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岭

2023-05-30 10:48黄应樑
南方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姑婆祖父师傅

黄应樑

我扳着方向盘,跟在一辆大货车后面,货车快我快,货车慢我慢,又高又大的货车发出轰轰的闷雷声,挥散燃烧不尽的柴油味,腥臭难闻。车窗外的远山近树缓缓地向后退,双向通行的车辆一台接着一台,还算井然有序。一些心急的司机,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加大油门,“嗖”的一声就插到我前面,见缝插针。我不急,极少超车。

“注意点火,到师傅岭了!”坐在副驾的朋友阿吕突然提醒我。

“担心个头啊,老师傅在这呢!”我笑着回答,这条路都走几十年了,哪儿弯哪儿陡峭我一清二楚,熟稔得很。

不过话归话,我还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握好方向盘,右脚随时准备从油门点到刹车踏板上,毕竟师傅岭是这条跨省县道的交通要冲,斗折蛇行,崎岖险要,几十年来,这里练就了多少人的驾车本领,也夺去了多少人的宝贵生命。

记忆中,有着师傅岭这样险要路段的平(平政镇)伦(大伦镇)公路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就已通行汽车,每天三三两两总有些班车和大货车穿行,汽车经过师傅岭往下走,坡陡狭窄,线路弯曲,忽然一个左转弯接着一个右转弯,再左转右转,长达四五公里,一路上都是汽车刹车的“吱吱”声和轮胎磨擦声,噪音刺耳。好不容易到了山脚,轮胎和刹车片发热滚烫,人走在路上可以闻到一股浓浓的塑胶着火般的焦味。就有开着车窗的货车老司机扳着方向盘,“刺啦”一声吐一口浓痰,骂:“丢,过一趟师傅岭,我不知又要換几只轮胎了!”

我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就在这种焦味和骂声熏陶中生活了十几年,但从未考究过“师傅岭”这个名字的由来。阿吕是出生成长在城里的同事,好奇地问我:“哎,为什么叫师傅岭呢?是不是过了这个山的人就可以称为师傅了?”我才猛然想起,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尴尬之余,就回答,这个名字可能是随意叫喊的。同事在一边嘀咕:“啊,随意叫喊的?这个名字很有历史感啊!”

他的话让我慢慢地沉入到了往事的回忆中,脑海里浮起了老家那山山水水的剪影。老家位于两广交界地带,放眼望去全是绵延不断的山峦。从前没有路,要去县城的人从此抄近道,穿越山高林密、蛇虫出没、瘴气缭绕的原始森林,固然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我祖父那一代人,能出去的不多,他们翻越师傅岭,走山间小道,水路泛舟,一路肩挑背扛,到达县城路途大概70公里,要走三天两夜。祖父年轻时候曾追随过桂系军阀,最远到过梧州和横县。父亲这一代人长大时,县内已经断断续续有了公路的雏形,他们坐车加走路,到达县城也要一天时间。父亲说,1960年南宁化工厂筹建,在广西各地招工,那时候他是生产队里的记分员,踏实肯干,才通过了组织的层层筛选。同期出去当兵或入工厂、矿山工作的人,村里还有几个。

印象中,他们几个人是村里最先外出工作的,他们像候鸟一样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不知疲倦地迁飞,维持工作与家庭之间的联系。起初我不知道父亲的选择,大概是觉得路途遥远,收入低微,不足以养活全家人,因而把妻儿老小留在村里。父亲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带上吃的穿的。但有一年例外,都腊月二十八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家里吃穿缺乏,那年月没有手机电话联系,母亲就焦急地上师傅岭等,连续等了三天,到了大年三十,远近村庄的鞭炮声已隐约响起,父亲才背着背包从远处出现,父亲气喘如牛,风尘仆仆,说:“厂里放假迟,回到县城,白马的班车刚好出站赶不上,只能坐邻近的六靖班车从三江下车,然后急忙赶路回家。”从三江回来大概有10公里,步行至少要两小时。母亲心疼父亲,不解地问:“早知没车不早点回?”父亲说:“其实很多工友在小年夜前已回家,我是主动申请加班留守,一天工钱多算5块,我愿意干。”母亲伸手要背父亲的包,父亲摆摆手,说:“没事,我力气有的是,走,回家去。”

