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小红出现在我家对面小楼的那天,是十一月十五日。这个日子之所以记得那么准,是因为疼痛在那天上午十点整准确地袭击了我毫无防备的脚踝。我崴了脚。那天我还不知道米小红叫米小红,我以为她是一朵云。这朵白云泊在对面小楼三层的窗户里面,忧伤的表情像是在孕育一场大雨。
天上的云朵忧伤和高兴时都会下雨。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奶奶说,看吧,暖暖,天上的云,它高兴的时候下下来的雨是甜的,要是它不高兴,下下来的雨就是苦的。我奶奶还说,人也一样。人高兴,流泪就甜,不高兴,流泪就苦。
前一个小时,我根本没把崴脚当回事,我甚至还有点莫名的兴奋,小时候一生病就能正大光明赖在家里不用上学还能骗吃骗喝;现在,我的思想深处仍有这种意识残留。我还不知深浅地爬了趟阁楼,找出了冬天的棉手套。我想,过不了几天就会下场大雪,给这个深秋画上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我的棉手套会摁着单车铃铛,奏响冬日棉花糖一样的软侬乐曲。
一个小时后,事情有些不妙,我的左脚踝已经肿成了馒头,迟来的疼痛让我只能枯坐在一楼的藤椅上,第一次尝到了单纯的肌体疼痛就能把人疼哭的滋味。再过一个小时,我拥有了一副拐杖。用拐杖走路時一弹一弹的,嘎吱嘎吱响,与阵阵痛楚相应相和。
米小红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朵云一样出现在了我的痛苦里。我在一楼,她在三楼。她在鸟瞰我,我在仰视她,她在街那边,我在街这边。上午的时候,太阳照着我,她在阴处;下午的时候,太阳照着她,我有阴面。中午时分,太阳可以照射到我们俩。我的目光抵达她那里需要穿过初冬的一棵枯树及其分蘖出的枝叉、阳光和尘埃。她的目光想抵达我这里,也许要穿过同样的物质。一个人身体好好的时候,不会觉察目光在空气里运行是个事,甚至对目光和空气的存在及其关系根本就没有意识。但现在,倍受钻心苦楚折磨的现在,我的目光沉重如铁,空气里面存在着重重障碍,目光在空气里游弋需克服的阻力,一点儿也不比游泳时需克服的阻力小。
也许是店子街的景致太多,也许是对眼前事物的熟视无睹,在我的意识里,街对面的三层小楼一直是空着的。楼主张家是离我家很近血缘很远的亲戚。奶奶描述我们两家的关系是这样的:邻居关系大于亲戚关系,邻居是碗对碗的关系,亲戚是包袱对包袱的关系。我问奶奶,包袱重要还是碗重要。奶奶说,当然是包袱重要了。不过奶奶沉吟片刻又说,有时候啊,碗比包袱重要。上个租客走了之后,张家一直想再租出去,整体租的难度大些,毕竟是三层小楼,价格不菲;零碎租,管理起来又太麻烦。不缺钱的张家宁可让它休养生息,也不想经历零租可能带来的种种麻烦。奶奶说,我要是往外租就零租,各地来来往往的人都住这儿,多好呀。你不用出门,就能看到各处的景儿,一人一景,多好呀,省多少钱和省多少力气呀。有时我想,我之所以选择在家门口教书,一定是受了奶奶理论的影响。爸爸妈妈希望我去深圳教学。奶奶说,那边不比从前,你爸妈去那边的时代,那边空旷得很,现在,挤得要命,去干啥。奶奶是爸妈的心事,我选择在奶奶身边,他们也并不太反对。
要不是我崴了脚,我恐怕还不会注意到张家已把小楼整体租出去了。崴脚这事除了给我疼痛之外,还给了我平静,让我平和以对周遭一切,让我重新听到了心跳和呼吸的韵律,沸反盈天的校园与四平八稳的店子街都是我喜欢与之相处的。
十一月中旬,树上热闹了一夏的蝉集体突然消失。水渠里的流水声哗啦哗啦,显得宏大许多,挠得耳窝怪痒,用手反复地揉搓双耳,都揉搓红了,再听水声,耳朵眼里竟是一片一片嗡嗡声——揉过头了。
店子主街二百二十米。街的两头各有六根石柱子雄立拦路,每根半米高,粗壮滚圆,人和瘦点儿的非机动车可以进入。街面一律青石铺就,长条儿的,是彩石山上的好料。水是店子街的魂儿,没有这流淌了千百年的水,店子街就不会存在。水渠很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店子街的中央黄金位置,宽两米半、深三米半,凹槽形,槽底及槽壁也是青石铺成。水由彩石山上的瀑布、小溪汇聚而成,在水槽里自东往西流淌。水层厚实,涌涌荡荡,四季常绿的水藻,密密匝匝,舒缓地摇来摆去,永不止歇。
店子街很小,拢共一千多人,三四百户。主街两边的住户也就是潦潦草草的几十家,日日地与流水相伴,夜夜地被水草缠绕,更有几棵歪柳,几棵腊梅,几棵樱花年年地在水渠两边不规则地生长,岁岁地与脉脉流淌的渠水形影相伴互问互答,这样的景致,怎会不叫奶奶这样曾经的语文老师生出种种喟叹?
