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大唐中兴颂》书风源流考述

2023-05-25 03:47刘瑞鹏
艺术探索 2023年2期
关键词:家庙篆隶摩崖

刘瑞鹏

(山西大学 美术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大唐中兴颂》(后文简称《中兴颂》)书于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六月,时颜真卿六十三岁。作为摩崖石刻,《中兴颂》与颜真卿其他碑刻书迹有所不同。后世书家在论及颜真卿书法时谓其书有“篆籀气象”,如明丰坊《书诀》云:“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劲逸,伯喈以下皆然。米元章称谢安石《中郎帖》、颜鲁公《争坐(座)》书有篆籀气象,乃其证也。”[1]506颜真卿书法的“篆籀气象”,非独表现在米芾所谓之《争座位帖》中,《中兴颂》所传达的气象浑穆、高古绝俗的书法美学特征,无疑是“篆籀气象”的最佳体现。

《中兴颂》的“篆籀气象”,除了与颜真卿自身追求书法的雄浑之气有关,也与作品材质、刻工等诸多因素息息相关。对比颜真卿其他碑志可知,其晚年书风转向自《中兴颂》开始。书于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四月的《麻姑仙坛记》与书于同年六月的《中兴颂》属于同一时期作品,二者皆以中正饱满的结字和具有篆籀气息的线条为主要特征。相较于《麻姑仙坛记》横竖笔画粗细基本一致,《中兴颂》在笔画对比上已呈横细竖粗的典型颜书风貌。颜真卿晚年代表作《颜勤礼碑》中,横细竖粗的风格更加鲜明,趋于成熟,而这一特征在《中兴颂》中已现端倪。

历代书家对颜真卿《中兴颂》评价颇高,这缘于其独具特色的书法风格。该作是颜真卿楷书碑志中仅有的摩崖大字作品。清王昶《金石萃编》(清嘉庆十年[1805年]刻同治钱宝传等修补本)卷九十六载:“磨(摩)崖高一丈二尺五寸,广一丈二尺七寸。二十一行,行二十字”,每字大径五寸(约十七厘米)。如此鸿篇巨制将颜书的雄浑气象展现得淋漓尽致。北宋黄庭坚云:“大字无过《瘗鹤铭》,晚有石崖《颂中兴》。”[2]356黄庭坚将《中兴颂》与《瘗鹤铭》并列为大字之首,足可见其影响之大。南宋董逌《广川书跋》云:“此尤瑰玮,故世贵之。今数百年藓封莓固,远望云烟外,至者仰而玩之,其亦天下之伟观者耶!”[3]127《中兴颂》因独特的摩崖巨制及雄浑奇伟的书法风格,被后世论者称为颜书第一。明王世贞称:“字画方正平稳,不露筋骨,当为鲁公法书第一”[4]354,清杨守敬称:“《中兴颂》雄伟奇特,自足笼罩一代”[5]721。二论皆基于颜真卿《中兴颂》雄浑奇伟之趣不同于颜氏其他碑志的书法美学特征,这也正是《中兴颂》的书法价值之所在。

一、《中兴颂》与篆隶笔意

王世贞所谓“不露筋骨”正是《中兴颂》显著的笔画特征,即古人所谓的“篆籀气象”,亦即“篆隶笔意”。《中兴颂》的线条苍劲厚重,正是“篆隶笔意”的绝佳体现。

“篆隶笔意”这一概念由徐利明首先提出,其在《“篆隶笔意”与四百年书法流变》一书中作了详尽论述:“‘篆隶笔意’是指在今体书——真、行、草书的体势与用笔中兼有篆书或隶书或篆、隶书相杂的某些形式与技巧因素,从而使今体书法中含有某种篆隶书意趣”[6]15,后又总结出篆隶笔意的两个主要表现:“(1)在体势上含隶意。结字横向取势,体形多横方,表现出向左右横向运动的意韵与姿态……(2)在用笔上含篆意。点画线条的用笔圆厚朴拙,折笔处亦多圆转不露圭角”[6]15-16。就《中兴颂》的字形横方与圆厚朴拙来看,其无疑属于“在体势上含隶意”“在用笔上含篆意”的典型。《中兴颂》表现出的篆隶笔意,有着特定的历史成因和自然成因。同时,篆隶笔意非独表现在《中兴颂》中,亦表现在颜真卿其他成熟风格的碑志中,可以说是贯穿其书风始终的。