牵系着父亲的师傅岭,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那时我在家门口就能看见大山,大山巍然屹立,日夜把守着村庄的大门,我们很难跨越半步。

曾经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常见这样一群少年,青一色剪着“煲盖头”(家人自剪的发型),夏天里赤着脚,穿红蓝两种颜色的背心线褂,走在沙土公路上,灼热的太阳光晒得沙石发亮,烙得脚板庝痛。冬天里穿着拖鞋,粗布土衣,一群人走着走着就闹腾起来,互相追逐、推扯,学港台武林高手踢飞脚,常把拖鞋踢得远远飞起,然后怔怔地望着路过的大货车把它碾轧,场面残忍。

我至今脚底皮特别厚,脚板大且粗,这跟常年光脚走路有关,十岁的时候,就开始跟随母亲上山打柴,那时的山比现在荒芜,家家户户都要烧火做饭,因而上山打柴的人就多,一双双脚板终年不断地来回踩踏,就算本来没有路的地方,也硬生生踏出一条条明亮的小路。

大概是小学四年级,我就学会了骑车,那时家里刚好有一辆黑色的28寸自行车,是母亲托在镇上五金交电门市部上班的疏堂舅父搞来的。那天回家,刚进门就看到地坪上停放着自行车,绣迹斑斑的车身,磨出裂缝的座套,我快速地拨开脚撑,在地坪上推了起来。那时我的个头仅比自行车高出一点,母亲看见我,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双手摆动得特别厉害,大喊:“哎哟哟,不是这样的,你这样学车牙齿都要撞崩。”母亲随即从墙角处抓来一根扁担,用绷带缚扎在车尾架上,做示范教学,说:“就是这样练,掉下来也不怕,有扁担保护”。我学着母亲骑车的样子,双手抓住车把猛跑几步,左脚踏上踏板,双手把单车放置略微倾斜状态,右脚大胆跨越横杆,很快就会了,自行车有过几次摇摇欲坠,我有力的双手和略显粗糙的大脚板很快就控制了平衡,在地坪上“呼呼”地踩了起来。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公路上踩单车。从师傅岭踩下来,两公里远就到了我们村公所,村里有个岔路口,往左经扶新到信宜,直行经大伦到高州。那时候很多货车司机到村后,都需要在路边停靠休息,让刹车片降温,轮胎降温。司机下车,手里总会拿着随车携带的水烟筒,蹲在路边,从裤兜里掏出陈旧褶皱的胶纸袋,袋里面装满烟丝。他们动作娴熟地扯一撮烤烟往筒斗上摁,用火柴点燃,“咕噜咕噜”地抽了起来,吸入肺部的烤烟从两个鼻孔冒出,像生产队里砖窑的烟囱一样,烟雾缭绕,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司机身边总围绕着三五个人,他们有的托司机从城里带东西回来,有的纯粹想蹭司机的烟丝。那时候我见到司机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因为他们是我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从外面回来的人。司机也乐意与人分享他的烟丝,顺便吹嘘一些天下大事,显得他们见多识广。印象中如分田到户这样的大政策,他们都率先知晓,哪里哪里开始丈量田地了,你们村还没开始吧;镇上的事情,如谁家出了大学生,谁谁招工入瓷厂,谁谁花钱“农转非”买了户口,他们全晓得,说得忘乎所以唾沫横飞。我杵着在旁边出神倾听。然而令人艳羡的是,有时他们的副驾座上会多出一个女助手,司机给众人解释说,跨省跑长途要有个伴,提神醒脑,主要是为了行车安全嘛。那时候谁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跟车属于免费的旅游,没有人不乐意。

