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秋红,廖光蓉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泪X”是现代汉语中一种常见的语法结构,其中“X”多为名词,如“泪水、泪滴;泪珠、泪花、泪眼、泪人”;“X”也有作动词的情况,如“泪流、泪下泪别”等。此外,在网络语言社区还出现了一种新兴的“泪X”结构,“X”为名词或动词,但作动词的情况更甚,且其选词有一定的限制性,整体义非字面可探,如“泪奔、泪目”等。
学界虽有对新“泪X”的探讨,但尚未形成体系。曾柱认为“泪奔”中“奔”是拟人化的“眼泪”所发出的动作,为“人奔跑”这一义素的淡化。①参见曾柱《网络新词“泪奔”》,《阅读与写作》,2010年第1期,第25页。但曾文只关注到“奔”,忽略对同样经历了义素淡化的“泪”的重要性,且未能认识到义素淡化的本质。袁丽认为它是一个附缀词,“泪”为词根,“X”为类词缀,整体的语义指向随语境发生变化,多表言者的心情或境遇。②参见袁丽《论新型结构“X奔”——以附缀式新词“泪奔”为例》,《哈尔滨学院学报》,2015年第11期,第104-107页。可见,曾文和袁文重“X”轻“泪”,且袁文虽注意到了“泪X”的主观评价之表情感义,但未能探讨其生成理据。沈娜认为“泪奔”多为连动结构,其中“泪”作动词表“流(着)泪”,与“X”所示的动作同时发生。③参见沈娜《网络流行语“泪”的动词用法及其相关构式》,《现代语文》,2010年第8期,第137页。宋雨涵认为“泪奔”概念的整合主要以“泪”整合义项的本义为主,以“奔”引申的整合义项为辅。④参见宋雨涵《网络新词的概念整合类型与整合层次》,《语文建设》,2017年第29期,第72页。可见,沈文和宋文重“泪”轻“X”。以上研究均缺乏对新“泪X”构成成分互动关系和义素淡化机制的深入探讨。韩启振认为“奔”具有动感形象,“泪奔”可表极高量,给人视觉上的形象感。⑤参见韩启振《网络极高量词语探析》,《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第54页。李云龙认为“泪目”的语义类别属支配关系,具有概括性,场景感和可视感。⑥参见李云龙《“泪目”真面目》,《语文建设》,2020年第1期,第75-76页。但韩文和李文未能探讨其形象感和语义的本质属性及其极高量义的理据。新“泪X”的已有研究成果在其形式描写、意义生成、流行动因等方面虽有所关注,但仍存在以下不足。首先,偏重个案研究,未能挖掘新“泪X”的概括性、系统性、能产性。其次,对其形式特点认定不一,且未能兼顾“泪”和“X”在其生成中的作用,割裂了二者之间的联系。第三,对其形象性、义素淡化等问题不够深入,未能挖掘其本质。最后,未有论及其主观评价之表情感义和极高量义的生成理据。
认知语言学的“抽象化(abstraction)”指的是一种详略度(specificity)焦点调整操作,即描述某情形的精确程度或详细程度。①See Langacker R W.Cognitive Grammar:A Basic Introduc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p.55-56.一般来说,描述越简略,抽象化程度越高。针对概念表征的抽象化操作通常表现为在表达一个事物、关系或事件时,比较多地隐略部分元素,相应的形式单位也减少。本文拟从抽象化视角出发,先是对新“泪X”的形式语义特征进行描述,并探讨其适切条件;接着试图挖掘其抽象化表义的认知机制和理据。
新“泪X”形式高度意合,表义方式复杂,对其形式语义特征的描写和适切条件的归纳可为其抽象化表义研究提供基础性支撑。
