不由得嘟囔了一句。在市中心能住上这样的高档公寓,究竟需要付多少房租啊?
刚平静下来的不悦又袭上了心头。我乘坐电梯奔向三楼的1号室,伫立门前,门牌上真切地写着女儿的名字“渡户千惠子”,下面还写着她的笔名“玉樱暴风雪”,这是什么鬼名字,真傻。
我按响了门铃,“来了。”过了一会儿,从门铃的对讲器里传出了男人的声音,我无言以对。
里面的男人说道:“送比萨的?马上给你开门。”很快门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裸着上半身,穿了条睡裤的年轻男子,他呆呆地张着嘴,盯着我。
“雄一,送比萨的?”说着,从年轻男子的身后闪现出只穿着睡衣的女儿,女儿看到我后,嘴张得比那个年轻男子的还要大。
“千惠子!”我不容分说,照着她的脸给了一拳,女儿规规矩矩地在我眼前坐了下来。
那个年轻男子知道我是她的母亲后,连招呼也没打,一边喊着:“啊,啊……”便逃似的跑了出去。
“千惠子,你现在可算是飞黄腾达了啊!”我呷着茶道。女儿沉默无语,垂着头。
“漫画家,很赚钱吗?”不管我怎么挖苦她,女儿始终是面无表情。我叹息着,注视着她的脸,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
每年的盂兰盆节和新年,女儿都要回到老家来,也从未见过她这么精致。回家的时候,是故意扮丑了呢,还是一放松就变回那样了呢?
“你竟然瞒着父母,画些没格调的漫画。”我把茶杯放到了桌上。“我还和健太商量过,他告诉我画漫画是个踏实的工作,即使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漫画,也是漫画家本人一笔一画画出来的。我本来还想信你一下。可这大白天就和男人在一起鬼混,真让我恶心。”
女儿扬起脸,正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时,后面的电话响了起来,女儿拿起电话,“……好,谢谢,是的,今天就进行,四点钟,好,我等着,拜托了。”女儿说着放下了电话,长叹了一口气。
“有人要来吗?”
“嗯,妈妈。”
“你说什么呀?”
“我得工作,助理一会儿过来,你在这也没关系,请在那个房间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好吗?”
我对女儿的话感到气愤。“你说什么呢?我刚才讲的话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呀,向你们说谎是我的不对,可是如实跟你们讲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和现在一样,不是吗?”女儿慢条斯理地说道,她的态度很严肃。
“你呀……”
“哎呀,别再吵我了。”女儿大声道。
“为什么我做什么工作非要得到妈妈的允许才行?又没让你们资助!从事什么工作是我的自由!刚才那个人是我正大光明的男朋友,晚上我们没有时间见面,白天见见面,不可以吗?”见女儿气势汹汹,我有些退缩。
“总说没格调,那我是怎么生下来的?难道是从树杈上生下来的?不是妈妈和爸爸做爱才生下来的吗?”
“哎!千惠子,你怎么说话呢?”
“妈妈,你告诉我,几岁才可以做爱呢?结婚才可以?晚上可以,白天不行?媽妈你到底来这做什么?把我拽回去,让我在老家的邮局上班你就满意了?”
女儿的激烈言辞,使我无语,我突然头晕,一下子瘫软地趴在了桌子上。
“妈……妈妈!”那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女儿,今天“做爱、做爱”不离口,对我来说如同噩梦一般。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我晃着头起身,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我离开床偷偷开门看了看。
“啊,阿姨醒了吗?”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客厅里面有一张大桌子,桌前有两个女孩拿着画笔,她们面前摆着漫画稿。我偷瞄了一眼画稿,发现是女儿画的“稀奇古怪的漫画”,就慌忙地移开了视线。
“千……千惠子去哪儿啦?”
“老师在隔壁房间,正和编辑通电话,您喝咖啡还是别的?”
“咖啡就行……”
“阿姨,请到这边来,对不起,房间太乱。”另一个女孩请我坐到沙发上。她们两人和蔼可亲,很讨人喜欢。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刚才的那位女孩端着咖啡回来了,她提醒我说:“很烫,请您小心。”
我接过杯子,对她报以微笑。这么好的女孩,真想让她嫁给我们家健太啊!
她们又回去画稿子了,不时互相交谈、偷笑,简直就像两只小鸟。我不明白,这么好的女孩,为什么要画那些稀奇古怪的漫画。
“你们也是漫画家?”我打探着问。
“不,我们是助理,不过将来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成为老师那样的漫画家。”给我沏咖啡的女孩微笑着对我说。
“那……你……”我不由得语塞。
“阿姨,你看到老师的漫画,是不是很吃惊?”让我落座沙发的那位女孩问道。被她们说中了,我默而不答。
“乍一看,画的内容显得直白,让人敬而远之,但故事的内容充满了爱。”
“对,是啊!是我们向往的。”担任助理的女孩子微笑道。
“向往?”
“是的,爱,是爱。”
我不理解她们的话。
这时,隔壁的房门开了,女儿走了进来,女孩们耸了耸肩,不再说话。“老师,背景画好了。”
女儿笑着告诉女孩下一步该怎么做。在女儿的身上,我已看不到那个优柔寡断、哭哭啼啼的孩子了。
我没有看过女儿画的漫画。女儿的漫画,让大家满口称赞“是爱”,她的漫画到底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千惠子,过来一下。”我站了起来,把女儿叫到隔壁的卧室。女儿一副厌烦的神情,走了过来。
“干吗?如果是想教训我的话,等助理走了以后再教训行吗?”
“不是,把你的那些漫画让我看一下好吗?”
“嗯?”女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要看看,把你画的漫画都拿出来好吗?”女儿不知所措,从书架上的一大堆漫画中找出了自己的作品。看到堆在地板上的漫画集册数,我大吃一惊。
“这么多?”
“嗯,是啊。”
“我想把它们都看看,你去忙你的工作吧!”我用手驱赶着女儿。
“好,好。”她应允着站起身。
我忐忑不安地捧着漫画,只听女儿在我身后说道:“妈妈,你今天会在这里过夜的吧?”话语中隐约透露着小时候的奶声奶气。
我一回头,女儿已将房门静静地关上了。
这孩子自立自强,一路打拼到现在,我夸奖过她吗?我安慰过她,但从未夸奖过她。
也许我该向女儿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