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荣
原 文 阅 读
清兵卫与葫芦(节选)
【日本】志贺直哉
这是一个叫清兵卫的孩子跟葫芦的故事。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清兵卫和葫芦就断了关系。过了不久,他又有了代替葫芦的东西,那便是绘画。正如他过去热衷于葫芦一样,现在他正热衷着绘画……
清兵卫常常买了葫芦来玩,他爸妈是知道的。从三四分钱到一毛五分钱一个的带皮葫芦,他已有十来个了。他能够自己把葫芦口切开,把里边的籽掏出来,技巧很好,塞子也是自己装上的。先用茶卤一泡,把气味泡干净了,然后就把父亲喝剩的淡酒装在里面,不停地把表面擦亮。
他对于这爱好异常专心……
因为他热衷得这么厉害,所以他每次上街的时候,走过古董店、水果铺、旧货店、粮食店以及专门卖葫芦的铺子或仅仅门口挂着葫芦的店铺,总是呆呆地站在门前望……
他对于旧的葫芦,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所喜欢的是还没有开过口的带皮葫芦。而且他所有的大抵都是葫芦形很周正的平凡的东西。
“真是小孩子呢,不是这种葫芦他就不喜欢。”来看望做木匠的爸爸的客人,看见清兵卫在一旁很專心地擦葫芦,就这样说。
“是呀,一个小孩子,却喜欢这种玩意……”他爸爸很不高兴地向那边望了一望。
“阿清,这些并不见什么好,再去买几个奇特点的来呀。”客人说。
“这样的好呀。”清兵卫只是这样回答了一句。
清兵卫的父亲与客人就谈到了葫芦。
“今年春天开评品会时,有人拿出了马琴的葫芦来做参考品,那才是出色的呢。”清兵卫的父亲说了。
“是一个很大的葫芦吧。”
“又大又长。”
听见这样的话,清兵卫偷偷地发笑。他们所说的马琴的葫芦,是那时候一件很有名的东西,他也去看了看——他不知道马琴是什么人——立刻觉得并不见得怎样好,就掉头走了。
“那种葫芦我可不喜欢,不过大一点就是了。”他插嘴说。
听了这话父亲就圆睁着眼呵叱:“什么话,你懂得什么,也来多嘴!”
清兵卫沉默了。
有一天,清兵卫走过后街,在平时不大注意的地方,一家闭了门的住房前,有一个老婆婆摆着一个卖柿子橘子的摊子。他发现摊子后边的店板门上,挂着二十来个葫芦,就立刻说:“让我看一看。”说着走进去一个一个地仔细把玩。其中有一个,约五寸高,看那模样是很普通的,他却喜欢得什么似的。
他心头发着跳,问了:“这个葫芦卖多少钱?”
“看你是个小哥儿,就便宜点算一毛钱吧。”老婆婆回答。
他喘着气:“好,你别卖给别人,我回家去马上拿钱来。”急匆匆地说完,就跑回家去。
不多一会儿,他红着脸,呼呼地喘着气跑回来,买了葫芦就跑着回去了。
从此,他片刻也不离这个葫芦,还带到学校里去。终于因为在上课的时候偷偷地藏在桌子底下磨擦,给级任教员看见了。恰巧上的是修身课,所以教员更加生气。
这位外来的教员,对于本地人爱好葫芦的风气心里本来不舒服……可是对于清兵卫的葫芦,却气得连声音都抖起来,甚至说:“这种小孩子将来不会有出息的。”于是这个一心热衷的葫芦,终于被当场没收,清兵卫连哭也没有哭一声。
他脸无人色地回到家里,靠在火炉边发呆。
这时候,教员挟着一只书包来访问他的父亲,父亲恰巧不在家。
“这种事情,家里应该干涉他……”教员对清兵卫的母亲这样说,母亲吓得只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
……
不多一会儿,清兵卫的父亲做工回来了,听了这话,立刻抓住正在身边的清兵卫,使劲揍了一顿。
……
清兵卫的父亲忽然注意到柱子上的葫芦,就拿起槌子来一个一个地砸碎;清兵卫只是脸色发青,不敢做声。
教员把在清兵卫那儿没收来的那个葫芦,当做脏东西似的交给老年的校役,叫他去扔了。校役拿了来挂在自己那间煤污的小屋子的柱子上。
约摸过了两个月,校役恰巧因为没有钱花,想起这葫芦准备多少换几个钱,就拿到附近的古董店里去看。
古董店老板横捧竖捧地仔细瞧了半天,马上做出一副冷淡的神气,把葫芦向校役一推:
“要卖就算五块钱吧。”
……
结果是五十块钱成了交——校役从那位教员手中好像平白地得了四个月的薪水,心里偷偷地高兴。他当然不会告诉教员,对清兵卫也隐瞒到底。因此这个葫芦的去处,终究没有人知道。
可是凭校役怎样聪明,也不会想到古董店把这个葫芦卖给当地的富家,价钱是六百块。
……清兵卫现在正热衷于绘画,自从有了新的寄托,他早已不怨恨教员和怨恨用槌子打破了他十多只葫芦的父亲了。
可是他的父亲,对于他的喜欢绘画,又在开始嘀咕了。
