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国 张 慨
(1,2.上海大学 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072)
从制作生产第一部国产故事电影《难夫难妻》至今,上海作为中国电影的发祥地以及重要的创作生产中心已经走过了一百多年。有关上海电影的研究成果丰富,其中包括了对上海电影、左翼电影、海派电影、鸳鸯蝴蝶派电影等与上海相关的电影流派与现象的研究。应该说,正是因为具有丰富的文化底蕴,上海才孕育出这样多姿多彩的电影艺术。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迎来全面复兴,原上海电影制片厂创作了《庐山恋》《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城南旧事》《芙蓉镇》等一批经典影片。与此同时,改革开放后,电影对城市的关注度与日俱增。一方面,全面复兴后的电影创作生产,使上海重新思考其所具有的电影文脉;另一方面,城市的发展使电影转向对城市的表达,由此出现了“城市电影”。这些成为20世纪80年代上海兴起海派电影讨论热潮的背景。
学界对海派电影已有诸多讨论与研究,然而,海派电影是什么,它的初次提出是何时,有没有流派意义上的海派电影,上海电影与海派电影关系为何,学术界对这些问题的讨论比较分散,甚至形成了一种悬置。从认知研究角度,对于海派电影这一指称及由此延伸出的问题予以梳理是认识海派电影不可缺少的环节。
对海派电影的产生与发展,学界主要有现象研究和体系化认知研究两种模式。体系化认知研究集中于海派电影是什么,这一指称在各个发展阶段的内容和特点及与其相关的问题等方面。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从海派电影这一指称的发生发展展开,在对与之相关的上海电影、海派文学等内容的辨析中,力求理清海派电影发展变化历程的整体脉络。
改革开放初期的上海,不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都为学界所关注。如何振兴上海,上海未来如何发展,这些问题引起社会热议。20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地方报刊围绕上海文化如何发展展开讨论,相关人士寄希望于上海地方文化的重建、振兴,因此,为海派正名成为那个时代上海地方刊物的“公共议题”[1]31。
海派电影的体系化认知研究始于1987年。原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羽山在《继往开来 走自己的路——对中国电影发展的回顾与反思》一文中提出,民族文化和当代性的巧妙结合,是中国电影的创新之路。[2]19在如何达成民族文化与当代性结合的问题上,他认为,电影既要 “向中国民族传统文化借鉴”,又要“向先进国家电影借鉴”,同时要支持中国电影各种风格与流派的发展,如发展海派电影。[2]23,26因此,促成20世纪80年代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的一个因素是社会各界对百废待兴的中国电影发展方向的关注与思考。
有关改革开放后中国城市文化发展的讨论与研究是促成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兴起的另一个因素。1986年5月,上海作家协会、上海电影家协会和上海电影总公司联合举办“城市人的生态和心态——城市文学、城市电影研讨会”,会议达成以下共识:1.要写好城市,即要促进地域电影发展;2.城市电影应具备城市意识;3.城市电影要发展民族性;4.城市电影的核心在于所描写的人而非作家所在区域。随后在1988年9月,《电影新作》编辑部针对以上的内容继续深入研讨,举办了“城市电影”研讨会。与会的原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汤晓丹、厂长助理唐乃祥将上海地方特色作为发展城市电影的最高准则,主张拍摄具有上海特色的海派电影。汤晓丹、唐乃祥认为,作为城市电影未来发展的重要部分,上海电影制片厂发展海派电影大有可为。[3]54-63
在上述条件下,海派电影的体系化认知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获得实质进展,学界开始从范畴、本体角度对海派电影进行界定。许朋乐《“海派电影”之我见》和汪天云《“西北风”、“海派电影”及其他》这两篇文章,可视为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的开始。他们不仅界定了海派电影的特征,还指出这一指称具有衔接上海电影的过去和未来的特性。《“海派电影”之我见》认为,海派电影是对应“西部电影”而提出,商业性、娱乐性、不断变换的表现手段与标新立异是它的本质特征,在海派电影这一旗帜明确亮出之前,海派电影是以一种隐身状态存在的。[4]汪天云在分析历史时期的海派影视时指出,当下海派电影的振兴应面向对大都市、大工业、主旋律的都市新风尚的探索与发展。[5]
