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军
1
前卫小镇像一条被冻僵的蛇蜷缩在冷风中。已是晌午时光了,整个前卫城四条胡同里溜光得看不到人,就连平时流着鼻涕,手脚冻得开裂,满街筒子疯跑的半大小子也不见了踪影;一只老狗冻得不敢龇牙,夹着尾巴找个背风的地儿眯了起来,只有街东头那座不知从何时开始塔尖朝东北歪斜的古塔顽强地矗立在冷风里。
突然,几声噼里啪啦的鞭炮,给寂寥寒冷的小镇带来几许生气,斜塔尖上的几只乌鸦受到惊吓,嘎嘎叫着飞走了。
其实那不是放鞭炮,而是赶马车的大皮鞭子甩出的响动,那响动像极了放鞭炮,甚至比鞭炮声还脆亮,这响动是二道胡同的老苏家弄出来的。
苏家老大是镇上有名的车把式,媳妇翠芬过门后一气给苏家生了两个丫头,到第三个时,又是烧香又是许愿的,没曾想到落地时还是个没把的。因为不随心,满月这天也没打算办满月酒。
翠芬有一个打小就要好的姐姐叫云莲,二人脚前脚后从山里嫁到这前卫城。翠芬在苏家,云莲嫁到离苏家不远的三道胡同的宗家。做姑娘时两姐妹齐头鬓脚地在一起玩,出阁后又比赛似的过日子,生娃娃。苏家媳妇一口气没喘,齐刷刷地连生三个,清一色的丫头;宗家媳妇云莲一开怀就是个带把的秃小子,以后就再没了动静。
翠芬连生三个女儿虽不怎么可心,但也没遭到公婆的白眼,因为公婆都过世了。苏老大虽然不是很乐意,但因疼爱媳妇,倒也没摔盆打碗的。只是时不时地捋着赶马车的大鞭梢子瞅着炕上横躺竖卧着的三个丫头眼睛发直,媳妇知道老大的心思:老苏家这份看家的车把式手艺到他这辈儿,绝了。
人就是这样纠结,翠芬这头为生丫头闹着心,三道胡同那头的云莲却对翠芬眼热得不行。这不,也不管人家办不办满月酒,天寒地冻的右手挎个装满鸡蛋的筐,左手牵着宗家的大宝贝儿宗续,嘴里哈着白气给翠芬妹妹下奶来了。
也许天太冷,或许是三丫头今天满月,反正苏老大早晨起来就没出车,这工夫正在草棚里给大牲口铡草。见云莲进院翻了翻眼皮算是打招呼了,等看到云莲屁股后面的宗家小崽子,眼珠子立马就亮了!扔下手里的铡刀忙不迭地奔过去。
云莲奔屋里去了,宗家小子被苏老大截在了当院。这不,为了讨小屁孩开心,还在院子里甩起了大皮鞭子!噼里啪啦的,就像过年放鞭炮。
宗家小子,是宗家的长房长孙,大名宗续。爷爷给起的,饱含着对其继承宗家,光宗耀祖的殷切。今年正满三岁,本来是赖在爷爷奶奶怀里烤火盆,听说妈妈要给前院的小妹儿下奶,就顾不得外头天寒地冻,跟在妈妈后头屁颠屁颠地去看小苏三。
小宗续往里屋跑,嘴里嚷着,看小妹妹去!气得苏大把式扔掉手里的鞭杆子直骂他是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小苏三正被抱在云莲的怀里。云莲这个喜欢,左一眼,又一眼,上上下下地看不够,不管脸蛋、屁股亲个没完。翠芬看她这样,原本愁云满面的脸上也现出了一点笑模样,说,瞧你这么稀罕三丫头,干脆就抱走得了。
小宗续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跑进来,听到翠芬姨这句话,兴奋地大声喊,抱走,抱走!
翠芬笑盈盈地问,抱走做什么呀?小宗续一脸懵懂,不知抱走做啥。
云莲接过话茬,抱走给我家小宗续做媳妇呗。小宗续拍着巴掌,做媳妇,做媳妇!
说着,窜到母亲跟前,张手就把小苏三往自个的怀里抱。云莲可不敢把小苏三实实惠惠让给儿子,只是象征性地将婴儿的小屁股放到宗续的怀里,小宗续这个稀奇劲,两只黑亮的眼睛盯着苏三那比他还黑还亮的小眼睛。盯着盯着,两只眼睛就发直了。云莲忙问,咋的了,儿子?
小宗续拉着长音,尿!云莲挪开小苏三的屁股,眼见一泡尿全浇在了小宗续的肚子上,还有热气从宗续的棉袄往外冒。
大家伙儿都乐得不行了,炕上苏三的两个小姐姐拍着巴掌跟着起哄,新郎官让新媳妇浇尿了!新郎官让新媳妇浇尿了!
正乐呵着,房门咣当被推开了。苏老大脸色不好,气喘不匀,冲着大家伙儿就喊,不好啦,三山儿的土匪下来了!正往咱这胡同来呢。云莲一听,把怀里的小苏三递给翠芬,抓起宗续就往外走。可两条腿就是使不上劲,抖个不停。
翠芬忙喊,云莲姐,你这时候带孩子出去就等于把羊往狼嘴里送,没等到家,一准撞见土匪。
那咋办?云莲带着哭腔。
翠芬喊过小宗续,一会儿不管屋里出什么事,都不准出声。小宗续点点头。
翠芬将宗续往身后的炕上一摁,将苏三的小被儿、小褥子还有洗没洗、换没换的褯子、尿布一股脑都蒙在了小宗续身上,看看不够厚,又一把将被垛子拉倒。翠芬靠在被垛上,把小苏三奶在怀里,对炕上的两个闺女说,一会土匪来,啥话也不许说,就哭,知道不?两姐妹惊恐地点点头。又对苏老大说,你去外面看看。
苏老大一抹身出去了,一抹身又回来了。
两个土匪进院了。
一个麻脸的土匪直奔上房,用枪一挑棉帘子进了屋,一屈鼻子,顺着尿骚味就奔小苏三来了。翠芬将怀里的孩子抱起来,两腿一分,嘴里“嘘嘘”着给孩子把尿。麻脸两只灯泡似的眼睛立时就被浇灭了。嘴上不干不净地就骂上了,他妈的,骚丫头片子。
又扫一眼炕上那俩,炕上那兩姐妹像接到口令一样,一张嘴,“哇”,齐刷刷地哭了起来。
麻脸气得骂炕上的翠芬,你这个娘们,真没用,抱了好几窝,就不能有个带把的?