(一)《中兴颂》书风成因

颜真卿《中兴颂》书风成因包括历史与自然两个方面。首先是历史成因。彭智恩在《<大唐中兴颂>研究》一文中谈道:“身为上过一线战场的讨贼元勋,元结对于战乱的平息自然非常欢欣喜悦,意气风发。同时又有感于大唐即将走向中兴运势,于是乘兴而作《大唐中兴颂》。”[7]8元结作《中兴颂》显然是对安史之乱后中兴运势的一种企盼,其欲将此颂文刻于永州浯溪摩崖之上以流传后世,但其并不以书名显,则必另请他人书丹。而颜真卿除了书法还以忠义气节名世,颜氏书风的正大气象也正与此颂文相契合,自当是书丹者之不二人选。

需要指出的是,颜真卿一生足迹并未踏至永州浯溪,他所书写的颂文必是先呈于纸上,而后由刻工刊刻于浯溪摩崖之上。颜真卿书丹原作必不至刊刻尺寸,故刻工刊刻时应放大数倍,加之地理条件的限制,线条难免会有一定程度上的失真。关于这一点,朱关田指出:“《中兴颂》盖亦并出州牧王庭璬之追立,颜真卿不见永州之游,其书盖出为元结千里乞书者。《集古录跋尾》《金石萃编》并记为摩崖碑,其模(摹)勒上石者又当借他人之手。”[8]62

其次是自然成因。《中兴颂》为摩崖石刻,规模之巨必给刻工作业造成较大影响。该作笔画表现出的苍茫雄浑之气(图1)亦为摩崖石质等因素所致,与北朝摩崖刻经(图2)的表现形态有异曲同工之妙。北宋米芾云:“如颜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会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9]361薛龙春在《名称、书写及环境所塑造的风格——围绕浙大藏颜真卿残碑的三个问题》一文中言:“虽然有些学者不同意米芾的说法,但这些被赋予的夸饰性的‘风格’,多少都与刻工的趣味或是程式有关。相比之下,《大唐中兴颂》显得最为特殊,摩崖石刻的石面难以打磨平滑,且字径较大,摹勒、刊刻不易周全,加之暴露山野,风雨剥蚀,故点画显得迟涩而崎岖。”[10]132

图1 颜真卿《中兴颂》局部

图2 山东北朝《岗山摩崖》刻经局部

摩崖常年受到风化残蚀,颜真卿书写原貌定有所改变,《中兴颂》的笔画自然有异于其他碑志,正如徐利明在谈及“金石气”的笔法表现时称:“石鼓、钟鼎、汉魏碑刻等古代刻铸铭文书迹的金石气,本出自工艺制作的必然和风化剥蚀的天然,非人为追求”[11]9。《中兴颂》笔画表现出的苍重雄浑之气,与其长时间风化残蚀有很大关系。薛龙春言及:“考虑到石刻的物质性与工艺程序,亦即碑石的质地、碑刻所处的环境、镌刻的水准、磨泐风化的程度等等,都会对‘风格’有所塑造,因此在讨论碑刻书法风格时,我们尤须谨慎。”[10]131-132综上种种,可谓是从历史因素与自然因素来探讨《中兴颂》的书风成因。

(二)篆隶笔意贯穿颜氏书风

从颜真卿成熟期其他碑志来看,笔画苍劲雄浑、转折圆劲厚重、起笔不露圭角是其成熟楷书的主要特征。这种用笔缘于张旭的指点,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云:“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12]280。所谓“藏锋”“沉着”“透过纸背”,正是指笔画的凝练厚重,也是篆隶笔意的线条表现特征。且在不同时期的楷书中,颜真卿常参以篆书之构造,足可见其楷书中篆隶笔意的意趣所在。徐利明在《中国书法风格史》中言:“颜真卿书有篆籀气,真书结构中常杂有篆法构造,并善写大字、大幅碑版,与其父系、母系的先人、祖辈的传统熏陶大有关系。这是颜体的风格构成因素之一。”[11]185