我的房间在二楼。我上不去了。下楼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却上不去了。两天以内,我不仅有了一副铝合金拐杖,还拥有了透着老人味道的半新不旧的轮椅,也不知道文学院办公室是从哪里弄来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上不了二楼,只能在一楼活动,晚上也只能睡在奶奶的红木老床上。学院要派人来陪我住,我坚辞。
我家临街的门很阔大,开了门,就显得空洞,像竖着的透明的一张A4纸,坐在轮椅上的我,就是蹲在这张A4纸底部的一条狗。离我家最近的树是棵五角枫,粗壮,黝黑,歪斜。崴脚之前,我长期没看它一眼,树叶落尽的日子,它更入不了我的眼帘。我不想被眼前的事物框住,否则会影响我走南闯北的脚步。现在,没办法,我的脑和心被我的脚绊住了。我记不起来是怎么崴着的,是一块砖头,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小坑?我走在我们古老的店子街上像是做了一个小小的春梦,七步春梦?醒来,就崴了。就被框住了。就只能框在门里张望外面的五角枫树。奶奶说这棵枫树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以前,奶奶的话我是信的;现在,我也必须选择信。它枯清得像冬天本身一样,硕大的树冠密密的枝条总是遮挡我的目光,让我的目光在它无数个弯弯曲曲粗粗细细的树杈间穿插绕行。
我的目光会拐弯。
挡住我目光的不只是树杈,还有空气里一颗颗寒意十足的尘埃,它们像一块块小石头,日光越弱,石头越显大,日光弱到无,石头变成了整块的黑夜;日光愈强,石头愈显小,再强更强,石头就会还原成尘埃应有的样子,就会消亡,化为乌有,眼前澄明一片。此时我的目光很累,它穿过层层阻碍,抵达并匍匐在米小红的玻璃窗上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它看见光影里的米小红虚幻不定的眼神正迷离地俯视着这个陌生而清丽的街衢,它看见米小红瘦削的脸颊上微微隆起的颧骨支撑起她苦涩而童稚的轻轻笑意。
米小红身袭白衣,挽在后面的发髻也插着几朵小白花。“凄楚”,不知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两个字,这固然与我的现状有关,更与我仰视到对面三楼玻璃窗后面那张脸蛋有关。我对张家的房屋结构是熟悉的。同样都是三层小楼,张家的楼要高一头乍一背。我家加阁楼才是三层,张家是真正的三层。张家一直比我家阔绰。只是,他家临街的大门与我家的一模一样,也像张A4纸。这是张家不但阔绰而且低调的明证,也是他家祖上比我家祖上过得红火的原因。张家整租的价钱是八千元,而我家如果整租,最多也就五千元。
从对面A4纸一样的门框里走出一个干净的中年阿姨,我向她招手。她迟疑片刻,还是从拱形的小汉桥上细碎着步子走过来,像个日本女子。一番交谈之后,我才知道她就是日本妇女。她的汉语水平尚可,能听懂我所说,还能有些简单对话。楼上的女孩是北京来的。我想多知道一些那个女孩的情况,日本阿姨说,她受伤了,也坐轮椅。我问怎么伤的,日本阿姨说好像是参加跳高比赛时摔成这样的。日本阿姨指指对面三楼的窗户,说,她叫米小红,我叫渡边幸子,您怎么叫?我能体会到她想把中文说得特别讲究的心情,就放慢语速告诉她我的名字。心想,北京的这个租客得多有钱,租了整楼,又请日本阿姨照顾孩子。幸子阿姨说米小红今年十五岁。
她说米小红十五岁时,我抬头看玻璃后面的米小红,她似是在仰头看天,我便随着她也仰头看天。突然想,我们所在的位置看到的天空和天空的内容是不一样的,虽同样坐着轮椅,但原因和发展走向也是不一样的。
米小红的脖子那么颀长,表情那么清纯,我匍匐在她窗玻璃上的目光能看清她颈项和她的眼睛一样多情而忧伤。
我想米小红一定有长长的美腿。一个跳高运动员没有理由没有一对大长腿。哪一天,等这个姑娘好了,一定要让她站在我面前,我要近距离地欣赏和品味两条肌肉纤维发达弹力十足的美腿。
每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都是一幅画,藏在高处的玻璃窗后面的少女是一幅朦胧的抽象派油画。当我看到一只黄白斑纹的花猫出现在窗户里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叫作米小红的少女的精神气质与那只猫是那么相似。我的目光好不容易穿过那么复杂的障碍物静卧在她的窗前,就久久不肯离去。我看见渡边幸子阿姨在为她梳头,梳得很慢很轻,像是在欣赏一挂黑色的美轮美奂的瀑布,不是在梳头,像是拍哄着这瀑布香香地睡去。最后,那挂瀑布变成了高黑高黑的马尾辫儿,辫子桀骜不驯地翘起,仿佛跳高时身子过杆那骤挺动作的定格。
吃完外卖,太阳已经很好。我摇着轮椅到A4纸底部的中央位置,每天半个小时日照是必须的。这个习惯是我陪奶奶培养出来的。我们店子街临街的各家各户的大门,在白天的某个时段,通常都要敞开一通的,无论春夏秋冬都是这样。也不知是哪辈子的规定,我只能解释是为了看景儿的方便。
店子街外面无二的景致无时无刻不在助长店子街一代又一代人的贪婪之心:一睁眼,我们和我们的祖祖辈辈们都要揽景入怀,否则就惴惴不安。另一方面,很可能是在漫长的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的年代里,这门只要一直敞着,它的作用就相当于收音机、电视、手机。门一关,这种功能就消失,门一开,开启键就摁下,人儿景儿就会涌入他们的世界。而现在呢?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电视、手机,为什么家家户户依然不约而同地四敞着大门?