苏老大翻翻眼皮子想说什么,没敢。这时门“咣当”开了,进来一个半大小子。冲麻脸喊,麻叔,咋这么磨叽?麻脸一见这半大的土匪秧子,还蛮恭敬,忙说,虎子,今个这日子有点霉,除这老家伙,一屋子全他妈的是丫头。要不,这丫头咱也领走一个?
叫虎子的拿眼睛扫一圈屋子里的人,你缺妈还是缺老婆,缺老婆那还得白养十多年。赶紧走,听说,三道胡同老宗家有一个独苗宝贝卵子,绑了他的票,那才叫油水呢!麻脸一缩脖,好嘞!要不咱把这一篮鸡蛋捎着,这也叫贼不走空。虎子骂他,放屁!我们他妈的是匪不是贼,鸡蛋是人家下奶的,你就别跟小丫头抢奶吃了。我看见草棚里有半袋子豆饼,咱拿走,这一冬得把牲口养好。
两个人一挑帘子,走了。
翠芬拿眼瞄着,见俩匪出院门撂下小苏三就翻被垛子,三划拉两划拉把小宗续划拉出来。小宗续一声没响直直地躺在那儿,一团尿垫子还严严实实地蒙在脸上。翠芬一伸手扯下尿垫子,用手去拍孩子的脸。云莲这时才缓过神奔过来,嘴里还妈呀地嚎。翠芬一咬牙,大拇指用上劲照着孩子的人中就按过去,小宗续一激灵,醒了。
云莲刚把小宗续搂在怀里,小宗续一仰脖,“哇”的一声从头到脚吐了他妈一身,边吐,嘴里嚷着,骚死了!
2
小宗续和妈妈给翠芬姨下奶躲过一劫,但因此却落下个病根,但凡一瞄到小苏三的影儿就反胃想吐;一听到小苏三这个名就尥得远远的。宗家就这一根独苗儿,让土匪闹哄这一场,虽然没绑到票也吓得不轻,怕土匪啥时候来个回马枪,就把小宗续送到县城的大伯家,一来躲土匪,二来也是图在县城上个好学校。
日子一天天地撵着苏老大的车轮子转,一晃,15年过去了。小苏三长成了水汪汪的俊姑娘,两个姐姐也都脚前脚后嫁了人,一家就剩下老两口带着苏三过日子。
这天,该是苏老大收车的时候了,可一直没见苏老大的影儿和那头灰骡子熟悉的“嗷嗷”声。苏三娘将饭菜弄好了温在锅里 ,让小苏三到院门口望了好几趟。
自打鬼子侵占了东北,三山上的土匪就放下劫大户的活儿,归顺到共产党抗日的大旗里,砸军火、劫粮车,专打小鬼子铁路、公路交通线的主意,捎带着收拾小股的鬼子兵。
夏春秋季有庄稼有林子,鬼子兵力有限,对大山深处的抗日武装奈何不得,到了冬天,鬼子就集中兵力进山清剿。昨天夜里,三山儿那边就时紧时松地响了好一阵子枪。今个一早,苏三娘就不让苏老大出车,可苏老大说,不出车,三口人扎脖?再说,人可以饿上几顿,那哑巴牲口一顿不吃也不成。
正当娘俩心里七上八下的工夫,院门哐当一声,苏老大赶着马车回来了。
小苏三燕儿似的扑过去,要搁以往,不管多饿多累,苏老大也会冲着宝贝三闺女眉开眼笑,有时还会摸摸脸,拍拍头的,把在集市上买的稀罕物往女儿的手上递。可今个不知为什么,苏老大看到水葱似的闺女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努努嘴,让苏三将院门关上。
看院门关严实了,苏老大哆嗦着掀开车上的草帘子,从车上扶起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
今天苏老大出车原本很顺当,先在车站的票房子拉了两个走亲戚的客,又顺道捎了一趟脚。看看天还早,就想再去票房子接趟车。半道上,苏老大就觉着路旁秫秸垛下有什么东西直晃眼。他拿手揉了揉眼,再瞅,不是眼花。苏老大“吁”了一声,停下车,就奔那晃眼的地儿去了。到跟前一看,是半袋子白花花的“袁大头”,正在斜阳下闪着耀眼的银光。
苏老大心内一顿狂跳,伸手就将那半袋子银元搂在怀里。可突然感觉后脖颈子被一个又凉又硬的东西顶住了,一哆嗦,钱袋子扔在了地上。
一个麻脸汉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要不是大白天,苏老大肯定以为是遇上了鬼。那麻脸一把就将苏老大薅到秫秸垛背后,苏老大腿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上。那麻脸端着枪,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可说话还挺客气,老哥,别害怕,有个事求你。
求?苏老大瞅着那枪那脸,心想,有这样求人的吗?爷,我是个赶车的良民,您有事尽管吩咐。麻脸说,我知道你,你是二道胡同的苏大把式,我也不是爷,我是三山儿打鬼子的。昨天和鬼子干了一场,我有个兄弟受了伤,这天寒地冻的没处去,正好和你老哥有缘,这半袋子袁大头你拿去,我这兄弟就托你给照顾几天,过些日子,我来接他。
苏老大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恨自个贪财贪出祸来。
麻脸让苏老大把车赶到秫秸垛后面,从里面抠出个人来,放在车里。等到太阳下山,天擦黑了,才让苏老大赶着马车回家,那麻脸在苏老大的院门口做了记号,拎着枪消失在夜色之中。
苏老大讲完事情的经过,把脑袋耷拉得快抵到裤裆了。苏三娘叹了口气,你也别上火了,这都是命!
