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涯舞
再次见到黎小雨,又是十年之后。
那天在海洋馆,看完海豚跳跃和巡游,女儿拽着我往回走,还有最后一场美人鱼表演。游人已经不多,偌大的玻璃柜后壁被刷成蓝色,营造出辽阔的感觉,寥寥数条长着红色竖斑纹的鱼懒洋洋地游动。美人鱼下水后,鱼儿就像完成了暖场任务,凭空消失在蓝色虚空里。
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她。挡了半边脸的面罩,嘴里叼着的呼吸管,不时冒出的泡泡,双腿裹在不知什么材质的鱼尾里。美人鱼在大玻璃柜里上上下下飘拂,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不是在水里,而是在星星升起前的傍晚风中。失神之后,我又用目光丈量这个巨大的柜子,长宽高大概是8米×5米×8米,这样的话容积有320立方米,装满的话要320吨水。那么,每一个平方,玻璃又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女儿一直用手拉我,我抬起头,看见美人鱼对着我用双手比出心形。我回头,后面没人;左边有一家三口,小男孩骑在爸爸脖子上;右边有一对情侣,各自看着手机。美人鱼又对我做出飞吻,一串气泡,她的脸无法看清。
她放下手臂,缓缓降到我面前,和我之间只隔一块厚玻璃,每一个平方,都要承受无法估量的水。她上身是玫瑰色的低领紧身衣。她把领子拉低,露出右肩,那里有个铁锈色的锚状纹身。
半个小时后,坐在火锅店里,黎小雨的头发还是湿的。她一口喝掉一大杯啤酒。
知道吗,海洋馆有一头白鲸,在最大的池子里。池子后面有一条暗道,据说可以通向大海。
关于黎小雨最早的记忆是在公山坡。公山坡是一个地名。老贵阳有句俗话:公山坡,土匪窝。如果拿一张大明崇祯年代的城防图,可以看见公山坡就在城市的西门附近,而城墙角多半都是三教九流江湖骗子出没之地,所以被叫作土匪窝一定也不冤枉。不过匪气,年幼的我倒没什么体会,破败感倒是十足。
当时我住姥姥家,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大院。最东边一排平房,红砖墙,黑瓦。姥姥家靠最外,两间屋子,里面卧室,放两张床,一张姥爷的,另一张姥姥和我的。外面屋子是厨房兼客厅,放一张大方桌,上面两个保温瓶,一个茶缸,一个搪瓷盘子,里面倒着放五个玻璃杯,然后就是几张凳子。除此之外有个砖头垒的灶,一个水泥砌的水缸。黎小雨家就在隔壁,她家也是三口人,她,她妈,她外婆。
院子里小孩子总共有十几个,有十个上小学,从三年级到五年级不等,还有一个初中生、三个小娃娃。小娃娃具体多大不知道,反正都在吃奶。我大黎小雨半岁,年龄接近,加上我们的爸爸都在远方,就成了同病相怜的玩伴。
那时我五岁,没上幼儿园,妈妈在猪鬃厂上班,据说用猪毛做刷子,一天要做一千个,还要拉扯我两个姐姐,所以我就住姥姥家。每天起床后吃完早餐,黎小雨就来敲门。我坐在一只矮凳上,面前是一张倒放的椅子,那是我的书桌。我面前有一张信笺纸,抬头一排红字,我只认得其中“人”字。我用一小截铅笔写人字,站直的,斜靠着墙的,一条腿弯着搭在另一条腿后面的,躺着的,各种蹦跶的。写完人又写大。黎小雨让我教她认字。我让她靠墙站好,把双手揣裤兜,双腿叉开,这就是人。然后把双臂抬起,两边一样高,这是大。
为什么人长大了就要把胳膊抬起来呢?