咔啦!有人敞开了她的绿漆小窗户。我看见米小红在敞开的绿漆窗户里向我招手。脸上甚至挂着几许从未看到过的笑意,她每一次向我摇手示意,马尾辫儿都会在后脑勺上跳一跳颠一颠,像个吃食的鸽子,是独立于她身体之外的生命存在。我没反应!我想多看一会儿这幅活动的油画儿。我在明处,她在暗处,她看我应该很清楚,我看她有些模糊。但很好看,很耐看。她的胳膊都快摇得没劲了,我能体会她热脸碰到冷屁股的沮丧心情。当我缓缓地抬起手臂向她微微地摇了一下时,我能感受到她的激动。她迅速指了指她怀里的猫,然后把猫举过头顶,像是让她的猫向我做了一分钟自我介绍。她放下猫,又擎起一张A4纸摇了摇,将之折叠又折叠,叠成一只小鹤状。然后,她伏在窗前的桌上。
对!她的窗前是有张桌子的,我对张家三层小楼里的陈设心知肚明。她应该是很累了,刚才她向我做了太多的动作,我有些后悔逗她做了些多余的动作,我只想多看一会儿她那一串串清脆的漂亮的动作。她的确是伏在桌子上休息的,因为角度的原因,我只能看到她的马尾辫像一只鸡毛毽子一样起起伏伏地在窗户里一翘一翘地喘息。
我拆开小鹤,拆的过程感觉这只小鹤扑扑棱棱地在反抗,小鹤变成了一封信。米小红给我的一封信。手写的。好稀罕。一看就是练过欧体的,结体算得上严谨,笔画也有些俊逸,不像是练跳高的体育生写的。我感觉已经有一百年没见到别人用笔写字了,已经有一千年没有收到过手机电脑以外的手写信了。她在信上称呼我为漂亮姐姐,这令我很是受用。她说,漂亮姐姐你好,我叫米小红,给你送信的小猫咪叫薛定谔。平常我称呼它為大雪。然后,她告诉了我她的手机号,也希望得到我的手机号。
我看了几眼那只大名叫薛定谔小名唤作大雪的猫咪,它在我家一楼的大客厅里慢腾腾地走着,寻找着什么,瞅瞅这儿瞅瞅那儿,好像对我家很不满意。它闻了闻我吃剩下的外卖,摇摇头,嫌弃地喵喵了几声,碰都没碰。显然,我想,它是在找鱼,找生鱼。小时候养的几只猫最喜爱吃的是生鱼,最喜欢的是腥味十足的海鱼内脏。它很失望,立在我的眼前,开始审视我。眼神定定的,身子一动不动。于是我与它对视。不过几秒钟,我的身体就开始微微地发抖,这猫的眼神刺伤了我,它真像一只活着的死猫,锚定在我家A4纸里。我们的眼神相互拉动撕扯着,都想赢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狭路相逢的初次较量。在我用那只好脚想踢它的时候,也就是我刚有了要踢它的意识的时候,它喵呜一声后跳了一下,身子弓隆了起来,毛发针一样刺在A4纸里。它让我有一种窒息感。我一下子弱得不行。薛定谔知道自己没用几个回合就彻底打败了我。它一下子柔和下来,过来用身子轻轻地蹭我那只无伤的右脚踝,好像它早知道我的左脚有伤,故意躲着。它来来回回地蹭我的右脚,直到我的心里重新暖和起来,我垂手摸了摸它,一时不知应该是掐死它还是买鱼喂它。
我写好信,同样把它折成纸鹤的样子。薛定谔的脖子上有根红绳,应该是它的项链或是吉祥符,我把那封信系在薛定谔的红绳上。我躬身系绳的时候,它似乎知道我是忍痛操作,就一副很乖的样子,眯着眼,一动不动,任我折腾。绑定,那小纸鹤在薛定谔的脖子部位高高地昂着头,像极了米小红翘上天的马尾辫儿。薛定谔摇着尾巴,穿过北行道,上桥,穿过小汉桥,下桥,穿过南行道,幽幽地走进并消失在张家的A4纸一样的大门里。
崴脚约摸一周的光景,下了层薄雪,除了柳树而外,其他树上的叶子几乎全部消失。我以为一周时间,我的脚疼状况会大为改善,甚至,我想我可以拄着双拐去文学院为学生讲课。但现实是,变本加厉的疼痛让我觉得我是不是在夜晚出现了梦游现象,而且在梦游时分重崴了一次。彩石医院骨科大夫举着我重拍的片子,在空气里找到一缕阳光,扶着眼镜说,静卧、静坐,不要动,动就会疼,疼是正常的,不疼才麻烦。
文学院来了一个男老师和两个男学生,在门槛那里忙活了一通,门槛两边出现了缓坡。说,慕容老师,您自己试试,于是我暗自用力,摇着轮椅缓缓地驶出了家门。老师,你再试试,折回头,轮椅又进了屋子,进来比出去时轻快了许多。这些天里,我的左腿明显细了好些。我有些怕,继续萎缩下去,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终身瘸子?医生说问题不大,属于正常。天天摇轮椅,双臂粗了许多,变得有力,想,能量的确是守恒的,腿上少的肉都跑到胳膊上来了。
有一天,我在门口儿的街面上晒完太阳要回屋子時,突然觉得一下子轻了,胳膊根本就没有用力就回到了家里,有如神助。天呐,天天练,天天练,我这么个瘦削的小女子都变成大力神了。回头找神,这神却是个翩翩少年,长长的头发,清秀的脸庞,我都不好意思与他发火。我说,少年,你吓着我了,做好事对,吓着人却不对。他便一口一句对不起对不起地向我道歉,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一个劲儿地喊我姐姐姐姐,我的防备之心和怨怒之心松弛了下来。他看我好了,就说,刚才看姐姐自己一个人推自己怪不方便的,我就搭了把手,不想却把姐姐吓着了,都是我不好。我说,自己推自己有什么不方便的,又不是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起来离开地球——你是谁?