新“泪X”具有独特的形式语义特点。在形式层面,新“泪X”结构主要形成具有动源属性的“泪+V”和“泪+N”两种形式,但“V”和“N”均有所限制。“泪”作名词,与作动词的“X”构成主谓结构,如“泪奔、泪崩、泪喷;泪失禁”等,为“眼泪奔流、眼泪崩塌、眼泪喷涌、眼泪失去控制”等形式的截搭;“泪”作动词,与具体名词“目”构成动宾结构,如“泪目”就是“让人眼睛流出泪水”结构紧缩和语序倒置的结果。在语义层面,“泪”“X”和新“泪X”的语义均有所限制。“X”在作为动词进入新“泪X”时,须为满足[+迅疾/猛烈/爆发义][+非自主][+不可控]语义 特征 的动 词,如“奔”“崩”“喷”“飚”“洒”“撒”“失禁”等;“X”以名词“目”进入时,“泪”须满足[+致使义][+动作义]的语义特征,意为“让眼睛流出泪水”。新“泪X”的语义特点还表现为在转(隐)喻的作用下,“X”原有的“奔腾、崩塌、喷涌、失禁”义转为“迅疾而猛烈地流出”义,新“泪X”意指“流泪”。此外,新“泪X”常蕴含着行为主体的情感,其中“泪+V”具有“(极度)感动/激动/伤心到流泪”的主观评价义和极高量义,“泪+N”具有“感动/激动/伤心/痛苦等以致流泪”的主观评价义。例如:
(1)那一刻,孙海平不像是功勋教练,更像一位慈父,他的眼泪引发的是无数“翔迷”的瞬间泪奔,和一大堆同样来自四面八方的心痛。(《中国青年报》2008-08-19)
(2)这首孤独了300 年的小诗,为何能瞬间让人记住?为何频频惹人泪目?(《人民网》2018-02-26)
例(1)中“泪奔”具有完整的形式和独立于成分的语义,此时“泪”作名词,与动词“奔”构成主谓结构,为“泪水/眼泪”和“奔流”意合的结果,在句中做复合动词“引发”的结果补语;“奔”此时有“急速流淌”之义,属非人为可控的行为,且短时副词“瞬间”也增强了“泪奔”的迅疾义。“泪奔”此时与后文“心痛”相呼应,表“翔迷”们无以复加的心痛或感动之情。例(2)中“泪”作动词,与“目”构成使动结构,在句中作致使结构“惹人…”的结果补语。“泪”的动用是转喻使然,“目”指“眼睛”,二者组合意合性比“泪奔”更甚。“泪目”整体具有致使义和动作义,指“让眼睛流出泪水”,根据背景知识,“泪目”此时多表达听众的感动之情。
通过在BCC 语料库的检索,得到新“泪X”的有效语料32 条,累计出现频次7 090 次,并对几个代表性表达分别进行了检索,我们按照出现频率的高低对其典型性等级进行验证,结果如表1所示:
表1 新“泪X”语料统计及代表性表达分布情况
据表1,新“泪X”以“泪奔”最为典型,出现频率最高,语料总数为5 104,占总数的71.99%,“泪目”次之,占10.96%,“泪崩”占6.32%,“泪洒”占5.77%,“泪失禁”占1.5%,“泪飞、泪喷、泪撒、泪涌、泪淌、泪失控、泪蹦、泪飚”等出现频率相对较低,约在0.17%到0.68%之间,剩余其他语料出现频次最少,共计占比0.68%。代表性表达的典型性等级随出现频次的高低依次为:泪奔>泪目>泪崩>泪洒>泪失禁>泪飞>泪喷。
要成为作为网络流行语的新“泪X”,除了具备上述形式语义特征,还需满足其在网络语言属性和语用层面的其他条件。时鲜性和认知典型性是新“泪X”构式最为显著的两大特性,其中时鲜性归因于其网络语言属性。此外,新“泪X”往往可以表达出行为主体的多种情感态度,语用义明显。综上,新“泪X”的形成须满足五个适切条件:1)属超常表“流泪”义的语言形式单位;2)具有一定的使用频率;3)具有主观评价义和极高量义;4)抽象化程度高;5)主要为网络语言社群所用。