笔者曾在《颜真卿“中和”书学思想成因探微》一文中,对颜真卿的书学渊源做出总结:“祖上‘工篆籀,精训诂,善词藻,考文字’的优良传统和姻亲友朋的宏富藏学,对颜真卿早岁的生活学习有着必然的直接浸染作用。颜氏在其《草篆帖》中说:‘真卿自南朝来,上祖多以草隶篆籀为当代所称’。这样的环境和机缘,对于塑造其人格,建立其学业方向,形成其书学思想和确立其审美风格均有裨益。”[13]120颜真卿对篆隶笔意的追求源于其祖上“工篆籀”的书风传统,加之其对锥画沙笔法的独特领悟,最终将篆隶笔意这一表现方式贯穿于其书法之中。

颜真卿篆隶笔意的书风,既受教于张旭点拨,又得益于家学熏染,也是其对篆隶体势、运笔的深切感悟。纵观今见颜氏书迹,无论楷书《多宝塔碑》《东方朔画赞》《郭家庙碑》《麻姑仙坛记》《中兴颂》《宋璟碑》《颜勤礼碑》《颜氏家庙碑》,还是行书《祭侄文稿》《争座位帖》等,无一不是篆隶笔意的代表。

二、《中兴颂》书风渊源

颜真卿《中兴颂》书风渊源,与其家族的书法传统及其自身的游历四方、见多识广是密不可分的。通过梳理,笔者将颜真卿《中兴颂》的书风渊源归结为三点:其一是寄居殷家,汲取先唐艺术;其二是为官四方,融汇各地艺术;其三是出任凉州,兼收河西书风。

(一)寄居殷家,汲取先唐艺术

颜真卿母亲殷氏为太常博士、吴县令殷子敬之女。唐玄宗开元九年(721年),时颜真卿十三岁,其随母殷氏南下寄居于苏州外祖殷子敬官舍。殷氏乃陈郡长平望族,据朱关田《颜真卿年谱》:“五代祖不害以孝见于《梁书》;高祖英童,周御正大夫、麟趾学士;曾祖闻礼,唐太子中书舍人、弘文馆学士;祖令言,校书郎,淄川令;父子敬,太常博士、吴令,累叶皆以德行、名义、儒学、翰墨闻于前朝”[14]10-11。殷氏家族亦有书名,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九称:“殷令名,陈郡人,父不害,累代工书画。殷闻礼,字大端,书画妙过于父……闻礼子仲容,天后任太仆秘书丞、工部郎中、申州刺史,善书画”[15]184-185。

颜真卿在《颜氏家庙碑》中谈及祖父颜昭甫书法时亦提到殷仲容:“昭甫字周卿,君之父也……工篆籀草隶书,与内弟殷仲容齐名。”[16]40-41殷氏家族中殷仲容书名最显,唐窦臮《述书赋》称其与王知敬齐名。《颜氏家庙碑》又言:“君(惟贞)仁孝友悌,少孤育,舅殷仲容氏蒙教笔法。家贫无纸笔,与兄(元孙)以黄土扫壁,木石画而习之,故特以草隶擅名。”[16]47-48又《颜元孙碑》称:“养于舅殷仲容家……尤善草隶。仲容以能书为天下所宗,人造请者笺盈几,辄令代遣,得者欣然,莫之能辨。”[14]30颜真卿之父颜惟贞与伯父颜元孙书法均由殷仲容蒙教,足可见殷氏家族书风之盛。颜真卿少时随母殷氏寄居外祖父官舍,自然少不了殷氏一门善书者之启蒙。

笔者曾在《颜真卿“中和”书学思想成因探微》一文中指出,颜真卿寄居殷家期间受到其舅父殷践猷之教导。[13]120殷践猷为书画家殷令名侄孙,殷仲容侄子。《新唐书·殷践猷传》称其“博学,尤通氏族、历数、医方”[17]3553,颜真卿自然受益匪浅。殷氏一门书法以殷仲容最为著名,对颜真卿影响当最大。

