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桂林

2023-05-30 10:48区晓菲
南方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桂林爷爷

区晓菲

关于桂林的这段往事,父亲始终没有和我提起。

很多年以后,我在父亲留下的书简里,偶然读到了这段被封尘的历史。我才知道,原来桂林在父亲的生命里,有着异乎寻常的重。

我恍然大悟。我突然想到,我第一次踏上桂林的土地时,面对着中山路低低矮矮的楼房,面对着榕湖边窄窄小小的巷子,油然而生的那种亲近感。我总觉得,这座种在山水里古朴老旧的城市,和我的家族之间,似乎有着冥冥的关联。

每年的中元节,都是我家的大节。

母亲会准备一整桌的菜,走完一整套祭祀的程序,然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父亲离开以后,这个节就是我来担当了。我会打开包裹父亲遗像的绒布,给父亲燃一炷香,陪父亲静静坐一会。

父亲离世七年了,我还不是很习惯,会时常梦到他,听见父亲和我说话。

父亲住过的屋子,我一直封存着。父亲的衣服、被子、毛巾、水杯,父亲的电脑和纸笔,都在他喜欢的地方。没有人去改变过。父亲依然像以前一样,坐在书桌前,喝着浓茶,写他的文字。

父亲留下很多手稿,有些是作品,有些是日记。

得益于父亲点点滴滴的记录,我开始连接那些散碎的家族历史,开始追寻父亲走过的脚步。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的故事,并没有发源于我的广东老家,而是从1941年的桂林开始的。

1941年的桂林,有些拥挤,有些

凌乱。

北方战事吃紧,每天都有大量难民涌进来,街头巷尾都是。即便如此,相比交战区的炮火硝烟,这里的和平虽然短暂,但卻弥足珍贵。

老苍巷是当时我们家住的地方,是市内繁华路段的一条侧巷。熟悉桂林的人都知道,桂林城其实街道不多,所谓“南北一条街,东西一座桥”。而我们家,就在中山路和解放桥之间,也算是当时的市中心了。

很多年后我去寻访过这条巷子。巷子还在,名字也还在,只是物是人非。老苍巷现在是著名的正阳步行街的一部分,已经重新建了房子,装修了门面,换了容颜,热闹非凡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如果不是战争爆发,烽火硝烟,山河破碎,此时的我,或许是在老苍巷开铺子的小商人,抑或是漓江边打鱼的老渔夫。这其中悲欢离合,炎凉世态,又怎是我们能想到的呢?

老苍巷的东面,是名闻遐迩的漓江,西面是桂林市的主街道中山路。

1925年,当年16岁的、我的爷爷从广东郁南县的乡下出来打工,辗转肇庆、梧州、南宁、柳州等地,最后选择了桂林落脚,算是立命安身了。

1939年,我爷爷回老家娶亲,然后带着我奶奶举家迁到桂林。此时,在爷爷心里,也许桂林,已经是他要终老此生的桑梓地了。

此时的爷爷,已经是桂林市小有名气的理发师。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前途正好。

爷爷工作的“新经泰美容院”,是当时桂林城规模较大、档次较高的理发店,爷爷是当家的理发师,收入虽然不高,但也稳定。我奶奶过来以后,给理发店做点针线活,洗洗毛巾衣物,生活不富裕,但简单而快乐。

对于我的祖辈来说,与之后的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相比,这一段的生活,真的是人间天堂了。

那时候桂林城最有影响和名望的家族,就是李宗仁家族了。

时任抗日战争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的李宗仁,虽然一直在北方和日本人打仗,但家眷一直留在相对安全的桂林城。李宗仁的夫人(名字奶奶叫不出了,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哪位夫人)经常到爷爷工作的美容院,指明要爷爷做发型,也因而结下了相熟的缘分。

父亲的日记里,记录有一段和李家的往事。

因为爷爷和李夫人相熟,很让人羡慕。爷爷有位同乡好友叫做曾伟裕,是做中医师的,多次请爷爷引见,求取李先生墨宝。爷爷和李夫人相求,夫人倒是爽快,不久之后,李先生给曾医师题字“曾伟裕医寓”,制成匾额挂在医所。一时间,曾医师名声大振,生意兴隆,可见李家在当时桂林的威望了。

1967年,父亲首次返回桂林,曾医师还在府邸设宴招待,以谢当年挚友

情谊。

这一段的缘分,若非父亲文字留下,我是不知晓的。2008年10月,我到两江镇浪头村拜谒李宗仁故居,感慨于李府的威严和书香,感叹李先生的雄才与伟略。李德邻出生乡野,却怀治国之情怀,北伐让敌披靡,浴血抗日,台儿庄之战名垂千古。而先生去国怀乡,叶落归根,终成佳话和传奇,也是足以令人景仰的了。