除引言中的非超常“泪X”结构,还有三种形似本文新“泪X”但在多个方面存在差异的形式单位。一是表“流泪”却缺乏新创性和迅疾义,如“泪流”“泪下”“泪弹”“泪盈”。二是有引申义却不表“流泪”的“泪X”,如“泪人(哭得很厉害的人)”“泪河(由眼泪组成的河流)”。三是有网络语言属性但不表“流泪”义的“泪X”,如“泪点(仿拟自“笑点”“哭点”“痛点”等,指“让人哭的临界点”)”“泪梗(让人哭的具体事情)”“泪催(实为催(人)泪(下))”等。即使它们出现频率较高,也有超常表义和作为网络用语的情况,但并未同时满足上述五项适切条件,因此不被纳入本文研究范围,但勉强可算作新“泪X”的变体。
“抽象化”的认知研究始于识解理论(Con‐strual Theory),由Langacker 提出,用于“描述某情形的精确程度或详细程度”[1]。Talmy 的注意力系统也包括了抽象焦点调整的内容①See Talmy L.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Vol.1:concept structuring systems).Cambridge:The MIT Press,2000,p.463.。Croft&Cruse在其数量级阶调整的论述中以“粗粒度(coarsegrained)”替代了“抽象(化)”的说法②See Croft W,D A Cruse.Cognitive Linguis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52.。Evans &Green 认为抽象化是一种结构作为实例泛化的模式出现的过程③See Evan V,M Green.Cognitive Linguistics:An introduction.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6,p.115,544.。王寅认为,人们可以从不同精确程度和详略程度来认识或描写一个事体,且详略程度各别、精细层级不同的多种表达方法可以构成一个抽象化程度逐步变化的语言连续体。④参见王寅《认知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4-25页。李福印认为,不同的语用场景,哪怕相同的语义内容,我们会采取不同的详略度,并由此产生不同的语言表达,越详细抽象性越低,越隐略抽象性越高。⑤参见李福印《认知语言学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68-269页。廖光蓉指出,聚焦的不同会影响对场景/情景/事件描写的抽象化程度。⑥参见廖光蓉《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25页。上升到思维层面,Sovran 对Jackendoff、Fillmore、Langacker、Lakoff &Johnson 的概念理论中关于概念建构、图式化与抽象性的相关观点进行梳理,并探讨了隐喻与抽象化的关系。⑦See Sovran T.Relational Semantics and the Anatomy of Abstraction.New York/London:Routledge,2014,p.243.某种程度上,抽象化同意合一样,也可作为一种概念化方式,主要基于体验基础,依靠概念框架进行“组词造句”。新“泪X”的抽象化以转(隐)喻、类推和构式化为主要的认知机制。
宋雨涵认为新“泪X”属低层次的概念整合,源于“泪”的整合义项是其本义,“奔”的整合义项为引申义,途径是在“框架”的作用下“元素”进行整合、产生整合效应、形成整合意义。⑧参见宋雨涵《网络新词的概念整合类型与整合层次》,《语文建设》,2017年第29期,第72页。廖光蓉的形式单位概念框架理论以生成为视角探讨概念的形式表征、内部结构及语义的变换转化,其理论描述为:事物、关系和事件概念具有层级明显的逻辑结构;下一层级的要素是上一层级要素的构成要素或具体内容,如处于第二层级的方式、材料、原因等均为第一层级的行为的构成要素;框架内要素与要素、要素与事物、关系或事件概念为部分与整体的关系。