姐姐,我姓苏,我叫苏远来。姐姐你就叫我阿苏吧。我是来咱们店子街旅游的。
冬天来店子街旅游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年少的很少见。奶奶说,太年轻是看不懂冬天的景的,上了年纪才会。虽然还体会不到奶奶说的境界,但我深以为然。
第二天中午,幸子阿姨过来收拾碗筷,说,不要客气,慕容小姐,你想吃什么日料就对我说,我可以给你做。我再次表达了我的谢意,说,您要是不收钱,我不会再麻烦您的。幸子指指对面三楼说,她家会一并付给我钱的,您不用客气的,为您做点什么,这是米小姐的意思。我也看了对面三楼一眼。中午的阳光很好,我们彼此都能看清对方。她向我挥挥手,我也向她致意一下。我问幸子阿姨,她的腿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走动走动?幸子好像挺回避我的问题,说,我也不太清楚,主家的事我不好多问。我再次看对面高处的米小红,冬日阳光里的她真好看,特别是眼和眉,像是两道轻轻的烟雾罩着两潭清澈的碧水。
幸子阿姨一离开,昨天的苏远来过来了,他好像是在我眼前的空气里突然生成的,又像是从昨天到今天压根就没离开我家门前。我让他进屋坐坐,他不进,说是看景儿。我想,这大冬天的,又不雪不雨的,有何景可看?哎,这漂亮男孩的心得有多老呀,才会有心思看这冬日光秃秃的景儿。于是,这个阿苏就在我家门前晃来晃去,或站或蹲或倚,我有心想给他个马扎坐坐,又觉得唐突,想,累了,你自然会问我要的。
文学院给我送来了烤灯,叫作红外线频谱仪的东西,说是全体老师们的一点心意,让我每天坚持烤半个小时。此时,烤灯正盯着我依然肿胖的左脚踝,像是惊讶于从来没看到如此可笑的画面。很舒服,我有点困意,几样幸子阿姨正宗的日料也使我异常满足。我眯着眼试图用老人的眼光打量屋外陌生又熟悉的景致,用以挣脱这百无聊赖的睡意。还好,我像绝大部分年轻人一样,总是舍不得睡觉,不论是夜晚还是白天,仿佛害怕一旦睡去就会永远睡去,每次醒着都是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次醒着。
谢了夏日华服彩妆的五角枫树显得更加歪斜,真不知道我的曾祖故意栽斜还是它自然而成,它从西渠沿儿跨过整条渠,伸到了东渠沿儿的上空,有几个粗枝都要够到米小红三楼的窗户了。要是在枝叶茂密的夏日,我与米小红绝无相互对视的可能,这五角枫树宽阔的树冠笼罩着街道的半空,使我们能看到的天空显得那么拥挤。奶奶和张家曾要求街委会来修葺一番,人家真的派人来干活的时候,却被奶奶和张家的人又撵走了,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谢谢,这样挺好这样挺好。几年之后,这个桥段会再次重演。我想,奶奶这种心理与我们年轻人不想睡去的心理是相通的。
飞来一只麻雀,落在一根又长又弯的枫树枝条上,颤悠悠的,那小麻雀被晃悠得很是舒服,微闭着眼睛,将身子缩成个小球球,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突然,小麻雀飞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儿,向那根又弯又长的枝条俯冲下来,并准确地立在枝条的黄金分割点上。麻雀的重力使枝条十分夸张地大幅度晃动起来,我真担心它咔嚓一声断了,把小麻雀摔个半死。没有,枝与雀构成的冬日图画强烈地感染了我,动物与植物的玩耍场景并不只存在于春夏。灰色的麻雀和黑色的老枝构成的画面使我视野之内的空间一下子色彩斑斓地灵动起来。很可能,小麻雀知道老树失去绿叶的凄婉,它是以一枚厚厚的、胖胖的树叶的形态,要给老树带来乐趣。蓦地,飞来了一大群麻雀,占据了树冠的角角落落,叽叽喳喳叽叽,整个树像开了锅沸腾起来,荡秋千的荡秋千,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追逐的追逐,沸反盈天的火爆场景使我热血沸腾,我的双脚无意识一用力气蹬了一下,强烈的疼痛火辣辣地燃烧了我,树上的光景抵消和减弱了我的疼感。我暗示自己一定要平静下来,心被套牢得时间长了,就会生出无端的妄想。一只、两只、三只……我数到第一百零五只麻雀的时候,才彻底平静了下来。我静下来的时候,一树的麻雀也突地静了。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我陷入了疑惑,是我先静下来的,还是麻雀先静下来的,还是同时?