可是,在我准备上初中时,祖父忧心忡忡,常常拿我家与姑婆(祖父的妹妹)家对比,感叹同人不同命。姑婆外嫁在师傅岭北面,属于另一个镇辖区,与我家正好隔一座山,同是一座山的两面,姑婆家在村里很有名望,算得上书香世家,姑婆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学毕业,国家干部,三个孙子也是准大学生(表哥们在读高中初中,成绩都是班上前几名)。而我家只有父亲一个人外出,还是工人(两个叔叔都在家务农),几个小孩读书又不争气,性格和表哥们完全是两种类型。表哥们性格安静,读书用功,听说大表哥二表哥读了三年北流高中,都没有出过一次北流街玩,最多是匆匆路过。他们待人接物总是两眼含笑,文质彬彬,安静得很。

记得那时我的学习成绩其实不算太差,但人好动,受不了诱惑。接触司机多了,我就幻想像货车司机一样走南闯北。这令祖父觉得很没有面子,他经常嗫嚅自语,孩子长大了又有什么用,一样的没有出息。

有一天,祖父说带我去姑婆家。那是我清楚记得的一次,因为我也特别想见姑婆,更想到她家里。以前逢年过节也到过姑婆家,姑婆总能变出一些东西给我们吃,还经常分糖果。姑婆是自己人,熟络不生分。那时候她在生产队里负责种花生,花生成熟了晒干,再挑去榨油。因为她家距离我家所属圩镇比较近,比她所在的镇近5公里,平日里,她总是和队上的人一起挑花生就近到我家镇上榨花生油,一条条扁担挑着装满花生的箩筐,从师傅岭顺坡而下,那情形像极了电影里翻山越岭的驮队,她们缓缓向我走来。令我心绪荡漾,故意在路边东张西望,徘徊,徜徉。我知道,姑婆瞟见后总会停下来,总会从破旧的箩筐里用手抓出一些花生,直至将我的口袋塞满。

那天感觉有些特别,祖父带着我和堂弟堂妹一起出发。可能是随着年纪增长,祖父心事重重,平时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足足多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姑婆家,我好奇偌大的院子里除了姑公姑婆,就我们几个人,寂静无声。

祖父说:“亚森他们呢?”

“在阁楼上看书。”

“看书好啊!不像我的几个孙子。”

“嗯,小孩子都是贪玩的。”姑婆

应着。

姑婆端着果盘从客厅出来,手还没放下,我们个个仿佛猴子一般,迅速拿着各自喜爱的糖果,跑到旁边的大榕树下,“吧嗒吧嗒”吃起来,不断用衣袖拭嘴。

亚森表哥终于从阁楼房间出来,见过了祖父(他叫舅公),见到了我们,淡淡说一句:“来了。”

我们应着:“嗯嗯,早到了。”

“其实我在楼上听声音就知道你们

来了。”

表哥手里拿着课本,还没说上几句话,转身又要上阁楼:“我现在不能跟你们玩,下周要考试了,很多功课没有来得及复习。”

祖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顺势教导我们:“看看你们几个吊奶(调皮仔的意思),学一下表哥嘛,人家一坐下来就看书,不像你们个个屁股生疮,坐不稳。”

也许人与人的差别就是这样来的,年龄大不了几岁的表哥们正在读书学习的时候,我却想着到处浪荡,一天天积累的点滴差距,最终也会变成沟壑一样大。要命的是当时的我全然不知,每天心安理得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跟着感觉走。

我喜欢骑车,母亲的单车只要空闲,我总想法子推出来踩,完全是到了一种疯狂发车瘾的地步。有一次,姑公从山那边过来,远远我就看到他站在路边和祖父说话,姑公踩来的自行车就停放在路边,他们正讨论着一些风水地理方面的大事,没太注意到我。我见到自行车就丢命,推起来就踩,踩着踩着竟然到了半山腰,于是折返。那时的公路全是沙土路面,镇上道班的一台手扶拖拉机拖着一个大型V形刮板,来回刮路,把沙子刮成龟背形,路中间沙多两边沙少。我骑着车从上面下来,由于方向和速度控制不好,车轮像一头蛮牛一样不听使唤地乱窜,陷入了深浅不一的沙层中。我惊慌失措,连人带车“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车子倒是没有很大问题,我却扭伤了脚,右边膝盖还被粗糙的泥沙擦出了血,像被一只熊爪抓过,鲜红的血迹慢慢渗出,擦破了皮的肉里明显感觉有沙子,隐隐作痛。

尽管这样,我还是一瘸一拐推着车

回家。

见此情景,祖父和姑公倒没说什么。母亲远远看见,发出一阵“哎哟,哎哟”的叹息,我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母亲慌乱中拿来干净的毛巾,小心翼翼为我拭去陷入皮肉内的泥沙,然后涂抹一种碘伏药水进行消毒。母亲罕见地大声责骂:“不懂踩单车就不要乱踩,跌断了双脚看你以后怎样上学?”

