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传》“哉”类语气词考察

周莹

内容摘要：文章以《海上花列传》中的“哉”类语气词为切入点，穷尽式搜索作品中的“哉”类语气词，考察“哉”类语气词的用法和表达的语气，并结合具体语境，分析其语用功能。作者认为“哉”类语气词的语用功能有三方面：一是凸显人物形象；二是满足当面会话时的交际需要；三是帮助听话人确定语势，理解说话人的交际意图。

关键词：《海上花列传》 吴方言 语气词 语用功能

《海上花列传》是清末小说，作者韩邦庆，该小说亦名《绘图青楼宝鉴》《绘图海上青楼奇缘》，共64回。全书由文言和苏白写成，其中叙述用官话，对话用吴语，韩邦庆突破官话的限制把可听的吴语变为可视的书面语，这是文学写作的一大创举。

《海上花列传》作为一部经典的吴语小说吸引了众多研究者，如李开军（2001）肯定了该作品对于“苏白”的创造性运用；张佳文（2009）通过考察吴方言中部分词语的本字与同音字，揭示了方言作为语言演变“活化石”的作用。但少有研究者重视作品中的“哉”类语气词及其用法和语用功能。因此，作者将穷尽式搜索作品中的“哉”类语气词，进一步区分含“哉”的连用语气词的使用情况。同时，考察“哉”类语气词的用法和表达的语气，结合具体语境，分析其语用功能。文章以《海上花列传》为研究底本，文中所有例句皆出自此书。

一.《海上花列传》中的吴方言语气词

《海上花列传》人物对话中的语气词保留了吴语方言词色彩。作者给读者再现了清末吴语区人的交谈言语，字音重于字形，字形主要起记音作用，正如作者在例言中所说：“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惟有有音而无字者。”[1]事实上，少数吴方言词是无字可写的，为了记音方便与流传广泛，作者选用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的字去表示，这些字基本反映吴语词的实际读音。如此便能在最大程度上保留当时的吴音，使得有吴方言基础的人在阅读此书时达到自能意会的效果。《海上花列传》中以字带音的语气词按语气为标准，可分为四类：一是陈述语气词，啘、罢、 、哉末、哩、呀、哉啘、哉嗄、末哉、哉 、哉呀、哚啘、哚 、哩 、仔末、个 、个呀、来浪、末哉啘、仔了呀，共21个；二是祈使语气词，啘、仔 、仔罢、哉 、哉呀，共5个；三是疑问语气词，嗄、个、个嗄、哉啘，共4个；四是感叹语气词，哚、杀、哉、个哉、哉 、哉呀、哉嗄，共7个。全书所出现的吴方言语气词共有29个，分属四类基本语气，由此可见吴方言语气词系统具有相对封闭性，语气词数量有限，但语气词的使用是灵活的，根据语境的不同，可以创造性地使用。一个语气词可以分属不同的语气类，如“哉”，既属于陈述语气词类，又属于感叹语气词类。连用语气词也可以分属不同的语气类，如“哉啘”既属于陈述语气词类，又属于疑问语气类。同时，不同类的语气词还可以搭配使用，多是两个语气词连用，少有三个语气词连用的情况。一般情况下，多类语气词连用时，前一个语气词的语气明显减弱，语气重点落在最后一个语气词上。

二.“哉”类语气词的用法和表达的语气

在《海上花列传》中，语气词“哉”既可以单独使用，又可以和其他语气词组合使用，其使用频率是最高的，分属四個基本语气类，故文章着重研究“哉”类语气词。文章将单个语气词“哉”和含“哉”的连用语气词合称为“哉”类语气词。含“哉”的连用语气词包括不同类的语气词组合使用和两到三个音节构成一个语气词使用两种情况。下面就“哉”类语气词的用法和表达的语气进行归纳分析：

（一）单个语气词“哉”

“哉”，相当于普通话的“了”，承担着调节语气，表情达意的作用，一般位于句末，语气舒缓，语气停顿较长。“哉”所表示的语法意义有两种，记作“哉1”和“哉2”。“哉1”表示事态出现了变化，或将要出现变化，相当于普通话“了2”。“哉2”表示动作完成并且事态有了改变，相当于普通话“了1+2”。[2]“哉”仅承担调节语气的作用时，可记作“哉3”，一般表示陈述语气或感叹语气。例如：

（1）小村笑道：“我来仔倒说我无良心，从明朝起勿来哉。”（第二回第十三页）

此句中的“哉”，记作“哉1”，相当于“了2”，表示新情况的产生，即张小村向王阿二打趣道明天不会再来光顾的新情况，又起煞句的作用，表示陈述语气，语气舒缓。

（2）陶云甫道：“耐起先就做过这个媒人哉，故歇挨耐勿着。”（第五十三回第四百七十二页）

此句中的“哉”，记作“哉3”，承担全句的陈述语气。因为动词“做”后面的动态助词“过”表示动作已经完成，承担了全句的语法意义，所以位于句末的“哉”主要承担全句的陈述语气，起煞句的作用。