小苏三蹭到她爹怀里,爹,有什么好愁的。不就在家养几天伤嘛,再说了,人家打鬼子受的伤,咱能帮帮也是应该的。
苏老大用满是老茧的手抹拭闺女的小脸蛋,傻丫头,理是这个理,可眼下小鬼子眼睛都红了,谁家要是藏着一个抗日分子,抓住还不得满门抄斩!再说了,现在是保甲连坐,谁家来只鸡都要报告,这么一个大活人……正说着,那个蓬头垢面的人醒了。只见他费力地朝苏老大招了招手,断断续续地说,老哥,别犯难,麻烦你给我口水喝,再给我弄点吃的,我缓过这口气就走。
苏老大嘴里答应着,就去外屋取水。小苏三接过爹手里的水碗,走到那人跟前,叔,你别听我爹瞎说,他胆小,但心不坏。别说你受了伤,就是好人一个,外面这么冷的天,还不冻你个半死?这样吧,妈,你烧点水,给这位叔叔从头到脚拾掇拾掇;爹,你去四道胡同小半仙……还是李大夫家吧,小半仙嘴有点松,把李大爺叫来。
妈哎一声,爹答应一嗓子,两个人按照闺女的指派忙活起来。
小苏三有些不放心,跟爹到外面,小声说,就说我病了,来以后再告诉李大爷实情。苏老大点着头,袖着手走了。
等苏老大带着老李头进院门,苏三娘已将那伤员收拾干净了。苏三还拿来爹的干净衣服让娘给换上。那人吃了东西,又喝了点姜糖水,感觉精神多了。
小苏三跑到李大爷跟前,凑近李大爷的耳根子,嘁嘁喳喳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李大爷眉毛扬了扬,又点点头,然后神情凝重地走到那伤员跟前,查看得非常仔细。末了,李大爷一边洗手,一边对小苏三和她爹娘说,你这表叔大毛病没有,但有两宗,一是他那腿上的伤已经有点发炎,必须想办法;二是他两只手冻得挺厉害,也得赶紧治。
小苏三着急,大爷,就靠你了。
李大爷说,手上的冻伤我给开点中药,熬了,糊几天,外皮长好后,用茄秧秆儿熬水泡;这腿上的……李大爷皱皱眉,有点不好办。你们也知道,日本人对红伤药管得很紧,咱中国人开的药房和诊所都不许卖,只有日本人自己开的才允许,但日本人规定,凡要这种药必须本人到场,还得拿良民证。李大爷摇摇头,打个咳声走了。
接连几天,苏老大大清早就将伤员扶到草棚里,用大被和稻草盖严实,然后出车拉活。傍晚收车,夜深人静后再将伤员弄进屋里,睡个暖和觉。小苏三和娘按时给伤员熬药糊手,为了壮身子骨,苏三还让娘将平时舍不得吃,用来换灯油的鸡蛋滑了给伤员吃。一家人小心翼翼,几天下来,倒也没什么闪失。
连泡了几天茄秧水,苏家的茄秧没有了。这天晚上,小苏三趁夜色去外面踅摸茄秧子。拐进三道胡同,看到一家院墙外的园子里有几畦还没拔的茄秧。小苏三乐坏了,一扭身就蹦过半墙高的篱笆杖子。不好!脚着地时踩在了一块石头上,身子一歪,摔倒在冰冷的菜地里,一股彻骨的痛从脚踝骨直通全身。
一个毛茸茸的黑家伙悄没声息地突然扑到小苏三的腋下,吓得苏三妈呀一声!那黑家伙张开大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小苏三的手,小苏三不禁喊出,大黑!
与此同时,院门开了,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喊,大黑,跑哪去了?大黑狗汪汪地叫了两声,算是回答,接着又和小苏三亲昵起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小苏三的眼前,问苏三,你是谁?苏三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是跌到云莲姨家的园子里了。
苏三答道,我是二道胡同的苏三,我的脚崴了,快拉我起来!
那身影顿时倒退几步,猫下腰,干呕起来。
苏三忘记了疼,咯咯地笑个不停。是宗续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回家也不看我!
宗续呕透了,深吸一口气,责备道,你这毛丫头,有门不走,非得跳墙。嘴里说着,手上用力,将苏三从地上拎起来。
苏三看着比自个高半头的宗续哥,快活极了。你来得正好,快把这茄秧秆子拔下来,捆成捆,帮我送家去!
月亮挂在斜塔尖上,小北风吹在秫秸杖子上发出呜呜的回声,大黑在两个年轻人身前背后蹦来跳去。宗续一手托着小苏三,一手夹着茄秧秆。宗续告诉小苏三,还没到放假的时候,因为不愿意听日本人讲的课,就提前跑回来了。
小苏三瘸着脚,将头靠在宗续哥的肩上,辨梢随着脚步摇曳,触碰到宗续的脖颈,痒到心里。
皎洁的月光将小苏三的脸镀上了一抹银辉,她仰起头问,为什么一见我,就吐?
宗续眨眨眼,很认真地回答,条件反射,一见到你,就闻到了蒙在我脑袋上的小骚尿垫子味,就想起你浇在我身上的……
小苏三用小拳头狠揍宗续,叫你说,叫你说!
宗续一闪身,小苏三哎哟一声,身子失去平衡。宗续哥趕忙一把扶住小苏三。身上又挨了几拳,这次,宗续哥老老实实没敢动窝。
经过一家人精心侍候,伤员的身体恢复得挺快。手上的冻伤基本痊愈了,可让人闹心的是,腿上的枪伤不见好。中间老李大夫又偷摸着来过一次,拿了点海皮硝,让苏三娘先用盐水洗伤口,再将刮成面的海皮硝覆到创口上,每次上药,那伤员一头汗,苏三娘也一头汗,小苏三摸黑给伤员和娘擦汗。
3
那一天苏三跟妈妈学编席子,编着编着就走了神。一会想起那伤员忍着伤痛不吭一声的样子,一会又浮现出老爹爹那担惊受怕的愁苦相。突然她眼前一亮,老李大夫那话响在了耳边。小苏三一咬牙,拿起刮糜子刀照着左手的虎口就是一下子。
苏三娘火急火燎地带姑娘去医院,小苏三捂着小手带着哭腔还没忘了提醒娘,别忘了带良民证!
小苏三崴了脚又割坏了手,可让云莲姨心疼得不行。听到信儿就往二道胡同跑,宗续哥也跟过来了。
让宗续哥意外的是,小苏三手脚都带伤不仅没打蔫,还没心没肺地盘在炕上用那只好手操籽玩。见到云莲姨和宗续哥,乐得一蹦一跳地就扑向云莲姨。云莲姨嘴里啧啧着,捏捏小苏三的脚,又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只包着白纱布的手,一个劲地埋怨,傻丫头太粗心,咋不把整个手拉掉了,叫你成个秃爪子嫁不出去。
小苏三嚼着宗续哥从城里带来的槽子糕,满不在乎地说,嫁不出去好,嫁不出我就给你当老姑娘,还拿杏眼瞟宗续哥,宗续哥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
见小苏三没什么大碍,云莲就和翠芬到一边拉家常去了。
宗续来到苏三跟前,小声说,我觉着有点不对劲。
啥不对劲?
你不对劲!
我咋不对劲?
我看了,你家从你爹到你妈还有你谁的手脚也没冻坏,弄那么多的茄秧,又不是当柴烧!
还有,你这手拉得也蹊跷。
告诉我,咋回事?