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呈现出在现象中思考海派电影深层文化意义的特点。1990年,原《文汇月刊》主编梅朵(许绥曾)于《海派文化与海派电影》一文中,从彼时为什么重新提到海派文化出发,探讨认知论意义上的海派电影。在文化意义层面,将海派电影置于海派文化中来看,其实质是中国电影首先产生于中西交汇的近代上海商业文化,中国电影本身就是海派文化,它一开始是商品,不是艺术。从20世纪30至40年代和20世纪80年代的现实主义电影浪潮发展看,它主要的现实主义风格表现是历史阶段的赋予。[6]
综上所述,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80至90年代所开展的海派电影讨论,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承前是指认识论层面的讨论是对于20世纪初以来出现的这一电影及其风格在文化学意义上的深层思考;启后是指这一讨论开启了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一个新的领域。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文化界发起了有关上海文化发展的大讨论。如何发展上海的文化与精神,如何复兴海派文化成为讨论的重点。这促成了电影学界对海派电影的振兴及其未来发展的讨论与思考。总体来看,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可划分为基本问题研究(1990—1999年)、关系问题研究(2000—2009年)、多元化问题研究(2010—2021年)三个阶段。
在20世纪80年代上海电影人发展特色地域文化、重振海派电影的呼吁下,地方报刊开展的海派电影公共讨论渐多,学界也形成了对于海派电影是什么、怎么发展等问题的思考。进入90年代,大量研究者开始对海派电影的体系化认知问题进行探索。研究主要围绕以下方面展开:海派电影是什么,海派电影的兴起及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的历史脉络,原上海电影制片厂于20世纪80年代改革转型与海派电影振兴的关系,等等。除了《文学报》《文汇报》1990年的讨论外,还包括金涛《继承与创新的双重变奏》、杨鹏《“派”与“代”——试论电影的“海派”》、张振华《重铸“海派”辉煌》等文章围绕海派电影本体问题展开的探讨。
2000年后,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逐步由对基本问题的讨论发展到对海派电影与海派文化内部关系问题的讨论。此阶段的研究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1.海派电影的文化依托与内在机制重构;2.前后海派影视比较与20世纪80年代海派影视方法论的探讨;3.20世纪80年代后海派电影的重振与地域文化的关系,海派文化语境中的电影和文学关系;4.以女性为视角的海派电影研究,上海电影与文艺美学概念中海派文学、海派电影的关系。相关研究成果有石川《重视海派电影内在话语机制的重构与传承》,马宁《上海电影阵营:革命的或者妥协的》,陈犀禾、刘宇清《海派文化与上海电影:重生或者寂灭?》,盘剑《论鸳鸯蝴蝶派文人的电影创作》。研究者的视角转向,使海派电影认知研究进入电影的内质架构层面来看待海派电影这一问题本体。
在2010年后,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的内容逐步呈现出以基本问题为核心、以关系问题为架构的散射、多元化特点,研究视角更加多样化。从这一发展阶段的整体走向来看,研究主要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展开:1.海派电影个案研究,如黄望莉《海上浮世绘——文华影片公司初探》、欧阳长铖《刘呐鸥小说的电影化倾向研究》等;2.电影媒介地理学研究,如黄望莉《〈清宫秘史〉20年:上海电影传统对香港电影的影响》、汪黎黎《当代中国电影的上海想象(1990—2013)——一种基于媒介地理学的考察》等;3.艺术风格学的理论建立和流派观察,如金丹元、游溪《上海早期电影理论与城市文化建构——论上海早期电影理论的演进及对当下的启示》,周斌《海派电影传统与中国电影学派的建构》,梁阿龙《海派电影在中国电影学派建构过程中的轨迹》等。这一阶段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的开展,既采用了传统研究范式,又有20世纪后半叶以来的新方法。