⑨参见廖光蓉《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5页。转喻、转隐喻、隐喻是实现框架内部要素与要素、要素与事物、关系或事件概念组合的主要手段。参照转喻发生次数的多少,转喻还可分为简单转喻(单次转喻)、复合转喻(连续两次转喻)和复杂转喻(连续三次及以上转喻)。转隐喻指的是转喻和隐喻共同作用于同一对象,但转喻的作用大于隐喻。据此,转(隐)喻机制操纵下新“泪X”的抽象化主要有三种情形:“泪”复合转喻,“X”转隐喻,然后整体转喻、“泪”复合转喻,“X”直陈,然后整体转喻、“泪”简单转喻,“X”直陈,然后整体隐喻。
(3)科比追思会上哪句话让你瞬间泪涌?瓦妮莎说出这句话时我流泪了。(《百度》2020-02-25)
例(3)中“泪涌”的抽象化方式为“泪”复合转喻,“涌”转隐喻,然后整体转喻:在[流泪]行为事件概念框架中,通过转喻,先是以部分“泪”代整体“眼泪”,“泪”处于框架的第一层级,表征受事概念,但“泪”实际上又属施事概念伴随[认知主体的眼泪]领有事件之领有的内容“眼泪”;“涌”转隐喻,先是以部分“涌”代整体“涌出”,同时通过隐喻,把“涌出”的属性映射到“流”这一行为上;最后,以“泪涌(眼泪的涌出)”转喻“人流泪”事件,还借助上下文表达行为主体的感动之情。其他“泪+V”形式的“泪X”如“泪奔”“泪喷”“泪飚”等的抽象化方式类同“泪涌”。
(4)我回去的时候唯一会在网上买的就只有亚马逊的书,便宜得让人泪目。(《新浪看点》2016-02-04)
例(4)中的“泪目”抽象化的方式为“泪”复合转喻,“X”直陈,然后整体转喻:在[流泪]行为事件概念框架中,通过转喻,先是行为代行为的致使义属性加行为,即“流泪”代“让…流泪”,再以受事“泪”代行为致使属性加行为“让眼睛流泪”;接着,与直陈表征的“目”组合,整体转喻“感动”这一情感事件,即“让人泪目”实为“让人感动”。
(5)我就是泪失禁体质,连给儿子辅导作业声音大一点就哭过好几次。(《快资讯》2019-05-29)
与诸多“泪V”不同的是,例(5)中的“泪失禁”为双音动词,极少受瞬时动词的修饰,时间性不明显,其抽象化的方式为“泪”简单转喻,“X”直陈,然后整体隐喻:在[流泪]行为事件概念框架中,通过转喻,先是部分“泪”代“眼泪”,后与直陈表征的伴随行为“失禁”组合,继而通过隐喻发生语义转移,即将医学用语“大小便失禁”的部分语义投射到“泪水不受控流出”行为上。
类推的内涵在于生成新的概念时,基于其与已有语言形式的相似点进行某种认知操作,作用是降低认知心力。仿拟是类推机制的一种实现手段,具体表现为,生成者往往会仿造、创新、改良常用的形式以表达特定的思想和情感诉求。类推机制作用于新“泪X”表现为对动宾结构的类推仿用和对现有语言现象的仿拟。
首先,动宾结构的能产性强,常被作为类推的对象。新“泪X”是经由对“人的眼泪迅疾而猛烈地流下”或“让人的眼睛流出泪水”这两类动源句式的凸显操作而来的,其中“泪”和“X”聚焦了关键信息,均以部分代整体。出于表义经济且高效的目的,生成者常以最常见、最为高频使用的动宾结构为形式框架,将上述动源句式予以简化和抽象化处理。例如:
(6)当时,山河为之动容,举国为之泪倾。(《文汇报》2001-06-25)
(7)过安检的时候我居然哭了,我爸说你回去买点消炎药还有感冒药吃,要买广州白云山的,我哑着嗓子说好,扭过头就泪目了!(《微博》2011-07-16)
例(6)中的“泪倾”以动宾结构为形式框架,取动源句式“人的眼泪倾倒而下”的缩略形式“泪倾”,实为对“泪流”“泪下”“泪洒”等的仿拟。同理,例(7)中的“泪目”取自具有致使义的动源短语“让眼睛流出泪水”结构的缩略,也为对动宾结构的仿用,同时还掺杂了名动用法。
