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路基我的车(散文)

2023-05-30 07:35陈家玉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站轨枕站台

作者简介:陈家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现供职于上海局集团公司蚌埠货运中心。有作品发表于《清明》《中国铁路文艺》《散文百家》《安徽文学》《杂文月刊》《中国散文家》《作家天地》等报刊。

我伫立于黄昏的站台,目送西行的列车带走落日。在夕阳伏上车顶的那一刻,车的绿和日的红都更艳了,迷离泛彩。“轰隆隆、轰隆隆”,金属撞击的震颤循着路基,传向宏大的开阔和安静,清澈,悠远。在这般天地中,我的心舒缓地打开,像轨道一样直溜、平顺。

列车跑过的这条铁路有一百多年,纵横南北,连接着中国两个最大的城市。一趟车、一趟车,似流水。小站就像文章的逗点,让列车保持星星与星星般的距离,为车流如风的线路“留白”,位置恰到好处。

小站位于皖中的丘陵地带,站场的两条上下行主股道外侧敷设辅股道,像长胳膊长腿的模特叉胯耍酷的倒影,站长就把站场示意图称为“美人摆pose”。像这样的小站,在这条铁道线上,每隔十几公里就有一个,不办理客货运业务,俗称“过路站”。

早先,小站有一列绿皮车停靠,每天有短暂的热闹。打工潮刚兴的那几年,有年初背着蛇皮袋出去、春节提着旅行箱回来的汉子,刚下火车,脸上漾着笑,心底的春光感染着小站;还有那穿红着绿的打工妹,高跟鞋把站台敲得“得得”响。

现在,人们都急匆匆地赶高铁,绿皮车被冷落了,尽管车票还不抵一斤猪肉的价钱。小站不停靠客车了,站台留给了阳光和风。

站站停的慢火车成了铁路的一个符号、一种情怀、一道景致。

我到小站那年还停客车。报到那天,我已记不清当时是晴天还是阴天,只记得站长不停地在站台上巡视,待列车驶出了站,他才过来和我握手。

我是外勤助理,握着红色和绿色信号旗站在站台上。这是一个固定的位置,脚下有个30厘米高的小台子,头上有个伞盖,像士兵的哨位,看着列车驶过。不,还要听着列车驶过。譬如,装载的货物偏不偏?车轮的闸瓦有没有抱死(如果抱死会有火花)?是否有刺耳的摩擦声?看和听都不能有丝毫马虎。皖中丘陵的树木葱茏。每次,列车从弯道的绿团中钻出来,“轰隆隆”,驶在我的眼睛里,驶在我的耳朵里,驶在我的神经中。列车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

客车停运后,小站安静了,安静到我独立站台,春夏秋冬,目送列车东去,目送列车西行。东去的是下行,车次编单数;西行的是上行,车次编双数。在我眼里,不论单数的,还是双数的,都是车轮滚滚。我的职业字典里只有奔跑。

几年后,父亲来车站时,站上的客车刚停办。我接他从邻站走过来,左边是平直的铁路,右边是高高低低的农田。父亲抽着旱烟袋,脸侧向左边,像被风吹偏的路标。

父亲在车站住了一晚。父亲没有睡安稳,望着站台一袋接一袋抽烟。父亲说:“板凳是用来坐的,牛是犁田的,不上人(旅客)、不运货,也叫车站?”父亲还说:“你穿得周吴郑王的,拎着小旗子在外面站一会儿,就是干活了?”

父亲抓把土捻一捻,就知道种子该下地了,清晨敲敲犁铧就知道今天是阴是晴,但他看不懂小站,也看不懂我。父亲的烟锅“滋滋”地响……

我是父亲的脸面。读书时,父亲见了成绩单才心安;谈恋爱时,父亲见了结婚证才心安;上班后,父亲见我穿上铁路制服才心安。刚调到小站时,我吞吞吐吐地告诉父亲不想干了,他却说:“小站就不跑火车了?在哪里不是做事?”现在,父亲见小站上没停过一趟车,看我好像啥事也没做,便不能心安了。

其实,我和火车的渊源还是父亲埋下的种子。

那年我10岁。一天夜里鸡刚叫三遍,娘在灶上烙饼,父亲在灯下捋着烟叶子,旁边放着捆好的被褥。父亲包起饼和烟叶子,用铁锹撅着被褥就出了门。父亲“打铁路”去了。凡是公家安排的大活,老家人都说成“打”——打河堤、打公路……透着敬畏和实在。三个月后,父亲回来了,脊梁晒得黝黑,铁锹磨去了一半。铁锹是父亲的吃饭家什,更是父亲的力量、父亲的念想、父亲的眼珠子。铁锹短去一分,就是父亲付出了十分。父亲是和村里的壮劳力被抽调去干一条铁路的路基工程。父亲说,路基打得比淮河大堤还高,火车跑起来像撒欢的大牯牛。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火车”,脑子里不停地转圈:“大牯牛拉的车叫牛车,火车是冒火的车吗?火车有大牯牛跑得快吗?”