可能要挑扁担吧,大人都要挑扁担的。我想起姥爷挑着扁担,两个箩筐里是煤块,煤块应该很重,扁担都压弯了。想到这,我便把黎小雨的双臂往下压了压。
大人挑的扁担很重的。
她坚持了一会儿,可能胳膊酸了,便把手放下来。唉,还是不长大好了。
一只土鳖虫从墙角出来,窸窸窣窣沿着墙走。黎小雨蹲下去,用手把它按住。那时屋子的地没有铺砖,也没有用水泥硬化,只有夯土。进门也不用换鞋,反正都是泥。墙角会时不时钻出一只虫,最多的是土鳖,肉肉的,一碰就躺着装死,只能用火柴去燎,或者用大头钉把它钉住,看你还装死。有时候心情好,加上土鳖虫不想装死,只想逃命,我们便用土鳖虫来赛跑,看谁的虫跑得快。但土鳖虫往往不讲规矩,跑步既不按直线也不循着环形跑道,所以最终的结果还是被我正法。还有一种棕褐色的长条虫,有六条腿,尾巴有个钳子,这种虫不好玩,不小心会被夹痛手指,所以直接一脚踩下去。
门口有竹篱笆围的小菜园,姥姥种一些葱蒜和白菜,但是经常没等到收获就被其他人连根拔走。姥姥靠着篱笆对着院子里骂一通,过几天收拾一下地,又种上新的一轮蔬菜。竹篱笆上有牵牛花,黎小雨便去摘一朵,插头上辫子里。还有紫茉莉,黎小雨把花瓣揉碎,把汁液涂抹在脸上,笑着问我好不好看,两个浅浅的酒窝。紫茉莉的果实像一个个黑色的小地雷,有时候黎小雨也和我收集地雷,然后埋在各条蚂蚁行走的道路上。到了春天,地雷没爆炸,反而发出绿色的小芽。除此之外,把干燥的地雷敲开,里面是白色粉末,可以涂到脸上当粉底,就像京剧人物一樣。院子里还有一丛丛的薏苡,它的果实,大部分是黑色,也有棕色和白色,可以用线穿起来当手镯或者项链。黎小雨用各种植物打扮自己,说要快快长大,好当新娘子。
院子里没人走的地方长满牛筋草,这个没有什么装饰性,只能玩“斗鸡”。就是把牛筋草的茎做一个活结,把穗子穿进去,做成一只“鸡”,斗的时候,把一只鸡的茎插进另一支鸡的活结里,然后收紧,各自抓住鸡腿往回拉,有一方的“鸡”脑袋会被勒下来,这就算阵亡了。那天我和黎小雨各自做了上百只“鸡”,坐在墙根石头上大打出手。大伟,也就是院子里唯一的初中生经过,竟然站在旁边看我们斗了十几分钟。然后他摸了摸黎小雨的辫子,说你们会玩这个吗,他的左手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圆,右手食指来来回回往里面捅。我隐约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便红着脸走了。
大伟住在北边的楼房里。那栋房子有四层,下面两层是白色石头墙,上面是白砖墙,却被叫作黑大楼,主要是里面比较黑的缘故。我只去过一次,姥爷带我去看孙姥爷,说他生病了。从中间的门廊进去,左右各一条通道,没有灯,黑乎乎的。门廊中间正对着楼梯,木质的,二三四楼的地板也是木的。每走一步都有回音,似乎有另一个人跟着你;回过头,走廊深处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
孙姥爷没两天就死了。我们也被告诫不要去黑大楼玩,那里有鬼。
这之后,黎小雨去院子对面的厕所,也要我陪着。我们要走上一百米,路是煤渣和石子铺的,弯弯曲曲,穿过煤堆和垃圾。如果下过雨,便会有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滩,我们便折纸船放进水里,或者用棍子挖一条运河,把两个水域连接起来。
有时候,我们也会靠在墙上,望着灰蓝色的天空,说各自的爸爸。我爸在云南马关,和越南人打仗。他是司令,手下有五百多人,打完仗就吃牛肉罐头。我爸回家探亲时曾经带回来两个牛肉罐头。我已经记不清爸爸的模样,只记得牛肉罐头在火上加热散发出的香味。黎小雨的爸爸在海南,每天都去海里打鱼,一天要抓一百条鱼,最大的有五斤重。
我还没见过大海。
我也没。
妈妈说明年要带我去海南,你和我一起去吗?