其次,新“泪X”的抽象化还可基于对已有言语表达的类推,临时创造出新的形式,例如:
(8)最近,一个叫#泪失禁体质#的话题冲上了微博热搜,还引起广泛热议。(《河南日报网》2019-04-15)
例(8)中“失禁”本为“对事物和人物失去控制能力”,后用于医学术语,指“控制大小便的器官完全或部分失去控制能力”,或与“尿”“(大)小便”构成“尿失禁”“大(小)便失禁”等表达。“泪失禁”就是对该术语加以类推仿拟的结果,通过整体转喻,表“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义。
构式指意义具有不可完全预测性的形义配对体,新“泪X”拥有固定的格式,“X”可填充,且其构式义不可从两个组成成分中完全预测,以极为精简的形式实现了其在语法、语义、语用上的自足,是一个完整的象征单位(symbolic unit)。在形式和语义上都具有完型性和整体性,这使得其符合成为构式的必要条件。赵志强、陈满华认为,构式化是“逐渐产生新的形式和新的意义配对的过程和结果”[2]。构式化的目的是形成具有固化的特定格式和非组合性的、固化构式义的语言表达。孟祥英、陈光认为,构式化受诸如图式义、构式类化、认知心理等因素的影响,其中,类化指的是在某种规则的作用下语法形式发生变化的过程或结果,即促使一些语言成分与已有相关的语言成分协调一致的作用。①参见孟祥英、陈光《“社会”一词的词汇构式化研究》,《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1 期,第154-155页。新“泪X”就是其与常规“泪+V”结构,如“泪流”“泪下”等构式类化的结果。构式的能产性推动了构式化方法在言语生成中发挥作用。构式化程度与抽象化程度呈正比,因此构式化是生成抽象化表达的重要机制。此外,不同类型新“泪X”构式的抽象化程度随其构式化程度的高低而呈现出一种级差性,例如:
(9)在时代楷模颁奖典礼现场,扫雷英雄杜富国再一次举起断臂,敬上特殊军礼,令人泪目。(《海军新闻网》2019-02-19)
(10)《我不是药神》四大催泪场景:每个都让人落泪,最后一个直接泪崩。(《百度》2018-07-09)
(11)胖女儿把父亲给推倒,父亲现场泪决堤,讲述别样父女情!(《微博》2018-10-09)
上述三例中的“泪目”“泪崩”“泪决堤”为新“泪X”构式化机制操作的结果:它们的形式与常规“泪X”相似但语义透明度更低,其中“泪目”形似“泪眼”,“泪崩”形似“泪流”,“泪决堤”形似“泪横流”,但意义有别:“泪眼”“泪流”“泪横流”多为字面义,可预测性强,“泪目”“泪崩”“泪决堤”多为转喻或隐喻的“(感动/喜悦/悲伤等)到流泪”义,可预测性弱,就抽象化程度而言:泪目>泪崩>泪决堤。
新“泪X”以一种抽象化的方式表义,除字面的“流泪”义和认知主体情感的表达外,这种情感或还具有极高量的属性,即这种情感的程度已无以复加。换言之,新“泪X”不仅具有主观评价义,表认知主体的感动/喜悦/悲伤等情感,还有极量义,表“无比(感动/喜悦/悲伤等以致流泪)”义。其抽象化表主观评价义和极量义的理据主要有三个:“X”语义的指向性、对语境信息的敏感性、语用义的压制性。
新“泪X”抽象化表主观评价义和极高量义的语义理据,主要来源于“X”的语义指向。
第一,新“泪X”表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主观评价义源于“X”消极、不好的语义指向,例如:
(12)动不动就哭,泪失禁是怂还是病?科学的解释是……(《南海网》2019-04-25)