从整体来看,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的重点集中于三个方面:第一,海派电影的内涵与外延,以及海派电影指称能否成立;第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海派电影的相互关系,以及20世纪80年代以来原上海电影制片厂有关海派电影的创作;第三,多元文化视野下海派电影传统的延续与发展。
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者对海派电影指称是否成立存在不同的认知,对于海派电影的内涵与外延也各执一词。
1.认为“海派电影”内涵与外延清晰,命名合乎逻辑。海派电影是中国电影的肇始,是地域文化的产物和独特表现。①具体可参:许朋乐《 “海派电影”之我见》,《文学报》 1990年4月5日,第4版;汪天云《“西北风”、“海派电影”及其他》,《文学报》1990年4月5日,第4版;张振华《重铸“海派”辉煌》,《电影新作》1997第1期,第50页;方明伦、李伦新、丁锡满主编《海派文化之我见:上海大学海派文化研究中心首届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年;徐福生《海派文化札记》,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年;路云亭《论海派文化》,《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3期,第39-43页;王晓铭《电影的地域特色与经营》,《电影艺术》2006年第1期,第92页;金丹元、洪代星《论海派影视的审美特征及其与当下“后语境”的碰撞》,曲春景《上海电影研究:21世纪之交范式转型期的思想景观》,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徐福生《海派文化溯源》,《世纪》2002年第6期,第45页。然而,仅以地域文化视角认知则难以发展海派电影,海派电影创作要有“大文化”观念,具有人类共通普遍意义。[7]18同时,研究者认为,海派电影主要是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现实主义是海派电影的传统和主流表现。②具体可参:梅朵《海派文化与海派电影》,《文汇报》1990年8月8日,第3版;杨文凯、吴志超、金涛《复旦学生评国产影片》,《电影艺术》1992年第3期,第70-71页。从美学的文化特质层面,海派电影指向由上海本地人创作,表现上海地区社会文化形态、历史、生活、民众性格的作品,狭义的海派电影带有文化记忆的旧时代色彩。[8]海派电影表现为一种城市精神,是一种兼容调和传统与现代的开放的文化景观。[9]167-168
2.认为海派电影内涵与外延尚未清晰,指代关系不明。海派电影不仅仅是一种地域文化,它代表了“当时中国新文化和电影戏剧运动的主流”[10]108,不能以其地域外部特征的差别作为其文化本质的差别。上海电影更适合以“代”来指称,而并不适合以海派电影指代。③具体可参:小耳《“海派”——地域的标签》,《电影新作》1997年第1期,第48页;陈犀禾《抗战时期的中国电影和戏剧》,《社会科学》2005年第8期,第107-108页;杨鹏《“派”与“代”——试论电影的“海派”》,《电影新作》1997年第1期,第49页。作为时尚概念的海派电影更为科学的提法应为上海电影的“海派作风”,[4]95或曰“海味影视”,电影的流派取决于电影创作的成熟,只有形成了风格相似的艺术家群体才可以视为流派形成,目前像谢晋那样具备成熟风格的导演不多见,海派电影尚未形成。[12]38
上述争论是在社会各界对于上海作为国际化都市的未来发展进行思考,以及西部电影兴起等背景下展开的。对于海派电影的体系化认知基本可以归纳为:近代海派电影主要是指中国电影,它是地域文化的产物和独特表现,上海高度发达的商品经济、繁荣的都市、广大市民消费群体是它的土壤,[8]其现实主义风格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和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坚持现实主义风格传统中,新海派电影呈现出都市化、工业化、主旋律的风格特点。[5]
20世纪90年代以来,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走向对海派电影历史与社会文化发展关系的探讨。
