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杜甫在入蜀后创作了大量描摹锦江、涪江、嘉陵江、长江的不朽诗篇,用壮美的语言歌颂大好河山、借此抒发家国情怀。这些蜀中临江诗显示了诗人由闲适安逸到沉郁顿挫的心路历程,郁结深沉、抑郁顿挫的悲怆之情和期盼建功立业、不屈服于命运相互激荡,创造出独有意境。其题材内容丰富,囊括山水诗、咏史诗、赠别诗、闲适隐逸诗、羁旅行役诗等。杜甫的临江诗不单写江水,也有对山、风、水、月和沙鸥、绿树,以及水边亭台楼阁、风景名胜乃至民风民俗的描写,极大拓展了山水诗的内容。杜甫善于通过物色生态的细致点染体现自然之理,丰富了山水诗的表现手法。将近体诗应用于山水诗创作,开拓了这一诗体的取材范围和取景造景的内涵。
关键词:杜甫 入蜀 临江诗 山水诗 创新
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至代宗大历五年(770)。11年内,杜甫在蜀中8年,辗转多地。巴蜀地区有丰富的水系,长江横贯全境,从西向东接纳岷江、沱江、嘉陵江、乌江等众多支流,一路浩荡从三峡奔涌而下。杜甫喜爱登山临水,每到一处,便会用诗歌记录所见所闻,开拓了山水诗的表现手法和诗歌体裁。夔州等地历史古迹众多,杜甫往往借咏史来抒发胸臆。江边历来是酬唱送别之地,杜甫留下了很多赠别诗。杜甫在成都、夔州的生活相对安定,写了一些描摹江景的闲适隐逸诗,入蜀的其他时光基本处于颠沛流离的状态,很多诗歌甚至写于行舟中。这些杜甫入蜀后的山水诗、咏史诗、赠别诗、闲适隐逸诗、羁旅行役诗都是属于本文研究的范畴。
一.寓居成都所作临锦江诗
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年)春,杜甫在成都城西浣花溪畔建筑了草堂,离开了干戈扰攘的中原,终于暂时安定下来。成都的风景名胜迥异中原,尤其锦江是当时文人墨客争相吟咏的对象,给了诗人莫大的慰藉。唐代蜀锦名扬天下,织锦后,把锦缎拿到江水中濯洗,遂有锦江之得名。避乱入蜀的唐玄宗,将郊游之风带入蜀中,从浣花溪到合江亭一带, 是为“大游江”。河上富丽堂皇的船只,坐着皇帝和官员。两岸则是兴起的梨园表演,很是热闹。唐宋时期,则是太守带头,于四月十九日浣花夫人生日这一天,大 游江。从浣花溪下水,向东往大慈寺上岸,即在大慈寺开夜宴观夜市。也有“遨头”、“遨床”游之称,“遨头”指的就是带头遨游的成都太守,“遨床”指的是老 百姓带着板凳游乐。除了游江,还有龙舟竞渡,也是颇为热闹的场景。
和前代文人一样,杜甫也钟爱锦江美景。上元二年(762年),杜甫游锦江并赋诗一首:“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早在战国时期,李冰开郫、检二江,锦江便可通航。从万里桥到浣花溪,是当时成都的津渡,水路可以直下长江,因此酒家密布,人们在这里把酒饯别,成都当时的繁荣情况一目了然。
上元二年(762)春,严武再镇蜀,杜甫经过两年的流离奔波回到成都草堂,《水槛遣心》为此时所作,原作是两首组诗,我们来看其中的第一首: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这首诗写傍晚时分所见到的微风细雨中的景象。首联先写草堂离城很远,旁无村落的环境。颔联写眺望的景色,江水澄澈,快要齐平江岸,草堂被茂密的树林包围,盛开着各种各异的花朵。颈联写江景,鱼儿在纤细的雨幕下不时悠闲的跃出水面,燕子在微风中轻盈的掠过天空。尾联呼应起首两句,与城中和此地对比,更显得草堂的闲适幽静。
在流寓梓州、阆州两年后,杜甫于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又回到成都。同年六月经严武推荐,杜甫被朝廷任命为节度使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杜甫欣喜于即将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政治抱负,于是一连写了三首绝句,以下面这首最为著名: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此诗犹如一幅优美的水磨山水画,远近动静结合,是杜诗中的精品。翠绿的柳树在画面正中,上面有黄鹂和鸣;青色的天空位于画面上方,白鹭在其中展翅翱翔;画面远处,成都郊外西岭雪山的皑皑白雪若隐若现;画面近处停泊着鳞次栉比的船只,这些是从遥远的东吴来做生意的商船。
二.流亡梓州所作临涪江诗
代宗宝应元年(762年)七月,严武应召入朝,成都少尹兼御史徐知道在成都叛变,杜甫流亡到梓州。梓州滨临涪江,水道是与外界联系的重要通道,杜甫在涪江边迎送过往的朋友,写下大量应酬赠别诗。仅广德元年(公元763年)春便有《江亭送眉州辛别驾》、《泛江送别》、《奉送崔都水翁下峡》、《玩月呈汉中王》、《涪江送韦班归京》等数十首诗歌。
梓州沿涪江名胜众多,诗人在这一年遍游了梓州的山川名胜,写下了《上牛头寺》(遗址在今三台县牛头山)、《上兜率寺(遗址在今三台县印盒山)》和《数陪李、王、苏、李四使君登惠义寺(今三台琴泉寺)》。