就這样黎小雨去了海南。之后整整十年,我们都没有见面。
而我回到自己位于乌当区的家,开始上学。三年级时,语文课教写信,我通过姥姥辗转打听到黎小雨的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在邮局买了一张八分钱的邮票,图案是八达岭长城,整整齐齐贴在信封右上角。把信从邮箱口放进去,似乎听到了它落在邮箱底的声音。邮递员会在下午五点打开邮箱,把信件拿出来,然后在柜台分拣,盖上邮戳,再用邮包装起来,发往各个地方。装有我那封信的邮包,先在贵阳南站上火车,经过广西,到达湛江,在那里,换成汽车,直到雷州半岛的徐闻,然后上船,渡过琼州海峡,来到海口,又换成汽车,抵达最南边的三亚。那么她的回信,会沿着相同的道路,只是方向不同。就像两条鱼,一条游向远方,一条回溯到河流上游。
一个月后,我等得已经绝望的时候,黎小雨的信到了。当时语文老师拿着信,在课堂上展示,我看到信封上的邮票,两张并排的海南风光,紫红色的晚霞,倾斜的椰子树,沙滩,远处的帆船和岛屿。我想象黎小雨在晚风中喝着椰汁给我写信。
课间,我小心用铅笔刀切开信封,信笺纸被折成菱形,好不容易才把交替的菱形打开。
亲爱的,……
同桌瞄了一眼,哇,真肉麻。我的脸红了,收起信,揣进兜里。这三个字,也成为她对我的称呼。
后来,我们断断续续地通信。我知道她长高了,晒黑了,上了中学,爸爸在某个早晨出海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开始集邮,知道海南风光和八达岭长城都是普21“祖国风光”里的邮票,一套有17张,还有黄果树瀑布。还有一套普22,只有5枚邮票,有黄果树、海南、八达岭、东北林海和天山,图案和普21一样,不过一个是雕刻版,一个是影写版。此外,还有普22甲,邮票上有磷光条。海南风光有两条磷光杠,一条在左数第三棵椰树,另一条在第四棵椰树。三套邮票都有黄果树和海南,也许这代表了我和黎小雨的缘分吧。我常常在想,黎小雨在海边的模样,是不是穿着泳衣,泳衣又是什么颜色?初二那年,我第一次梦遗,梦中的女孩,有着小麦色的肌肤,一条长长的辫子,两个浅浅的酒窝。
中考前感冒,考试时晕头晕脑,没能考到市区的中学,只能到乌当区中学。开学第一天,我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我旁边的位子空着。铃声响了,老师进入教室,这时一个女生跑进教室,喊了声报告。她抬起右手揩额头的汗,皮肤是小麦色,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到腰上。她走到我面前,亲爱的,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那天放学,我们坐在足球场边的泡桐树下,一直说到六点。她六岁和妈妈去海南,从小学到初中,外婆经常生病,加上爸爸走了,那边没有了牵挂,就回到贵阳。市区的中学插班费很贵,相比较乌当区中学各方面还不错,本想安顿下来再联系我,没想到居然就在一个学校,一个班,还是同桌。你说是不是天意?
那天之后,所有同学都认为我们在谈恋爱。她也不管,上学放学都和我一起。她家租的房子离我家也不远,只隔两条街道。在街上,看到旁边店橱窗里的小玩意,她会拉住我的手,把我拽进店里。
一个铜质的小锚,做成了项链,她拿在手里反复看,然后掏出钱包。她买了两个,一个挂在自己脖子上,另一个摊在手里。
送给你。
为什么呢?
因为我喜欢……啊。
她用两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挨着我,一点也不在乎路人的目光。傍晚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我的脸两边有汗在往下流。我的手臂走动中不时会碰到她的胸,软软的。我把衬衣下摆拉出来,弯着腰,掩盖自己的变化。
周末有空吗?
有啊。
我们去公园吧。
在黔灵湖,我们先是划了一个小时的船,然后便爬山,逛了动物园,吃午饭,然后到弘福寺。黎小雨跪在千手千眼观音塑像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磕完头,她看我站在一边,你也来拜一拜。
我摇摇头,你在跟菩萨说什么?