（3）说不到三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耐末脱体哉，阿是？”（第二回第十二页）

此句中的“仔”，相当于“了1”，表示动作已经完成，承担语法意义。“哉”记作“哉1”，相当于“了2”，表示陈述语气。吴语词的“仔”和“哉”分别表示普通话中的“了1”和“了2”，在此对比之下，“哉”的语气作用更为明显。

（二）含“哉”的连用语气词

“哉”不仅可以单独使用，表达全句的语气，还可以与其他类的语气词组合使用。

1.哉啘。相当于“了哇”，实际上是动态助词“了2”加肯定语气，一般位于句末，表示陈述语气。例如：

（4）朴斋插嘴道：“就去哉啘。”（第一回第五页）

这句话应该分析为“就去哉|啘”，这是一二两层连用，第一层的“哉”，记作“哉1”，相当于“了2”，表示出现新情况的出现，第二层的“啘”加强肯定，表示确实该去。

2.末哉。在不同的语境中可以脱化为不同的现代语气词或助词。一是相当于“吧”，表示陈述语气；一是相当于“而已”，表示陈述语气；一是相当于“罢了”，语气更加舒缓，表示陈述语气。“末”单用时相当于音节助词，表示语气的短暂停顿，“哉”单用时相当于“了2”，二者连用时表示语气的较长停顿，起煞句的作用，一般位于句末。例如：

（5）小村道：“耐要去，我同耐去末哉。比仔长三书寓，不过场花小点，人是也差勿多。”（第二回第十二页）

“耐要去，我同耐去末哉。”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去吧。”“末哉”相当于“吧”，表示陈述语气。

（6）长福笑止，又道：“我倒勿是瞎说，耐面孔浪龌龊勿少来浪，不过看勿出来末哉。多揩两把手巾，故末是正经。”（第二十六回第二百三十四页）

“我倒勿是瞎说，耐面孔浪龌龊勿少来浪，不过看勿出来末哉。”的意思是“我倒不是瞎说，你脸上的脏东西还不少，不过是看不出来而已。”“末哉”相当于“而已”，表示陈述语气。

（7）朴斋惶急，改口道：“我去，我去。我不过说说末哉。”（第三十七回第三百三十页）

“我去，我去。我不过说说末哉。”的意思是“我去，我去。我不过是说说罢了。”“末哉”相当于“罢了”，语气更加舒缓，表示陈述语气。

3.个哉。相当于“了2”，这是由两个音节组成的语气词，表示感叹语气，起煞句的作用。例如：

（8）我也同俚无那哈个哉！（第二十一回第一百八十九页）

4.哉 。相当于“了呢”，表示感叹语气。例如：

（9）秀宝忙放下脚，拉朴斋道：“耐覅去听俚，俚来哚寻耐开心哉 ！”（第一回第八页）

这句话应该分析为“耐覅去听俚，俚来哚寻耐开心哉| ”，这是一二两层连用，第一层的“哉”，记作“哉2”，相当于“了1+2”，表示赵朴斋被寻开心已成事实，并暗示新情况的出现。第二层的“ ”表示肯定的语气，带有娇嗔之感。此处是陆秀宝周旋于张小村和洪善卿之间，不愿洪善卿被张小村打趣而故意言之，妓女之娇嗔跃然纸上。

（10）阿珠冷笑道：“故歇倒勿曾算别脚哉 。”（第五十四回第四百八十五）

这句话应该分析为“故歇倒勿曾算别脚哉| 。”这是一二两层连用，第一层的“哉”，记作“哉1”，相当于“了2”。第二层的“ ”表示陈述语气。阿珠冷笑的表情使得全句的陈述语气夹杂尖酸调侃意味。

5.哉呀。相当于“了呀”，表示感叹语气。例如：

（11）适遇明园管账的站在帐房门口探望，莲生是认得的，急说道：“快点叫两个堂倌来拉开仔

，要打出人命来哉呀！”（第九回第七十六页）

这句话应该分析为“快点叫两个堂倌来拉开仔 ，要打出人命来哉|呀”，这是一二两层的连用，第一层的“哉”，记作“哉1”，相当于普通话中的“了2”表示新情况的出现，即再让沈小红和张慧贞扭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第二层的“呀”语气加强，凸显王莲生着急的情状。

6.哉嗄。相当于“了呀”，表示疑问语气。一般情况下，疑问语气词都是跟疑问副词组成特定的疑问句式，并结合上扬的疑问语调才能表达疑问语气的，例如：

（12）张惠贞便也笑道：“耐哚拳啥勿豁哉嗄？”（第五回第四十四页）

此处的“哉嗄”，与“啥”搭配使用，形成疑问句式“啥……哉嗄”，表示疑问语气。这句话应该分析為“耐哚拳啥勿豁哉|嗄”，这是一二两层的连用，第一层的“哉”相当于“哉1”即普通话中的“了2”表示新情况的产生，第二层的“嗄”表示疑问语气。

（13）实夫就道：“耐啥一声勿响去买得来哉嗄。”（第五十八回第五百一十八页）

这句话应该分析为“耐啥一声勿响去买得来哉|嗄。”这是一二两层的连用，第一层的“哉”相当于“哉2”即普通话中的“了1+2”表示动作已经完成，并且即将发生新的事情，第二层的“嗄”表示陈述语气，这里带有责怪的意味。