《春日梓州登楼二首》是在涪江边登楼所见,“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道出了地理形势、时令特点,但眼前美景依旧难掩羁旅之感,接着便发出“行路难如此,登楼望欲迷”的感慨。以梓州为中心,杜甫沿涪江游览了临近各地名胜古迹。春日由梓州到涪城县(今三台县花园镇)香积寺(今三台县安宁镇)游览,由寺庙俯瞰涪江,作《涪城县香积寺官阁》一首,发出“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的慨叹。回梓州后,宝应元年十一月,杜甫从梓州去射洪旅游,登射洪县北金华山,面对“金华山北涪水西,仲冬风日始凄凄”的冬日江景,发出了“极目伤神谁为携”的感概。
杜甫由梓州到盐亭县,回梓又到汉州去,至夏始回。重阳时节,诗人在江边远望,感慨时光流逝,作《野望》诗,首句写道“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接着感怀身世,“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充滿惆怅之情。九月因房琯之死赶赴阆州,在送客至苍溪的行舟中,写下“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江流大自在,稳坐兴悠哉”的诗句,这是诗人离开成都后很少见的欢快之作。
腊月间,诗人闻女病始回梓州,一面陪章彝出游射猎,一面 准备东下,写下了《冬狩行》、《岁暮》等。诗人经常在傍晚时分在江边散步,面对“江水最深地,山云薄暮时”的美丽图景,产生“故国见何日?高秋心苦悲”的怀乡之思。有时面对大江黯然神伤,“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诗人笔下,虽然有“山县早休市,江桥春聚船”的繁荣,“狎鸥轻白浪,归雁喜青天”的江景,但终究难抵寂寥之情,于是“物色兼生意,凄凉忆去年”。由于思乡之情的萌生,最终在江边送别朋友时产生了去意:“君今起春江流,余亦沙边具小舟。幸为达书贤府主,江花未尽会江楼”,于时挂帆东下,离开梓州。
三.游阆州所作临嘉陵江诗
广德元年(763年)秋和广德二年(764年)春,杜甫两次游历阆州,为绕城而过的嘉陵江所倾倒,写下了《阆山歌》、《阆水歌》等诗歌。
杜甫感慨于阆中的优美山水,作《阆山歌》曰:“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那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中原格斗且未归,应结茅斋看青壁。”这首诗将嘉陵江崩山裂石的博大气势渲染的淋漓尽致。
他流连于嘉陵江畔,趁兴作《阆水歌》:“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此诗写嘉陵江水的青黛之色,磅礴之水势,泛舟其上的儿童和捕捉鱼儿的水鸟给这美丽的画面平添动感和生机。
四.定居夔州所作临长江诗
杜甫在代宗大历元年(766年)“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然后船下夔州,直到代宗大历三年(768年)正月出川,流落夔州整一年零九个月。杜甫在夔州,先后写了430多首诗,约占今存杜诗的1/3[1]。杜甫到夔州后,诗歌出现了两种倾向:其一是信笔率意之作增多,如黄庭坚所指出的“不烦绳削而自合”[2],陈善引唐子西之说,“观子美到夔州以后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3]。其二是内容繁复的长篇排律和五古增多,近体诗成为这一时期杜甫的主要诗歌创作体裁。
杜甫初到夔州,流连于名胜古迹,写下《八阵图》《白帝城最高楼》《白帝》等名篇。《八阵图》结语“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借哀叹诸葛亮而感怀自己的身世。《白帝》为七律,首两联“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先以云雨寄兴,描写雨中白帝内外、高山江水的景象,暗写时代的动乱,实际是为展现后面那个腥风血雨中的社会面貌作铺垫。《白帝城最高楼》为坳体七律,颈联“扶桑西枝对断石,若水东影随长流”,是诗人在白帝城楼上极目远眺,肃杀萧瑟的江水图景,反映诗人沉郁的心境。
杜甫沉郁顿挫风格的集大成之作为《秋兴》八首。第一首首联写道:“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这同样是一副凄凉肃穆的氛围,既是眼前实景,也是对战乱纷扰时局的写照。与长安皇宫“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的巍峨壮丽相比,诗人眼前其实只有一条萧瑟凄冷的大江,因此第五、六首又由幻境回到现实:“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最后第七首写道,“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由失望到彻底的绝望,沉郁之情达于极端。
杜甫在夔州所作《登高》一诗,历来为论诗者所推崇。诗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依次描写江、风、天、猿、沙、鸟、树,最后将描写对象定格为诗人自己,抒发壮志难酬之情。景、物、人、情水乳交融,营造出气势雄浑、沉郁悲怆的浓重氛围,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成就。杨伦称赞该诗“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今杜诗七言律第一”[4],确为的评。