同时,史学家韦述为颜真卿岳父之兄,又是颜真卿舅父殷践猷好友,曾在书府四十年,研学历史,饱读诗书,著书立说,家有藏书二万卷,皆自校定刊。韦述“还收藏古今朝臣图,历代知名人画,魏晋以来草隶真迹数百卷,古碑、古器以及钱谱、玺谱之类和当代名公尺牍题记。颜、韦结为姻亲,韦氏的史才博识对这位侄女婿有一定的影响和帮助”[18]8。可以看出,颜真卿在寄居殷家与进士及第后分别受到其舅父殷践猷和韦述所收藏先唐书法的影响,这对其《中兴颂》书风形成是至关重要的。

(二)为官四方,融会各地文化

按《中兴颂》颂文“金紫光禄大夫前行抚州刺史上柱国鲁郡开国公颜真卿书”来看,颜真卿时身在江西抚州。他一生为官四方,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及进士第,开元二十九年(741年)为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唐玄宗天宝十二年(753年)出任平原郡(今山东德州)太守。山东地区多秦汉北朝碑志,虽无史料记载颜真卿书风受到山东地区碑志影响,但对比山东邹城摩崖刻经的宽博雄强与颜真卿成熟楷书风格的雄浑厚重,不难发现二者的相似之处。

颜真卿书风由清劲秀丽转向雄浑博大,可以《东方朔画赞》为标志。在此之前,书于唐玄宗天宝十一年(752年)的《多宝塔碑》(图3)及新出土的《罗婉顺墓志》(约书于天宝五年至天宝六年[746—747年])(图4),书风清劲秀丽,可见露锋起笔。而书于天宝十三年(754年)的《东方朔画赞》(图5)则一改清秀之风,笔画圆劲厚重,起笔处已不见露锋之态。此作正书于平原。朱关田《颜真卿年谱》称:“(唐玄宗天宝十三载甲午[754年])季冬,河北采访使……颜真卿迎之于境,相与狎游安德县东北之东方朔庙,见其开元八年(720年)原刺史韩思复所立画赞碑,磨损不堪,于是援翰重书,复刊于石,并撰碑阴记志之。”[14]83以《东方朔画赞》及《中兴颂》等雄浑博大特征为代表的颜真卿成熟楷书风格与山东北朝摩崖刻经,在体势和用笔上有极为相似之处,其成熟楷书中独有的缺脚捺形式均可在山东北朝摩崖刻经中找到印证。(表1)

图3 颜真卿《多宝塔碑》局部

图4 颜真卿《罗婉顺墓志》局部

图5 颜真卿《东方朔画赞》局部

表1 颜真卿成熟楷书与北朝摩崖刻经比较

可以看出,山东北朝摩崖刻经的体势宽博、线条厚重及捺角处理,与颜真卿成熟楷书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而这种相似之处在颜氏未赴平原之前的楷书中是不曾出现的。颜真卿成熟楷书的宽博取势和圆劲线条是以其在平原所书《东方朔画赞》为转折点的,之后这种特征逐渐贯穿于其《麻姑仙坛记》《中兴颂》《宋璟碑》《颜勤礼碑》《颜氏家庙碑》等楷书作品中。正如北宋朱长文在《续书断》中云:“故观《中兴颂》,则闳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见夫承家之谨;观《仙坛记》,则秀颖超举,象其志气之妙。”[19]324

(三)出任凉州,兼收河西书风

上文指出,颜真卿一生为官四方,能够融汇各地艺术,这其中亦包括其出任凉州。崔树强言:“在天宝七年(748年)即四十岁的时候,颜真卿又充河西、陇右军试复屯交兵使。唐景云元年(710年)时,唐王朝在今甘肃河西走廊一带设河西节度使,为开元、天宝十节度使之一。其治所在凉州,即今天的甘肃武威。”[20]28颜真卿在凉州任职时,难免会受到当地文化熏陶,其书法也定吸收了当时的西域书风。在今天所见实物中,很多高昌墓砖书法就与颜真卿书风有着极其相类之处。盛剑龙称:“典型作品有《张阿质妻麹氏墓表》,书风拙朴苍劲,属峻严方饬一类风格,明显属于北魏时期作品,从用笔看,下笔干脆劲健、苍健老辣,已开颜真卿字势之先河。”[21]