1.海派电影产生的社会动因。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中西文化的碰撞融合成为海派电影发生的起点,其由资本的营利工具转变为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呈现出上海独有的风俗习惯、道德标准、价值观念。④具体可参:徐福生《海派文化溯源》,《世纪》2002年第6期,第45页;张振华《海派电影文化论》,曲春景《上海电影研究:21世纪之交范式转型期的思想景观》,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20世纪80年代赋予上海电影创作以一种历史的海派精神,是出于对当时社会文化的寻根,也就是借海派电影来寻找20世纪80年代以来上海电影的文脉。[13]71海派电影的重现语境区别于20世纪30年代学术界争论的语境,此时的海派电影是相对于京派和岭南派而言的。[14]
2.海派电影的变化发展形态。海派电影成熟于20世纪40年代民主电影运动和现实主义电影思潮的发展中。进入20世纪50年代,创作条件与环境的变化使海派电影失去丰富的都市文化与特定的民俗风采。在20世纪80年代倡导发展地域文化的社会语境下,海派电影的地域文化风貌得到研究者的重视与关注,成为城市电影研究的一个部分。[15]52-54传统的“影戏”和“影以载道”观念阻碍着早期海派电影走向现代化的步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的电影观出现,消解了其中部分传统元素,但总体上没有摆脱上述两大传统观念的束缚,这造成了20世纪80年代海派电影发展的徘徊不前。[16]108-114
另有研究者主张近代上海电影指代中国电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海派电影随海派文化的式微而销声匿迹。20世纪70年代末,旧海派电影重映表明海派文化的复苏。至20世纪90年代,都市文化兴起,与海派文化的闲适性、商业性本质相契合,使作为通俗文化的海派电影得以复兴。但是随着北京成为全国的文化中心,“京派文化成为中国先锋文化的总代表”后,“京派文化与海派文化的共时与共同”状态消失,中国文化进入“新的文化整合阶段”,“海派文化变成了如今的上海文化”,海派电影也转化为上海电影。[17]39-45此外,研究者认为海派电影吸收了海派文化和江南文化的养分,以都市市民为主要观众群体,以市民及其生活为表现内容,它是为满足都市市民娱乐、审美需求而创作的美学风格多样化的电影。海派电影初期以短故事片的形式出现,之后家庭伦理片成为主要类型。20世纪30年代,受左翼文化影响,海派电影融入时代主题,影片中时有描写都市民众生存、命运和斗争的内容。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海派电影众多创作者转迁异地,坚守上海的海派电影创作者以借古喻今的艺术手段创作抗战爱国电影,实现了叙事角度由家到国、由伦理向政治的转变。1945年后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海派电影的题材内容体现出更广泛的人民性,呈现出新现实主义风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以适应时代社会发展的表现工农兵生活的电影成为主流,表现都市市民生活的海派电影文化特色淡化。改革开放后,海派电影包括以旧上海都市生活为题材的类型片、表现上海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的主旋律片、表现改革开放后上海都市生活的影片。20世纪90年代后,联合拍片使海派电影不仅仅限定于由海派影人创作的新旧上海都市社会题材作品。[18]86-92
以上对于海派电影历史与社会文化发展关系的讨论,将海派电影置于社会文化历史发展的视野中,置于地域文化的语境中,置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文化思潮的背景下,置于海派文化的动态发展变化中观察,使海派电影的体系化认知具有流动融合性。海派电影作为城市电影的分支,完成了对地域文化、现代都市文化的想象与身份建构。
2000年以后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既对海派电影源流等进行探讨,又针对海派电影叙事发展、主题表达等进行分析,拓宽了体系化认知研究的领域与范畴。