我向他祈求平安,妈妈,外婆,还有你,一生都平安。
后山有一片松林,林间有十几座佛塔。我去辨认那些已经被青苔掩盖的字。知道吗,这些都是和尚的坟。她左手拉着我,右手手指在那些字迹上行走。这是大,这是人,小时候,你教我认的字。阳光透过松枝,斑驳落在她的脸上。她仰起头。我吻了她,然后把手伸进她牛仔裤里。她抓住我的手,不行,不能在这。我抓着她往山上走,林子里已经暗下来。她又反悔了,会怀孕的,我们先去买套子。
到了超市门口。
你去。
你去。
然后我们决定一起去。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还推着一个购物车。避孕套的柜台在食品和文具之间。我们围着它走过去走过来,不时往购物车放一件商品。最后,我们还是没有勇气,拎着一大袋薯片、饼干、可乐和三支水笔、一个笔记本离开收银台。
站在超市门口,黎小雨看着马路对面。我也看着马路对面,那里有一排小吃店,还有一家药店。
不行,今天非要把它买了。黎小雨的口气有点咬牙切齿。
我们提着购物袋过人行天桥,好几对情侣也提着购物袋过街。在药店门口,黎小雨伸出右手,三战二胜。
我出剪刀,她锤子。
我再出剪刀,她又是锤子。
锤子。我在药店门口鬼鬼祟祟,看里面终于没人了,窜进去,指着柜台里的一盒套子,这个。
药店旁边是一家服装店,她就站在那,装作看橱窗里的衣服。见我出来,她扬了扬头。我拍拍裤兜,对她一笑。
折腾半天,肚子咕咕叫,于是找一家小店,来一碗肠旺面。
时针已经指向十六时,这个时候,再去爬山已经不现实。我突然有点沮丧。
這条路是枣山路,前面左拐延安西路,走上两百米,右拐是新建路,然后便是公山坡。院子里停着一辆挖掘机。我们原来住的平房只剩下残垣断壁,脚下是残砖碎瓦,瓦砾之间,有牛筋草长出。我抽出一根,做了一个“鸡”,来,斗一下。黎小雨脸突然红了,转过身。我也转身,三面房子都拆了,只剩下黑大楼,灰色的墙上有硕大的红字“拆”,在一个同样刺眼的红色圆圈里。
黎小雨不愿进来,我拉着她,不怕,有我呢。
每走一步,都有回声,以及扑入口鼻的灰尘。我们还是到了三楼,楼梯拐角,有窗子,玻璃没了,光线可以更顺畅地照亮一部分走廊,其他地方是更加浓重的黑暗。我把黎小雨抵到墙上,抱住她,吻她,用手去解牛仔裤的扣子。
她是突然哭起来的,捂着脸,肩膀在抽动,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滴落在地上,溅起灰尘。那些细小的尘埃升腾,在窗户射进的光柱里做着布朗运动。
我从没见过黎小雨这么伤心。
黎小雨又去了海南。离我们重逢不到半年。
她外婆死了,她妈妈已经不适应贵阳冬季的绵绵细雨和灰暗的天空,况且黎小雨的户口还没迁回贵阳,以后高考很麻烦,不如就此回海南。
我们除了通过信件联系,家里还装了电话,时不时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高考时我延续每到大考必出状况的传统,没能如愿考上某大学考古系,而是留在贵阳读中医学院。黎小雨没能考上大学,花钱读了个大专。我在附属医院实习时,她当上了导游,每天举着小旗子带着游客在景点和购物点穿梭。我们加了QQ,但很少聊天。后来有了手机,又有了微信,依然很少联系。通过彼此的朋友圈知道一些对方的事。我找了一个当小学老师的女朋友。她话不多,我们约会看电影逛街吃饭,在酒店,洗完澡,靠在床头各自看手机。然后我吻她,和她做爱,她还是淡淡的。就这样一年,我们贷款买了房子,装修,买家具家电。彼此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下一步就应该是结婚吧。
黎小雨还是同样的肤色,辫子剪到背心处,只是很少笑,看不到那浅浅的酒窝。
二十六岁那年,和主任去三亚开一个学术会议。最后一天,向主任请假,说去看望一个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主任笑起来右侧嘴角有点扯。男人嘛,结婚前都有点恐惧,你多玩几天吧。
我坐车去万宁,日月湾,黎小雨在那当冲浪教练,据说那里的灯塔黄昏时很美。
见面第一句还是亲爱的,俱乐部里的人都看着我。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梢,怎么把头发剪了?