我告诉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连云莲姨也不许告诉。
我答应你。
小苏三将小嘴堵到宗续哥的耳朵上,小声说着。
宗续的脸随着苏三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凝重,他不由自主地拿起苏三妹的小手,满眼都是敬佩之情。
小苏三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嘟起小嘴,怎么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了不起!
这有什么。可惜那日本老大夫太抠,给我拿那么点药,看来我这手算白拉了。
宗续哥略一沉吟,不白拉,药,你先给伤员用着,三天后准能接上趟。
三天后,有人敲门。苏三娘不在,小苏三一拐一拐去开门,是宗续哥。宗续脸色苍白,脑袋瓜剃了秃瓢,还缠着一圈白纱布。
宗续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苏三。吃的,上的,全在里面,足够了。
小苏三指着宗续哥的头。
宗续得意地说,你上次不是说那老鬼子抠吗,这次我就整个大的。我事先把良民证揣好,然后把我爷半瓶老白干灌进肚,借着迷糊劲,半块板砖就抡脑袋上了。
小苏三心都揪起来了,眼泪哗地流下来。
宗续哥慌了神,你怎么哭了?说心里话,下手前,我也是犯嘀咕。可一想你,那么小的一个姑娘家,平时蚊子叮一下都要找翠芬姨咕哝半天,可为救治伤员都能把自己那么娇嫩的小手献出来,我一个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脑袋开回瓢也不算啥,能吃能喝,离心远着呢!
苏三破涕为笑,都这样了,还贫。看你这秃和尚样,一辈子也找不着媳妇!
宗续哥想说什么,没张开口,倒是小苏三脸红了。
半个月后,一个黑夜,两个人悄没声息地潜进了苏家的院子,那伤员最先听到动静,从枕头底下摸出短枪,待听到那两长一短的敲门声,麻溜下地把那两人迎到自己睡觉的小西屋。等苏老大听见动静,那两人已經同那伤员抱在了一起。一个一声一声地喊着虎子哥,另一个队长、队长地叫着,两个大老爷们都带着哭腔。
那叫虎子哥的伤员抹了抹眼泪,对两个兄弟说,怎么没看见麻叔来?
一听到麻叔两个字,那个刚刚止住哭声的小个子队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哞的一声又嚎了起来。
虎子嘘了一声,皱皱眉。
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对虎子说,队长,别怨小敦子,麻叔没了。
没了?
没了!
咋就没了呢?送我来时不是好好的吗?
那一天,我们摆脱鬼子猫进三山的鸽子洞里,大家又累又饿,还不敢生火,就让小敦子去外面找点吃的。小敦子在老乡家要了点东西就急着往回赶,没注意背后已经被鬼子跟上了。鬼子想跟到老窝儿把咱们一窝端掉。
麻叔在洞里不放心,就出去接敦子,一眼看到了跟在敦子后面的鬼子。麻叔一枪就撂倒了最前面的鬼子,还喊着,一小队在左,二小队在右,围紧了再打!小鬼子以为进了咱们的包围圈,趴在地上不敢动窝。麻叔趁这机会,赶紧叫敦子去报信,敦子不肯,要留下和麻叔一块干。麻叔骂他,你个小王八羔子,想帮着鬼子把咱们一道赶尽杀绝?快去叫大伙赶紧转移!临了又嘱咐敦子,突围出去后替麻叔去前卫镇二道胡同苏大把式家把虎子队长接出来,虎子是咱老当家的留下的唯一的血脉,千万不能落在鬼子手里!说完,一脚就将敦子踹出多远。
等鬼子明白了麻叔的虚张声势,一窝蜂拥上来,麻叔哈哈大笑,嘴里骂着小鬼子祖宗八代,抱着一个鬼子军官就滚了石砬子。
虎子拉着两个兄弟齐刷刷地站在苏老大夫妇跟前,眼里噙着泪,说等打完了鬼子活着回来一定登门拜谢救命之恩。
苏老大反身来到炕前,打开炕琴门,从里面掏出一条面口袋来。
这半袋子袁大头,是那天麻子兄弟放在我这儿的,我是半块也没动。
虎子将那袋子接过来,用手掂了掂,对苏老大说,哥,你就收下吧,我这是还债。
还债,还啥债?
还我15年前从你草棚里拿走的半袋子豆饼。
苏老大夫妇都愣住了,嘴张多大瞅着虎子。
苏三从炕上蹦下地,从父亲手里拿过面口袋,虎子哥,15年前你是土匪,老百姓恨你怕你,现在你是抗日的队长,我们都敬重你 ,这钱你带走,打鬼子用得着。
虎子双眼含泪,朝一家人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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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自打走出苏家院门就一去无影,1945年8月15日,小鬼子投降。老百姓长舒了一口气,苏老大和苏三娘时不时地念叨,这鬼子打跑了,虎子啥时能回咱这前卫镇来?
鬼子没走多久,内战开始了。前卫城闹哄了好一阵子,国民党前脚走,共产党后脚就到。到后来,国民党的部队都从小村镇开拔,龟缩到沈阳锦州等几个大城市,广大的农村基本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们好喜欢!”小苏三哼着歌四条胡同满处跑,这家催军粮,那家派军鞋。现在的小苏三,已经是村上的妇救会主任,整个人出落得更加漂亮。高高挑挑的个儿,腰里束着一条宽皮带,一条大辫子搭在饱满的胸脯上,两只眼睛望着你就漾着笑意。
这一天,村书记老六叔来苏家找苏三,老六叔一进院就打咳声。小苏三咯咯地笑,粮也备了,军鞋也齐了,还愁个啥劲?
老六叔说,刚才接到通知,过几天区里要搞大汇演,让各村出节目。
一听要演戏,小苏三乐得直蹦高。这是好事,有啥可愁的?咱不是有现成的《玉堂春》,熟熟词,就能演。
你不知道,昨天下午,小宝儿垒猪圈闪了腰,现在下不了炕,就这样,到时演个罗锅的老解差还将就,怎么能演英俊潇洒的王三郎?
苏三一听也傻了眼。那离演出还有几天?
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天。
小苏三眼珠一转,有了!正好宗续哥从学校回来了,找他去演王三郎!
老六叔眼睛一亮,又摇摇头。宗续这孩子论扮相,演三郎那是没得说,可他没演过戏呀,再说时间这么短,恐怕够呛!
来得及,只要他肯。
那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六叔去的快,来的也急,一袋烟工夫,回来了。小苏三不用开口,看老六叔那满脸不开缝的皱纹就知道是啥结果。
老六叔您别管了,小样儿,还拿把了。
说完一回身,从被垛薅下一条被盖在身上,想了想,又推在身边。冲翠芬就喊,妈,快去我云莲姨家借火罐,就说我发烧了。
苏三娘急忙跑到闺女身边,伸手就摸苏三的头,接着就给了宝贝闺女一巴掌。你是疯还是傻,小脑袋冰凉愣说自己发烧!