我稳住呼吸,看见那只叫作薛定谔的花猫,出现在树上,趴在大树杈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只麻雀看,而那几百只麻雀一声不出地盯着薛定谔看。这是场比静的比赛,谁先动谁输。我都要喘不动气了。这时,我看到三楼窗子里的米小红也呆痴在那里,难道,少女看到的景致与我看到的是一样的吗?难道,少女生出的感想与我生出的是一样的吗?她的眼光有些游移、有些哀怨、有些忧伤。我又看门外的那个叫作苏远来的少年正用双手捂着双颊,好像在哭泣。身子一耸一颤的,他真的在哭泣。
我记下了米小红给的手机号,但我没给她我的手机号。我在信上说,就这样吧,挺好,我们隔着一条小溪写信吧,我们在能用肉眼看到对方的情况下写信吧。手写。没有信纸,我们就用A4纸写吧。用钢笔写,用吸了墨的钢笔写。显然,小姑娘对我的这个提议非常赞同。她說,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大规模地用纸写信,我说,我也是十几年没用纸写过信了。我们都有点小兴奋。那只叫薛定谔的猫给我们当信使,虽有些怪异,但这无疑平添了我们写信的乐趣,也激发了我们写信的频次。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写一封信。我们看见小名叫大雪的薛定谔像一只骆驼一样十分夸张地驮着我们雪白的纸鹤来来回回地穿梭于街上桥上,步态舒缓而迷离,自信而超然,我想一只信鸽变成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它是一只猫,还是一只鸽,一只骆驼,还是一名量子物理学家?连续十几封信后,小姑娘将我最想知道的关于她的腿伤的故事勾勒得比较清楚了。
只有十五岁身高一米七八的米小红是个跳高运动员,她已在国内重大比赛中取得不错的战绩。但需在国际赛事上证明自己的时候,米小红恋爱了,要死要活的那种,之所以说是要死要活是因为父母知道了,父母的反应非常激烈。父母反对愈强,米小红和她的恋人爱得就越深。父母是生意人,跑日韩多一些,陪米小红的时间少一些。豆蔻年华的米小红除了教练、老师以外需要有个人陪,父母不陪她,也不让那个少年陪。
米小红在信里说,姐姐,我以为自杀很悲壮,也很有趣,我以为一下子迈过山峰,还会迈回来,我以为我一助跑、一使劲、一挺身子就飞过了山峰。飞过去我会落在软软厚厚的垫子上。我会回到起点再来一次。姐姐,那一刻,我不知道从山峰上跳下去会摔死人,我以为摔死之后还会活回来。往下跳的时候,我还助跑了,我想每次跳的时候都要尽己所能跳得更高一点儿、更远一点儿。我对我男朋友说,你看着我,我先跳为敬,过程中你观察一下我的步伐和姿势有什么可以再改进的地方,下次跳的时候,我要尽量减少错误。于是我就在那个朝霞满天的秋天早晨,和我男朋友在野外又一次海誓山盟了一夜之后,我拿出我以为最美的姿势从山峰上跳了下去……
我去信,那,那个少年,你的男朋友跳了吗?
米小红来信,没有,他没跳,他报了警。我从医院醒来后,就一直没见到他。姐姐,你不要与幸子阿姨说我去信的内容,她只知道我是跳高摔成这样了。你为什么也坐在轮椅上?
我去信解释了我糊里糊涂崴脚的过程,又说,放心,咱们俩的通信内容我不会向任何人说。渡边幸子提着食盒给我送北极贝寿司的时候,我问她米小红的爸爸妈妈没来过这里吗?她说,来过,是她爸妈把她俩送过来的,然后就去日本继续做生意了。我说米小红是不是在医院或者是在康复中心待着更合适。她说,米小红在医院和康复中心待了有一年半了,具体情况我也不便多问主家,大概是待够了吧。我十分客气地谢谢她给我送来的美食。她说,我应该谢谢慕容小姐。我听了不解。她说,自从与你认识之后,米小姐有笑容了,心情好了许多,之前她很少冲着我笑。
那天我观察五角枫树时,看到树上多了几片树叶,细看时,却是几只死麻雀。我愣怔了一下。原来麻雀死了之后那么长那么瘦,挂在那里成了一条线,它们高高地挂在冬天的树上,犹如古时挂在城墙上示众的死囚。这时,薛定谔走进我家一楼的堂屋,我细瞅了一下,它的脖子上并没有信件,只有一根红绳,环在它胖胖的脖子上,我问,大雪,这根红绳是你出生就带来的吗?它卧在我的脚旁,眯着眼,舌头一吐一翘舔它的嘴角。并不搭理我的问题。我又说,大雪,肯定是你咬死了那些麻雀,你要吃它们就吃掉嘛,顶多街上多几堆毛,你为什么咬死它们,并把它们挂在树上?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残忍?薛定谔头枕着我的右脚脚面已经睡着了。阳光很好,能够完全覆盖住门框里的我和薛定谔。我这才明白,天天穿行于街道两边的薛定谔的规律,上午,阳光会铺满这边街,它就多在我家里活动;下午,阳光是铺满那边街道的,它就多在那边小楼里活动。而我和米小红哪里也动不了,只能在原地待着。
我看见渡边幸子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慢慢地够那几只挂在树上的死鸟,嘴里不停地嘟嘟哝哝念叨着什么,她的动作很是缓慢,不一会儿,那几只鸟十分平稳地躺在水渠边的青石板上。幸子双手合十又念叨了一会儿,将几只鸟放进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提起,往远处走去。我的心一下子寂静了。我摇着轮椅出了大门,目送幸子阿姨消逝在视野里。我来到水渠边,定睛看清清款款的流水,我希望能听到水的声音,却没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那一刻,我是那么想念我的奶奶。我又摇回家里,在堂屋里进一步稳住心神。挂在北墙正中的照片里的奶奶慈祥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孩子,都很正常,日子就是这样,该走的走该来的来。脚很空很累,我挪到奶奶古旧的红木床边,让自己平平展展地躺下,不禁泪流满面。
薛定谔与苏远来在店子街上的对峙我见过多次。苏远来弯着腰,狠低着头,努力地盯着薛定谔看;薛定谔则是极力地弓耸着身子,弓耸成单峰骆驼的样子,每一根毛都扎煞起来,身上像扎满了尖尖的银针,仰面盯着苏远来,二者形成不可开交一触即发的局面着实让我揪心。不日,苏远来的胳膊上、腿上和脸上的红痕向我传递出他被薛定谔一次次斗败的消息。我说,你得去彩石防疫站打疫苗。苏远来说,打了第一针了,一共得打三针。我说,阿苏,要想在这条街上混,你就得学会和那只猫相处。他两眼空洞地唔了一声,说,谢谢姐姐。
我问,你是不是该去学校上学了?