伤心了,剪断情丝。
我们去看灯塔,骑着电瓶车,她在背后扶着我的腰。斜阳透过树林,我们行驶在阴影和光明交替的柏油路上,想象那就是琴键,车轮驶过,奏响的应该是舒缓又有点悲伤的旋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迎着海风,追逐落日。黎小雨左手搂住我的腰,把头斜靠在我的背上。好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最后那段堤坝,细长地深入,两边暗蓝色的海一直在叹息。海浪扑向防波堤,撞得粉碎,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息。
白色的灯塔,漆了四条红色粗条纹环绕,在晚霞中依然红得夺目。黎小雨靠在灯塔的墙上,让我给她拍照。她穿了一条无袖的灰色连衣裙,我注意到她右肩的锚。
怎么想起纹这个?
黎小雨趴在矮墙上,望着黯淡下去的天空。我想自己也许就是一条船,在大海里飘荡,总会有疲惫的时候,需要找一处港湾,放下锚。
我也把双肘支撑在矮墙上,看着慢慢变成灰色的海。我应该不能成为她的锚地,也许就只是一阵风,甚至不能鼓起风帆,只能在黄昏带来一丝清凉。
回到冲浪基地,我们各自拿了一瓶啤酒,靠在沙滩椅上。远处的灯火,驶过的航船,夜慢慢沉寂,海仍然在叹息。
黎小雨说起她这些年先是学潜水,从开放水域初级潜水员一步步考到开放水域水肺教练。两年前迷上冲浪,就一直待在这儿。
我问她以后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会回贵阳。你也许会笑我不现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一直在梦中。
她说起一个义工,我白天见过,戴副圆框眼镜,看上去很文静。北大研究生,假期来这里玩,喜欢上冲浪。毕业后找了份五百强的工作,一年后辞职,来这里当义工。
有工资吗?
没有工资,包吃住,可以学冲浪。
他说他还年轻,这一辈子很长,有足够时间来浪费。
夜里,在她的小屋,我们不想睡觉,她说看部电影吧。吕克·贝松的《碧海蓝天》,我们其实都看过。我说我不理解雅克的选择,相比较他的平淡克制,我更喜欢恩佐那种炽热和戛然而止的生命。或许生命中某个脆弱的瞬间,无法拒绝那片没有尽头的蓝色。
我们面对面躺在她的小床上。我伸出左手,被她抓住,又伸出右手。她抓住我的双手,给我背在背后。我们不能。
我翻身睡平,手放在身体两侧,腿张开。她也躺平,张开的左腿搭在我的右腿上。她抬起左臂,平放在我的胸前,右臂也抬起,伸出床外。我们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团浓黑。
以前,我有机会做你的女友,但那天,我们不该去黑大楼。
她说六岁前的一天,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大伟过来,问她要不要吃棒棒糖。我跟着他去黑大楼,他家在四楼,他打着火机照亮。进屋后,他说做个游戏,用一块红布蒙住我的眼睛。然后说给我吃棒棒糖,把那个东西塞进我嘴里。
完事后,他打开门,说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我点点头。走廊里一点光亮都没有,我摸着墙壁,一步一步,终于看到拐角处的窗户。我跑下楼,又是黑暗的长廊,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
那天之后,我又见过黎小雨两次。
一次是吃饭,在海洋馆遇到的第一次我请了她火锅,她请我吃自助餐,算是回请。另一次是我下夜班,妻子出差。我开车到海洋馆,买了票,一路逛到小剧场,坐在那里,看海狮和海豚表演。我没有等到最后一场美人鱼演出结束,五点还要去幼儿园接女儿,我四点半必须离开。
又过了一段时间,黎小雨发微信说她不演美人鱼了,原先白鲸的饲养员走了,她申请去养白鲸。
每年七月,成千上万头白鲸从北极出发,开始它们的夏季迁移。白鲸群浩浩荡荡,最多可以上万只。但也有一些白鲸会独自向南游荡,游到河流的出海口……
独自追逐海浪
在无尽悲伤的海洋中
许下我的愿望
……
五十二赫兹的心碎
五十二赫兹的心痛
太平洋深处的孤独