因“失禁”通常用于“大便失禁”“小便失禁”“尿失禁”等表达,大众往往将对人体排泄物的排斥移嫁到该术语上,从而赋予了“失禁”不雅观、消极,甚至不好的情感义。由此推知,“失禁”与“泪”的组合也或多或少包含了生成者对语境信息中该人物的鄙视、瞧不起、厌恶之情。“失禁”被人为赋予的情感义属语义的变化,而语义的变化可为新“泪X”抽象化表义,即语义的重新分析提供可能,这种重新分析需基于体验,即事物或行为事件概念。
第二,新“泪X”极量义的生成主要源于“X”非自主且迅疾猛烈义明显的语义指向。以几个“泪+V”案例为例,其中“泪奔”中的“奔”指“急速去往某个方向”,形容速度快而急;“泪崩”中的“崩”指“(山)倒塌、迸裂”,形容物体急速突然地破裂;“泪喷”中的“喷”指“涌出、喷射”,形容气势雄猛;“泪飚”中的“飚”本为“暴风”,后动用为“像暴风一样袭来”,形容“声势大、速度快”。“X”均为具有突发性、迅疾性、猛烈性,表达极高量,与“泪”组合,表达“泪水以最快而急的方式流出”。据此,相比直陈表征的“哭”和常规表义的“流泪”,新“泪X”抽象化程度更高,表“无比感动/喜悦/悲伤/惭愧”等情感的语效更为明显。
语境对语义的加工会起到重要的影响。语境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利用言/听者说话的时间地点、交际目的、文化背景等情景因素对用例的语义概念化起到补足、支撑作用”[3]。语境信息或背景知识的存在为新“泪X”的主观评价义提供了理据。例如:
(13)泪喷! 做了那么多天的资料即将完成,突然断电没有保存。(《360问答》2019-10-11)
例(13)的情景性或场景性颇为明显,为其主观评价义提供了理据。“泪喷”与后文是引子与具体内容的关系。此时“泪喷”所表达的情感义大于字面的“流泪”义。据常理推断,做了多天的资料因断电未保存可能会引发后续许多不好的后果,可能会让人崩溃、感到可惜,由此生出主观评价义,即表惋惜的情感义。
(14)岁月似炉火,消融母女怨愤亲情磕绊,片中母亲向女儿下跪引无数观众泪奔!(《京华时报》2010-10-03)
(15)阅兵车牌号是1949 和2019,这个细节让人泪目!(《人民日报》2019-10-01)
例(14)和例(15)既受情景语境又受语言语境的影响。例(14)中,根据上文,讲述母女怨愤消融尤其是母亲向女儿下跪的电影情节,按照常理,容易令人动容、让人感动。因此,可推断,“泪奔”转喻了认知主体的情感“感动”。例(15)场景性明显,即1949 年为新中国成立年,2019 年为建国70周年年,当年阅兵国家领导人所乘坐的车辆以这两个年份作为车牌号容易引发国人的爱国情怀。此外,语言语境也为新“泪X”的抽象化表义提供了理据:两例中的“泪奔”和“泪目”均具有动作性,但在句中分别作了致使结构“引人…”“让人…”的结果补语,而这两种致使结构的补语应多为能愿动词“想…”或情感类形动词“感动”等,而非行为动词“泪流、泪奔”等。由此,推动了“泪奔”在此处主观评价义的生成。
出于一定的语用动机,生成者会以更为高效的方式表达其感动、羞愧、喜悦、悲伤、惋惜等情感。袁毓林指出,表达精细化也是一种语用动机。①参见袁毓林《论元结构和句式结构互动的动因、机制和条件》,《语言研究》,2004年第4期,第9页。抽象化表义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相关语用原则的制约。侯国金提出“语用压制”[4]假说,统辖于诸多语用原则,用于解释浮用、巧用的语言现象,其中,可表达性原则可理解为任何可意谓(mean)的东西都可以表达出来、最省力原则要求尽量少说、关联原则追求与语境的最佳关联性、生动原则追求言语的趣味性和隐喻性。②参见侯国金《语用制约/压制假说》,《外语教学与研究》,2015年第3期,第349页。新“泪X”主观评价义和极高量义的生成受“语用压制”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其颇为明显的语用义,如创新、概括、夸张、隐晦、生动、方便等。其抽象化表义的语用理据主要来源于上述语用原则间的互动与制衡。
