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碧婷
内容摘要:五四时期那股呼唤女性主体意识的新思潮引起了广大知识分子们对于女性角色独立解放的思考,庐隐在第一批登上中国近现代文坛的五四女作家中,无疑是最富感伤色彩的一位,她对“五四时期”知识女性的内心世界与婚恋观进行的剖析至今仍具有研究意义,她在作品创作中融入自己的经历与情感体验,写自我、写女人,表现了作为“觉醒者”的独特思考。本文试图从庐隐的悲哀基调的萌发、时代推动觉醒下的悲哀、悲剧主义爱情观这三个方面去探寻庐隐“悲哀”的源起。
关键词:庐隐 女性伤感文学 女性主体意识 女性文学作品
庐隐是五四时期著名的女作家,与冰心、林徽因二人并称为“福州三大才女”。庐隐对“五四时期”知识女性的内心世界与婚恋观进行的深入剖析至今仍具有研究意义。本文先是探讨庐隐“悲哀”萌发的影响因素,以成长轨迹为切入点,具体是从苦痛不幸的童年、基督教的信仰、不同感伤理论的影响这三个方面来论述。紧接着是探讨在五四新思潮下庐隐应运而生的女性意识,以及意识觉醒带来的希望与出路抵不过绝望现实的悲哀。最后主要是探讨庐隐在不幸的婚姻与命运的打压下树立的破灭恋爱婚姻观。她塑造了一群渴望从封建传统家庭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呼吸时代新鲜空气的新式女性,因其时代的困境陷入了迷茫与痛苦。
一.庐隐“悲哀基调”的萌发
1.“悲哀”在不幸童年中的孕育
“庐隐的悲哀是其个人的悲哀,是其凄凉身世的主观投射,是生平经历对作家创作影响的必然结果。庐隐的悲哀可说是与生俱来的,虽然这是唯心的说法, 但在一个封建专制和愚昧迷信依然盛行的年代,庐隐的确是这样。”[1]庐隐一出生就背负起了“灾星”的恶名,母亲把对外祖母去世的遗憾与悲痛转嫁到幼小的庐隐身上,在父亲病逝后,母亲变卖家产带着他们到北京舅父家生活,本就不受人待见的庐隐在这里更是被漠视。同时期的冯沅君,因童年家庭富庶幸福,接受母亲的悉心照顾,在她的作品中就常诉说对母亲的孺慕思念之情。与她相比,庐隐创作生涯中的作品中几乎没有写到母爱、亲情的温暖,在她破碎的童年生活里饱受不公平待遇,没有享受过家庭天伦之乐,哀伤、敏感在性格中扎根,阴郁、苦闷的感伤创作基调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而生。
2.“人生来有罪”宗教的皈依对“悲哀”的影响
庐隐的悲哀受到其信仰的基督教的影响。庐隐在年纪尚小时就被家里送到教会学校读书,虽然家境富庶,但她的生活却和学校的贫民学生一样穷苦受罪,还经历了几次重病,走过生死关头。大病初愈后,在一次礼拜中,美国人朱太太的祷告使她深受感动,弱小、心灵空虚、缺失关爱、经病痛折磨的庐隐选择了皈依宗教。庐隐觉得只有依靠信仰才能解除心灵上的痛苦,修补残破的童年创伤。庐隐为向上帝忏悔、为不至于迎来世界的毁灭、为更加接近天主神灵获得救赎,她自然要创作悲哀文学。
3.“悲哀”色调的不同理论成分
3.1.古典感伤文学的熏陶
庐隐幼年时不仅爱读徐枕亚的《玉梨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还自小就受到中国传统诗文的陶冶,其审美情趣大多受到婉转含蓄的宋代婉约词派的影响,她将自己的真情实感与坎坷人生与其融为一体。她的作品中常能看见“残月”“孤鸿”“桃花”等意象,如《孤雁》作品,借助孤鸿的形象来暗喻在世间漂浮的新式知识女性形象,使得人物形象的悲剧色彩愈加浓重。她的创作中一些有关苦雨、凉风、浓雾、残云、枯藤等景象的描写也大多为古代诗词中的常见描写,来衬托笔下人物的苦闷与愁绪。可以说庐隐的“悲哀”是一种特殊情感,与她的经历和情境一同发酵。
3.2.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的影响