或许历史如烟,功罪自有评说,但作为平民百姓的我的祖上,能与李家交往,有数面之缘,也算是人生幸事了。

1941年正月二十四,是农历节气的雨水。应了雨水的寓意,这一天的桂林城风雨交加,雷声不断,在老苍巷的简陋屋子里,我的父亲出生了。

兴许是劳动惯了,奶奶并没有太多磨难,父亲很顺利来到人间。由于是长子,爷爷很是欢喜,起了个名字叫国华,是希望国泰民安,阖家安康吧。

不过我小时候,时常听见奶奶叫父亲的小名阿狗。奶奶说,乡下人起小名,大多要普通和低贱些,孩子才能健康顺利成长。父母的愿望当然是美好的,不过父亲的劫难,是生于乱世。而那天漫天的雨水,或许也注定了父亲以后的日子,是不会风平浪静的了。

之后的几年,寒来暑替,岁月静好,是我们家一段悠闲时光。

而此时的中国,却是灾难深重。日本人从东北发难,从上海登陆,一路铁蹄踏破,硝烟弥漫,血流成河。国军虽然拼力抵抗,但此时国力羸弱,人心涣散,难免溃败。继东北、华北和华东沦陷之后,华南成为日本人的剑指所在。

此时的桂林,处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却是难得的安宁和祥和。

桂林城不大,读书的风气却很深厚。王城一带有很多私塾,每天书声琅琅,宣纸墨香。在广西作为蛮夷的历程里,桂林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也因为有了桂林的文化氛围和数位状元及第,广西的文化才不至于太过流落和蛮荒,这一点,桂林对于广西或是岭南文化的贡献,是很伟大的。

父亲很小时候,就流连于各个私塾里。虽然够不上读书的年龄,但却喜欢听人读书。很多年后,父亲摇头晃脑地给我读起私塾里的诗句,那种古旧和陶然的状态,虽然好笑,却也是很让人难忘。

而父亲,正是在这里,汲取了教育的第一缕养分。以至后来,理发匠的儿子坚持要做文化,以小学毕业的学历执着于创作,成为我们家族文化传承的创立者。这其中的影响,应该是很重要的。

在父亲的文字里,桂林虽然模糊,却很有温度。

父亲聪明伶俐,口齿清楚,自是很受喜爱。父亲最开心的事,就是跑到爷爷工作的理发店里,和大大小小的工友逗乐。逗乐的结果,当然是大家把糖果给到父亲,皆大欢喜了。

父亲对于四岁前最清晰的回忆,是有一次走丢了。

当时是奶奶忙着去送洗好的衣物,把三岁多的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而父亲却是不肯消停,不知怎么就打开了家门,一个人在街上玩耍。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车水马龙的中山路,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年幼的父亲蒙住了,他忘记了怎么回家。这对于三岁多的孩子来说,真的是很大的挑战。

怎么办呢?我想当时在父亲脑里,应该是慌乱的。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居然想出了办法。他拦住迎面走来的穿黑衣制服的警察,问他,你认识张警长吗?

张警长是爷爷的一位顾客,常和父亲逗乐。父亲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张警长,但是父亲相信,警察一定能找到张警长。

父亲的天真烂漫引起了巡逻警察的兴趣,他们把父亲带回警局,用糖果安抚他。经过一番周折,天黑时候,张警长把父亲送回了家里。

人生很奇怪,越是微小和普通的事情,对人心里产生的力量越大,这种力量,在人格的健全和形成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父亲的回忆文字里,少有怨仇的部分,多是温暖的人情。乃至在逃难路上,得到哪位好心人的帮助,人家给了什么食物或是衣物,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父亲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说,人心里的情感,是可以相通的。

我想,父亲把这些小事记下来,不仅是感恩,不仅是告诉,也是一种传承。传承美好的东西,是传统文化在父亲心里留下的刻印,也是他后来立志从文的愿望所在吧。

对于桂林,我亦感同身受。

城市人文的温度,无关风月,无关岁月,关乎你的经历和人心。

桂林人很安于现有的生活,乐于亲朋间的帮忙和交往。即便清淡一些,简单一些,清贫一些,却也不会缺少,很让人温暖。

我有几次回外婆家,外婆家的好几位亲戚都是乡下的,年纪很大了,日子也过得不容易,但见了我们,还是很欢喜。老人们挤出攒下的生活费,封了红包,要送给我的孩子,希望孩子大吉大利,健康成长。

我真的很感动。这小小红包里,装的又岂止是钱呢!这其中的亲情和人心,才是我们要理解和珍惜的吧。

我有一段时间,住在桂林一个叫篦子园的地方。

篦子园是桂林比较老旧的小区,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楼层不高,都是小户型。小楼整齐地沿桃花江排开,绿树成荫,宁静安逸,很有味道。

小区很大,在里面可以走上大半个小时。夏天时候,斑斑驳驳的阳光,从树枝叶间洒下来,把地面投影成油画一般的风格,很好看。

小区因为陈旧,居住在里面的大多不是有钱人,打工或是做小生意的为主,人情却是很好。大家见面都打招呼。有个什么事,简单交代一声,就有人帮你的忙。大家都很适应,适应这种旧式的生活。

我有一次从广州坐动车回来,因為太晚了,家里没有备有食物,托人和楼下的米粉店老板说,让他帮我们留几碗米粉。老板就不关门,一直等我们到凌晨。老板说,米粉要吃现烫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其实那里的米粉一碗四块钱,我们吃上几碗,他也赚不了几个钱。但因为我们和他说了,他就会等我们。老板说,楼上楼下的,有什么不能帮的呢?