1.海派文人与海派电影叙事发展联系紧密。鸳鸯蝴蝶派文人对海派电影叙事发展产生了较大影响:其一,使海派电影建立起一种行之有效的文学叙事传统,形成文学化影像风格;其二,使海派电影进入类型片创作阶段,走向商业与艺术的融合。[19]125-129鸳鸯蝴蝶派文人以文学化叙事满足了中国观众的传统审美需求,同时叙事的通俗化满足了海派语境的文化诉求,确立了20世纪20年代海派电影的基本叙事模式,其通俗文学的叙事模式在20世纪30年代左翼电影时期没有改变。[20]20世纪40年代,以文华影业公司为代表的文化精英群体对海派电影文化的建构使其不断成熟,他们的电影创作延续着鸳鸯蝴蝶派影人的特点,除此以外,还将社会责任感融入影片叙事,使影片极大呈现出一种消解传统稳定性的现代流动感。[9]167-171
2.女性与性别叙事是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中不可回避的部分。从都市文化现代性图像书写角度看,旧上海电影题材最具创意的部分在于对女性的想象和书写,女性成为新生活的一个隐喻。相较左翼新文化主流的精英化想象,世俗化想象既平常又超越,既通俗又批判,既从心灵出发去表现,又兼顾市场价值和影片观赏性。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郑正秋、张石川等为代表的“戏人电影”到40年代以张爱玲、桑弧等为代表的“轻性电影”,中国电影叙事在对女性想象和现代性的选择上有着内在的传承关系,这在20世纪90年代侯孝贤、关锦鹏等人的上海怀旧电影中也有所体现。[21]10,17,24,33女性与性别叙事是现代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中的重要部分,体现在以下方面:片名与期刊对于女性的强调;家庭叙事中女性身份的多重意味;妓女影像塑造中艺术、政治与商业的杂糅。女性与性别叙事是海派电影作为现代海派文化的具体表现。[22]84-96
海派电影的文学化叙事明显融合了诸多流派的文学化叙事风格,这与各流派的文人直接参与海派电影的制作有关,也从侧面印证了海派文化的包容与开放。
海派文化出现在近代上海,其文化类型包括戏曲、绘画、电影等。由于海派文化诸多艺术类型都与上海有关联,特别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海派电影的传统在原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创作中得以延续,于是海派电影与上海电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2000年以来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阐释了海派电影与上海电影在时间与涵盖内容上的指代关系。
1.近代海派电影与上海电影的同质关系。海派电影是1949年以前集中创作于上海且具有海派文化特征的电影,它是早期上海电影的代名词。早期上海电影与海派文化间互相影响,具有同质关系,这体现在“现代与传统同在,政治与娱乐兼容,艺术与商业结合”[23]158-159。近代上海电影代表了当时中国电影的特点,作为一个经典化的社会历史空间,上海的社会形象与它的荧幕形象共同成为中国的历史标识。[8]狭义上看,海派影视不是题材概念,而是美学概念,指的是由“沪人”——上海都市影像的创作主体,展现“沪地”“沪事”——变化发展的上海摩登都市景观与上海事件,营造“沪风”——上海风土人情与意境的作品。⑤具体可参:贾磊磊《岁月中的旧梦与现实的风景——“海派影视”的文化释义》,上海大学影视艺术技术学院《海派影视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内部资料,2002年;衣凤翱《海派文化与中国电影初创期上海影像缘起》,《淮阴工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第44-48页。
2.海派电影与上海电影的异质关系。改革开放后,文化研究意义上的海派与上海影视文化间已不存在联系,上海的影视艺术家群体没有形成成熟的地方风格,以及产生具有重要影响的艺术精品。上海影视运行体制落后,无法形成特色鲜明的海派机制,加之其理论研究的薄弱,上海电影不能同质于海派电影。[24]
3.海派电影与上海电影有条件的互相指代关系。文化美学意义上的海派文化和海派电影,与实体意义的上海电影是若即若离的关系。海派文化中对上海的想象性书写通过上海电影传播,海派文化与上海电影间建立共存关系的关键要素是“小资气质”“商业性”“娱乐美学”“文人传统”[25]39-41。
20世纪80年代,围绕如何使上海文化走得更宽、更广、更具特色这一议题,学界形成了关于海派电影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与讨论,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由此开启。