悲苦不公平的童年和凄惨的幼年求学生活使得庐隐在读大学时对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产生了共鸣。庐隐在她的自传中提到:“因为我正读叔本华的哲学, 对于他的‘人世一苦海也这句话服膺甚深,所以这时候悲哀便成了我思想的骨子,无论什么东西,到了我这灰色的眼睛里,便都要染上悲哀的色调了。”[2]认为人活着的这个世上,无处不苦难。庐隐因为自己经历的凄凉身世所以对其“悲苦”的哲学内涵感同身受,这一悲苦人生哲学就奠定了她创作格调的悲观主义色彩,在作品《灵海潮汐》和《曼丽》中表现得最为深刻。
3.3.老庄消极避世哲学的影响
影响庐隐“悲观主义”的除叔本华外,还有老庄的消极避世哲学。老庄追求超越的态度,以寻求在现实中的解放,“无为而治”与“心与物游”实际上是摆脱现实羁绊后的潇洒,对社会的逃避。庐隐成年后婚姻不幸、婆婆苛待,又接连遭遇母亲与丈夫辞世的打击,知己好友石评梅的去世使得庐隐更深层地体会到命运的殘酷,其身体状态也每况愈下。因此庐隐在悲观厌世的前提下又增添了消极避世观念,在《海滨故人》中可以看出,庐隐已经站在理想与现实的临界点,但她却被自己所束缚,一味地逃避,在沉重的悲哀中挣扎。
二.时代推动觉醒下的“悲哀”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宣扬的民主与科学、男女平等、个性解放等观念成为社会上广大青年知识分子的主流思想,其中妇女问题尤为突出。在《新青年》杂志刊登的有限的篇幅里,就多次发表了关于宣传女性解放问题的文章,女性的独立人格的唤醒与社会进步的需要密切联系起来,庐隐本人同她笔下的女性角色都正是在这些先进知识分子的思想启蒙下逐渐生发出来的。
1.应运而生的女性主体意识
在庐隐看到当时中国内忧外患的煎熬和凄风苦雨的处境时,她愈发觉得自己必须真正去做些什么,应该去学习而不是教书。在庐隐发奋努力考进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同年,五四运动爆发,这样一场根植于悲哀而奋起反抗的思想运动促使她在“五四”这股怒潮中觉醒。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作为当时仅有的一所女性高等院校,是新女性诞生的平台,充满了时代对女性解放的呐喊。胡适、李大钊、鲁迅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引领者们都纷纷走上了这个学校的讲台,带来了他们的那股呼唤女性独立意识的新思潮,引起了女学生们对于女性性别角色独立解放的思考。
大学期间,庐隐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并同广大知识分子一起探讨男女平等问题,目光聚焦于妇女个性解放。但她走出校园接触社会后才意识到,她们在顺应新思潮下构建起的思想观念与世俗格格不入,新女性始终与社会有着一条难以逾矩的鸿沟与疏离感。五四时代是思想解放的时代,虽然女性主体意识解放也是其中重要一环,但封建压迫意识的长久沉积,觉醒尤其困难。庐隐开始在文章创作中融个人的不幸与时代的不幸于一体,她所创作的“问题小说”更着眼于社会现实和时代悲剧,如《两个小学生》中为公理而请愿却遭受军警殴打的小学生,《月夜里萧声》中为了谋生即使身患重病也要外出拉客,最终倒毙路边的车夫等。她的悲哀由个人走向了时代,与时代的悲哀有了共情,目睹了中国大地的破碎落后,真正认识到了个人所要承担的巨大社会责任。
