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
钱江源
我提着一条河的下游来到它的上游
——源头之水,今年少了
像一个人儿时记忆珍稀的几滴
指示牌:“前方野生动物出没”
鸟鸣,林涛,卵石
与巨石的交谈,山更幽
胆小的石鸡隐而不见
螳螂的绿近乎澄明
仿佛取自枯丛中残余的新意
树木茂盛,有點磅礴
浙江柿、木荷、厚皮香
青冈、桂樱、豹皮樟
白檀、水马桑……
一个可以辨认的庞大家族
阳光,碎银般落下来
抬头看天空,流云也汹涌
再辨认——“乳源木莲”
是在指称江河之源么?
源头之碑,孤单隐去了
莫非已重返沧桑斑驳的山石?
“渴啊,水之秘仪:
它的沙化,它的石化……”
从沙漠归来,走了很多的路
一粒小石子使卫君的肾有点疼
于是,赖子豪饮大杯土烧
如同饮下一种力
为兄弟解忧、疗愈
再喊我一声——
我就提着下游来到上游
老杜说得对,不废江河万古流
时光也将回到群山中隐秘的起源
义蓬大坝
河口,一只巨型喇叭
对着大海吹奏咏叹调
命令回旋的台风
重返太平洋的苍茫无垠
一场钱塘的桂花雨
一次秋日的馈赠
微澜将它们推送给江涛
和永不止息的浪
潮汐,一寸寸上升——
倒灌进消逝的时日
内心的沧海与桑田
一位老者,石头似的
坐在义蓬大坝上
反复默诵彼岸诗句——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注入大海时
宏伟地扩张和舒展自己的河口。”
注:引文为惠特曼晚期诗《给老年》。
严子陵钓台
林蛙聒噪,更显钓台幽静
江水不息,衬托时光绵长
当严光的脚丫搁在皇帝肚皮上
他的臂膀和头颅在哪里?
刘秀的步履又去了何方?
燕蝠尘中,鸡虫影里
惟留下,这一帧幽坐独影
当严光钓到一尾春江鲥鱼
他的柴禾已淋过几场暴雨?
空空鱼水之欢又流到了哪里?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烟林蓊郁,足以放下此生荣辱
当严光活成了《富春山居图》
大痴道人的笔墨如何开篇?
先生之风还在今天吹送么?
旧县,母岭
旧县,问候新城
母岭,统领群岭
以一株宋桂为地望和标识
严光默默收起钓竿
——不知去向
大痴醺醺然走进山水长卷
——隐而不见
现在,我们在山下修一个草亭
用一些桐庐的稻草
几捆霜降后的芦苇秆
奔跑的人哪
请停下你的脚步——
坐一坐,喘口气
听一听风声、雨声、鸟鸣
闻一闻南宋吹来的
桂花香味
江水滔滔,从不倦怠
如斯逝者,一再重返
它的起源……
是瓦片开花的时候了
梅花败落和玉兰花开之间
有时辰中唯一的空旷
钱塘周末,空旷和静谧
从无人的图书馆蔓延开去
一张空椅占有整个下午
是瓦片开花的时候了
雨中的白骨头、脆骨头
迁徙,往来,隐隐绰绰
长眠于江畔红曲酒中
从一只老坛子看世间
人情物事,婆娑显影
江边
在富春江边一块石头上默坐
沉溺于山水寂然的广大物象
忽想到:痴与静如何结合?
醉与罚是怎样消失的?
如何给黄公望和塔尔科夫斯基
安排一场波光中的会面?
在富春江边,行行且行行
我给幽谷里一棵五百岁的苦楮
取了个名字——“大痴塔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