苏远来说,我休学半年,正在过程中。
前几天,我亲眼目睹薛定谔与苏远来在街面上干了一仗。相互威吓之后,薛定谔闪电一样飞了起来,直扑他的脸面,弹指之间,几行血珠子像红色的眼泪顺着苏远来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也不擦,任血滴叭哒叭哒地砸向街面,薛定谔第二次想要跳起袭击他的时候,我大喊一声,薛定谔!它便一下子被定死在半空里,空气里像是有个钉子,它愣愣地在钉子上挂了几秒钟后,唰的一声跌落在青石板上。然后,它开始舔食街面上苏远来脸上流下的血迹。
大雪!
薛定谔用它又薄又弯又长的舌头贪婪地吸吮完地面上的血迹后,我听到这个喊声。我还以为是我喊出来的,不是,是对面三楼的窗户里传出来的,声音很大,但是没有力量,薛定谔用前爪扑拉摩挲着它的嘴巴和胡须。
大雪!你回来!
米小红的喊声包含的嗔怪之意在街面上弥漫开来,笼罩着每一个动物和植物,声音不大,却色彩鲜明,我努力地想从她情绪里挣脱出来,但它却一时牢牢地绑定了我,就像牢牢地绑定了站在街心的苏远来一样。
奶奶是不忌讳谈论生死的。那时候奶奶对我说,暖暖,你要是对奶奶好,就在奶奶活着的时候好好孝敬我,奶奶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海货。奶奶哪天要是没了,你不必和那些俗人一样到坟头上哭我去,人没了就是没了,连张纸也不要给我烧,烧了也是白烧。
一楼堂屋北墙的正中央挂着奶奶的黑白大相片。这是奶奶活着的时候最得意的一张,是她四十岁那年照的,她在相馆里洗了挂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我想她的潜意识里是想让每个来家里做客的人都能很容易看到最漂亮的自己,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能夸自己几句。那时侯,我常看见奶奶呆愣在她的这张照片跟前,就凑上去,小嘴甜巴巴地说,奶奶真好看呀。奶奶就低头问我,是站在你眼前的这个奶奶好看,还是框在框框里的那个奶奶好看?我反复对比了一下两个奶奶的面庞说,都好看,框框里的奶奶最好看。奶奶摸摸我的头,说,框在框框里的奶奶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奶奶还活着。我就脱口而出,死了的比活着的好看。奶奶一惊,说,小小年纪说出这般话来,长大了定有出息。奶奶活着的时候,我常看见她对着相片里的自己念叨。我问她在念叨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在念叨什么。我那时是不信的,我不信她不知道自己时常念叨的内容是什么,以为是大人在骗小孩子或是懒得和小孩解释。现在,我才明白奶奶真的不知道自己对着自己念叨什么。这张最漂亮的照片既是驻足在过去,也在定义着她的将来,既记录四十岁时那刹那的美丽,也昭示着一百年后永恒的骨感。
奶奶说,暖暖,你长大了,奶奶没了,孤独的时候就冲着奶奶说话,你想奶奶了也冲着奶奶说话。你不用去上坟,坟里没奶奶。上坟的事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我照着奶奶说的做。我每次冲着框框里的奶奶说话时,都要说很多很多,但说完后,想想刚才念叨的内容,却一点也不曾记得。空洞得如同门外水渠里的年年岁岁的脉脉流水,寂静得如同落尽叶子之后的树枝静默在天空里。奶奶说奶奶的坟里没奶奶,那奶奶就是在照片里了,那,奶奶的这个家,就是奶奶的坟堆了,那,想念奶奶的时候,在我冲着奶奶相片念叨的时候,我就是生活在奶奶的坟堆里了?店子街上的每家每户都死过人,那整个店子街就是更大的坟场了?那这个地球……
富人家的阔绰总是超出穷人的想象,单纯工资收入的我限制了我对米家优越家境的顶层假想。那个唤作渡边幸子的阿姨好好地就被米家辞掉了,实话实说,我还没吃够幸子阿姨做的各种寿司呢。从无锡请来的汤阿姨在与幸子阿姨交接了一个星期后,幸子阿姨无声无息地就在店子街上消失了。汤阿姨给我送来她煲的烏鸡汤。她一边在我家的厨房里找碗筷一边说,啊哟,厨房怎么可以脏成这个样子!啊哟,地板怎么这么久没有打蜡了?啊哟,怎么连把瓷羹匙也没有?我的老天爷,全都是铁羹匙,用铁的东西吃了胃里会不舒服的。。她不像是阿姨,而像个主人,走到哪里都是主人。我吸溜吸溜地喝着乌鸡汤,她蹲在我的脚边,像研究她的萝卜青菜一样戴上眼镜观察我受伤的脚腕。啧啧啧,我的老天爷,你这孩子这是遭的哪门子罪?这么久了,还肿成这个样子。我说,汤阿姨,我这还是好了许多呢。这时,我看见这个第一次见到我的本与我毫不相干的汤阿姨竟然哭了,一边拭泪一边说,你这个孩子对自己也太不上心了,啊哟真让人心疼。天越来越冷了,大门是要关上的。你的脚脖子一定要保暖的。说完,她就要去关门,我说,阿姨,不要,不要关上门,会把我闷死的。她就吃惊地说,怎么,你的心脏有问题?!