2.“被困在铁屋子里”的觉醒者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就曾以‘铁屋子中清醒的人描述觉醒者的痛苦,觉醒后的知识女性就如同于昏睡中醒来的人,她们觉醒了,却发現黑暗的屋子依旧封锁,只能走向深渊。”[3]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五四新文化运动具备理想主义特征,然而男女平等自由主义依旧任重而道远。质疑与挑战是庐隐对传统封建的既定思想意识采取的立场,与“不得自由我宁死”的新女性宣言一起,表现了作为“觉醒者”的独特思考。庐隐与五四运动时期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在致力于妇女解放的革命中只是停留在思想文化层面,与时代的悲剧一起,正是人生出路探求不可得的症结所在。庐隐深切体会到了这种理想与现实相矛盾的悲哀,笔下人物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时代的忧郁与苦闷,她在作品中叩问生命意蕴,以凄怆绵长的笔调展现生之悲哀,“悲哀的叹美者”色彩更为浓烈。但值得注意的是,庐隐剖析女子的悲哀人生,其目的并非想取得社会大众对女子的怜悯与同情,她的“悲哀”抒发是为了引起民众对生命意义的热烈追求,尤其是唤醒女性对主体意识与精神力量的渴求。当年苏雪林在分析庐隐的矛盾和苦闷时说:“生于20世纪写实的时代却憧憬于中世纪浪漫时代梦幻的美丽,很少不痛苦的,更很少不失败。”[4]庐隐的这种苦闷又何尝不是其他同时期女性作家的苦闷,但他人都闭口不提默契般的回避,只有庐隐直接抒发,在世俗偏见中寻求悲苦人生的出路。
阅读庐隐的小说,我们可以窥见他笔下青年的愁绪、憧憬与烦闷。《海滨故人》是庐隐的代表作之一,故事中的主人公露沙和她的朋友是一批有志于社会的“五四”知识青年。她们在五四新思潮的倡导下萌发了反对礼教束缚和追求女性解放的理想,内心企愿是在时代发展中“探索人生”,但是对“什么是真正的人生”这个问题无法明了,她们带着纯真美好的幻想与情怀走向生活去寻找答案,却无法同旧的习俗割裂而举步维艰,以致陷入了悲哀与苦痛之中。《海滨故人》中的女主人公露沙对文学有着无限的热情,思想与时代接轨,这样一位新式女学生却因世事烦恼而感叹道:“十年读书,得来的只是烦恼与悲秋,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5]宗莹因被父母逼婚嫁给一个官僚而发出“何必念书进学校”的感叹,她们在逐渐成长接触社会后,都不约而同地被愁绪围绕着。庐隐笔下的女性大多笼罩在“理想与现实”、“感情与理智”、“礼教与自由”矛盾的苦闷之下,不同角度写出了她们悲哀与迷茫的混浊心态。
三.庐隐的悲剧主义爱情观
1.命运多舛的感情经历
童年的苦难就已经给庐隐埋下了“悲观”的种子,社会的重压与对女性迷茫的感同身受更是使她与时代的悲哀相连,作为女性,爱情婚姻的藩篱与自由婚恋理想的破灭也是她的人生困顿所在。
少年庐隐与林鸿俊订婚退婚闹剧的结局是好聚好散,与有妇之夫郭有良的那段婚姻却摧毁了她内心的曙光。“家里有包办婚姻妻子”的郭有良与“和未婚夫退婚”的庐隐的结合遭到了强烈的社会舆论指责,可以说那时的庐隐以这种“异端”的行动成为第一个响应妇女解放的成功典范。然而这一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两年,郭有良就重病去世,她在这段时间创作的作品如《寄燕北故人》、《愁情一缕付征鸿》、《归雁》以强烈的笔触诉说了女性在追寻自由解放中无出路的悲哀。1928年,比庐隐小九岁的乐天派诗人李唯建成为了她的救赎,将她从悲哀的深谷中拉了上来,在她与悲哀告别,思想和创作倾向开始转变时,却因难产享年三十六岁。她的一生,从生到死都是悲哀的。
2.女性角色的破灭婚恋观
旧社会女性“以夫为天”,这种不平等的“奴隶制”的婚姻关系无疑将女子视为一种“物品”“身体”的自然存在,而不是精神、社会的存在。学界一致认为1918年《娜拉》的发表发出了“中国离婚问题的第一声”,“离婚自由”这个话题成为当下最受人关注的焦点。“一夜之间,仿佛所有炙手可热的文人们都需要离婚,比如:胡适、徐志摩、郁达夫、茅盾等。”[6]