小苏三冲妈做个鬼脸,妈,你就去吧!到那儿大声说,说得越严重越好。
翠芬朝老六叔说,这闺女越大越不着调。老六叔嘿嘿地笑,向苏三眨眨眼,那我可回了,等你的信!又对翠芬说,去吧,让你去,你就去,这闺女人小鬼大,有章程着呐。
小苏三直直地坐在炕上,眼睛不错珠地盯着院门。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宗续急头急脑地撞了进来。
小苏三将身子一仰,把身边的大被从头到脚蒙在身上,嘴里还有节奏地直哼哼。
宗续轻手轻脚地来到苏三跟前,但见被里的苏三抖成一团,急得不得了。
昨天见你还精神猴一个,今个咋就这样了?
小苏三逗得牙齿咯咯直响,着急……上火!
啥事急成这样?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
说出来有啥用,你要不答应我,我这火更大。哎哟,头疼……
行了,苏三妹,你就别逗我着急了。我答应你。
真的?可不许反悔!
反什么悔,不就是老六叔说的那事嘛。
小苏三大被一掀,坐了起来。好看的瓜子脸红扑扑的,圆润的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
宗续急忙掏出一条手绢笨手笨脚地给苏三擦汗。埋怨着,这大热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有话好好说嘛。
苏三杏眼一翻,抢过手绢,嗔怪道,好好说,也不是没好好说,人家老六叔,村上最大的官登门去请你,你给人家面子了吗?再说了,这也是为村里增面子的好事,干吗摆那大学生的架!
我哪是摆架,我是真不会……从小到大,都是看你在台上唱。
苏三柔声说,你那么聪明,只要用心,保准是一个头彩的三郎哥!
宗续到底是念书人,经过几番背词,练唱,到第三天就可以和苏三一起彩排对练了。
那一天,排练完毕,老六叔亲自将刚打上的拔凉井水送到年轻人面前。宗续哥用瓢先舀了一下递给苏三,笑盈盈地看苏三一气喝完,说,我和你唠点事。
小苏三扑闪两只母鹿似的大眼,定定地看着宗续哥。
宗续没说话脸先红了,我说的不一定对。
你说嘛!
自从我俩在一起……在一起怎样?在一起演这个戏,我就一直琢磨。
宗续哥,你心里想啥就说!
我说的不对你可不许生气。
你说啥我都不生气。
苏三不仅这般回答,还用殷切的眼神鼓励宗续。宗续哥一下就来了勇气,他说,我觉着你演的苏三,对角色的把握还有些不够准确的地方。
原来是这呀! 神神秘秘的。苏三有点失望。
宗续没察觉苏三的失落情绪,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理解的苏三虽是青楼中人,但却是家庭困境造成,骨子里还是一个纯洁女子。在她身上两面的地方很多,我们既不能将其演成轻佻、放荡的青楼女子,也不能演成端庄雅致的大家闺秀。你的唱腔,扮相、身段都没得说,但就是让人感觉你这个苏三和剧中的苏三还有一点距离,缺少点什么,对了,应该是缺少点“凄美”吧……
宗续哥滔滔不绝说得来劲,着实让小苏三心下又喜又嗔。喜的是演了几年的角儿谁都是夸都是赞,像宗续哥这样能鞭辟入里提出毛病的还真是头一回;嗔的是原本看他神秘兮兮的以为能给小妹说点脸红心热的体己话,可这呆子却是一本正经、成本大套地探讨剧情。
汇演在前卫城的大礼堂进行。《玉堂春》作为压轴戏被放在最后,戏还没演完,台下就一片叫好声。谢幕时,坐在第一排的区领导走上台,挨个和演员握手。走在最前面的那位首长几步晃到小苏三面前,伸出手,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苏三有点迷糊,傻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发愣,这时,区妇联主任潘凤英赶紧过来,对苏三说,傻丫头,发什么呆,这是咱区长,刚才在底下一直夸你戏演得好,还不谢谢首长!
苏三一把抓住区长的手,嘴里岔了音地喊,虎子哥,你回来了!你当区长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虎子也挺激動,用手揉揉眼睛,是呀,小鬼子没能要我的命,又和国民党干上了。前些日子让老蒋的飞机炸了一下,赶巧又炸着这条腿了。队伍上不要我了。这不,回到区里当老百姓来了。说完又一把拉过苏三旁边的王三郎,这位小兄弟一定是宗续老弟了?我们哥俩虽没见过面,可是很有缘分。你三岁那年我专门从三山上跑下来找你,可翠芬姨把你压在小苏三的尿褯子底下,愣是不露面;15年后我躲在苏三家养伤,又不敢见面。今天我们哥俩终于见面了。说完抬手摸摸宗续脑袋,落下疤没有?一想到你为哥拿药硬是用板砖拍脑袋,我这心里就翻腾,好兄弟!
宗续捋了捋头发,区长,虎子哥,头发长起来,看不到疤。
那就好,要因为这讨不着媳妇,虎子哥负责。哈哈哈!
5
小苏三这些日子净是喜庆事,这不,汇演过后没几天,区里就通知她去参加妇女干部培训班。在县里吃住,每天有老师给上课,还组织了几次去工厂、乡村参观,真是大开了眼界。半个月后回到家里,见到苏三的人都说这丫头几天不见,白了胖了更俊了。
傍晚过后,二姐领着外甥来串门,和爹妈说了几句咸的淡的,看老两口乐呵呵地逗外孙,就扯着苏三来到苏三住的西屋。关住门,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支钢笔。
信是宗续哥写的:苏三妹,家里逼婚,让我娶一个从未谋面大我三岁的富家女为妻,我不从。古代男女尚能为婚姻自主抵死相拼,更何况我辈新时代的青年人?我决定离家出走,一是抗婚,二是干点事情。我是家中独子,这些年除了读书,百无一用,也该是对家国负点责任的时候了!这支钢笔送你,你天资聪颖,再有文化打底,定是文武双全。三妹,等我,有缘再见。
苏三心一紧,又一热。我不在这几天,竟发生这大事情?
二姐说,这几年,你也知道,宗续父亲身子骨有病,家境大不如前。近日离前卫城十里的王保村有一富户看上了宗续,愿带20垧好地作嫁妆将闺女嫁到宗家。宗家起初也碍于宗续这头心思,没松口,可宗续父身子日渐沉重,加之那边又催得紧,就应了下来。没成想跟宗续一吹风,就炸了。宗家爷爷奶奶和他父亲,轮番央他顾全宗家大局应下这门亲事。
那宗续哥?