父亲解开捆扎的被子,拿出一个火车头模型。模型是用黄泥捏的,涂着鲜亮的黑色和红色。父亲手巧,每年春节蒸馒头,他都会捏出当年的生肖和全家人的属相动物,栩栩如生。父亲把火车头模型放在家里的中堂下,祖宗牌位般地供着。

彼时,火车跑在我的梦里、我的心里……高中毕业,我如愿考取一所铁路学校。父亲高兴坏了,花钱请乡放映员在打谷场上放了场电影,快乐了整个村子。上学后,我才知道父亲捏的模型是蒸汽机车。

模型被我带到了学校。后来,我和班上的一名女同学相恋,我把模型送给了她,因为它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毕业分配,我回到安徽,她回了甘肃玉门油田。漫漫思念凌驾不了迢迢山水,我们无奈分手了。她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十分不舍地还回了火车头模型,珠泪莹莹。从此,它静静地卧在我的书房案头,直到现在。我用暖暖的灯光把它染了又染。

工作后,火车成了我的恋人。休假回乡,媒婆一次次登门要给我说全村最漂亮的媳妇。

但是,眼前的我,在父亲看来就是白吃饭的,尽管制服笔挺。

“饭”岂是白吃的。我防止过车辆故障,还受过安全奖励,只是一直未对父亲提起过。因为每每想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总是比别人多收三五斗的父亲都從未显摆过,我便三缄其口。

小站建在丘陵的高包地带。2003年8月,一天一夜的暴雨如注,线路变泽国,小站成了孤岛。消息上了《新闻联播》。

这年秋天,铁路职工在小站上搭起窝棚,两个月干完了一项“抬道提速”工程。每天,二百多号人像撒豆一般分布在轨道上,看似无序,实则是按分工排列的。清筛垫砟的一组,更换轨枕的一组,敷设钢轨的一组,组成一个作业面。有道工序叫“砸洋镐”。“砸洋镐”是俗语,就是用大头镐捣固道砟。捣固后的道砟密实、定型,有弹力,像装了弹簧。现在是大型机械捣固,“砸洋镐”早已进了历史的故纸堆。大头镐有二十多斤重,高高举过头顶,重重地落下,冲击着道砟,迸溅出火星。几十把镐齐刷刷地起落,伴着汗珠宣告一种誓言,送走天边的晚霞。

道砟铺实了,上轨枕。轨枕是钢筋混凝土的,一根有一百公斤。两人一根杠子,分站轨枕两边,杠子中间一副钢爪,人稍一哈腰,钢爪抓住轨枕,人起身迈腿,轨枕就上了道。放下后撬棍再一别,轨枕便像白居易的诗一般整齐了。这时是有号子的,“起——一、二——吆嘿——”号子带起节奏,省力省工。一个又累又苦的工种,干出了技巧和乐趣,有庖丁解牛之妙。

工程挑灯夜战。大功率的照明灯把轨道从黑暗中切出来,二百多号人接续着白天。我在站台上望去,眼前的景象催动心里春天般的热流。我不由地想起父亲当年的“打铁路”——

父亲打的铁路是阜淮线,他住过的那个地方就是现在的潘集站。给我带来火车梦的那个春天,是1978年3月阜淮线动工修建。

1986年8月,我到合肥电务段报到,成为一名正式铁路职工。1987年1月1日,我在淮南站乘坐阜淮线开通的第一趟客车到了潘集站,下车走过几百米的土路,推开了通信机械室的院门。通信机械室坐落在一片菜地里,满院碎石子铺地,寸草不生。我在此一待就是7年,室内维护设备,院里植树种草,度过了二十多岁的黄金年华。

父亲今年92岁了。他种下的庄稼一茬茬收割了,盖起的草屋一间间坍塌了,而打铁路垒起的一锹锹土却永久地留在了大地上,成为他引以为傲的历史,成为我安身立命的饭碗。

故此,我对父亲付出过辛劳的铁路和车站,有种特别的情感,包括那里的土地和村庄。

离开潘集站30年了。回忆往昔,我不禁感慨:个人、家庭、国家之间的构联,有多少未被表达的温暖细节,而这些细节恰恰构成了宏大叙事的密实的肌理,它放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经得起质疑和敲打。

提速抬道工程完成后,这条百年铁路的列车快了,正如马踏飞燕,电光石火间,冲击小,摩擦轻,事反而少了。就像悬壶济世的医生,想做事,但又不能巴望人生病,我有一种空空的寂寞。

父亲自然不懂我的寂寞。

我不能像父亲说一粒麦子一样,把火车说清楚,把小站说清楚,把我说清楚,尽管道理都在心里。我便向父亲打比方。我对父亲说:“您在走路,后面有比您走得快的,您是不是要停下来让一让?”父亲瞪着眼看我,说:“老子什么时候比别人走得慢?”我对父亲说:“前面在修路,您是不是要停下来等一等?”父亲瞟瞟我,说:“死心眼才不知道绕过去。”我对父亲说:“您的脚崴了,是不是要停下来揉一揉?”父亲侧着脸,说:“那才耽误事呢……”父亲把我怼得无语。我知道,父亲只认一个死理:儿子在什么地方,那里的火车就是最厉害的。

那天,站长参加单位的会议回来,说一种装在线路上的红外线车辆探测数据传输设备越来越先进,越来越普及,完全可以代替外勤助理。也就是说,我干的活,换一台智能机器就搞定了。这一天会很快到来。

“铁饭碗”我端了三十多年,在某一天,会被淘汰下岗?是的,时代在催人奋进,我必须努力学习,掌握更多的知识,才能跟上前进的脚步。

听说父亲从小站回去没几天,村子里就传开了,说是玉儿(我的乳名)戴着大盖帽,拿着小旗子,火车就听他的,比大牯牛还好使。我了解父亲,吹牛是图个高兴。

我也是高兴的,我不是真的下岗,而是调整到了繁忙的高铁线路。车站是轨道结的瓜,岗位是车站结的瓜。瓜熟蒂落是最好的生長。

小站,有永恒的黄昏和火车声,我思念它。

“你见我,或者不见我,我都在那里……”

小站,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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