(选自人民教育出版社《外国小说欣赏》2019年12月版第56-59页,有删改)
背 景 回 顾
志贺直哉是日本“白桦派”的代表作家,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很高,甚至被誉为“日本小说之神”。他的许多作品被选入日本国语教科书,成为中小学生学习的“范文”。
“白桦派”是日本现代文学中的一个重要的流派,因为一批作家与美术家创办的文艺刊物《白桦》而得名。该派主张“尊重自然的意志和人类的意志,探讨个人应当怎样生活”。志贺直哉的作品追求个性解放,提倡人道主义精神,强调人的尊严和意志。
《清兵卫与葫芦》于1913年发表在日本最大的报纸《读卖新闻》上,是志贺直哉早期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体现了作者简练、活泼、自然的语言风格和个性解放、人道主义的精神追求。它讲述了一个小学生热衷于葫芦,并且对于鉴赏和收藏葫芦有特别的天赋,但最终在老师和父亲的压力下被迫放弃爱好的故事。我们不妨抓住小说呈现的多组矛盾去仔细品味,思考探究小说的深层意蕴。
经 典 解 读
第一组矛盾:清兵卫独特的眼光与常人世俗的眼光
小说中,清兵卫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学生,但是他却对葫芦特别痴迷。清兵卫喜欢什么樣的葫芦呢?小说中作者是这样写的:
他所喜欢的是还没有开过口的带皮葫芦。而且他所有的大抵都是葫芦形很周正的平凡的东西。
周围大人们所推崇的葫芦是马琴的葫芦,是“很有名的东西”。其特点是“又大又长”,还很“奇特”。这样一来,一个小孩子和一群成年人在“怎样的葫芦才是好葫芦”这个问题上有了分歧与矛盾。
文中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小细节:来看望父亲的客人认为清兵卫的葫芦“并不见什么好”,清兵卫却回答“这样的好呀”;父亲认为马琴的葫芦才是出色的,而清兵卫也去看了马琴的葫芦,“立刻觉得并不见得怎样好”。“立刻”一词将这个孩子对葫芦敏锐而非凡的鉴赏能力展现了出来。然而清兵卫对马琴的葫芦的评价却招来父亲的呵叱。颇为讽刺的是,小说中最懂葫芦的恰恰是这个在大人看来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有读者感叹,要是清兵卫最喜欢的这个葫芦没有被他带去学校就好了,那它就不会被老师发现并没收。然而,小说设置这一情节是极其必要的。如此设置情节才能彰显小说的主旨。
先来看看这是一个怎样的葫芦。在别人看来,这个葫芦很平凡、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约五寸高,看那模样是很普通的”,但清兵卫却喜欢得不行。对自己之前买的葫芦,清兵卫打理好后将之挂在家里的柱子上;独独对这个葫芦,清兵卫“片刻也不离”,“还带到学校里去”。他难道不知道学校的规章制度,不知道将葫芦带去是不对的吗?而正是因为他知道还明知故犯,这样设置情节才更能展现他对这个葫芦的偏爱。对其他葫芦他虽“热衷”,但尚能保持清醒,知道只能在自己家里玩。唯有对这个葫芦,清兵卫急匆匆地跑回家去拿钱买下来,“从此,他片刻也不离这个葫芦,还带到学校里去”,他不惜违反学校纪律,也要将这个葫芦带去教室,“偷偷地藏在桌子底下磨擦”,一直到葫芦被教员发现并没收。
第二组矛盾:独特的审美个性与世俗的功利主义
小说结尾,志贺直哉用世俗的金钱标准为我们揭开了一个秘密:清兵卫用一毛钱买入的那个葫芦,最终被古董商卖出六百块的高价。读者惊讶于这个葫芦的价值,也惊讶于结局的逆转,更惊讶于清兵卫在鉴赏葫芦方面的天赋异禀。这种与生俱来的品鉴能力是他人无法企及的。可惜清兵卫的父亲不会知道,教员也不会知道,他们只知道扼杀清兵卫的爱好。于是,读者不由同情这样一个拥有品鉴葫芦天赋的孩子,想象清兵卫如果能发展他的兴趣爱好,那他极有可能成长为葫芦鉴赏收藏领域的大师。
现在的清兵卫热衷于绘画,有了新的寄托。可是,我们还是不禁想追问,倘若清兵卫的葫芦并没有被卖出六百块的高价,只卖了五块钱或者只有几毛钱,是不是意味着父亲和教员对他爱好的干涉就是正确的呢?他们是否就能理直气壮地说“都是为了你好”呢?当然不能。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在热衷葫芦这件事情上得到的快乐与满足,这又岂能用世俗的金钱标准来衡量呢?