你宗续哥含泪扶住爷奶,跪下来给二位老人连磕三个响头,夜里趁家人不备,就走了。这是云莲姨偷偷交给我的,啥个意思,你比我更懂。
苏三将那封信、那支笔紧紧地攥在手里。
两月后,区妇联潘凤英主任来村上蹲点,领导村上的土改。这一日开过村干部会,潘主任将苏三留下。
潘主任笑眯眯地将苏三从头看到脚。直看得小苏三手捻着辫梢直低头。
潘主任说,前些天你不在家,我陪虎子区长来你家看望你爸妈。你父母可热情了,还给我们杀鸡……
我听家里说了。
你爸妈可真有福气,生了你这么俊的闺女,还上进,有文化。
潘主任可真会夸人,您才是漂亮,还是区上的干部,这么年轻就懂那么多大道理,要说福气,您父母才是真正的有福气呢!
潘主任轻轻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用手拍了拍苏三的脸,你这小丫头,小嘴可真甜。好了,以后我们就当姐妹相处,我在村里工作,你可要多帮姐姐。又问,今年有十八了吧?
虚岁十九了。
有婆家了?
苏三脸一片绯红,羞涩地摇着头。
潘主任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过些日子忙完了,姐给你选一个好的!
潘姐,不用,不用,真的不急!苏三连连回绝。
潘主任只是瞅着苏三笑。
那天中午,苏三和娘帮云莲姨耪地,一提到宗续,云莲姨就禁不住伤心落泪。到现在也没给家里来个信,不知跑哪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苏三正安慰着云莲姨,老六叔来找苏三,说潘主任找她。
潘主任坐在村部的办公桌后,正在看一份表格,看苏三进来,把表格翻过来,压在茶缸子底下。努努嘴,示意苏三坐下。
苏三有些诧异,规规矩矩地坐下。今个潘主任表情挺严肃,以往,一逮着她的影,潘主任的眼睛就成了月牙,妹长妹短的比亲姐还亲。
潘主任又拿起那张表格,郑重地说,这是一份入党志愿书,刚才同老六叔等几个支委研究了一下,大家对你的反映还不错,准备近期发展你入党。
小苏三心猛跳了几下。
你把这表格填一下,然后交给我,到时我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
苏三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入党志愿书。
就要成为组织上的人了,高興不?
嗯。高兴!
是呀,入了党,对你今后成长进步非常重要,你这么年轻,将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感谢组织上对我的培养,我苏三是个不懂事的毛丫头,今后还要潘主任、潘姐多教育我。苏三诚心诚意地说。
潘主任的眼睛又变成了月牙,她笑眯眯地看着苏三,既然你叫我一声姐,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以后,听姐的话,跟姐干,不会吃亏。
苏三点头。
好了,正经事说完了,你坐过来,咱姐俩唠几句体己嗑。
潘主任用手捋着苏三油黑的大辫儿,嘴里啧啧的,眼热得不行。
苏三说,姐,人说了,贵人不顶重发,像你这齐耳短发,多精神!啥时候,你也把我这长辫子绞了。
乖妹子,你就别安慰姐了,啥叫贵人不顶重发,姐那是梳不起辫子,我这头发又黄又稀,还总掉,只能剪短啦!
说着,又用手摸摸苏三的脸蛋,看,嫩得像水葱似的,谁要是娶到咱妹子不得美死了。
苏三被夸得挺不自在。
对了,你说虎子区长这人咋样?
我虎子哥,那没得说,人家是战斗英雄,还是大区长。
那,姐把你介绍给他如何?
苏三像被火烫了似的站起来,姐,你可别开玩笑,那是我虎子哥!
潘主任扯住苏三的手,将她拉回到身边。我这绝不是和你开玩笑,你虎子哥在你家养伤时就很喜欢你,人前背后的没少夸你,虽没明说,但男人的心思我明白。我这次来,除了帮助村里工作,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帮你们把这层窗户纸捅开,当个大媒人。
潘主任继续说,我看你们可真是天生的一对,虽然虎子区长比你大的多点,可也不算什么,你看现在那么多男人不都是比老婆大个10岁20岁的,更何况人家虎子区长还是没谈过恋爱的纯小伙。对了,虎子区长腿脚在战场上受过伤,也就是有点踮,不影响走路,更不影响以后生小孩,你们要是成了,不仅生活美满,对你的政治成长大有帮助,将来你有享不完的福哟。
小苏三感觉头有点大,突然就不转轴了。两眼直直地盯着潘主任的嘴在一张一合。
那天,小苏三也不知是如何走出潘主任屋的,反正她就记得潘主任除了说出一马车她和虎子区长结合的好处外,还让她回去后好好同爸妈商量,几天后务必给其回话。其实,凭以往的脾气,同意或是不同意,苏三当场就会将话撂下,苏三不是磨叽人。但那天没那么办,主要还是出于厚道,毕竟潘主任是区里来的,何况人家不管出于啥目的,也是好心办好事,不能让人一下子下不来台。
别看苏三表面含糊,可心里一点也不含糊。平心而论,虎子哥在苏三的心里印象不错,还挺崇拜的。可那也不是嫁人的理由呀?更何况小苏三的心里……
苏三压根没和爸妈提这茬。她心里明镜似的,现在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就是必须找到宗续哥。
可是,宗续哥到哪里去了呢?连云莲姨都一点头绪没有,这个猪脑子的宗续哥,也不知捎个信给家里,这回小苏三可真的有点着急了。
6
第二天晚上,苏三拿着填好的入党申请表找到老六叔,让他转交给潘主任。老六叔说,这孩子,你为啥不自个交给她,还转来转去的。苏三说太晚了,潘主任恐怕睡下了。明个一大早我要出门,城里的大姐那边有点事,要去几天帮帮忙。
几天后苏三回来,满是疲惫,进屋径直就扎到自己的小西屋炕上,从枕头下翻出宗续哥的信和笔直发呆。过晌时起来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来到村上。见村部大槐树下站了几个人,伸头探脑地在看着什么,苏三凑过去,大槐树上贴了一张大红纸,是刚批下来的党员名单。小苏三左瞅右瞅没自己的名。不对呀,自己明明走之前把入党申请书交给老六叔了呀。
苏三几步来到六叔家,刚巧老六叔要往外走。见到苏三,脸上有点讪讪的。
苏三迎住他,老六叔,我那入党申请书交给潘主任了吗?