此外,《中兴颂》与高昌墓砖中《唐幼谦妻麹氏墓表》(图6)、《令狐天恩墓表》(图7)有很多相仿佛处,这一点略加分析便可看出。《唐幼谦妻麹氏墓表》用笔雄浑厚重,不乏有粗细变化,结字已趋于端庄平稳,整体气象宽博大方,而《中兴颂》风格与《唐幼谦妻麹氏墓表》几乎相似,无明显差别。《唐幼谦妻麹氏墓表》中,“年”字用笔干脆果断,横竖皆为外拓笔势,字形工稳,与颜氏书风暗合;“辛”字除具备“年”字的特征外,还表现出横细竖粗的特征,与颜氏楷书极似;“之”字用笔率意流畅,粗细变化明显,笔画间的转折搭接与晚出的《中兴颂》相类;“夫”“人”二字不论撇捺,还是字形体势,均与颜书如出一辙。

图6 《唐幼谦妻麹氏墓表》

图7 《令狐天恩墓表》

综上,颜真卿在凉州任职期间, 应该受到河西书风的影响,河西书风也是其一生书风取法的重要因子,是其书风形成的重要基础。

三、《中兴颂》和颜真卿书风转向

颜真卿《中兴颂》的风格在其成熟楷书中并不是孤例:就用笔横细竖粗而言,与《颜勤礼碑》一路风格相类;就结构端庄平稳而言,与《颜氏家庙碑》一路风格相似;就章法散淡自如而言,又与《宋璟碑》及碑侧记相仿。将《中兴颂》上述诸碑相较,不难发现颜真卿书风的转向和发展。

(一)与《颜勤礼碑》一路相较:用笔横细竖粗

颜真卿楷书最显著的特点是用笔横细竖粗、线条对比鲜明,正如崔树强所谓:“颜真卿的楷书结体雍容、气象博大,竖画重而横画轻,方笔圆笔互用而犹得篆籀神髓”[20]25。颜真卿书风由清劲秀丽到宽博浑厚的转变自《东方朔画赞》始,其成熟楷书风貌以体势宽博为特征,用笔以横细竖粗为显,典型者如《颜勤礼碑》。《颜勤礼碑》(图8)典型的横细竖粗的用笔特征,最早在《中兴颂》(图9)中就已运用。《颜勤礼碑》书于唐代宗大历十四年(779年),属颜真卿晚年楷书代表作品,此碑“用笔之劲健、爽利,已到炉火纯青地步。尤其颜楷中最富特征之长撇、长捺、长竖,皆具蚕头雁尾之势,稳健天成;竖笔直行直下……皆系颜书讲究笔意圆劲内涵之处”[22]93。

图8 颜真卿《颜勤礼碑》局部

《颜勤礼碑》在笔法表现上与《中兴颂》极为相似,二者线条圆劲浑穆,篆籀意韵浓厚,笔画的横轻竖重对比十分强烈。与《中兴颂》同年书写的《郭家庙碑》在笔画上尚无如此强烈的对比,再往前诸如书于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的《鲜于氏离堆记刻石》、书于唐玄宗天宝十三年(754年)的《东方朔画赞》以及书于天宝十一年(752年)的《多宝塔碑》等楷书碑志,亦无横轻竖重的鲜明特征。从书写时间而言,《颜勤礼碑》比书于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的《中兴颂》晚八年。可以说,颜真卿成熟楷书横轻竖重的线条对比与圆劲浑厚的笔法特征始现于《中兴颂》,继而又贯穿于颜氏其他楷书碑志中。北宋《宣和书谱》称,颜真卿书法用笔“及《中兴》以后,笔力迥与前异”[23]59。以《中兴颂》及其后的笔法转向来看,此言不虚。

