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猫猫
中国的文字,我一直以为,是立体的,有画面、有味道的。
沈从文的《萧萧》里,有这么一句话:“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
麦黄四月,多美呀。成片的麦子随着风摇,整齐划一,浩浩荡荡,跟军队似的。黄,是金黄,“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金子一样的颜色,配着宝石蓝的天空,饱满,充盈。仔细嗅一嗅风里,有淡淡的麦香味,夹着点儿土腥味,好闻得很。
“生李子”,这仨字则是酸的。一瞅就酸,念出来更酸,满口涎水。李子多酸哪,青青的小圆个儿,即使熟了也酸。尤其是皮,狠劲儿嚼下去,牙根都要倒了。不仅酸,还涩,涩味紧紧贴着上下颌,水都冲不下来。还有点儿苦,这苦开始不觉得,嚼得多了才有,越嚼越苦。
“腌”也是酸味,令腮帮子发紧,舌面瞬间泛水的酸。跟不同的季节搭配,“腌”字的味道也不同。荻上直子导演的《眼镜》,是发生在夏季的故事。看完很舒服,像在树叶晒得打蔫儿、黄狗吐舌头的酷热天气,躲在空调房里吃刨冰的感觉一样舒服。小林聪美和罇真佐子不过是从芬兰的“海鸥食堂”换到了某个海岛小镇,早晨暑气还未起来,有微微的凉风。桌上是摆好的早餐,小碟里是腌渍好的酸李子。看到她们把整颗酸李子丢进嘴里的时候,我就想啊,汁水会溢满口腔,往牙缝里钻吧?然后嘴里的唾液就满了。嗯,真正的“满口生津”就是这个意思。这个腌酸味,配着夏季黏糊糊的热气,可以祛暑、止渴,让嗓子一整天都清清爽爽。
腊月的腌肉,紫黑的花椒、大红的朝天椒,磨成粉。银白的蒜、土黄的姜,拍成末。葱苗、蒜苗,切花,翠绿翠绿,站在调料上层,最是娇滴滴的。整袋盐拆开,像白流沙,源源不断地倒在簸箕里,大手搅拌所有调料,白里有黑,黑中有红,红中透着耀眼的绿,每种色彩都放肆张扬,不遮不掩。像白衣少女经过一个秋天,变成娇俏的熟妇,从前看见光膀子男人会脸红,现在穿着对襟红袄,会倚着门框说浑话了。
小学时语文书上有篇文章——《大森林的主人》:“他把火堆移到一边,用刀子在刚才烧火的地上挖了个洞。我把松鸡拔了毛,掏了内脏。猎人又找来几片大树叶,把松鸡裹好,放进洞里,盖上薄薄的一层土,然后在上面又烧起一堆火。等我们把衣服烘干,松鸡也烧好了,扒开洞,就闻到一股香味。我们俩大吃起来,我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鲜美的东西。”短短百来个字,几乎每个字都带着浓香的烤鸡味儿,飘着松香味儿、青草味儿、雨水味儿,还有森林里特有的树荫味儿。仅“大吃”这两个字,就让人食指大动。反复读就像反复嚼着松鸡,撕开脆皮,拉扯筋骨,焦香溢开。难怪当年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我流了整节课的哈喇子。
(梁衍军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在美好的食光里记住爱》一书,本刊节选,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