交了,交了,一点也没耽搁!
刚才我在村部看到那大红榜,为啥没有我的名?
老六叔脸上有些不自在,孩子,你出门这几天有点变故,你还是找潘主任问吧。
苏三不愿见潘主任,可不见还不行。晚上吃过饭,苏三提了提精神,挑了几个皮薄肉厚的大白梨拿在手上去找潘主任。一推门,潘主任正两脚杵在铜盆里洗脚,看苏三推门进来,忙喊,好妹妹,来得正好,快帮我再倒点热水!顺手拿过苏三手里的白梨,擦吧擦吧,“扑哧”一口。一股甜水溅了一脸。潘主任用手抹了一把,嘴里欢快地说,这绥中白梨,没得比的甜!
苏三看潘主任挺乐呵,赶紧问那事。潘主任没说话,将白梨肉厚的地方吃完,将梨核“吧嗒”一声扔进灶坑里。怎么,老六叔没告诉你?你说这些个人呐,素质就是低,有点好事都争着搶着上,遇到困难跟惹人的事都装老好人。不怨毛主席老早就说,严重的问题就是教育农民呀!
苏三被这番议论弄得有点晕。
好吧,既然如此,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当吧!谁让我是你姐呢。你的入党申请暂时批不了,主要是有些问题你没说清楚。
啥没说清楚?
有人反映,宗续离家出走是投奔了国民党。
这不可能!
有人在城里看到了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宗续。
苏三霍地站了起来,嘴唇有些哆嗦,能确定吗?真的是他?
潘主任用抹布将脚擦干,穿上袜子。目前还不能肯定,正因为如此,为慎重起见,你的入党问题暂时先放下,等弄清楚后再说。
宗续哥跟我入党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宗续哥”呀!
宗续哥怎么了?宗续哥当年为了救虎子区长,为了拿红伤药那也是不顾生死用板砖开自己的脑袋,为宣传革命道理教农民识字,演戏出力流汗,那就是一个上进的热血青年。
你说的没错,但那是过去。现在他生死不明,敌我不清。除非你写一个东西。
写啥东西?
声明你和宗续没有任何关系,将来也不会有。
然后呢?
然后,你是一个聪明人,还用姐教你?
苏三开门就走。
等一下,把洗脚水替姐倒了。
苏三反身端起那盆洗脚水,几步走出门,一咬牙,连盆带水扔了出去。
伴随铜盆落地的哐当声,屋内传出潘主任的声音,对了,刚才忘了说,问题没搞清之前,你的村妇联职务也暂时停职!
苏三连发三天高烧。不吃不喝,除了昏睡,醒来时手里握着宗续哥给的那支笔默默地淌眼泪。苏老大两口儿急昏了头,请了好几趟先生来医,号了脉,都摇头。最后老李大夫说的明白,这丫头是连累带气,急火攻心,主要是心病,光吃药没用!
这天,云莲姨来了,见苏三病成这模样,眼泪倏地就下来了。她抓住苏三的手,闺女,你是姨从小看着长大的,虽不是亲生的但也和亲闺女没啥两样,你就听云莲姨一句劝。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这丫头模样俊,心眼好,心气也高,可不能任性耽误了自个的前程啊!这话别人不好说,今个,云莲姨就替你做这个主,忘了宗续那小子,应了潘主任的亲,将来云莲姨也好借你个光。
苏三撑起身子,用手给云莲姨擦眼泪。云莲姨,你别为我着急,我没事,宗续哥也没事。
你有他的消息?
我前几天去城里我大姐那儿,抽空去他几个同学那里打听,还真找到了些线索。他曾在一个同学那里借了些钱,说是要到锦州城里找工作。我就奔了锦州,可那里正开仗,根本进不去,没办法我就回来了。潘主任对我说,有人看到宗续哥在锦州城里,我感觉这两个消息正好对上了。这说明啥?说明我宗续哥还好好地活着,只不过因为打仗的缘故,没法给家捎信。
老天长眼呀,活着就好,活着就有盼想呀!
云莲姨走了,苏三跟妈说,我饿了,要吃东西。
翠芬忙将一碗热乎乎的荷包蛋端到了苏三跟前,边看闺女吃边关切地说,三儿,老话说,仰头的婆娘低头的汉,你看潘凤英这娘们走路脑袋瓜都快扬到天上去了,一看就不是善茬。
苏三就宽慰妈,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没啥了不起的。党不让入,先不入;妇女主任不让当,先不当,等我宗续哥回来把事情讲清楚,一切从头再来。我就不信她潘凤英能把前卫城的天遮住?我这心里放不下的还是我宗续哥,眼下锦州城正打仗,有人又看见他……唉,刚才跟云莲姨没敢说,他咋就当了国民党呢?
7
苏三的烧退了,可身子还很虚,浑身没劲。这一天二姐来看她,见她在炕上躺着,就没打扰,在东屋和爸妈小声嘀咕着。
爸,妈,您二老就劝劝老妹呗,其实潘主任提的这门亲蛮不错。虽然虎子腿脚有点不利索,但人家是大区长。我老妹要是嫁过去,那得享多大的福呀!
苏老大没吭声,翠芬拿眼睛剜了老二一眼,虎子区长是个好孩子,可在三儿那儿他就是个好大哥。三儿的心里装着谁,你当二姐的还不清楚?这做人呐要有情有义,但情是情,义是义,不能混一块儿。
二姑娘打个沉,又说道,我听俺当家的说,马上就要划成分了。潘主任在会上讲,前卫城这四道胡同里有房有地的不在少数,有的家还拴着车,银元成口袋。一定要睁大眼,绝不能漏掉一户这样的老财!我觉着,她这话分明是有所指的。
苏老大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蹦起来,我家有房有地不假,可那不是偷的抢的,更不是坑蒙拐骗来的,那是我无冬无夏车轮子转,一个汗珠掉八瓣换来的;银元成口袋也不假,虎子区长从我家走时我是一块没留都给他拿走打鬼子去了!这事儿她潘凤英可以昧良心,虎子区长能不清楚?
二姑娘叹口气,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三儿这回把潘主任惹了,估摸着虎子区长也不会帮咱说话了。
西屋的门开了,苏三穿得立立整整地走了出来。
二姐,回头对二姐夫说,让他不用担心。咱现在已经各过各的,即便我家成分被定高了,也不会影响到你家,顶多以后不走动了。再说,咱爹说的对,咱没偷,也没抢,更没剥削别人,都是正当劳动所得,凭什么就划咱高成分?