父亲在桂林的快乐时光,在1944年秋天,被残忍打断了。

按照那时日本军队的部署,要控制中国,就必须打通“大陆交通生命线”。在这条生命线上,桂林是重要的一环。因而,日本人发动了“一号计划”(即豫湘桂战役),集结重兵南下进攻广西。由于湘桂边中国守军的顽强抵抗,日本人对桂林城实施了地毯式的轰炸。

没有生活在战争年代,对于战争的残酷性是很难描述的。我从父亲留下的文字里,读到了一些触目惊心的场景:

“由于当时的防空技术和防空设施都十分落后,往往是防空警报刚刚拉响,敌机已经临空了,人们根本来不及躲避,加上日本人自恃空中优势,日机肆无忌惮地飞得很低,有时几乎是擦着屋顶 ‘下蛋 (投弹),很多人就这样丢掉了生命。”

“更加惨无人道的是,日本飞机常常大量播撒传单,欺骗人们说日机只炸中国军队的军事目标,不伤害良民百姓。许多人信以为真,在敌机临空时不加躲避,按照敌传单所示,在开阔地面上扯起白色被单等和平标志,而人员则集结在白被单下避难。但实际上,日机专找‘和平标志集中轰炸,结果是避难者全部遇难。”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最为触目惊心的一次,是我跟父母在七星岩躲防空警报。警报解除后我们下山回家,经过七星公园时,看到大量因躲避不及而被炸死的平民百姓,这些尸体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有一个据说是联合大学的女学生,被炸死在公园的长凳上,她的一只手飞到了树枝上,血淋淋地挂在那里摇摇欲坠,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本书,让人胆战心惊。直到我成年之后,每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里犹有余悸。”

父亲的这一段文字,很真实地描述了1944年桂林城所遭受的劫难。当时的父亲不到四岁,四岁孩子眼里的桂林,是血肉横飞,是枪林弹雨,是残垣断壁。

现实是很残酷的。你生活在哪个年代,就必须承受这个年代带给你的一切,甚至苦难,甚至伤害。父亲从不到四岁开始,就目睹和感受了战争的残忍和无奈,他们那一代人心里装下的重量,是很让人难以想象的。

随着日本飞机越来越多的抵近轰炸,桂林城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生活越来越艰难了。

更可怕的是,日本人的军队也加快了向广西进军的步伐。湘桂边境守军已经抵挡不住,节节败退。而桂林城的沦陷,已经是在指日之间了。

为了生存,为了保住家庭,百般无奈之下,我爷爷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逃离桂林,返回广东老家乡下躲避。

几十年以后,父亲用文字记录了离开桂林城时的景象:

“父亲挑着一对装满全部‘家当的篾箩,母亲背着妹妹,手里还挽着个大包袱,不满四岁的我夹在父母中间,牵着父亲的衣角慢慢行走着。累了,父亲就会从箩筐里拿出一部分衣物,然后把我放进箩筐里挑起走。我手扶筐沿坐在箩筐里东张西望,在城里长大的我尚不谙世事,却对东来西往的人群和乡村的风光产生了兴趣。”

少年不知愁滋味。或许这是父亲第一次离乡背井,吸引父亲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没见过的乡村风光。父亲不知道,当桂林的那座城门从他眼里消失的时候起,一个人和一座城的故事,难以预料地画上了句号。

父亲更没有想到,这一次逃难只是开始,在此之后的岁月里,逃难就成了我们家的常态。之后经历的苦难,是父亲一辈子也擦不去的痛。

这是1941至1944年间,父亲的桂林。

父亲出生在桂林,却不得不逃离桂林。自此流离失所、四海为家。直到很多年后,我的爷爷被发现在遥远的金城江开荒种地,奶奶带着父亲和姑姑千里寻夫,才家庭团圆,安家落户,逐渐形成了后来的家族。

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故事,每段人生有每段人生的苦难和幸福。父亲留下的文字,让我有机会可以了解到这段沧桑历史,即使悲凉,亦是财富。

或许有一天,我会沿着父亲的脚步,一步一步,寻找父亲的故事,找寻那些在父亲故事里,留下深深浅浅印记的人们。

(编辑 黄丹阳)

男,1992年毕业于广西河池师专中文系,现为文化策划人、导演、广西大风歌文化投资公司董事长。执导的多部影视作品获国际和国内大奖。歌曲作品《广西等你来》《和你唱山歌》《姆洛甲》等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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