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陌路人

2023-05-30 10:48蒂娜·德贝勒加德
译林 2023年2期
关键词:佐佐木手提包车门

〔美国〕蒂娜·德贝勒加德

佐佐木先生上了车,一身笔挺的制服在皮革座椅上柔顺地滑过。随着这辆奔驰出租车在关门时发出的低沉声响,他的轮班开始了。他转动点火开关,发动机温和地启动,安静得几乎察觉不到,然而他老练的感官在发动机空转时都能感知到嗡嗡声。他打开收音机,搜寻那个在午夜时播送的古典音乐节目。他暂时停下,欣赏起他搭在收音机旋钮上的那只手上的手套。这副手套是妻子送给他的礼物,上面绣有他的名字,如此就永远不会在车站弄丢。

他将车挂上前进挡,驶入东京五彩绚丽的街道。他抵达那幢老旧的公寓楼时,仪表盘上的时间刚好显示为夜间12点。

他停下车时,她正好走出来。今晚,她穿了一条深紫红色的连衣裙,短得露出大半截大腿,脚穿一双细尖根的高跟鞋,肩头披着一条翠绿色的丝巾,好抵御凉飕飕的微风。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小伞。

他摁下一个按钮,左侧的后车门自动开启。她坐进暖和的车内,取下丝巾。

“晚上好,佐佐木先生。”

“晚上好,友纪小姐。”

尽管现在是子夜,他们仍然互道晚安。

他将汽车挂上挡,两人开始每周一次的穿城之行。

周五晚上是他最喜欢的一段工作时间。他瞥了眼后视镜,看着这名酷似他女儿的年轻姑娘,除了那血红色的唇膏涂抹出的骇人红唇,两个人没啥差别。他情不自禁地偷窥姑娘摆弄小镜子以及她一身繁复的穿着。他静悄悄地观察友纪补口红的模样。他差一点就相信那是他的女儿。她不仅仅和春子留着一样的波波头短发,并且发色也完全一样,带着一点儿红色或紫色,也许是洋红色。而且,和他的女儿一样,她思考时也爱咬嘴唇。

她在想些什么?是在想眼下这一晚,还是在考虑午夜幽会之外的生活?她是不是有一个要努力挣钱来照料的家庭?佐佐木觉得不是那样,畢竟她还这么年轻。抑或她只是看起来年轻而已?他从未在大白天的亮光下见过她,仅仅见过她在深夜城市红红绿绿的霓虹灯装点下的样子。

就在他陷入20分钟的遐想后,奔驰车驶入一条寂静的街道,街道两旁的大宅子都掩藏在高墙背后。快到目的地了,他放慢车速,缓缓驶向大门,最后在大门前停下。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小巧的遥控器。他再次瞥了眼后视镜,见她正烦躁地咬着嘴唇。

他将车挂上前进挡,正准备进入,但这时他听到女孩仿佛受到惊吓而发出一声喘息,忙又停下。他的目光再次通过后视镜看向女孩。女孩的唇上渗出一小滴鲜血,仿佛是唇彩被赋予了生命。他把自己的亚麻手帕递给女孩。她接过手帕,微微颔首,轻拭起血迹。一下,两下,然而血滴再次出现。轻拭第三下时,血止住了。她递回手帕。他看了一眼手帕上的血迹和唇膏印迹,这块手帕算是彻底毁了。他把手帕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的座椅上,避免玷污他的手套。

大门开启,他开车进入,停好车。佐佐木摁了一下按钮,后车门静静地开启,放进凉飕飕的深夜空气,但他告诉她稍等一下,因为雨已经开始落下,比预期提前一步。他小跑着绕过车头来到乘客车门前,撑开一把大大的高尔夫伞。有了伞的保护后,他才护送她走向屋门。她进了屋,向他欠了欠身,表示感谢,随后关上屋门。

他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闲时间,随后他必须回来接她。田中付给他整整三小时的酬劳,希望他在晚上11点30分到凌晨2点30分之间不要接载其他乘客。他希望佐佐木任由他差遣。看在田中付给他的酬劳分上,佐佐木一点也不介意,只要他能让自己的脑袋别闲下来就行。