这只白鲸叫小白,你这样呼唤它,它能明白。它只有两岁,很爱玩。追逐自己的尾巴,都可以玩一个下午。
我看海豚表演时见过小白,它就在旁边的池子里,时不时从水里探出头,搁在玻璃隔板上,去看飞到空中顶球的海豚。
白鲸一般能活三十到四十年。这么说,它还要在这逼仄的海洋馆孤独地生活三十多年。
鲸是通过发声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海洋馆的鲸鱼池长12米,宽度是8米,高度也是8米。那些回声,在玻璃柜里撞过去撞过来,原先的灰烬还没被吹散,新的又来,波峰和波谷,就像海浪,就像火焰。在这永无休止的回声中,我不知道小白会不会痛苦。
大部分海洋馆的白鲸,都是在幼鲸时被捕获,然后转卖而来。据说俄罗斯的远东海域以前有臭名昭著的鲸鱼监狱,上百头鲸被养在网箱一样的地方,然后被贩卖到世界各地。
暑假的时候,妻子带着女儿去了三亚,看真正的海。医院没有假期,每天回到家,我就简单吃点,然后倒一杯酒,坐在阳台上,威士忌从喉咙到胃,如海水如火焰,黑暗慢慢吞没山峦。
七月底的一天,黎小雨发微信给我,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她带我去看小白。
到了海洋馆,她从侧门带我进入。她拿出两套潜水装备,我换上潜水服,先在浅水池练习使用水肺。然后我們来到深水池。
黎小雨叮嘱我不要潜太深,小白会上来和我玩。我大部分时间就漂浮在水面上,小白在我旁边游来游去,甚至停下来让我摸它脑袋。
玩了一会儿,我说想体会一下深潜。黎小雨说这才八米,哪能叫深潜。我说八米已经足够淹死四个我。
她教我手势,OK就是没问题;四指握拳,大拇指向上,就是上浮;大拇指向下就是下潜;伸出手掌,就是停。
好了,这几个就足够了。然后她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下潜。潜下两米,让我适应。我对她比OK,又示意下潜。她又带着我下潜两米,我继续比OK。这个时候,我的耳朵开始胀痛。我接连呼吸几大口,似乎好了点,对她示意继续下潜。就这样我终于潜到水底。我用手扶着玻璃墙,外面一个人没有。那天,我就站在玻璃墙外面,看到黎小雨对我比出心形,做出飞吻而无动于衷,直到她露出右肩的铁锚纹身。
也许就一分钟,我的头开始剧痛,就像有个钻头在耳朵里往深处钻。我对着黎小雨伸出大拇指。她过来抓住我,带我慢慢上浮。
我掀开面罩,吐出水肺口含管,大口喘气。能自由呼吸到空气,竟然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你上去休息一会儿吧,我还要玩一会儿。
我爬上岸,脱去潜水服。黎小雨看着我,知道吗,这池子后面有条暗道,可以通向大海;我去找一找,如果找到,可以让小白自由。说罢戴上面罩,咬住口含,对我比了个OK,潜入水中。
我看着她双腿快速摆动,身体后浮起一串气泡,很快就扎向水底,小白一个转身,也跟了上去。她从水底上浮,仰头翻了个跟斗,小白也翻滚着。她继续在水中翻腾,弄出一个烟圈一样的水泡,小白从中间钻过去,水泡梦幻般消散。
我坐在池边水泥台阶上,想她说的话。贵州是喀斯特地形,有很多伏流,潜行几十公里后又出现在地面。或许有那么一条地下河,在地底下穿行数千公里,直到海岸线。
妻子的电话打断了我的沉思,她问我在干吗,我说在家里,刚喝了点酒,准备洗澡睡觉。这时小白突然把头探出水面,发出哞哞的叫声。妻子问,什么声音?我说动物世界,非洲水牛发情了。早点睡了,少喝点酒。
我收起手机,小白还在叫,似乎带着点哭声。
巨大的水池里一片幽蓝,没有手臂或脚蹼摆动带来的波动,也没呼吸吐出的泡泡。小白在水面上反复探出头,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悲鸣。
我没有看到黎小雨。
我从另一边沿台阶下到底,隔着玻璃,水池里只有来来回回打圈的小白。
水池底部,靠最右下角的地方,有一块颜色更深的正方形,像一个突然开放的通道。我回到水池上方,氧气瓶的指针只走了三分之一。我穿上潜水服,背起氧气瓶,套上脚蹼,咬紧口含,跳入水中。小白游过来,带着我向深处潜去。也许那就是黎小雨所说的秘密通道,可以从那潜入,在地底下长时间地穿行,最终可以抵达大海。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