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滢滢
历史就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洪流,每个人都是里面的一粒沙子。正如没有哪两粒沙子能够同时处在同一个位置、被洪流推往同一个方向、沉积在同一片海域那般,历史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看待历史都会有不一样的评断。可司马迁发出“狂言”—“成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哪一家?怎么能把历史框限在一家?司马迁却在历史的长卷中一笔一画为我们写下了答案。
一、太史公?太史令?
在记录诸多人物生平的篇章中,司马迁本人也成为其书写的对象。《太史公自序》,便是一封来自司马迁的解剖书。
在一本本史书中,对太史公这一官职的解释只出现过一次,即东汉卫宏的《汉仪注》,然这只是个孤证,太史公这一称谓多半是误名。可写历史的太史令司马迁却偏偏要管自己叫太史公,是他自抬身价吗?是他想炫耀自己官职高吗?都不是,司马迁用“太史公”向我们真诚地解剖他致以太史令工作最崇高、最神圣的意涵。在原本微不足道的太史令工作上,司马迁以近乎宗教式的自我提升,他不在乎他人如何评定他,只在乎自己对自己的评价,所以他评价自己为太史公。在这一信仰面前,其他都已变得没那么重要,甚至他成了被昔日好友误解的孤独者。
对于一个有尊严的人而言,死去与宫刑之间并没有选择,只有接受死亡这唯一答案。可司马迁在种种考量后选择苟活,只为完成他心中那未完成之事—成一家之言的历史。当他在不见天日的牢墙之中写下每一笔、每一画之时,内心、精神都在被这屈辱折磨着。司马迁是如此严肃地看待“太史公”三字,他把它看作自己的命运,即使付出最难堪、最屈辱的代价也非完成不可。
当我们看《史记》时,司马迁的人格与精神从头到尾贯穿于书中,何处可见太史公?无处没有太史公。不了解司马迁,《史记》便成为一块读不懂的砖头,鲜活生动不起来,这便是“一家之言”。
二、胜者?败者?
常言历史是胜利者的书写,可《史记》非也。浩瀚漫长的历史被《史记》用五十多万字、一百三十篇章囊括。司马迁对《史记》的排序十分有趣,本纪、世家、列传、书和表将历史划分为五个维度,而每个维度内的时间轴排列也十分清楚。可历史的时间顺序永远不是单线程的,早出生的人未必早去世,早发生的事情未必早结束,总会有很多交错的地方。哪篇文章放前面、哪篇放后面?这篇文章属于哪一类、那篇文章属于哪一类?《史记》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体现了司马迁对历史的态度。
按照司马迁的说法,他对《史记》体例的设计是“陈其科条”,以统治者为脉络,将关键之事陈列于书的最前面。可正是在这样一个严谨的体例中,却有一些怪异有趣的安排,这些安排正是司马迁对历史“一家之言”的破例。以本纪为例,按照原则,只有统治者才能列于本紀当中,而汉代认为自己是土德,直接接在作为水德的秦朝之后,中间并没有项羽,换句话说,汉代的官方意识形态不承认项羽为前一代统治者,可项羽却出现于此,这便是司马迁所不同于汉代官方的“一家之言”,他认为打败秦的是楚而不是汉,是项羽而不是刘邦。此外,在基本体例里本该一个一个皇帝延续下来,可我们却找不到《惠帝本纪》,接在《高祖本纪》后面的是《吕太后本纪》,在司马迁眼里吕后和项羽是同样的,他借此彰显出“成一家之言”的伟大志向。同样,在世家中还有更多有趣的“例外”:没有王位也不属于传统贵族位列的孔子被写入世家,处于底层平民阶级的陈胜也被写入世家……输了就一定失败了吗?赢了就一定成功了吗?按阶级而言,他们与世家贵族之间是一条永不可能被跨越的鸿沟;倘若单纯从人的角度来看,他们对历史的贡献远超于大多数贵族,他们比贵族身份更高—在历史转折点发挥了巨大作用的身份。
三、英雄?无赖?
《史记》其中蕴含的是历史,更是司马迁对历史的尊重,“成一家之言”不是说说而已,司马迁所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对历史事件及人物的自己真正相信的评断,决然不受权力、财势的影响。恰似他笔下所写的汉武帝。
一直以来,在我们接受的教育中,对汉武帝的描述大多集中于他的功绩、荣誉,可人有多面,《史记》就为我们掀开了笼罩在汉武帝权力背后的帷幕。从远古对封禅的描述到汉武帝多方寻求封禅,故事一路罗列下来,《封禅书》向我们刻画了一个真正的武帝面貌,其他史书只写汉武帝带着权力光环的表面,在武帝眼皮子底下撰写史实的司马迁却运用春秋笔法,让我们看到在权力光环背后,汉武帝是如此脆弱,也更进一步看到脆弱所带来的无奈。在很多与治国、理政的决策上,汉武帝或许有着敏锐的判断能力与手段,可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却变成了一个非常幼稚无赖的人。哪怕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所谓的方术之士欺骗,只要有人抛出长生不老的鱼饵,他就又立马上钩儿。
进而言之,汉武帝是个例吗?显然不是,司马迁以《封禅书》点出统治者的通则,一旦拥有巨大权力后,统治者又往往被异化为权力的奴隶,让统治者产生一种强烈的信念—自己并非一般人,一般人无法享受到的拥护,自己有权力享受;一般人无法得到的优待,自己有权力得到;一般人必须付出的努力,自己有权力免责……有权力的人随时随地都生活于“例外”之中,便有一种适用于一般人的自然规律不应该放在自己身上的错觉。就像汉武帝所产生的错觉那样,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都不得不死,那自己呢?拥有莫大权力的自己为何也要死?权力一定可以让自己不死。从某种角度上讲,这种想法让英雄也有无赖的一面,无赖或许也有英雄的一面。
托尔斯泰曾说过,任何伟大的作家不过是在书写他的片面而已。尽管受时代与个人的限制,《史记》终究有所不完美,但这并不妨碍司马迁完成了他所想要达到的“成一家之言”的目标。“成一家之言”不只是说这本书是有作者的、是作者的言语,更重要的是在提醒读者要带着谨慎、怀疑与个性的精神去思考,司马迁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说,这样说对我们的意义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