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名称:石犀
年代:战国晚期至汉
出土:四川成都天府广场东侧工地
尺寸:长3.31米、宽1.38米、高1.93米,重约8.5吨
现藏:成都博物馆
2013年7月,正值四川暴雨成灾,一则名为《挖了镇水神兽,四川果然出事了》的帖子迅速在网络上传播,其中写道:“今年初,成都地下挖出一座千年石兽,当时网友就议论纷纷,不少人说那是李冰的镇水神兽,挖了全川都要出大事!这个夏天果然应验了!”一时间不明所以的网友纷纷跟帖,要求把“镇水神兽”埋回去,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不过随着暴雨结束,这则帖子的热度也逐渐退去。
本以为“谣言止于智者”,然而2018年6、7月间,四川多地再遭暴雨袭击,五年前的旧帖又被翻出,引发了众多网友的“热烈讨论”。“镇水神兽”所在的成都博物馆和曾展出过的金沙博物馆等官微纷纷辟谣,论证了水患与所谓“镇水神兽”的出土并无关联。成都市公安局青羊分局更是依法对捏造谣言的网友进行了行政处罚,成都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厅官方微博号召大家不信谣、不传谣。那么网友口中的“镇水神兽”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波?
所谓的“镇水神兽”,其实是一头体形巨大的石犀。2013年,工人在对成都天府广场东侧的电信大楼进行拆迁时,发现了这头石犀。然而,这并不是它第一次被发现。20世纪70年代建造电信大厦长话机房时,它曾有过一次短暂的亮相。当时,工人在挖掘地基时发现了它,只见它四脚朝天仰卧在地下,很多人误以为它是一头石象。由于体形过大、埋藏较深,又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工人只能将它就地重埋。
这次“分别”没有让大家等待太久。2013年1月,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长3.31米、宽1.38米、高1.93米,重约8.5吨的“巨兽”首次完整地展现在人们面前。石犀造型古朴,马嘴象耳,腰背有溝,臀部浑圆,四肢粗壮,右侧身上刻有卷云纹。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它的身上还有一些磨刀的痕迹,可能是某个历史阶段被人拿来当作巨型磨刀石了。
这头憨态可掬的石犀怎么就成了谣言的“帮凶”了呢?这得从石犀的身世说起。关于石犀的来历,最早可以追溯到蜀郡太守李冰,就是那位建造都江堰的“大咖”。西汉扬雄所撰的《蜀王本纪》记载:“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桥下,二枚在水中,以厌水精,因曰石犀里也。”意思是李冰为了治水制作了五头石犀,分别放置在不同的地方。与这头石犀一同出土的还有大量瓦当、铺地砖等建筑构件,由此可知,石犀出土的天府广场东侧曾为一处官府遗址。这一考古发现与文献中的记载惊人的相似,为扬雄的说法平添了几分可信度。
后世文献受《蜀王本纪》的影响,也多有类似的记载。晋代常璩在《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唐代《元和郡县图志》中记述“犀浦县,本成都县之界……昔蜀守李冰造五石犀”。
由于“李冰造石犀”的说法在蜀地甚为流行,我们在唐宋时期的诗歌中也能见到相关描述。唐代杜甫在《石犀行》中写道:“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自古虽有厌胜法,天生江水向东流。”岑参在《石犀》中写道:“江水初荡潏,蜀人几为鱼。向无尔石犀,安得有邑居?”除此之外,宋代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他曾看见石犀庙里的一个实物,故而留下“石犀庙壖江已回,陵谷一变吁可哀”的诗句。
石犀真是李冰留下的遗物吗?尽管诸多文献言之凿凿,但未必全然可信。假设石犀真是李冰制作的用于“镇压水精”之物,那么至少应该满足一个条件,即李冰生活的年代的确有“水精”的说法,否则何来“镇压”一说?结合多本传世文献及出土文物资料,可以大致推算出李冰出任蜀地太守的时间应为战国末年,一直延续到秦始皇统一六国。那么,我们就需要考察一下战国末年人们对于水的认识。
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源,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水,渴望水的滋养。但是,江河的泛滥与改道又让古代先民丧失了居所与田地,从而对水产生了恐惧。可以说,人类社会早期对水充满了复杂的感情。秉持着斗不过就臣服的心理,古代先民希望通过祭祀向水示弱,从而获得水的恩赐,以求得生活的安宁。故而在先秦文献中,水的形象大多是高大伟岸的神灵。《礼记·祭法》中记载:“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
周代以后,对于水神的祭祀更是上升到国家的高度,成为国家正统的一部分。东周时期,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对水都毕恭毕敬。《左传》中关于祭祀水神的记载不胜枚举,如《左传·昭公元年》中记载“山川之神,则水旱痢疫之灾,于是乎禜之”,意思是时人以最好的牺牲和璧玉祭祀水神,甚至以人祀河。《史记》中也记载:“(秦灵公)八年,城堑河濒,初以君主妻河。”试想一下,人们想尽办法讨好水神,怎么会通过厌胜水神制止江水为害呢?