鸡汤好喝极了,我说,谢谢米小红总是想着我,也谢谢您做得这么好,给我送来。显然,她对我这样总结这次喝汤活动不太满意,说,啊哟,慕容小姐,你说起话来,还挺全面的。米小姐固然暗示我给你送汤,但主要是我看你一个人在街对面行动不便,又长得这么可人,所以才给你送汤。
我想尽快结束鸡汤话题,我真的有些反胃了,也许我马上应该下一单白白胖胖的瓷羹匙了。我问,汤姨,您的前任、日本的幸子阿姨去哪里了?汤姨被问得愣怔了足足三秒钟,说,啊哟,你是说刘久美吧?就是那个做日本料理很好吃的刘久美吧?
这下,换成我被问了一个大大的愣怔。
啊哟,汤姨说,什么日本人日本人的,不是。啊哟,天杀的,她是苏北的老太太,只不过是在日本打过几年零工而已,她叫刘久美。
我抬眼看三楼窗子里的米小红,她在正午的阳光里摩挲着卧在她怀里的薛定谔。她看见我在瞭望她,就伸手向我打个招呼,似乎问,姐姐,这个阿姨烧的菜好吃吗?
我的门是敞着的,少年苏远来在迈进门槛之前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敲了敲门,待我点头示意完毕,他才走进来。他背着双肩挎包,脸上有几处爪印已经结痂,不过,又多添了几道新痕。
姐姐,我的钱不多了,我能不能租你家的阁楼住?他直奔主题。
我家不往外租房,再说我也不熟悉你。
姐姐别这样嘛,我们都认识很多很多天了,我觉得我们都是老熟人了。
你不要套近乎,这条街上有零租房的——没钱了有两个办法,一是回家上学,二是让家里把钱给你打过来,现代网络社会,钱到账是秒秒钟的事儿。
苏远来显然不喜欢我提家里家长家庭之类,他鼓着腮帮子走了。哎,这么俊俏的一张脸被薛定谔划拉成这样,还有他的双手,那么纤巧白皙,也被薛定谔抓得七荤八素的。苏远来与薛定谔经常在我家门口相遇,相遇之后他俩固有的反应已经形成了一道非常制式的风景:苏远来弯着腰,竖着眉,狠低着头,努力地盯着薛定谔看;薛定谔努力地弓耸着身子,耸成单峰骆驼的样子,每一根毛都扎煞着,仰面盯着苏远来看。他俩会打斗一番,吃亏的受伤的总是苏远来,我发现他根本不设防,任薛定谔抓挠,他也会做踢、扇、拍、撕、拧的动作,但他的手和脚从来没落到过薛定谔身上,以至于薛定谔的躲与闪都失去了意义,显得那么空洞无趣。于是,他们在街上相遇,只要苏远来不招惹薛定谔,薛定谔看都不会看他一眼,薛定谔总是一副看不起这个对手的眼神,轻慢地目不斜视地从苏远来的脚边走过,理都不理他。但我发现,苏远来大部分时间是理它的,他招惹它,敞开自己让它蹂躏、让它破坏。
我问苏远来,阿苏,你受了伤会好受些吗?苏远来说,我听不懂姐姐的意思。我又问,伤口,可以疗伤吗?苏远来说,姐姐,阿苏还小,真的听不懂姐姐这么高深的话。
奶奶常说,受伤本身就是治病,所以不要怕疼怕痒,也不要怕小病小灾,年轻的时候多吃点亏没坏处。阿苏是想让大雪伤着他的,伤得越深越好。阿苏在街上招惹大雪让自己流血,是在与之嬉戏,是小猫捉蝴蝶的嬉戏,是阿苏在追求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境界,是一种无法补偿的另一种补偿。爱情的定义是由爱情之外的定义给出的。
奶奶说,冬天五角枫是最好看的,枝杈和尖梢一律裸露,比它一头乌发的时候好看。我对奶奶的话是重视的,每个冬天都瞅空儿观察这树。有一次一口气观察了一个上午,恶心不止,把早饭的内容物全都吐进了水渠里。想,王阳明当年观竹可能也是这种生理反应吧。
我的脚踝最痒的那天,门外渠边的五角枫好像第一次主动地进入了我的眼帘,就像是一个老朋友的告别,又像是存于它体内的魂魄拍了拍我的脑门,事后我才明白,多年以来不是我不想走近它,而是它不让我走近。粗枝细枝以及树梢的线条构成一小幅一小幅的水墨画,那么多的一小幅又构成了一大幅,它拾掇起三季的嫩绿、碧绿、浓绿,只把一身的乌墨和灰白向我展露。我需要它此番的展示,不然,我不懂炎夏时节它周遭密匝的树叶为何会有那样的底气舞之蹈之,我们也不懂繁华落尽之后原来是这样深沉的简单直白。我在那幅水墨山水画里看到了奶奶的面庞,一如挂在北墙里的她。上苍赋予冬天最简单的颜色:灰黑与青白,上苍又让树木与天空形成的构图对其意图做出最简明的解释。又让我崴脚静坐,去勾连去世多年的奶奶内心世界的沟壑褶皱。我不明了我能否真正触摸到奶奶内心的温度,但我已经开始毛手毛脚地试探着伸出手去。我渐渐明白,我不主动伸手,五角枫永远不会向我展示的简单之美。这种美,是否与阿苏凝立在青石古街上,踮脚眺望对面三楼的那扇窗户的眼神有关,我不知道;这种美,是否与情人相约赴死的花季少女纵情一跃而形成的穹窿般曲线有关,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无锡的汤阿姨给我送来了手包馄饨。吸吸溜溜地吃了两只馄饨都没吃出啥味儿来。太烫!汤阿姨问我味道怎么样,我说好极了。她便又催我尝她更拿手的酱香小排。
汤姨蹲下身子,低头探看我的伤情并开始了新一轮的啊哟哟。
啊哟哟,乖乖,好多了哎,一定要多吃点小排哎,这个小排是阿姨今天早上特意……
汤姨走后,我冲着门外喊,你,走来吃一些吧。
进来的阿苏已近乎衣衫褴褛伤痕累累了。
我问,你来店子街多长时间了?