从诸多的文献资料来看,对海派电影的界定与研究始于原上海电影制片厂在改革开放后恢复创作并走向高潮这一历史时期。1986年上海作家协会、上海电影家协会和上海电影总公司联合举办“城市人的生态和心态——城市文学、城市电影研讨会”。原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羽山在《继往开来 走自己的路——对中国电影发展的回顾与反思》中提出要积极发展海派电影。一时间,上海电影制片厂及与其直接关联的创作研究者汤晓丹、唐乃祥、许朋乐、汪天云等纷纷就重振和发展海派电影展开讨论,如何认识、看待海派电影自然成为首要议题。在1986—1990年这一轮讨论中,以原上海电影制片厂创制者居多,基本集中在对海派电影这一指称的梳理,但尚未对海派电影的体系化认知进行学理研究。
1992年,复旦大学电影学专业学生对国内影视文化现象进行了探讨。该校中文系88级学生金涛的《继承与创新的双重变奏》一文,将海派电影置于社会学角度进行分析。1997年春节,《电影新作》策划主持杨晓驯,就“我们能否再贡献一个海派电影”以及“海派电影还能否再振兴”等问题发起讨论,他在专栏前言中说:“不敢。我们不敢用鲜花和爆竹去庆贺、祝福鼠年的逸去,牛年的驾临。不敢。也不能。因为,脚下是中国电影的摇篮之地;因为,拥戴的是前辈的辉煌;因为,当代影坛有太多太多的喧闹和媚俗、太少太少的沉静和执着;因为……因为……‘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们能否再贡献一个‘海派电影’?——作为电影人,只能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但愿这沉重而又利刃般的追问,如同新年的爆竹,惊醒你、我! ”[26]42这表达了对于重新认识海派电影的种种期许。
时值上海影视合流改革的号角吹响,大家对于重振上海电影翘首以待,因此在1997年形成了第一次海派电影的专栏讨论。《电影新作》在1997年、2003年、2018年、2020年都开设了海派电影专栏,其中1997年和2003年的讨论最为广泛,共有14位研究者参与。这两轮较大的讨论以上海学院派专家居多。从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学界对海派电影的体系化认知研究主要从以下方面进行:1.电影美学风格;2.电影文学叙事;3.社会环境;4.电影发展史;5.地方性视觉文化生产;6.电影导演;7.人物形象塑造。
从电影审美认知角度看,研究者将海派电影视作各种风格的混合,抛开空间的静止和时间的动态差异,回归地域社会环境,讨论其美学风格是研究者的焦点。海派电影植根于变迁与冲突的社会环境,电影美学风格显现出开拓性、务实性和随俗性。而从电影文学叙事研究海派电影是2000年以来海派电影研究的转向。研究者认为,海派电影叙事风格是综合鸳鸯蝴蝶派文人叙事、左翼文人叙事、都市通俗文学叙事而成。
综上可知,海派电影是近代诞生于上海,发展于海派文化环境中的艺术形式。尽管其出现于20世纪初期,但正如研究者陈犀禾、刘宇清所言:电影进入中国之初,并非是以精英文化艺术走进我们视野的,我们更多的是将其视作时尚与潮流。因此,回顾海派电影指称的出现与发展,我们发现,20世纪20至40年代的报刊、电影杂志已出现了与海派电影、海派影星相关的报道,如1929年《霞光画报》第1卷第34期即有《上海电影导演郑正秋》一则。梳理海派电影体系化认知研究的三个发展阶段可知,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在海派文化背景下发展起来的电影,无论是冠以“海派电影”还是“上海电影”称谓,二者都具有重合性,甚至根据1949年以前的文献来看,“上海电影”的指称更具有历史性指涉意义。⑥1949年以前,上海电影多指称中国电影。具体可参:钱堃《抢救上海电影》,《译报周刊》第1卷,1938年第9期,第223页;《摇篮时代的上海电影:中国电影的第一声》,《艺海周刊》1939 年第3期,第8页;艺林《漫谈上海电影》,《新民报半月刊》第2卷,1940年第11期,第32页;《上海电影圈》,《开麦拉(上海1946)》1946 年第2期,第8页。
海派电影认知的体系化发展与20世纪80年代上海的城市发展、对上海文化定位的思考以及地域电影研究思潮相关联。特别是1990年后,上海各界对海派文化的讨论,以及对上海都市文化未来发展的探索,推动了海派电影的体系化认知研究。然而,随着世界一体化进程和中国加入WTO后的开放合作,海派电影作为地域文化如何与过去的海派文化、当下的上海文化关联的论争被弱化。当下,随着人们对于全球、在地、本土等诸多问题的关注与思考,重新审视社会文化语境下的海派电影表达将引发新一轮关注,并成为与时俱进的新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