小说中,清兵卫这样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已经能够自己动手处理葫芦。小说第二段连用六个动词“切”“掏”“装”
“泡”“装”“擦”向读者生动细致地解说了这个孩子对葫芦进行处理的过程。可以说,他“技巧很好”,动作一气呵成。小说写他“收拾葫芦”的系列动作也是如此熟练自然,“他永远不倦地看着”。这两处描写极其细腻具体,动作描写展现出清兵卫对葫芦的“热衷”。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一些细节也很有意思:清兵卫“在海边的街上走,心里依然想着葫芦,忽然眼前一亮”,将一个老头子的秃脑袋错看成葫芦了,他一边不住地笑着,一边跑过了半条街;每次上街,只要走过有葫芦的铺子,他都呆呆地站在门前望……这些细节无不彰显了清兵卫对葫芦的热衷与痴迷。那种发自内心的对葫芦的喜爱和因这爱好而生发的快乐,是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
第三组矛盾:本地人爱好葫芦与教员喜欢武士道
对于清兵卫如此热衷于葫芦,其实一开始他的父亲并不反对,甚至是默许的。比如,小说第二段的开头这样写道:“清兵卫常常买了葫芦来玩,他爸妈是知道的。”后文提到他购买葫芦,自己动手处理葫芦,白天看葫芦,晚上收拾葫芦,甚至是在家里朝阳的檐廊下挂许多葫芦,清兵卫的父母都没有批评指责或强行干涉。当地人爱好葫芦已成风气,父亲和父亲的客人也都是喜欢葫芦的。而清兵卫的父亲后来“很不高兴”,并不是因为清兵卫喜欢葫芦,而是因为清兵卫喜欢的是“这种玩意”,他认为一个小孩子不应该喜欢普通、平凡的葫芦,而应该喜欢奇特的葫芦。
故事走向发生变化是在那个让清兵卫爱不释手的葫芦被没收后,教员上门家访时。而葫芦被没收的原因也值得读者仔细咂摸一番。从教员的角度来看,清兵卫上课时不认真听讲,“在桌子底下磨擦葫芦”,违反课堂纪律,确实是不应该的,葫芦被没收也无可厚非。我们不妨做个大胆的假设,如果这个教员是本地人,一样爱好葫芦,那么他会怎么处理清兵卫这次的葫芦事件?也许教员会口头训斥几句,不许他再把葫芦带到学校来。退一万步说,即使是没收了清兵卫的葫芦,教员也不会再上门家访,毕竟在这个小镇里谁家还没有几个葫芦呢?再假设一下,倘若清兵卫不是带葫芦来学校把玩,而是在学校操场里唱戏,这位外来的教员还会如此生气、大动肝火吗?可见,葫芦被没收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个外来的教员自己对武士道的喜欢以及对本地人爱好葫芦的风气的“不舒服”。
于是,“对于本地人爱好葫芦的风气心里本来不舒服”“喜欢武士道”的教员上门家访了。严格来说,清兵卫也没有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为何母亲“吓得只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在教员走后,她甚至“哭了起来”,“发了许多没意味的怨言”呢?正当清兵卫在教员走后“透了一口大气”时,做工回来的父亲得知后,不仅将清兵卫“使劲揍了一顿”,而且拿起槌子将柱子上的葫芦“一个一个地砸碎”,用实际行动去回应教员那句“这种事情,家里应该干涉他”。至此,清兵卫的葫芦全没了,他只得永远放弃自己的这个兴趣爱好。
本篇小说呈现的三组矛盾,实际上代表了孩童独特的审美个性与成人盲从的畸形认知的矛盾、源自内心的快乐与世俗功利主义的矛盾、崇尚自然美好的风气与控制他人自由的强权之间的矛盾。不幸的是,清兵卫的爱好最终被教员和父亲扼杀了。如此,小说批判封建家长制粗暴扼杀少年个性的做法,呼唤“尊重孩子的个性,让个性健康发展”的主旨就得到了有力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