他答,二十五天了。
我说,阿苏,洗洗脸、梳梳头、换换衣服——再好的形象也架不住天天糟蹋。
阿苏笑意连连,边吃小排和馄饨边看对面的窗户。
我问,阿苏,你在看窗户和窗户里的人吗?
阿苏说,没有,姐姐,我在看那棵树,你家的这棵树可真粗真大呀。
我不答,缓缓地翘起我的腿,用双手小心地捧着,阳光的照射像一面追光灯聚集在我受伤的脚踝上,红肿已消去一半,皮儿好薄。我能看见粗粗细细的血管蚯蚓般卧在那里,密密麻麻、弯弯曲曲,我急忙戴上眼镜细看,天哪,那血管像极了五角枫树的图案,有粗枝、有细枝、有树梢。形状各异,繁乱的枝杈和线条参差着、交织着、粘连着,构成一小幅一小幅的水墨画,那么多的一小幅又构成了一大幅。脚上的这一幅竟和外面渠边的那一幅是惊人的相似。我家的五角枫树长在了我血脉之中!祖辈、父辈的血脉已经融进我家的这棵五角枫树!
除了街面上的路線,薛定谔的送信路线还有另一条,树上。五角枫树上。这棵连接着我家和张家的五角枫被薛定谔走出了新图案:身驮鹤信,步态轻盈,线路高高起伏,诡异莫测,里面似乎包含了一套拳法。我想,薛定谔一定有表演给米小红观赏的意思,因为米小红总是靠在三楼的窗户后面盯着它在树上撩人的步态。她是那么开心,可能一时忘却了她下半身一辈子都要瘫痪的现实。
嗯,这个薛定谔是能读懂主人的心思的,不但会讨好而且还会讨巧,要不然它的步伐不会那么优雅,眼神也不必那么自若,情态也不用那么风骚。它甚至在一根粗细适宜的枝条上玩一会儿荡秋千的游戏,它甚至和一只麻雀保持一定距离同在一根枝条玩荡秋千的游戏。结果,把米小红写给我的一封信荡进了正下方的水渠里。我看见迅速赶到渠边的汤姨,也无法挽回信件随水漂走的事实。薛定谔当天一定受到了米小红的处罚,因为它一直到晚上都闷闷不乐。当夜,米小红一定是用一定的方法哄好了它,否则薛定谔不可能第二天一大早就兴高采烈地出现在我的脚下,它不停地磨蹭我那只好脚,像是对昨日丢失信件的道歉。
我取下大雪身上的信件,姐姐,要不,你把你家三楼租给苏远来吧,我担保。你给我账户,我先给你打担保金和预付款项。
这个可怜可人可爱的小姑娘张口了。我有些犹豫。我是想给她做点事情的,但的确不想以帮助阿苏的方式为她做事。我回信说让我考虑两天。
但我的考虑已经没有意义。苏远来在第二天晚上摔死在树下,身子被渠边的坚石断成了软软的两截儿,头朝下,挂在渠沿上,随时都有坠于渠里的可能。他旁边横了一截腕粗的树枝子,新新的茬口儿,截面鲜嫩得如同处子的皮肤;伸向张家三楼窗边的树杈也是一个腕粗新茬子,横截面儿黄黄的白白的,像春天被提前从幽暗的某处被动地拽了出来。地下的茬口儿和树上的茬口儿遥遥呼应,像一条被硬生生砍断的胳膊,各自默默地回忆分离时刻发生的故事。
在那个被梦里的疼痛逼醒的夜晚,透过我家一楼的玻璃窗户,我看见有一个少年爬上五角枫树,在冬夜街灯的昏黄灯光里,那个少年瑟瑟发抖爬姿难看,但他却一直向着对面三楼亮灯的窗口及窗帘上美丽的剪影,努力蛹动。
猫呢?那只叫作薛定谔的猫呢?我看它正蹲在我家一楼堂屋的正中央,对着北墙上挂着奶奶的照片静默。通过A4纸一样的门框照进来的阳光将快要伤愈的我、薛定谔、相框里的奶奶全部照亮。
责任编辑 黄月梅
姜浅,原名姜新竹,山东省作协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上发表过十多万字的小说。长期从事企业管理工作。现居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