二姐有点抹不开,三妹,你姐夫也不是那意思,这不都是为你操心嘛。
苏三推开门,身子有些轻飘飘的。翠芬问,还没好利索,干吗去?
我出去透透风。
苏三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已经是深秋了,秋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秋风吹在脸上,昏沉的脑袋清爽了许多。苏三长吁了一口气,吐出憋闷在胸的一团愤懑。
实在地讲,别看苏三刚才在爹妈和二姐面前嘴硬,可心里属实像被刀子剜了似的难受。潘凤英咋使坏,对自个来,她都扛得住,怕就怕冲亲人使劲。爹妈一大把年纪了,跟自己没享什么福,可也绝不能让二老替自个遭罪!想到这儿,苏三向村部走去,她要打探一下二姐说的是否属实。
到村部门口,苏三听到里面有争吵声。
东北解放是全中国的大喜事,县里开万人庆祝大会,点名要我们代表区上出节目,我们必须完成这个光荣任务!这高声是潘凤英主任在说。
你说的没错,可咱现在拿不出节目去演,是明摆着的事儿。这声音低一些的是老六叔。
怎么没节目,现成的《苏三起解》。
《苏三起解》是不假,可是你能演还是我来演?
你我都不能演,让苏三演。
我的大主任,亏你说得出口!
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老实话。你为了宗续那点事,把人家多大的孩子,党不让入,村妇女主任也不让当了。现在可倒好,演戏没人了,用得着人家了,有这么办事的吗?
老六叔,你这话说的可没原则,亏你还是老党员!
咋啦?
咋啦?不入党那是替党严把关,停职也是对组织负责。庆祝东北解放那是全民的大喜事,只要不是阶级敌人都要积极参加。让苏三代表咱出节目是她的光荣,也是组织上对她的考验!
可苏三病了。前天我去看过,整个人烧得直说胡话。官不踩病人,这当口,让她演,我张不开这嘴,要说,你自个说去!
门被推开了,苏三走了进来。朝潘主任点点头,然后對老六叔莞尔一笑。叔,别争了,我能演。
孩子?
潘主任说得对,东北解放是高兴的事,只要不是阶级敌人都应该参加。让我演,说明我还是人民的一员,潘主任这个情,我领了。
全县军民庆祝东北解放万人大会开得热烈而隆重,领导和军民代表讲完话,节目演出开始。
几盏大汽灯将舞台照得锃光瓦亮,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看不清面孔,只是一双双眼睛在望着。苏三忽然感觉那里有一双是宗续的眼睛!一腔酸楚涌上心头,连日来的遭遇和委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一声“苦哇”脱口而出,那凄凉,那悲怆,那无助,那愤懑,还有那说不出的凄美,绕梁三圈,在整个会场回荡。
演出结束的大幕还未拉严,苏三就因虚脱倒在台上。等她睁开眼,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病房外虎子区长正大声小气地训老六叔。
老六叔蹲在走廊里,头耷拉到脚面上。显然是被虎子区长逼急了,猛然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我是个老实人,不愿意说闲话,苏三咋这样?你虎子区长心里明镜似的,还用问我?!
我心明镜似的?我这些天脚打后脑勺净忙着支援大军打锦州的事,老六叔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就说清楚,顶多村长不当了。
随着老六叔的话语,虎子区长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你的话句句当真?
我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一辈子胆小怕事,但我不屈心,苏三这一阵子让你们欺负苦了,当初苏老大真不该救你这个白眼狼!
啪!虎子一巴掌拍在腰间挎着的匣子枪上。他脸色铁青,冲着老六叔说,给我好好照看着苏三。一扭头夺门而去。
虎子毕竟是区长,气是气,但不能意气用事。回到区里,找了个事由先将潘凤英调回,然后派了两个公道正派的同志去村上做调查。
半个月后,虎子区长亲自送苏三回到四道胡同村,当天召开村民大会。虎子代表区里宣布蹲点干部潘凤英因挟私滥用职权,在划定村民成分问题上不讲原则,打击报复并收受金戒指等贿赂问题,停职检查,接受处理。大家伙解气得直拍掌。
大家静下来后,虎子动情地说,我是寒冬腊月里由苏大把式一挂胶皮轱辘车将命捡回来的。我忘不了苏婶像娘一样给我端屎端尿,老李大夫担惊受怕为我疗伤;更忘不了苏三妹妹和宗续老弟为了给我拿治枪伤的药用刀子割手,拿板砖拍脑袋的义举!在我伤好回部队的那天夜晚,苏大把式将麻叔留下用于养伤的半袋子银元一块不少交给我。我不要,可当时才15岁的苏三小妹儿跟我说,哥,你得拿着,打鬼子用得着。
虎子强忍泪水,多么好的小妹儿,多么好的父老乡亲!前些天老六叔骂我是白眼狼,老六叔没骂错。潘凤英犯的错我有责任,她为讨好我,打着我的旗号干下这等丑事,让苏三小妹,让四道胡同的父老乡亲遭这么大的罪,给党,给人民政府抹了黑。我内心很不好受……说到这里,虎子喉咙哽噎,泪洒衣襟。
半月后,苏三代表前卫镇参加县里组织的慰问锦州战役中受伤的子弟兵活动。在野战医院食堂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苏三演出的折子戏《苏三起解》赢得阵阵雷鸣般的掌声。演出完毕正卸妆时,医院院长和慰问团团长将苏三单独叫到了一旁。
院长很为难的样子,还是团长把话挑明,刚才演出时,203房间有一名伤员没看到。当时他还昏迷着,现在刚刚苏醒。
苏三问,首长的意思?
团长说,这个伤员一醒过来,嘴里就不断地叨咕“苏三”,我跟院长一合计,可能他是想看你演出的《苏三起解》吧。
苏三的心咯噔一下。院长在一旁解释道,我知道小苏同志劳碌一天已经很疲惫了,让你给一个伤员再演一遍有点过分。但这位同志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这位同志在攻城前几次化装成国民党冒险进城,策反了他的同学——守军作战处的副处长,成功拿到国民党的城防图;强攻配水池战斗中,他主动请缨加入突击队,手持军旗冲在最前面。就在要把红旗插在敌军阵地时,一发炮弹将他炸翻了!人们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发现还有一口气,就把他送来了野战医院。
苏三颤声问,这位英雄叫什么?
团长摇摇头,拿眼瞅院长。
院长说,叫宗,宗续。
苏三身子一软,几乎瘫倒。两位首长急忙出手扶住,关切地问,咋啦?
苏三喜极而泣,拉着两位首长就朝203跑。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