五.杜甫蜀中临江诗的价值和成就
杜甫蜀中临江诗具有重要价值,显示诗人由闲适安逸到沉郁顿挫的心路历程。杜甫在成都时,生活闲适安逸,所用语言清新明快,所写江水一般色彩浓烈、娴静宜人。离开成都后,杜甫颠沛流离,即使在夔州过了几年安定生活,但老病缠身,远离政治中心,报国热情被深深压抑心底。当登临江水,心中的压抑爆发出来。此时,诗人笔下的江水又是另一种意象,或者浊浪排空,或者阴森恐怖,诗人风格以变而为沉郁顿挫。夔州临江诗作为杜甫晚年诗歌创作的代表,其孤独老病的生命体验和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融为一体,尤其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
蜀中临江诗作为杜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思想和艺术上都达到了很高的成就,总结起来有以下四点:
1.抒情气氛浓郁,意境高远。入蜀诗是杜甫生命的晚期,尤其在夔州时杜甫贫病交加,生活常常陷入困顿。滚滚东逝的江水自然成为杜甫寄寓情感、理想的依托,诗人将自己的个体生命意识熔入于登高临江的悲慨中,往往营造出凄凉、肃杀、悲哀、愁苦的氛围。但他毕生渴望建功立业,使他的诗并不只有沉郁之情,而是借助凭吊武侯祠等古迹抒发壮志未酬的英雄之气。杜甫的入蜀咏水诗歌创作,将以往文人笔下温柔可人的水赋予了崭新的崇高感和悲壮美。
2.题材内容丰富,山水、咏史、咏物、赠别、闲适隐逸、羁旅行役等类型无不囊括,同时对这些题材都有开拓。杜甫的山水诗不单写江水,也有对山、风、水、月和沙鸥、绿树,以及水边亭台楼阁、风景名胜乃至民风民俗的描写。他的赠别诗将滔滔江水作为起兴之物,寓情于景,达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他的羁旅行役诗既有对江景之吟咏,也有对自己当时颠沛流离境遇的慨叹。
3.开拓了山水诗的表现手法。胡应麟说,“咏物起自六朝,唐人沿袭,虽风华竞爽,而独造未闻。惟杜诸作自开堂奥,尽削前规。”[5]咏物(山水)诗起于东晋玄言诗,经过盛唐王维、孟浩然的推动,使山水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王、孟把自然界的美景引进诗中,通过诗人的“独往”与空静之境的营造,体现顺应大化、自得其适的自然之理。与王、孟等不同,杜甫通过物色生态的细致点染体现自然之理。正如沈德潜评论杜诗,“‘江山如有诗,花柳更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6]。杜甫入蜀后的诗歌,以丰富的意向开拓了山水诗的表现手法:“如题月,‘关山随地阔,河汉近人流。雨:‘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皆精深奇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7]
4.将近体诗应用于山水诗创作,开拓了这一诗体的取材范围和取景造景的内涵。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近体诗创作是杜甫入蜀后主要采用的诗歌体裁。[8]蜀中临江诗作为杜诗重要组成部分,也大多为近体诗。以往的临水诗,初唐以来以绝句为主流,五绝如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七绝如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杜甫以其过人的才识,开创性的将近体诗形式用于山水诗题材,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近体诗篇幅较大,可以完整对山水进行全面细致的描摹。讲究格律对仗、朗朗上口,相较于其他诗体易于传诵。经过杜甫的倡导,近体诗逐渐成为山水诗的主流。
参考文献
[1]谭文兴.杜甫夔州诗研究[M].北京:远方出版社,2001
[2][3](南宋)陈善,陈叔侗注.扪虱新话评注[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第10页。
[4](清)杨伦.杜诗镜诠[M].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1114页。
[5](明)胡应麟.诗薮[M].内编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72页。
[6][7](清)沈德潜,王宏林校.说诗晬语[M].卷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第252页。
[8]程得中.杜甫入蜀诗歌刍议[J],杜甫研究学刊,2014(3)
本文为四川省社会科學重点研究基地李冰研究中心“蜀水文化视野下巴渝传统咏水诗词收集整理及研究”(LBYJ2021-01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程得中,博士,重庆交通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文化、水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