他驱车离开,惧怕之后的闲散时间。内疚涌上心头,填满空缺。那是他对于妻子和女儿的内疚。而今晚,还有对于送这名年轻女孩到一个黑帮大佬的住所的内疚,对于可能发生的更糟糕之事的内疚。田中有个“生意伙伴”从外地过来,那人指明要友纪服务。友纪是田中个人的最爱。既然田中答应了,那么这个陌生来客肯定大有来头。

佐佐木开车绕着街区,寻找泊车位。他把车停在黑猫爵士夜总会附近的街角,在蒙蒙细雨中步行了半个街区。

他踏进烟雾弥漫的夜总会,和往常一样,坐进吧台旁角落里的座位。服务生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外加两块冰。佐佐木脱下手套,点了根香烟,转动起酒杯。他更喜欢纯饮威士忌,但是在周五晚上他允许自己喝上一杯加冰威士忌。他的老习惯是小口慢酌,任由冰块融化,被冲淡的酒总好过一点都没得喝。他需要保持警觉才好开车。

香烟、烈酒和萨克斯舒缓了他的紧张情绪和内疚感。它们是他现在仅有的癖好。佐佐木又点了根香烟,闭上眼,聆听音乐。

乐手吹奏完曲目后,坐到他旁边的凳子上。“吹奏得十分动听!”佐佐木赞美道。

乐手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典悟,给他添酒,算在我账上。”

佐佐木踌躇起来,考虑坐在这儿再喝上一杯酒,与这位乐手闲聊一阵会有多愉快,但他还是恢复了理性。“谢谢你,但不用了。今晚我就喝到这儿。”他翻转手腕看了眼手表。凌晨2点15分。他与乐手道别后,饮尽杯中酒,戴上手套。

到了外面,他点上这晚的最后一根香烟,站在黑色的雨篷下抽完烟。

此刻雨下得更大了。他竖起制服上衣的衣领,向奔驰车走去。

他到大门口时,大门紧闭着。往常他的车子一停下,友纪就会打开大门。他将车停在车道上,发动机空转着,收音机里传出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的轻柔乐音。雨水击打在车窗上,几乎盖过轻柔的音乐。

他又看了眼手表,已是凌晨2点45分。他下了车,再次竖起衣领,环顾四周。

雨突然变小。他在一片寂静中听见轻轻的噼啪声,仿佛松鼠行走在秋日的落叶上,接着又听到微弱的哭声。随即哭声变大了,更像是一个孩子发出的。他沿着小径往前走,追踪声音的源头。

哭声持续不断,中间打了一次嗝,然后又是啜泣。他静立原地,以免发出声响。

“友纪,是你吗?”

“佐佐木先生吗?”

他发现大门和墙壁相接的地方有一处开口,于是从口子里挤了进去。

他循着声音,寻找到她。友纪蜷缩在绣球花灌木丛后面,赤着脚,手里拎着一只鞋,身上的深紫红色连衣裙带着若干深色斑点,头发贴在脸上,已分不清泪水和雨水。

“你受伤了吗?”

她瑟瑟发抖,没有回答。

他走上前,这才意识到她裙子上的斑点是血迹。

他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判断她并未受伤。他一把抱起她,她没有反抗。

她身材娇小,他不用使多大的力气。他摁下开大门的按钮,随后将她轻轻放到奔驰车的后座上。汽车没有熄火,温暖的空气包裹了他俩。

“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肯让他……我不能让他……”友纪嗫嚅着,没有透露出更多信息。

“我马上回来。”

他转身去关车门时,她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请别抛下我。”

他内心像被撕裂了一般。他看着女孩,坐在车里显得如此娇小,浑身湿透,依旧在哆嗦。这让他联想起自己带女儿去海边时的情景。女儿会从海水里突然探出头,发丝紧贴着下颌,冻得直打哆嗦,双臂交叉,直至被他裹上浴巾。

他轻轻拿开她的手。

“我保证,我会立马回来。”

她摇摇头,抓住他的胳膊。

“我保证。”

她闭上眼,松开手。

他发现前门半开着。他停下脚步倾耳细听。屋内很安静。他望向楼梯,看见扶手上有一条血迹。他走到楼梯顶,再次驻足。周遭万籁俱寂,只有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开着。他慢慢靠近那扇门。