我强忍着剧痛,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晚上母亲吓唬我说,骑单车上山太危险了,山上有鬼的,还是吊死鬼,长长的舌头左右甩动,甚是吓人。还说不只是你,很多骑单车的、骑摩托车的,甚至开大货车、开拖拉机的都有翻车。上个月还有一台拉猪花(猪崽)的大货车,从半山腰急转弯处翻车,车子“嘣”的一声,撞到了路树,然后像翻跟斗一样,翻了几翻便到山脚,要不是山腳下有几棵大松木阻挡,估计会跌入下面的桂苏河。那时猪花撒落满地,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在山坡上乱爬,场面像战争大片一样惨烈,不过幸运的是司机没啥大事,只是外伤,听说在县医院里缝了十几针。

受伤事件对我的思想触动比较大,此后也甚少踩单车上山。到了初中,我的学习成绩极不稳定,忽上忽下。那时候社会上风行去广东打工,每天全国各地都有万千盲流涌入,其中也不乏稚气未脱的学生,年纪轻轻就能入厂上班,过年回家全身衣着光鲜,运动鞋牛仔裤搭配,嘴里操着一口半土半洋的广州白话:“岩岩(刚刚)从广州返来啦,糖撬(果)烧饼都分齐啦!无好意思禾。”时不时还用上普通话问候,虽然蹩脚咸水,但也令人仰望不已。我想干脆不读书了,跟熟识的人去广东,也许是一条致富之路。

这样的念头惊动了父亲。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的父亲有一天专程从南宁回来。父亲用恳求的语气跟我说:“樑呀,还是读书好,我在外面工作最清楚,因为读书少,这些年尝了不少苦头。”母亲在旁边也顺势教导我:“年轻人不读书没有前途的,打工能打一辈子吗?老了人家不要你了,只有喝西北风。”我低头默不作声,父亲接着说:“我就是因为文化少,在厂里只能当个工人,一同入厂工作的,有文化的早当车间主任了……”

父亲话不多,也在理。但我心里的疙瘩还在,心想,出去打工就不能过上好生活吗?

第二天,父亲执意要带我去姑婆家,言传不如身教。那天一早我们沿着桂苏河旁的小田埂出发,安步当车,几分钟后就来到师傅岭山脚下,上山小路是一条泥路,头晚下的一场小雨,导致路面有点湿滑,我和父亲穿着解放鞋,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小路略显崎岖,路旁有很多杂木芒草,有的已经被人用刀砍了,胡乱地晒成一堆一堆。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和他保持大概三米的距离。父亲是个木讷的人,路上没有说一句话。到了半山腰位置,野草及膝,路面上落满枯枝残叶,原本清晰的小路愈发模糊。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惊悚,心跳得厉害,我看见草堆旁边有一条大蛇,是一条喷鸡蛇,蛇身蜷成一坨,头抬起有一尺多高,褐色,三角头,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动静。我轻轻地“呵”了一声,双腿发软,不敢动弹。父亲闻声回头赶过来。奇怪的是,我再次抬头正视草堆时,蛇却不见了,那些干枯的芒草还在摆动。

我们继续赶路,这时父亲开始说话了。他说,爬山之路就好比你求学之路,需要不断攀登,过程肯定会有困难,困难就像刚才的拦路蛇,你不怕它,它自然就跑了。

父亲个子不高,走路却十分有力,没多久就翻过师傅岭。很快就到了姑婆家,姑婆家是二层青砖黑瓦的楼房,有五间头,门口是一条小河,一条石板桥通往家门口。我们还在小路上走着,远远就看到姑婆站在石板桥上眺望,旁边小河上有几个妇女在浣衣洗菜。