或许还会有人疑问,蜀地远离中原地区,当时中原地区流行的观念在蜀地是否能被接受呢?《竹书纪年》中记载:“夷王二年,蜀人、吕人来献琼玉,宾于河,用介珪。”由此可见,即便蜀人没有中原人的观念,但是还是了解中原地区的一些传统的。此外,公元前316年,秦人灭蜀。李冰任蜀守时,距此时已过去约60年,其间蜀地经历平叛,张若为蜀守,其风当已深受秦之濡染。
行文至此,笔者不禁想感叹一句:“石犀的身世怎么就这么扑朔迷离呢?”大家别着急,我们继续抽丝剥茧。李冰任蜀地太守时,有无石犀镇水的传统呢?古蜀文化虽是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也有着特殊的地方,在人类文明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产生了对石头的信仰,不过多是对白石、大石等原生态或形状独特之石的信仰,并未有过对石犀信仰的记载。先秦时期蜀地有犀牛生存,《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蜀为之国……其宝,则有……犀、象”,却没有石犀镇水之说,相关的记载至少都晚于三国,与李冰生活的年代相差甚远。
如此分析,《蜀王本纪》中李冰制五犀以厌水精的说法似乎就有不合理的地方了。古籍虽然能帮助我们了解古代的社会生活,但是在利用时需要多方考证,这样才能还原最真实的历史。轻信一家之言,往往会被误导。至于这头石犀的具体身份,还有待专家学者们的继续研究,为我们解开谜团。
尽管石犀的身份有待考证,但是犀牛这一形象在古人眼中却并不陌生。曾几何时,华夏大地上的犀牛数量可观。且不说石器时期遗址中多次出现的犀骨,在后来的文字记载中,犀牛也是不绝于书。甲骨卜辞中就多次出现商王追捕犀牛的记载,少则一两头,多则十余头,最多的一次竟然有71头之多。可见在当时,犀牛绝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中国国家博物馆中珍藏的“宰丰骨匕”,其刻辞表明是受商王奖赏猎获犀牛而作。西周时期,猎犀是狩猎活动中的盛举。
除了将犀牛作为狩猎对象,先秦时期的人们还会利用犀角和犀皮。《诗经·豳风·七月》中记载:“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兕觥,“兕角为之,容五升”,现在并没有先秦时期的兕觥实物出土,至于它具体长什么样,只能借助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木犀角进行想象。曾经有学者认为山西出土的青铜龙形觥的原型就是兕觥,如果忽略材质和纹饰,与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木犀角的轮廓还真有几分相似。不过,先秦时期人们狩猎犀牛,主要是想获得它的皮革,用于制作铠甲。在铁铠甲出现之前,犀甲可是将士们梦寐以求的高级装备。各个诸侯国为增加军队的战斗力,曾大肆捕杀犀牛。犀牛的繁殖能力本就低下,因此数量迅速减少。秦代以后,北方就很少能见到犀牛了。西汉时期,关中地区的犀牛则完全绝迹。彼时,华南地区还能见到一些犀牛。先秦至两汉时期遗存的一些与犀牛相关的文物,也佐证了犀牛曾在中国广泛分布的事实。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小臣艅犀尊、中国国家博物馆藏错金银犀牛形青铜带钩和错金银云纹青铜犀尊等。这些犀牛文物多是双角,从造型看应该是苏门答腊犀。
汉代以后,华南地区仍然有野生的犀牛,但是数量较为稀少,无法满足贵族们对犀牛的需求,故而开始从国外进口犀牛。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后世。唐高祖李渊的献陵有一头雕刻逼真的犀牛,极有可能就是国外进贡来的。文献记载“贞观初年使贡驯犀”,所以献陵修建时有了可以模仿的实物。石犀底部的铭文“(高)祖怀(远)之德”,也说明它是为了纪念外国进献犀牛而制作的。不同于先秦时期的犀牛文物,獻陵的石犀为独角犀,从造型看应该是爪哇犀。
从宋代开始,世人逐渐开始不认识犀牛了。《宋史》记载嘉佑三年(1058年)交趾(今越南)进贡两兽,“状如水牛,被肉甲,鼻端有角”,当时有人说这是山犀,交趾国却说是麒麟,后来朝廷以“异兽”名义收下,可见当时人们对犀牛已经相当陌生。明清时期,普通人更是不认识犀牛,犀牛之于贵族的意义就是犀角杯及名贵药材。明代武官补服上的犀牛,俨然就是一头独角的黄牛,和自然界中的犀牛相差甚远,完全是臆想出来的。而且这并不是个例,于谦在开封铸造的镇河铁犀也是这个风格,当时具有权威性的《三才图会》中绘制的犀牛也是如此。由此可见,明清时期人们的确不认识犀牛。
尽管秦汉之后犀牛在我国越来越罕见,但是它们并未消失匿迹,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人们共有的记忆中。时至今日,一提到犀牛,人们便自然而然地想到“犀牛望月”“心有灵犀一点通”“避水犀”等关于犀牛的灵异传说,这些也多与犀牛的样貌相关。
成都天府广场出土的石犀之所以被称为“镇水神兽”,其实就源于民俗中犀牛镇水的传说,古人觉得犀牛有分水的能力,所以称其为“灵犀”。犀牛角长在鼻子上,下水游泳时,如果速度较快,从河岸上观察,水波从中间向两边分开,就像犀牛把水劈开一样。《太平御览·南越志》记载:“巨海有大犀,其出入有光,水为之开。”后人也附会犀角通天,一进入水中就可以将水分开。只是犀牛镇水的说法出现的年代较晚,李冰生活的战国晚期至秦代并未有相关的记载。
传说中的犀牛不仅可以分水,还有分树、辟尘、辟暑、辟寒的本事。如《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遇到的三头犀牛精,一个自称辟尘大王,一个自称辟暑大王,还有一个自称辟寒大王。作者之所以赋予犀牛精这样的本领,应该也是受当时人们对犀牛的认知的影响。
至于大家最为熟悉的“心有灵犀”,则是由于人们将通天犀角剖开后,可以看到里面有一条白线似的纹理贯通角的首尾,古人视其为灵异之物,并用“灵犀”一词来赞美它。唐代李商隐《无题》诗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名句,就采用了这个典故。
由此可见,在我国文学作品和神话故事中,犀牛的内涵和形象还是相当丰富的,只是这些并不能弥补野生犀牛在我国绝迹的遗憾,唯希望类似的遗憾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