庐隐擅长于刻画在探寻人生意义的过程中为情所困的女性形象,她笔下的女性婚恋观有两个主张,一是步入婚姻,二是独身主义。小说《胜利之后》中的沁芝、肖玉、琼芳、平智等人取得了爱情的成功,步入了婚姻殿堂,但是婚后却无一例外地陷入了枯寂与苦恼,羡慕起了独身主义的文琪;在《何处是归程》中塑造了一个婚后回归家庭的女性角色沙侣,她的理想、追求、创作,都埋葬在日复一日琐碎且忙碌的家庭事务中,这些角色的塑造无一例外地体现着女性对爱情的无限憧憬和理想婚姻生活的期盼也终将在苦困的人生经历中消失殆尽。《丽石的日记》中的丽石则是一个坚定的单身主义主张者,只想找到灵魂上的安慰从而避免可怕的婚姻。庐隐笔下似乎将“事业与爱情”对立起来,新知识女性一旦选择婚姻就意味着女性独立意识解放事业的终止。
庐隐一系列文学作品中塑造的女性群像,是一群渴望从封建传统家庭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呼吸时代新鲜空气的新式女性,她们追求女性主体意识的苏醒、个性精神的独立,然而在这种思潮中的女性则容易产生激进行为。当瑞典女作家爱伦凯的“恋爱至上”思想理论传入中国后,这些新女性的追求有了理论依据,爱伦凯主张“名存实亡”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没有经过法律承认的爱情也是可以延续的,从庐隐毅然决然嫁给有妇之夫郭梦良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她的作品《海滨故人》中的露沙与已有包办婚姻的梓青正是她们二人的真实投射。有所不同的是,书中的露沙没有庐隐本人果断,她徘徊于道德礼教和真爱之间,充满了矛盾苦闷心理。《女人的心》则是庐隐的又一大胆挑战传统道德的作品,女主人公素璞作为一名有夫之妇,她厌恶自己没有自由的婚姻,在进步思潮的影响下她决心寻求独立的人格,与丈夫离婚去追求真爱。然而素璞表现出了新旧交替时代女性的典型的矛盾心理,虽然这是一次突破封建重围的勇敢挑战,但是社会的流言蜚语与自己心理上的负罪感却让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纠结中,惶惶度日。
庐隐以自己的切身体会与感悟书写一代女性灵魂的痛苦与挣扎,发掘女性主体意识觉醒后悲哀与破灭的恋爱婚姻观。
庐隐作为最早在启蒙意识影响下觉醒的新式知识女性,致力于书写女性作品,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启蒙色彩,在新旧时代交替中,意识觉醒带来的希望与出路却抵不过现实的绝望,信仰分崩离析,庐隐的悲哀是女性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
参考文献
[1]熊修雨.悲哀:庐隐及其艺术的情感特征[J].新疆大学学报,2003,31(2).
[2]庐隐.庐隐选集[M].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591.
[3]王琪.觉醒者的苦痛—论庐隐小说中女性意识的觉醒[J].文教资料,2018,(787).
[4]苏雪林.关于庐隐的回忆[A].苏雪林文集[C].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
[5]庐隐.海滨故人[A].海滨故人:庐隐小说集[M].海南:海南出版社,2017
[6]王爽,霍慧玲.庐隐作品悲剧意识的来源[J].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9,(4)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