几个表哥都不在家,姑婆领我们到客厅,客厅不大,墙上贴满大小不一的奖状,有的已经发黄,有的被虫蛀破损,当然也有新贴的。这个客厅以前我到过数次,每次都是随意闲逛,这次感到特别,我在这里驻足良久。

表婶捧着两碗水出来,招呼着我和父亲喝水。姑婆说:“你们来得正巧,阿森到县城领录取通知书了,是考上华南工学院,专业造纸工程。”

父亲端着水碗,连声赞叹:“好、好、好。”他知道是广州的名校,又说:“阿森出息大了,读出来有国家粮领,将来是个吃米簿的人。”

喝完水后,姑婆把我们领到表哥房间,表哥住二层阁楼东边,房间布置简陋,一张旧式木床,床头整齐地堆着几摞书本,旁边放置一张自制的木架书桌,桌面上练习册堆成小山一样高,我随手拿起练习册,上面字迹密密麻麻。书桌上方那面墙上,表哥刻上一行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字迹娟秀有力。

下午时分,毒辣的太阳正照头顶,大地被炙烤得仿佛要冒烟,父亲却要返程回家。与亲人道别后,我们还是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父亲突然说:“前面山岭上有一个祖坟,顺便去上支香吧。”父亲不知何时在他的手袋中准备了一扎香,来到祖坟前,点燃香火,恭敬虔诚地插在坟头边上。父亲双膝下跪,两只手掌外向撑地,弓着的脊背像煮熟的虾公,三跪九叩,我也跟着跪下来。父亲问:“读书好还是种田好?”我答:“肯定是读书好。”“知道读书好就要好好读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将来会有出息的。”当着先人的面没有人敢说假话,必须郑重。父亲告诉我,埋在这的老祖宗曾经是乡里的秀才,在梧州做过几年税务官。父亲当初参选工人时也来拜过,那时候刚开始报名的人极少,后来报上了就惹人眼红,于是就有人使出损招写告状信,想把事情搅黄,像落窿的深薯,拔不出来就捅烂,大家都别想吃。就这样有几个猴精鼠滑的人围绕这几个名额竞争激烈,父亲在最后一刻差点落选。世事总是唏嘘感叹,但一切终是祖上的庇荫吧!

山岭上传来放牛佬的歌声:“高山岭顶吹飞飞(喇叭),老豆看牛仔坐车;高山岭顶种苦瓜,地瘦不肥难开花……”我懵懂中跟着父亲匆匆下山,父亲还是走在前面,不时捡起、丢掉遗弃在路上挡道的树枝,太阳光从树顶缝隙透射下来,在地上形成片片光圈,光圈柔和,随着风吹枝头的摆动,变换出不同的图形,像一幅动态的画。这时,原先有点湿滑的小路明显坚实了许多。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父辈的引导,表哥考入名校读书,无疑在我年少轻狂的内心引发波澜,浑沌中仿佛一束强光照射进来,让我明白,活着的价值不仅仅为了自己,你的身边还有很多充满期待

的人。

初中毕业后,我算是真正离开师傅岭,先是出去读高中,读大学,然后工作。春去春回来,草青草又黄,不知不觉我长大成人,到了结婚的年龄。

快要结婚的那一年,师傅岭正在修水泥路,按风俗习惯,结婚前要带女朋友回家见父母。那天我用崭新的70c大油煲载着她回家,她是县城里出生长大的人,很少到过农村,更没有走过这么远的山路,因而一路上不住发问,还有多久才到家?