第一,可表达性原则追求凡可意谓皆可言表,关联原则追求与语境的最佳关联性。但言语表达最终要以表达方式得当且关联为目的。新“泪X”的语境适切度高,不仅可以反映生成者的情感,还更加贴合言内语境和情景语境。例(14)中,据常理推断,母女多年怨恨的消融容易激发观众的感动之情,继而流泪。此时,作致使结构“引人…”的结果不仅要能表“流泪”之义还要能表“感动”之情。因此,为彰显夸张的语用义,选取“泪奔”一词。“泪奔”属“眼泪奔流”结构的缩略,转指“哭得厉害”之义。正是句内环境和情景性也促使了其主观评价义的生成。
第二,可表达性原则追求凡可意谓皆可言表,而言表的方式多样。生动原则则追求言表的新创、有趣,是网络语言的显著特点。言语的生成应既追求方式的多样性,也应追求生动性,这也推动了新“泪X”的抽象化表义。为求表达更为生动,生成者往往会借用其他流行结构,以更吸引人的方式实现概念化。例如:
(16)看完《倾城之泪》,电影院真的是各种泪奔,时不时地都会听见有人拿出纸巾的声音。(《微博》2011-12-29)
例(16)中的“泪奔”属新“各种X”结构的内包结构,作“各种”的中心语。宋作艳认为“各种X”结构是构式强迫(压制)的结果,“各种”的语义指向可造成“X”的词化。③参见宋作艳《从构式强迫看新“各种X”》,《语言教学与研究》,2016年第1期,第63页。陈晓蕾,陈文博认为,“各种X”是一种情感表达手段,受其语义主观性的驱使,“X”多为宣扬情感类的表达。④参见陈晓蕾、陈文博《构式语法化与语法构式“各种X”的显现》,《当代修辞学》,2016年第6期,第81页。“泪奔”本为动源短语,少有作接名词用法的“各种”的后续成分,但由于“各种X”结构和“泪奔”作“泪水奔流”意象的引导,使得“泪奔”和“各种泪奔”成为表“感动到泪水奔流”义的最佳形式,生动且形象,达到了表情达意的目的。
第三,关联原则所追求的最佳关联性与最省力原则所追求的尽量少说看似存在矛盾,因为关联度往往与言说内容的多少呈正比。然而,最佳关联性还以最少心力为前提,最少心力又与最省力原则同理。因此,关联原则和最省力原则之间的分立与制衡也推动了新“泪X”的产生。如例(12)中,为更精简,易于受众理解和记忆,在最省力原则的操纵下,取“泪水失去控制”的紧缩结构“泪失禁”这一抽象化形式表“流泪”义,同时借句法环境之便,形容词化作定语,修饰“体质”。如此抽象化,不仅可表字面义,受情感需求的带动,还表达生成者对这种爱哭体质的不认同,甚至厌恶之情。达到了既省力又达到最佳关联的目的。
新“泪X”中“泪”的类词缀化、名动化,其与“X”词的巧妙组合,及二者组合表义方式的特殊性彰显了其时鲜性和认知典型性。本文基于BCC 语料库,考察了新“泪X”的形式语义特征,并从抽象化视角出发探讨了其语义形成的认知机制和理据。研究发现,“泪”和“X”受限于一定的形式和语义条件、新“泪X”具有高度意合性。新“泪X”具有主观评价义和极高量义,意指“无比感动/喜悦/悲伤等以致流泪”,其形简意赅的特点造成其抽象化程度高。新“泪X”抽象化表义有转喻、类推、构式化三大认知机制,其抽象化表义的理据来自“X”特定的语义指向、新“泪X”对语境的敏感性以及其语用义的压制性。
对新“泪X”形义特点及抽象化规律的探讨,不仅客观地展示了其意义生成的过程,还揭示了其在认知层面的诸多规律。通过本文的研究,我们对抽象化理论有了更为明显的认识,或可有益于该理论在其他研究领域的运用。未来研究还可聚焦其他动源网络短语的抽象化规律及规范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