7.末哉啘。相当于“么了哇”，表示陈述语气。例如：

（14）小村道：“阿是耐教我攀相好？我就攀仔耐末哉啘，阿好？”（第一回第八页）

这句话应该分析为“阿是耐教我攀相好？我就攀仔耐末|哉|啘，阿好？”这是一二三，三个层次的连用，第一层的“末”，表示语气的短暂停顿，第二层的“哉”，记作“哉1”，相当于“了2”，表示新情况的产生，第三层的“啘”承担全句的语气，表示陈述语气，语气舒缓，此处有打趣之意。

三.“哉”类语气词的语用功能

《海上花列传》中“哉”类语气词的语用功能与人物形象特点、交际环境以及交际目的等密切相关，大致可分为三种：一是凸显人物形象；二是满足当面会话时的交际需要；三是帮助听话人确定语势，理解说话人的交际意图。

（一）凸显人物形象

《海上花列传》中的人物对白几乎每句话都要运用语气词，语气词作为特殊的虚词，虽无实际意义，却可依附于实词，凸显说话者的语气和情态，将青楼女子与嫖客刻画地细腻动人。沈小红的醋意纠缠、张慧贞的通情达理、洪善卿的冷漠自私以及李浣芳的天真淳朴等，无一不是闻其声而知其人。例如书中第八回翠凤面对他人的言语挑衅时，翠凤的情绪是较为稳定的，不卑不亢，头脑冷静地驳斥对方，且语句中多用语气词“哉”表示陈述语气，读来语气舒缓，与说话者的情态相得益彰，调节了语言节奏，更能凸显其为人处世的冷辣深沉，善于言辞。“吴语”因语调轻软，语气柔和，素以“吴侬软语”著称，但当说话人的情绪较为不满或气愤时，语气的轻软绵和就会“硬”起来，实现手段是在语句中增加相当数量的陈述或感叹语气词。

（二）满足当面会话时的交际需要

语气词存在于人们日常运用的口语中，尤其是在交际双方当面会话时，其语气词的使用更为频繁，且符合会话语境，具有调节会话气氛的作用。例如书中第八回描写子富向翠凤要酒喝的情景，嫖客和妓女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言谈中大都包含语气词“哉”，读来语气舒缓，音节较长。子富向翠凤要酒喝的情境是轻松愉悦的，金凤在一旁的打趣也使得会话气氛更为活跃。“哉”类语气词的出现有效调节了会话的气氛，使得交际活动充满趣味，你一句我一句的交际风格更能体现人物会话时情绪的高涨。

（三）确定语势，理解说话人的交际意图

在交际的过程中，说话人在特定的情境下会因情绪的影响而转用模糊的话语表意，但话语中往往包含明确的语势，这就要求听话人在言语中体会其交际意图，明确对方的需要。例如书中第六十二回二宝向母亲洪氏坦白自身处境的凄惨悲凉时，言语中就多包含“个哉”“哉呀”等语气词，用以加强语气，凸显二宝悲痛的心情。二宝的话一半陈述事实，一半抒发情感。正因为洪氏接收到了二宝所传递的情绪，了解其交际意图并非是寻求处理外债的方法，而是倾诉苦楚与悲伤，抒发情感。洪氏才能给予二宝适当的宽慰。语气词在此处是承担了传递说话人情绪的作用。

在官话小说占主导地位的时代，韩邦庆有意识地要为方言小说留有一席。全书除了用以叙述的旁白之外，尽是人物用以言谈交际的吴语，且几乎所有的吴语中都带有方言语气词。全书的语气词按表达的语气为标准，可分为四类，包括陈述语气词、祈使语气词、疑问语气词和感叹语气词。一个语气词可以分属不同的语气类，不同类的语气词也可以组合使用，组成连用语气词，具有组合的层次性。除此之外，连用语气词还包括两到三个音节组成一个语气词的情况，这种情况下，该语气词便不具有层次性。根据语境的不同、说话人交际目的的不同，语气词的交际价值也随之不同，大致上可分为三种：一是凸显人物形象；二是满足当面会话时的交际需要；三是帮助听话人确定语势，理解说话人的交际意图。文章通过释证吴方言语气词中的“哉”类语气词，分析归纳了该类语气词的用法和表情达意之效，感受吴方言“哉”类语气词浓厚的地域色彩及语用功能的多样性。

参考文献

[1]韩邦庆.海上花列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

[2]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M].商务印书馆，2017.

[3]胡明揚.北京话初探[M].商务印书馆，1987.

[4]张佳文.《海上花列传》吴方言词语释证[D].华东师范大学2009.

[5]汪平.苏州方言的“仔、哉、勒”[J].语言研究，1984年第2期.

[6]汪平.普通话和苏州话在苏州的消长研究[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3.

[7]赵元任.北京、苏州、常州话语助词的研究[J].《清华学报》1926年第2期.

注 释

[1]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页。

[2]汪平：《苏州方言的“仔、哉、勒”》《语言研究》，1984年第2期，第137-138页。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