他在那间卧室里找到了那名陌生来客,他的尸体俯卧在床上,床单已被鲜血浸透。友纪的翠绿色丝巾飘落在床腳边,宛如一条长满苔藓的蜿蜒小径,引向友纪的手提包,手提包里的物品散落在床上。友纪的另一只鞋以及一把血淋淋的尖刀遗留在地板上,旁边是一双男性的拖鞋。

佐佐木转身就跑,但在走廊上他停下脚步。

他回到卧室,脱下手套,取走丝巾和高跟鞋。他抓起友纪的唇膏、钥匙和其他物品,塞回手提包。

他从浴室里抓了条毛巾,擦拭每一处表面,包括床头板、门把手、墙边小桌以及友纪可能触碰过的任何地方。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尖刀,用毛巾裹起来。

他驾车送友纪回家。奔驰车在林荫大道上疾驶,虽然因为紧张,两侧的太阳穴怦怦跳得厉害,但他心里仍清楚不能超速。

车停下,他在友纪的手提包里翻找出钥匙,再抱起她,将她一路抱进公寓楼。

他为友纪脱去衣衫,让她倚靠在淋浴器下时,他尽量移开目光。他在衣柜里翻找出最保暖的衣物,帮她穿上。他把一只购物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往袋子里装入更多衣服和洗漱用品。他在梳妆台上找到1万日元,将它和其余的钱放到一起。

回到车上后,他把购物袋放到她的腿上,关好车门。

“佐佐木先生,你要带我去哪儿?”她开口问道,却没有等待答案。她将脑袋靠在车门侧柱上,坠入梦乡。

往城市北面行驶了45分钟后,他将车子停在一座空荡荡的火车站旁,在售票处买了一张车票。太阳刚刚在轨道上方露出个头,仿佛在偷看一样。列车预计会在12分钟后到站。他等待了10分钟,然后去车那边接她。

“拿着。”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递给她。加上她自己的钱,假如她用钱谨慎些,足够撑上一段日子。“我给你买了一张去青森的车票。永远不要再回到这儿。明白了吗?”

火车的隆隆声盖过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她点点头,迈进开启的车门。车门在她身后合拢。她的头靠在车窗上,他见到友纪的最后一幕是火车驶离时,她在用那双茫然的眼眸凝望窗外的月台。

佐佐木开车驶上车站后面的桥梁。他抓起后备箱里的那包东西,手足并用爬下堤坝,来到河床上。他找到一块他能拿起的最大的石头,包到毛巾里,系了一个牢固的结,然后将那包东西丢进河里。看着东西沉入水底后,他才转身离开。

佐佐木走进他的公寓。他筋疲力尽,比他这辈子任何一次劳累都更加疲惫。他走向屋子另一头的角落,敲了下铃铛,低头祈祷,再抬头注视祭坛上妻子和女儿的照片。已经有多少年了?

他再次合眼。19年,他终于救赎了自己。距离他的妻女踏上那趟致命的行程,已有19年。他那时不在现场,无法保护妻女。他度过了独自老去的19年,一切都没了,只剩下工作。他靠开出租车来让自己麻木,从而不觉伤痛。

他逐件脱去衣物。他特意慢慢地脱。首先是帽子,他把帽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梳妆台上。接着他脱下上衣,将它挂到衣架上,扣上第一个和最末尾的纽扣。他脱掉长裤,将裤中线对齐再拎起来,夹到木衣架上。他没有赶时间。他怀着和其他日子里一样的敬畏之心,将制服挂到适当的位置。

他淋浴完毕后,坐到床上。通常他会睡上八小时,再起床开始上白班。

今天,他不得不接受更少的睡眠时间,但是当他们来找他时,他需要露出精神十足的模样。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太过疲倦,确保自己到时会头脑清醒。他需要有十足的说服力,那样搜查到他这儿就会结束。

他轻轻地把腿摆上床,脑袋搁在枕头上,凝视着天花板。要是他睡到中午,在他们来找他之前,他就能获得足够的休息。他们要花差不多那么久来找到手套。他们要花差不多那么久来追查那时正在上班的他,再出现在他家的门外。

他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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