我说:“快了,翻过师傅岭就到。”

她说:“都坐了两三个小时,一动不动的,人家腰酸腿疼。”

我说:“真的快了,修好路后会更快。”

经过师傅岭时,正好那几天断断续续下雨,道路泥泞,有的路段被大货车碾轧,坑槽足有半尺高,大油煲爬坡力度不夠,开尽油门发出“哒哒哒”的异样嚎叫,车轮却在坑泥中打滚。我顾不上脚下新买的高仿皮鞋,用双脚蹬着泥地,不让女朋友下车,防止她脚上干净锃亮的高跟鞋被泥泞弄脏,而我的擦得乌亮的皮鞋却瞬间沾染泥浆。车子依然在艰难地往上爬,可是上去一点又滑下来,还左右摇摆,吓得女朋友伏在我背上惊叫。两三小时的摩托车里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这连续几公里的泥泞路还是让人犯难。我拼命地紧握摩托车把,沉着又百倍小心地往前驱动着摩托车。走了一段,不巧又陷入一个更深的泥潭里,车轮打滑,后轮仿佛在泥槽里空转,我怎么用力蹬也蹬不上了,皮鞋里全灌满了泥水。在我焦急狼狈的时候,巧的是,前面修路的管理员认识我,说:“小黄,带女朋友回家?”

我说:“是的。”

管理员二话不说,指挥前面两个修路的人过来帮忙推车,才把我的摩托车从那該死的泥槽里推出来。

“前面的路稍微好点,慢慢开,一会儿我们会铺上沙石,你回头的时候可能好走些。”管理员说。

“那太好了,谢谢啦!”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公路片长出手相助的情景。那时候我正好在县城公路部门工作,我们之间打过照面。我想如果不是他们认识我,或者认识也装没有看见,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毕竟车轮陷在半尺深的泥浆里滚动,在后面就算站着,都会溅你满身泥浆。

母亲看见我带着漂亮的女朋友回家,顿觉满心欢喜,急忙宰了一只刚下蛋的母鸡煲汤。临走时,母亲还塞给她一个两百元的大红包。

早早吃过晩饭,返程中又经过熟悉的师傅岭,发现那段泥泞路段已被修路工人简单地铺上了沙石垫层,车子通过变得顺利多了。晚风吹送,空气清新,更主要是我们情意绵绵,女朋友搂着我的腰说:“上里虽然偏远点,路难行,但这里的人好,淳朴大方,富有人情味。”我故意逗她:“这么说来,你是决定嫁给我了?”女朋友伸头过来亲了我左脸一口,说:“准了,嫁错认命了。”我说:“你不要气馁嘛,我人穷志气高……”女朋友不等我说完又亲了我右脸一口。

那时我月工资才238元,我知道,除了必要的开销,母亲攒个封包钱要攒几个月呢。

又过了几年,我的工作也从县城调整到乡镇政府,并且就在姑婆家的镇上任职,管辖着师傅岭北面。此时,平伦线已经全程贯通二级公路,师傅岭变了样。标准的水泥路像丝带一样飘落在大山的怀抱,往来的车辆轻松地在山路上蜿蜒盘旋。下村工作中,有时经过姑婆家门口,我总会在门前踯躅凝望,凝望那个曾经熟悉的小院子,若有所思。我知道,姑公早几年去世了,姑婆也跟随子孙在外生活,很少回家。不过,有一年正月里,禽流感暴发,我下村检查防疫防控工作,恰逢邻近的岭垌圩搞年例活动,村支书悄悄告诉我,刚才看见你姑婆站在圩头,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今天镇上有领导来检查,她就想过来看看来的人是不是她的侄孙子。

之后因各种原因我再没有和姑婆见上一面,直到姑婆因病去世,这给我留下一个很大的遗憾。祖父比姑婆还早走几年,他们都埋在距离师傅岭不远的地方。我想,生命是一场轮回,各人终将会找到他最好的归宿。这些年我的工作兜兜转转,却始终离不开修路的老本行。曾经横亘在我们面前的荒山野岭,经历过拓宽改造后,坡度变得更缓和,视线更显开阔,道路两旁水草丰美,鸟儿飞旋,已经没有先前师傅岭的说法了,留下的只是粤桂边上一个普通山岭的名字。

“师傅岭很快就要通高速公路了,到时就不用走这条弯弯曲曲,陡峭惊险的旧路啦!”阿吕在旁边又说。

是呢,不久前,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正在规划建设的南(宁)—玉(林)—珠(海)高速就从师傅岭旁边经过,全封闭八车道,在镇上设置出入口,两三小时可以直达粤港澳大湾区。

(编辑 吴翠)

广西北流人,在《广西文学》《金田》等刊物发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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