(二)与《颜氏家庙碑》一路相较:结构端庄平稳

颜真卿《中兴颂》在结体上整体呈端庄平稳之态,这与之前的《郭家庙碑》《东方朔画赞》及《多宝塔碑》等多横画倾斜的结体方式有所不同。《中兴颂》线条多平直,横画斜势特征并不明显,故整体结构以端庄平稳为主。这种结字特征在其晚年的《颜氏家庙碑》中得到充分体现。《颜氏家庙碑》书于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是颜真卿最后的楷书巨作,也是其人书俱老的最好诠释。宋朱长文称:“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19]324,明王世贞称:“鲁公《家庙碑》,以为今隶中有玉筋体者,风华骨格,庄密挺秀,真书家至宝”[24],清孙承泽《庚子销夏记》称此碑“奇峭端严”[25]118,皆称此碑在结体上的端庄之态。

在用笔上,《颜氏家庙碑》横画平直,而竖画外拓呈弧形,故结构端严笃实。《中兴颂》同样如此。王世贞所谓“字画方正平稳”,正体现了《中兴颂》的结构端庄。《中兴颂》(图10)与《颜氏家庙碑》(图11)在结体上皆体现出端庄平稳之趣,而后者书写时间则比前者晚九年,也恰可说明《中兴颂》的结构特征对颜真卿晚年书风转向的重要影响。

图10 颜真卿《中兴颂》局部

图11 颜真卿《颜氏家庙碑》局部

(三)与《宋璟碑》及碑侧记一路相较:章法散淡自如

《中兴颂》属摩崖之类,故章法散淡自如,大小变化相对明显,与颜真卿其他丰碑巨碣有所不同,但这种特征可在《宋璟碑》及碑侧记中找到相似之处。《宋璟碑》正文(图12)书于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年),而碑侧记(图13)①图片来源:图1 、图3、图5 、图8—12,朱关田主编《颜真卿书法全集》(珍藏版),浙江摄影出版社,2019年;图2,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中国书法家协会山东分会编《山东北朝摩崖刻经全集》,齐鲁书社,1992年;图4,陈根远《新见<罗婉顺墓志>及颜真卿研究三题》,《中国书法》2020年第11期;图6,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历代墓志汇编》(第3册),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图7,孙晓主编《中国民间书法全集9:吐鲁番墓砖书法 陶瓷书法卷》,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图13,朱关田《传世颜真卿楷书碑志著录考略》,《中国书法》2020年第11期。则为大历十三年(778年)补书并由刻工附刻。正文与侧记在章法上皆如《中兴颂》般散淡自如,变化丰富。清王澍《竹云题跋》称:“颜书多以沉雄痛快为工,独《宋广平碑》纡余佚荡,以韵度胜。东坡、元章皆谓颜书自褚出,此碑尤觉全体呈露。碑侧记无意求工,而规矩之外别具胜趣,尤是颜书第一合作。盖前碑直入神品,而碑侧更居逸品矣。”[26]621《宋璟碑》正文书写时间与《中兴颂》仅相隔一年,二者在字体大小方面皆随势设形、自然变化,并无刻意安排之态,碑侧记更是无意求工,萧散简静。《宋璟碑》及碑侧记的章法明显迥异于颜真卿其他碑志,这种散淡自如的章法表现明显是《中兴颂》的延续。

图12 颜真卿《宋璟碑》局部

图13 颜真卿《宋璟碑》碑侧记局部

《中兴颂》是颜真卿唯一的大字摩崖作品,因摩崖石刻特殊的石质和表现类型,该作与颜氏其他碑志无论在笔法、结构上还是章法上,都必然有所不同。但若将《中兴颂》置于整个颜书系统中考察,则可以看出其笔法、结构及章法特征的表现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其与颜真卿后期楷书如《颜勤礼碑》《颜氏家庙碑》《宋璟碑》及碑侧记有明显的传承关系,同时亦可看出颜真卿晚年书风转向自《中兴颂》始,其与《颜勤礼碑》《颜氏家庙碑》《宋璟碑》及碑侧记可谓“一源多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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